《迢递故园(倚天同人)》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作者:瞌睡狐狸 简介: 外冷内热,沉默严肃,是金老在书中对于俞莲舟的描述。 正而不迂,严而不苛,克己守礼,情义千金。武当的侠义二字,在俞二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对手足兄弟真情挚义,对于江湖恩仇清明正直,对于是非对错刚毅果决。书中曾说殷梨亭此生最“怕”二哥,想来这一个“怕”字,却是孺慕之情深重难言。 俞二的情份当是坚忍,沉稳,从容,浓烈于内而不形于外的。我一直在想,这样的俞二,有什么样的女子,可以担负得起他的情义,可以触摸得到他的心思。他定然一辈子不会甜言蜜语,一辈子不懂浪漫情趣,一辈子不去表白情意,无论多深的情、多重的义,便是刻进骨子里,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可是,当他在你身边时,你无论面对怎样的荆棘与危险,都不会犹疑与畏惧,他简单的站在那里,神色肃然不言不语,你却能从中感受到作为你支柱的力量。 女主原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在漫漫岁月中,虽然韶华尽付沙场,却能明白、珍惜、更担当得起俞二这种沉默而厚重的情意。 楔 子 三生可能与子和   至正十一年秋初,襄阳府武当山。      秋日的武当山上松竹仍旧葱笼翠碧,昨夜一场秋雨已霁,晴空无限高远。沿山势而下的清冽溪水在透过叶间的阳光下闪烁熠熠,风过竹木山石之声应和流水鸟鸣,这秋日青山竟是毫无木叶萧萧之感。      忽地丛丛碧竹被人拨开,一个高瘦身影持了水囊到得溪边,俯身取了半囊清冽溪水。取水之际,那人一低首,无意间看到水囊一脚烙了个标记徽文,寥寥数笔勾画出两片莲叶一朵芙蕖,笔意精炼却是生动,分明便是这物主人的风格。记忆中这水囊之上并无这标记,看上去却是这两年新近烙上的。常年习武而骨骼棱角分明清晰的手掌下意识的拂过,眼中目光些微闪动,神色也如同这青山秋色一般轻轻舒展,随即回复了往常严肃模样,起身持了半满的水沿来时的路回了去。      此时草色尤绿的武当山道旁有着一人一马,马轻车熟路的低头吃草,人却是由半山腰处抬头看向山上的紫霄宫。层层殿宇在秋日晴阳之下光影鲜明,背靠青山翠峰,端地是灵秀之地。      “阿浣。”      听得身后低沉声音传来,沈浣收回远眺的目光。一回身,接过对方递过来水囊,喝了几口。一早往山上赶路,此时却是口渴的紧。山泉甘甜清冽,入口沁心润脾,舒爽异常。饮罢将水囊递了回去,沈浣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和长剑,抬眼又看向山上,遥遥一指远处的紫霄宫,“二哥,从此处上去,还要多久?”      俞莲舟看了看沈浣所指,“由此上去,还有半个时辰路程。”      “我们快些吧,我想早些拜会你师父。”沈浣言简意赅,直直看着他。      俞莲舟闻言,点了点头,“好。”      收拾了水囊,牵了马,俞莲舟同她并肩沿路往山上行去。一路上鸟声虫鸣,令人气爽神清,两人之间无甚话语,仿似怕惊了秋色这一般,倒是步履相谐异常。      刚转过界碑梅子林,两人同时听得正有人打山上下来,不由自主相互看了一眼。果然继续往山走了片刻,便见得迎面正有一对年轻夫妻从山上往下相携而来。男子三十不到,身长玉立,正小心翼翼的揽着妻子腰际。而那女子一身青衣碧裙,手中玩把着不知从哪里随意摘来的一只秋菊,言笑晏晏的和身边丈夫说着什么。看她身形,腹部微隆,却是有五六个月的身孕模样了。两人见了俞莲舟,同时出声道:“二哥。”不同于前者不苟言笑,二人都是笑意盈盈的招呼。      俞莲舟点了点头,见得二人过来,对沈浣道:“这便是六弟和六妹。”沈浣这几年游走天涯,然则于武当之事却是留心,殷梨亭和路遥两人之事,她自是知晓的,此时细细打量二人。      殷梨亭这边仔细护着路遥过来,俞莲舟见了两人关心道:“一早这是要去何处?”      路遥笑道:“回龙镇的医馆。这几日收了个重病患,有些棘手,梅涣正头疼呢,便带信儿上山让我下去看看。”      俞莲舟点点头,同两人道:“昨夜山雨,路还有些湿滑,多小心些。”      殷梨亭自然应声,却有些好奇的看向与俞莲舟一道的沈浣。眼前女子二十七八模样身形高挑,一身素色长衫,眉眼清丽,然则左边颊上,却有着一道红痕,从鬓边向下直到颌际,似是多年之前的旧伤,时至今日已经浅淡,但仍就可见。更让人约略疑惑的是,除去这道疤不谈,这人山眉水眼容色动人,分明是个女子,然则彼处背剑而立,举手投足间却另有一股说不清的卓然气势。若是远远见了,还真有些辨不清楚。殷梨亭只觉此人面善,却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而向来认人不认脸的路遥这次却不停眨着眼睛,一旁拖着腮上下打量这人,似是细细回忆。      “二哥,这位是?”殷梨亭问道。      俞莲舟侧头看了看沈浣,见她抱拳一礼:“沈浣。”      殷梨亭还未见礼,便听得身边路遥“咦”了一声,似是更加疑惑的上前拉住沈浣,此时历来认人都要殷梨亭在一旁小声提醒的她,竟是想起了什么,蓦然瞪大了眼睛,“沈浣?真的是你?”      沈浣见路遥绕着自己转圈,脸上不动声色,片刻微微挑唇,开口道:“路大夫路丫头,你不是号称要叫‘找死不救’的么?多年不见,怎么变成‘青衣圣手’了?”      路遥一拍脑袋,眼神晶亮笑颜更甚。两人当初交情颇是不浅,只不过如今沈浣换回了女装,又同俞莲舟一到上的山来,路遥竟是半晌才认出来。故人相见,一番惊喜,路遥嘴上却是不饶人,笑嘻嘻的伸出手到她面前,随即假作正经的板起脸,开口道:“这叫人生何处不相逢,沈将军,你还欠我二两五钱银子的诊费和药费呢,欠了这许多年,还不快快还来?”      这话到把俞莲舟和殷梨亭都说得愣了,不想二人竟还有一番交情。沈浣听闻却是笑叹,难得的话多了起来,“这么些年,你这‘青衣圣手’倒还是‘找死不救’的性子。”      “小遥,你们认识?”殷梨亭忍不住问道。      路遥鼓了鼓腮,挑眉笑道:“认识,当然认识,我就是不认得谁的脸,还能不认识她?这家伙当初堂堂一个将军,穷得叮当响,欠我的诊费连本带息可是不少。只不过这么些年不见,她换了女装,我倒是费了番功夫才看出来。”而殷梨亭听着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一旁尽力回忆。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啊,二哥,当初那柄沥泉枪是不是……”一语未竟,恍然大悟的看着俞莲舟和沈浣。      沈浣浅笑不语,却听一旁俞莲舟对殷梨亭和路遥道:“六弟六妹,叫二嫂。”      这一句话,让殷梨亭和路遥立时从各自思绪中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同时瞪大了眼睛,目光在俞莲舟和沈浣之间转过来又转过去,脸上的表情混杂了惊讶欣喜和不可置信。还在路遥张大了嘴,素指不知往何处指的时候,殷梨亭率先反应过来,当即笑容满面上前一步,在沈浣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朗声唤道:“梨亭见过二嫂!”      沈浣丝毫不见寻常女儿家窘态,大大方方的回了礼,耳畔几缕发丝落下微微摇曳,浅浅一笑清朗无限。忽地感到手上一暖,侧头看去,却是俞莲舟握了她的手,那里温热宽厚,仿能渗入血脉。一旁反应过来的路遥挑眉而笑,却是上前一步,原本摊开在她面前的手转而伸到了俞莲舟面前,笑嘻嘻的道:“二哥,二两五钱银子,不可以欠着不还啊。”      俞莲舟闻言微愣,随即历来严肃的面容禁不住闪现笑意,侧头看向沈浣。沈浣心中一暖。故园迢递,世事离索,这一条路,她已走了近二十载。廿载之中,她本曾以为此生难有将这通往故园之路走到尽头的一日,如今却才明白,身畔之人并非等在路的尽头,而是始终伴着她在这条路上。      白露细润山间野菊,一山秋意拂动万叶繁枝,忽闻天上秋信清声乍起,几人同时抬头望去,却见天边流云拂过青山如画,雁字成行凭趁秋风,声声犹如清笛,引愁心而去,衔爽意而来。      秋声秋信,正是北雁南归之时。    第一章 谁人逢君越溪上   “前年送我曲江西,红杏园中醉似泥。今日逢君越溪上,杜鹃花发鹧鸪啼。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江畔玉楼多美酒,仲宣怀土莫凄凄。”      此时正是至元二年暮春时分,信州道上,路边杏花与杜鹃开得都是艳盛,红白交杂,煞是好看。而韦庄这一首《江上逢故人》,此时被这茶棚中卖唱的小姑娘稚嫩童声合着□娓娓唱来,别有一番味道。      茶棚之中行客旅人来来往往,挑夫行脚,书生客商,形形□皆是赶路之人。江南之地,便是小茶棚,这茶也是颇好的,清香润口。沈浣饮尽壶中茶水,但觉仍旧有些口渴,抬手招来小二,又添了壶水。她一路由河南南下,说为散心遣怀,实为踏访故园。只是越往南行,乡情愈甚,心中却是愈发空落落的。许是十年未归,近乡情怯。如今在这茶棚里,听得这小姑娘一口荆楚乡音,不禁更加感怀。      正在此时,忽听得对面有人声音端肃,“这位少侠,可否拼个桌?”沈浣抬头,见得对面正有两人,方才出声询问那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石青色长衫,身形高瘦,眉目耿然,神情清朗,双唇却是微抿。后面少年却是只有十六七岁年纪,浅白衫子,一双眼睛正骨碌碌的转着打量自己。看二人行囊,皆是携了长剑兵刃的,俨然也是江湖人。沈浣听得两人呼吸步履,心中一愣,这两人功夫皆是不弱,不同江湖寻常之辈。他竟也一时看不出对方深浅。      沈浣瞄了瞄茶棚,见得果然桌子都坐的满了,只余自己这一桌就他一人。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便点了点头。      那两人随即谢过坐了,要了壶茶,边喝边休息。自打坐下,中年男子除了向沈浣道谢,便未再开口,倒是那少年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闲话。      “二哥,这江西路上天暖得倒早,似是比江南还早些时候。”      那被唤作二哥的人点了点头。      “此时山上应该还是有些微寒才对。”      那人也不答话,仍旧点了点头。      “唉,师父此时让你我下山,却是去……唉!也不知五哥将事情查得如何……更不知三哥他可有好些……”少年脸色不好,神情更糟,似是担忧又似是气恼的抓了抓头发,一手握拳,空抬了两下,徒然落下。      另一人闻言神色微动,双唇抿得益发紧了些。      “二哥,虽然师父有命,咱们自是不能不听。可是……唉!可是我真恨不得,恨不得!……”少年似乎有什么事情极不甘心,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      此时那人正了颜色,方自开口:“师父教导你我兄弟行走江湖当以仁义为本,这一条,何时都不得或忘。”言罢想起这几日赶路,每每夜里少年做梦都是不安稳,似是不忍,又复开口加了一句“这次,便当是为三弟积德求福了吧。”说话时语气仍旧如方才一般严整,神色却是微微一缓。      此话一出,少年先是一愣。别人许是听不出,但是他打小便从二哥习武读书,怎能听不出其间安慰之意。连忙重重点了点头,似是想要更加确信一般,肯定道:“三哥吉人天相,又有师父,肯定会无事的。等我们回山,便能看见三哥好起来啦。”      那人闻言不再出声,却是微微低了头,端了杯径自饮茶。      这二人正是武当张三丰座下的二弟子俞莲舟和七弟子莫声谷。五六天前,正值张三丰九十大寿,座下的三弟子俞岱言却为人所害,四肢筋骨悉数被少林的大力金刚指捏碎。原本受托将人送回武当,却将人误交他人的龙门镖局虽然未遭武当留难,但是当初将俞岱言交托给他们的拖镖之人那时就曾言道,出了半分岔子,便要将龙门镖局满门上下屠戮殆尽。张三丰知悉后,吩咐了弟子俞莲舟和莫声谷前往龙门镖局护得其家小。两人当夜下山一路紧赶,这日便到了此处信州道上。      俞莲舟将长剑放到桌上,取下包袱,从中取出几块干粮,同莫声谷简单用了,权作餐饭。沈浣并未刻意去听二人说了什么,然而此时他一瞥之间见得俞莲舟那长剑,目光却是微闪。那剑鞘却是少见的黑檀,暗银云纹吞口,再无其余雕饰,意态古朴卓然,便是不出鞘,也辨得出端地是把好剑。沈浣看着那剑半晌,不由愣住,记忆中多年前的旧事一瞬间涌上,让他心中狠狠一动,猛然抬头去看对面那穿了石青长衫之人,强自按耐下情绪,连饮了三杯茶水才微微平复。借着添水之机再次打量眼前那柄长剑,若有所思。      这时那唱曲的小姑娘曲过三遍,边唱边逐桌讨些彩头,到了沈浣这里,正唱到一句“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声音婉婉低回,颇是动人。心中本就有事的沈浣听闻不禁有些痴了,忍不住低低重复自语:“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沉吟片刻,不由又是看了那长剑片刻,似是心有所感,抬手便给了小姑娘一钱碎银。那小姑娘和身后拉胡琴的老者颇是惊喜,常人打赏不过三两文钱,未曾想到眼前这个衣衫朴素略带行旅风尘的少年人出手却是大方,不禁反复道着“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沈浣却只是摆了摆手,也不说话。      老者和那小姑娘唱罢了曲子,同茶铺老板讨了些水喝。茶铺老板倒是厚道之人,再加上这一老一小在茶铺里唱了半晌,也为茶铺招来些生意,便端来了壶茶,两个热馒头,和那老者闲聊起来。      “老哥这是由哪来往哪去啊?”      老者将那馒头给了小姑娘,小姑娘乖乖巧巧的坐在一旁吃起来,老者这才道:“我们爷俩儿这是打隆兴路过来,老家去年遭了灾,税收的重,这我们这一老一小的留在那也没个活路,这才典了东西出来,买个唱什么的,好歹能混口饭吃。”      周围几人听了,均是忍不住微叹。当其时者,元蒙暴虐,世道多艰,民生凋敝,常有流民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往往一家数口无以为生之事亦是寻常。这老者和小姑娘虽然皆是辛苦风尘之色,但至少模样周整,已算是运道不错的了。      那老者又道:“这不由信州过,打算奔着上饶去。那地儿大,买个唱兴许能多赚些钱物,也不用这般饥一顿饱一顿的。”      谁承想那茶铺老板听了,上下看了看那小姑娘,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老哥,我看你们爷俩儿不容易,好心劝得一句,眼下时节,还是莫要奔那上饶去了。”      老者不明所以,问道:“哦?这上饶却又怎么?不瞒大兄弟你,爷俩儿老的老小的小,有口饭吃都不容易,太远也走不了啦!”      茶铺老板连连叹气摇头,“我这茶铺来来往往都是行脚过客,打从年节一过,就听不少从上饶那边过来的人说了不少事儿。约莫自打去年冬日,这城里就开始丢孩子。从一两岁的孩子到十岁出头的,不论男女,都丢。一开始还是城里庙外的孤儿,也没太有人在意,可是到得后来一些平常人家的家养孩子也开始丢了。这些孩子爹娘把事情告到衙门,谁承想衙门竟是不管,只是这么拖着。一来二去,据说到得现在,已经丢了十几个家养孩子了。我看老哥你孙女这小模样,进了上饶城,怕是闹不好……唉,总之老哥你听句劝,宁可远点奔临安去,眼下这时节,也别过上饶。”      左近几桌的客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连那老者也瞪了眼。却听得旁边一桌客人问道:“老板,这好端端的丢什么孩子?官府却也不管管这些人牙子?”      老板嗤了一生,苦笑道:“哪是什么人牙子?我舅哥便在饶州府衙某个杂差,前两天我听他说,这事万户府哪敢管?说是朝廷一个什么参政的夫人正在上饶,也不知听了个什么方术道士的鬼话,说是童血能养颜,这才连买带骗弄了不少孩子关在府上,只为了取血。”      这话一出,几桌临近客人均是倒吸了口凉气,无不愤愤。沈浣忽地抬头,见得对面拼桌两人之中的那名少年此时亦是怒意满面,“砰”的一声一拳击在桌上,开口道:“老板,难道这就没人出头么?!孩子爹娘呢?”      老板叹息摇了摇头,“我那舅哥说,上个月有两个汉子闹到那参政府上去,结果还能怎样?还没进了那府门,便被一顿毒打了出来。如今这天下都是元蒙鞑子的,个把人命,又有谁能在乎?老哥,要我说,便是宁可多走上些路,先避开上饶这是非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摇头叹息,再是愤恨,茶铺老板说得却是在理。自崖山海战宋灭以后,元蒙为中原之主,汉人性命,尤其是南人性命,近乎被视为草芥。而元人在江南以重典立威,更是民不聊生。这等事情,除了躲避,实是无他法可想。一时之间,诸人均是议论纷纷,其间不乏愤恼诅咒,却有无能为力。那老者则向茶铺老板连连道谢。      自打方才,沈浣便一直留心桌对面的两人,此时见得年长一些的男子也不开口,只是向那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见得他冷峻模样,微有紧张略略犹豫,半晌这才慢慢上前。这人到似极有耐性,也不催小姑娘,耐心等着她一步一磨的到了桌边,便从包袱中拿了些碎银放进那小姑娘手里。小姑娘一看立时一愣,那碎银竟能有一两还多些。连连俯身行礼,“谢谢、谢谢爷,可是这么多银子,我、我……”说着竟似不敢拿。此时小姑娘的爷爷也过了来,一看一两多银子,也大吃一惊。一两银子,近乎够祖孙两人三五个月的生活之用了。      一旁少年却是爽快笑道:“老丈,这银子您收了,能够一段时间花销了,带了您孙女再多往北边走走吧。千万莫要去上饶了。我听说颍州两地方当有汉人义军杀了鞑子的官,自立营帐,对百姓们放衣放粮,来者有份。老丈倒不如带了这小妹妹往那边去,这一老一小也好讨生活。”      沈浣自进了茶棚便未有开口,此时忽地出声道:“颍州眼下常有小股元军袭扰,刘福通部迁移频繁,也并非全然太平。老丈可由此往西向黄州而去,彼处徐寿辉部势大,对百姓勤加照顾少有兵事,鞑子更加不敢出没。而若由彼处复往西入得川中,才乃上佳之选。”      茶棚中立时便有几人点头。俞莲舟侧头看向沈浣,见他也正打量自己,便点头为礼。他方才见沈浣举止吐息,便觉此人功夫可圈可点,如今听得他两句劝言,竟是对时局看得这般精准。一旁莫声谷哈哈大笑,毫不介意沈浣与他所言不同,只道:“这位兄台说得对,川中如今才是太平。”      老者方才听茶铺老板说,本就不敢再去上饶,可是又愁眼下盘缠实在支撑不到更远的地方。一筹莫展之际竟遇得了几人给了这些碎银,又得了指点,心下感激无以复加,连连拜谢。“三位爷,小老儿无以为报,几位定好人有好报,安康福寿,长命百岁。”      俞莲舟虚手一托,请那老者起来。到是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闹了个大红脸,赶忙去拉老者。沈浣却看着那小姑娘,略略出神,不知在想写什么。      俞莲舟与莫声谷两人也不多留,付了茶水钱,出了茶铺翻身上马,沿官道而去。      这厢老者携了孙女,一直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这才收了东西,谢过老板,一路往西去了。      茶铺里其余几桌客人看完一出,又复各自谈论各自话题,老板也回了柜后继续算着账簿。一切便如无数路边寻常茶铺酒肆一样,原本陌生的行客商旅来来往往,短暂相识之后随即各奔天涯,不复相忆。      沈浣此时不由自主的摸上自己的长剑,微微眯了眯双眼,若有所思的看着官道远方。半晌从怀中套出茶钱扔在桌上,随即出了茶棚翻身上马,一声清叱,转道往东而去了。茶棚边几株杜鹃微微摇曳,花开正好。    第二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三更时分,上饶参政府后花园西面偏僻被人的一条小道之上,两条人影迅捷一跃,平地拔高两丈余,轻轻巧巧的翻过围墙,悄无声息的落在后花园内,随即一闪,眨眼间便消失了。巡夜的守卫还以为自己眼花,一句“是谁”尚未开口,便觉得后颈一痛,立时两眼泛黑晕了过去。      两人正是前日里在茶肆中听到上饶一事,日夜兼程赶来的俞莲舟和莫声谷。他二人虽然奉师命急于赶赴龙门镖局,但是武当家教,素以锄强扶弱为要,此事即被他二人知晓,一想若是过得数日,许是又有不知多少无辜孩童遇害,何能袖手旁观?是以当下一商量,星夜兼程奔了上饶,欲尽速解决此事以后再赴龙门镖局。      两人一到上饶,立时打探了这参政的事情。一听之下,原来这参政仗着上饶远离大都,家里人平日强占民田欺男霸女之事多得罄竹难书,抢来百姓田地复又强租出去,每亩到比本就让百姓没有活路的官订四旦租收还多加了一旦。相比之下,这掳人幼子不过是一件而已。如今既然无法袖手,俞莲舟和莫声谷二人遂决定到要处理得干净才是。      两人趁着夜色翻墙闪入参政府后花园,点倒了先后两班巡夜的守卫,避在后花园的假山之后。白日里两人已探得清楚明白,那些孩子被关在后院偏厢的地牢之内,继而商量好由莫声谷去地牢解决掉守卫将孩子由西侧偏门带出,而俞莲舟则去寻那为祸的参政。      莫声谷在假山后抬手点倒最后一拨巡夜的护卫,探头四下查看片刻,发现再无他人,看了俞莲舟一眼,“二哥,我去啦!咱们一会斜巷见。”,说着便要往地牢方向而去。俞莲舟一按他手,顿了片刻,“一切小心,切莫托大。”      二师兄发话,莫声谷不敢怠慢连声答应,“二哥放心。”说着却仍旧有些迫不及待的往后边地牢而去。      俞莲舟见他跃跃欲试蹿出去的背影,知他十六七岁年纪,尚是少年心性,历练不多,练了多少涵养功夫也不一定便沉得住气。幸得白日里探查,未曾听说这参政府有何等高手,是以也便放心他去了。将被点倒的侍卫拖进假山后面藏的妥当,俞莲舟细细看了莫声谷待会带孩子们出来的小径上未再有其它异样,这才携了长剑往前院而去。      莫声谷这边展开身形,眨眼功夫便到了地牢门口。地牢门口的两个后守卫只觉得黑影一晃,一句“什么人?!”尚未出口,胸口膻中穴同时一麻,即便昏了过去。莫声谷俯身在两人身上搜了半晌,不见钥匙,也不在意,几步下了牢中台阶,一跃身伏在一侧,片刻不见内里再有动静,这才取了壁上一只火把,几步踏了进去。就着火光,只见得地牢不大,四个牢房内各自囚了五六个孩子。大一些的七八岁模样,最小的甚至尚是个一岁多的娃娃,被抱在一个大一些的小姑娘怀里。各自脸色神情均是委顿疲靡。孩子们似是这些时日惊惧多了,见了莫声谷莫不是害怕模样,缩在牢内一侧,警惕的看着他。此时此地,莫声谷哪里有功夫去安慰孩子,倒提起长剑运起内力,呛啷两下斩在牢门锁链之上,门锁应声而断。这长剑寒光一闪,已经有两个小姑娘怕得尖叫起来。莫声谷生怕再招来太多守卫,连忙捂住一个孩子的嘴,一只手指竖在唇前,压低声道:“小妹妹莫出声!我是来救你们的!”      那小姑娘却是吓得怕了,哪管这些,眼泪簌簌而落,情急之间吭哧一口,细米小牙狠狠咬在莫声谷捂着她嘴的手指之上。所谓十指连心,莫声谷疼得倒抽了口凉气,可是对方不过是个几岁孩子,他若微一使力,怕便要伤到她,一时间竟是无奈,压低声音急道:“哎哎哎!嘶……小姑娘,我是来救你们的,不是……嘶,不是坏人!哎呀呀,你快松口!”      情急之下小丫头哪管这这,一劲儿死命的狠咬着不松口,咬合劲道可是不小,几欲见骨。这一下全然不懂如何哄小孩子的武当莫七侠,到是被个几岁的小娃娃弄得手足无措,刚要提起一指点了她穴道,却见后面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男孩子跑过来抱住那小丫头,“囡囡,松口。”      那小女孩似是和这男孩子熟悉,听得男孩子开口,又得他将其往后拉,这才松了口,龇着小虎牙眼泪汪汪的瞪着莫声谷,也不知还害怕还是愤恨,到把莫声谷看得一没脾气二又是好笑,只觉得还是后面那个男孩儿好沟通些,继而对他道:“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若想赶紧回家去找爹娘,就跟我走,千万莫要再出声。”      男孩子亦是防备的看着他:“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      莫声谷无奈的抓了抓头发:“你们问题还真多。我叫莫声谷,武当派的。为什么来救你们……呃,这个说起来麻烦得很,你们确定打算在这黑漆漆的土牢里听我说故事?”      一群孩子们半懂不懂的看着莫声谷,大一些的到是隐约明白莫声谷事来做什么的,小一些的哪里弄得清楚?忽见得另一间刚被劈断锁链的牢房里,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钻了出来,跑到莫声谷身边,极是大胆好奇地摸了摸莫声谷手中剑鞘,“大哥哥你真是武当派的?”说着扭头对同个牢房里的孩子道:“武当派的是好人,应该和抓我们来的坏人们不是一伙的。”      莫声谷一听,“你知道武当派?”      那男孩子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我听我们家门口说书的胡伯说,武当派里都是好人,是……那个什么大侠,不是坏人。”      几句童言童语,更加让手指还在隐隐作痛的莫声谷哭笑不得,未想到对于这些稚童来说,走街串巷江湖艺人的话倒还能派上三分用场,当下点头道:“你那个胡伯说得……呃,也算不错。我即是好人,自然不会害你们。你们想不想回家?想回家便听我的话。”      这两个男孩子似乎在这些孩童中到是有些威望,两人互看两眼,同时点头对莫声谷_道:“好,我们跟你走,你可不能骗我们。”      莫声谷起身大笑,“我骗你个小孩子家做什么?你们点点有几个人,几个大孩子看好小的,和我出去。一路上无论遇到何事,都绝对不许出声,知道么?”见得几个大一些的孩子点了头,又补道:“也不许哭鼻子,不许乱跑,……更不许咬人。”心道早知道这群小孩子这等难哄,还不如自己去杀那狗官,让二哥来哄骗这群孩子才是。随即一想二哥那一张严肃面孔和历来少言寡语的性情,莫说解释,怕是吓哭的比自己还要多几个才是,忍不住便觉好笑。      这边几个大孩子领了小的,一共二十二个孩子,窸窸窣窣的跟着莫声谷出了地牢。莫声谷往后一看,立时无奈的发现自己有点像个带着一群小鸡崽的老母鸡。      出来的这条路是俞莲舟和他探查合计多次的,平日里只用来送菜送柴收泔水之类,这个时间不会有人经过。加之两人进来时,已点倒了几处守卫,是以莫声谷这才放心带着一群稚童悄悄溜过。果然一路处了西偏门,并未遇到旁人,孩子们倒也都极是配合,竟没有一个出声的。莫声谷带着这二十几个孩子一路往斜巷深处而去,尚未走得太远,便觉得身边方才出言安慰小姑娘的那个男孩子开了口:“莫……莫大侠,小云……小云和狗儿还在那里……”      莫声谷一愣:“小云?狗儿?”      男孩子点点头:“他们每天晚上带走我们两个人,去……”微微哆嗦了一下,“取血……今天带走了小云和狗儿,还没有回来……”      莫声谷听得,便明白了缘由。按计划将这群孩子带到了一个极是僻静的院落临时安顿了,又细细问了那男孩平时被带出去地方,便只身回了参政府上。      男孩子告诉他的地方离地牢并不远,转过一个院落便是。此时院落西厢隐隐透出灯火,悄无声息的戳破窗纸,果见屋内两个老仆妇里外忙碌,伴有这一个孩子些略抽泣之声,听上去年纪极幼。莫声谷一时顾不上许多,亦是放心不下被单独留在外面的一群孩子,当下翻窗而入。里面的老仆妇听到动静,正转身喝问是谁,却还没看清来人,便觉眼前一花,随即昏了过去倒在地上。莫声谷转回身看向那两个孩童,仍旧忍不住大怒。那两个孩子,年长的一个不过四五岁摸样,面色苍白,瑟缩一旁。而另一个被放在桌上,竟还是个不足周岁的孩子。白嫩嫩的小臂之上草草缠着几道带血纱布,刺眼至极。莫声谷不欲在此多留,急着带了孩子去同俞莲舟汇合,于是抬手点了那年长孩子哑穴,一手一个,直接夹在腋下便出了房门。      他脚下一点正要飞身上房,却不意猛然间一道掌力由上而下袭来,竟是有人在房顶之上偷袭。那一道掌力凌厉之极,夹带雷霆之势向莫声谷当胸疾拍而来。莫声谷大惊,平时尚可迎掌而上,却无奈此时两只手里各夹着一个孩子。眼见着一掌便要及身,他临机应变,上身向后一仰,腰中运力,竟是转瞬在半空中硬生生的翻了个身,左膝内扣,一脚踢出,运起武当借力打力的心法,脚尖运力点在对方袭到掌力之上,随即腾的一跃,竟是平平向后飞出足有四五长余,落在院落另一侧的房顶之上。      莫声谷隔着院落,只见得那人一身褐色长衫,身形竟是瘦得形如枯骨一般,夜色朦胧看不清面容,但是光凭刚才那一掌,便不是江湖庸辈能有的功力。他当即将孩子放下,拱手道:“阁下乃是何人?”      那人却不答话,哼了一声,声音颇是苍老,“武当派的小贼?果然闲事管的忒多!”      莫声谷江湖礼数已到,又听得他言语中于师门颇是不敬,心中不禁有怒,皱眉喝道:“看阁下功力不弱,想必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为何在此替鞑子做走狗,残害幼童?”      那人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模样却比哭还难看上三分:“你个小贼乳臭未干,竟敢说道老夫的不是。老夫倒要看看,张三丰昔日手上的功夫,到你们这群小子手里,还剩下几成。”言语未罢,整个人便已飞身而到,长剑出鞘,直袭而来。莫声谷知道对方功力不可小觑,虽然不明为何在此处会有此等高手,当下却不敢怠慢,抬掌而上,不急抢攻,只是严守门户,想要将对方来路看得明白。      然则十来招过后,莫声谷心中却是暗惊。只见得对方一柄长剑银光如雪不住颤动,青锋荡漾发出蚀骨寒气,招式狠辣奇诡,处处杀机暗藏,意欲取人性命于不意之间。有数次锋利剑刃沿着莫声谷发髻险险削过,再偏分毫便能刺中他面目。他自出道以来,竟是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不禁心中略寒。当下依了平日师父所传武当功夫的要义,摒弃外物,一招一式严守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时间虽不得胜,却也保得自身。那老者却是越斗越奇,见得对方手中并无兵刃,自己这般狠辣弥漫如暴雨疾风般的剑法之下,对方竟能得如扁舟一叶浮沉起落依势而变,虽不得胜,可也始终不溃。见他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更是惊奇,脑中转念,干枯的声音喝到:“你是张三丰的小弟子?殷六还是莫七?”他见其功力不似武当三代弟子能有,看年纪,怕不是殷六便是莫七。      莫声谷少年心性,不愿坠了师门声名,纵然应付得吃力,仍旧勉强开口:“莫七。阁下却又是何人?敢助纣为虐,却不敢报上名……”一语未罢,只见得对方一剑斜上削来,夹带风雷之势去速仿如流星一般。眼见着这一剑便要由他腰际斩落,莫声谷手中无剑,急中生智一招倒骑龙迎着对方握剑之手腕部拍去,只盼对方不欲行险丢剑而撤手。果然对方见得他这一招,当下长剑一转翻身,给了莫声谷片刻喘息之机。然则就是这片刻功夫,莫声谷低头之间却是一惊,只见得这参政府之中愈多人执了火把渐渐向这边靠拢,包围而来。方才与这老者过招,他功力颇是不及,不得不全神相斗,却未注意自己行踪已被参政府得人发现。      电光石火间,莫声谷心中咯噔一下,二哥俞莲舟去解决那参政,到得如今尚未出来。如今看来这府中却是暗藏高手,若是因为自己被发现而累得俞莲舟,那边是大大不妙。然则眼下自己想要带着两个孩子突出重围脱身,尚是不难,但是这老者功力端地不可小觑,自己手中无剑,更是不妙。只在片刻之间,那老者持剑复又踏上,剑势狠辣程度不减,直取中宫。莫声谷别无他途,只得咬了牙空手迎掌再上,忽听得斜侧远处一声清喝:“接剑!”    第三章 寒光龙吟动四方   电光石火之间,莫声谷不及多想,抬手一抄急速斜飞而来得长剑,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但见三尺青峰含光流利,犹若青泓秋水,月光映衬刃如寒霜,端地是柄绝好宝剑。      宝剑入手,实是一大助力,莫声谷听得长剑震荡出鞘之声仿似金玉相击,精神一振,猱身再上。此时却听得底下数声喝问同时而起:      “什么人?!”   “怎地除了房上的还有人?”   “在那边西墙下!”   “快去快去!”      原来这一声清喝来自方才那送剑之人,渐渐包围过来的兵差护院便立时有近半数人手向那边围去。激斗之间,莫声谷向下一瞥,只见得火光到处,一个身形削瘦高挑的黑衣蒙面人两手空空,淡然危立于围拢过来的元兵中央。他方才借掷了长剑于莫声谷,此刻手中已没了兵刃。莫声谷心中担忧,见得他被重重围住,手旁无剑,不欲拖累于他,便就要将长剑抛将回去。却忽见得那人长臂一伸,使出一招小擒拿手,迅疾向一名元兵枪头拿去。那元兵的长枪正刺到身前,枪头下部却被死死锁住,尚未呼喝出声,即便感到枪身上内力一震,双手瞬间麻痹剧痛,哪里还握得住长枪。那人立时借势一转,长枪入手,依臂倒扣,斜挑于后,另一只手早一掌击在那元兵胸前,对方闷哼一声,委顿在地。这单手夺枪毙敌,几下兔起鹘落不过瞬间时分,但其手法之娴熟利落,实是让人忍不住叫好。      元兵见得此人厉害,一时间不敢轻进,却是将其里外重重围住。那人单手擎了长枪,一双眸子在火光映衬之下格外明亮,见得里外三层的元兵包围越收越紧,蓦然一步踏上,长枪迅疾犹如暗夜流星,噗的一声将当先一名元兵由喉头刺得对穿,抽出之际鲜血喷溅如泉涌。这元兵身子尚未倒下,那人枪柄倒手一抬,枪尾崩的砸在身后举刀偷袭一人的额头,猩红血液随着颅骨碎裂之声而下,立时萎靡在地。那人未有半分停顿,回枪一格,架开及肩一刀,枪尖借势头猛挑,嘶噜一下,半尺枪头已经破开左手元兵的小腹。不过片刻功夫,枪头银光过处只听得锵啷啷一片兵刃落地之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喊,最靠近那人的十来名元兵先后中枪,或被长枪击断颈骨,或被透甲洞穿小腹。那人看都不再多看一眼周围元兵,手中一震,抖落枪头碧血,一抬手抹去颊边溅上的斑斑血迹,横枪而立。周围数十人一时间震慑于这人身上金戈杀伐之气,竟再无一人敢上前半步,手上微微发抖。      莫声谷这厢得了宝剑入手,与那老者相斗仍旧辛苦。他心知拖得越久,惊动的人越多,俞莲舟与此时院中出手相助的黑衣人也便越不安全。正自头疼如何带着两个孩子脱身,便在此时只觉得身后劲风一动,再回头已然来不及,那四五岁得男孩子已经被对方一名元兵头领抢将过去。莫声谷待要拦截,奈何那老者剑法厉害,刷刷两剑几乎削中他颈间,一时之间险象环生。      元兵头领劫了那孩子,飞身下了屋顶,立时便有手下聚集而来。只听得那人喝到:“兀那小贼滚下屋来,再不束手就戮,我就宰了这小崽子!”      莫声谷心下叫糟,眼见着对方长刀已经架在孩子颈上,微一使力立时便能要了那孩子性命,当下一咬牙,跃下屋顶,呛啷一声,手中长剑抛在地上。到是那老者,见了这一幕,脸色阴沉极是难看,却又似隐忍不发。      周围兵丁惧于黑衣人长枪之上的威势,不敢向前。如今见莫声谷手中不再有兵刃,便甩了那人,向莫声谷这边而来,壮了胆子扑将上去想要将他擒下。莫声谷心下恼怒,抬手一掌便将最前面得两个兵丁劈晕。那头领见了,手上一紧,孩子颈间便有一缕鲜血缓缓而下,咬牙道:“你若想这孩子还能有命,便老实些!”      莫声谷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却无法可想,只得当下束手。那头领从靴中抽出一柄匕首,向莫声谷飞掷而来:“阁下功夫太高,咱们可怕稍不留神就制你不住,还劳烦你让咱们放心才好。”      莫声谷抬手抄住匕首,听得那头领大笑续道:“阁下若要这孩子性命,拿自己一双手筋来换便好,这下咱们也能放心。一双手筋换一条性命,这买卖可不亏吧?之后咱才敢好好盘问盘问阁下夜访到是有何图谋。”      莫声谷尚未开口,便听得院子另一侧被围的黑衣人开口,声音清冷:“拖喀,一年不见,你可是愈发没品没格了。”      这话让那头领明显一愣。他一时未曾注意,此时侧头,只见得那黑衣人身前元兵纷纷让开,让他看得明白。那头领打量蒙面黑衣人片刻,像是认出了什么,脸色瞬间有些泛白,咬牙笑道:“原来是沈将军!到不知沈将军不在颍州大营,何时和这群江湖人混在了一处?”      沈浣长枪翻转一横,冷冷看着几名围着他的元兵畏惧的后退半分,眼神微眯而后一挑,“沈某却也不知为何昔日好歹一员沙场猛将的拖喀,今日到靠了个孩童来胁迫旁人?”      拖喀双眼死盯着沈浣手中长枪,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手上却将那孩子扼得更紧,“方老头都一时制不住的人,咱们可不敢托大。沈浣,我今日不想同你动手,放你离去,这浑水你也不必再趟,如何?”      沈浣看了看莫声谷,又看了看那人手里的孩子,“拖喀,你可搞混了吧?你不过是我昔日手下败将,今日到来同我谈条件?你以为就凭这点兵丁,这参政府我便真出不去么?”      拖喀听得沈浣毫不卖帐,咬牙道:“不错,这点兵丁当然入不了你沈大将军的眼。可是今日方老头在这里,加上这孩子如今在我手里,你们若想毫发无伤的带走这两个孩子,怕也不那么容易!”      沈浣到是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指了指莫声谷_道:“投鼠忌器,孩子在你手里,这位少侠再好的功夫,也是无用。可是拖喀,你可知道为何你几次都败在我手下么?”      拖喀心下只觉有些发凉,听得沈浣继续道:“只因为将者的风骨气度你从来逊上五分!”这一句话到得“度”字,只见沈浣身形骤起,银枪一震,携带风雷之势直挑拖喀喉头。下面一个“逊”字尚未出口,那银枪已经要刺入拖喀咽喉。如闪电一般的快枪让拖喀不及防备,扼紧了那孩子咽喉,“沈浣!你不要这孩子命……”话未说完,就听得身后一声沉喝伴随着雄浑掌力,“鞑子休得嚣张!”拖喀勉强避过一道掌力,却只觉扼着孩子的右手手腕一震剧痛,不由得脱手。低头看去,却见得手腕之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鲜血喷涌,剧痛及心,显是伤到了手筋。      “二哥!”莫声谷惊喜交加。      一时之间,院中场面乱做一团。莫声谷探脚挑起沈浣抛给他的长剑,瞬时撂倒几个欺身过来的元兵。沈浣一探手抱过孩子护住,长枪过处,兵丁无不变色后退,拖喀身边再无其余兵丁。此时忽听得方才的房上一声稚子啼哭,竟是一个兵丁爬上房顶想要去抢那另一个被莫声谷留在房顶上的孩子。三人之中,沈浣离得最近,来不及飞身而去,当下运足臂力,长枪脱手掷出,狠狠贯穿那元兵胸膛,穿胸而过,将其钉在屋脊之上,枪尾仍旧嗡嗡颤动不已。      拖喀最惧的,便是手中擎了长枪的沈浣。非他不够胆量,而是先前几次交手,他得教训太过惨烈。此时见得沈浣手中再无兵刃,暗道此时不如一搏,否则今日危矣。当即一咬牙欺身而上,手中长刀如猛虎一般劈将过去。他本是沙场战将,此时放手一搏,势不可挡。沈浣待要空手迎上,便听得身侧一人沉声道:“少侠,剑!”一柄长剑递到身前。沈浣未有犹豫,抬手接过,只觉得入手剑柄尚留有那人方才所握余温,电光石火间沈浣低头看去,那剑黑檀剑柄乌云吞口,正是前两日信州道旁茶棚里所见古朴长剑。此时恰逢乌云之后月光初露分外明亮,月光映衬下,剑身上赫然刻着三个遒劲行书:俞莲舟。      沈浣目光微闪心念方动,而拖喀长刀便已经攻到身前。他一步踏上长剑中宫直进,翻手刺向拖喀胸口,立时逼的拖喀连退两步回刀自保。沈浣未等招式用老,沉腕一压剑柄,以异常诡异的角度猛然削向拖喀左手。这一下变招太奇太快,拖喀避之不及,噗得一声,血光闪过,竟是左手被沈浣快剑削去两截手指。拖喀却是勇猛得很,当此际者毫不示弱,一咬牙长刀上力道加倍,俨然搏命之势。十数招过去,沈浣招招均是有去无回得杀招,意在取对方性命。拖喀却是背后湿冷,他绝未曾想到,沈浣的剑法竟比他的枪法更加迅捷凌厉令人难以招架。      这边俞莲舟将长剑给了沈浣,自己脚下一点,平地跃起三丈余,双掌一扬,迎向那老者。他江湖经验极丰,一眼就看出这被拖喀唤作方老头的老者才是最难对付的。当下一手接过他攻向莫声谷的攻势,和那老者斗在一处。他功力要比莫声谷高出许多,方才莫声谷全力招架又借了沈浣宝剑,方保得不败,此时他双掌迎敌,游刃有余。老者只觉得眼前之人掌势绵密内力浑厚,一招一式不仅将自己招数悉数封住,竟连剑势也被他带得偏开了去。三十来招过后,老者心下愈惊。这两年武当七侠名号在江湖上日盛,他本以为多如江湖传言一般徒有虚名,却为曾想到今日一交手,其中之末的莫七都难缠的很,更不用提眼前的俞莲舟。      正在那老者暗自落汗之时,忽听得前院有人大喊:“不好啦,快来人,老爷……老爷死了!”院中众人除了俞莲舟和莫声谷之外,听得这话无不一惊,纷纷向首领拖喀看去等他号令,却惊见拖喀已被沈浣长剑逼的退无可退,沈浣剑身一震,猛然将他喉头刺得对穿,拖喀立时毙命,连多一个字都未有来得及说。这一下本就一片混战的院中更是乱得不可收拾。作为首恶的参政已诛,俞莲舟担忧那群被莫声谷带出去的孩童们的安全,是以不愿多做耽搁,一掌逼开那老者,冲莫声谷和沈浣道:“是非之地,不宜多留!”      莫声谷和沈浣亦是同样心思,剑势起落,不出片刻之间,剩下的十数名元兵悉数被撂倒。两人携了孩子,展开轻功翻墙而去。俞莲舟见得两人带着孩子已然脱险,当即一招虎爪手迫得那老者退开数步,随即脚下猛然后腿数步,一点便离了房顶。与俞莲舟过招许久的老者当下竟似无心恋战,见得俞莲舟运起梯云纵片刻消失在视线里,也不再追,愣愣的看了看自己手中长剑,长叹一声,也不再管前院愈发沸沸扬扬的吵闹之声,跃下屋檐,寥寥而去。    第四章 情昔旧物与君还   参政府里参政,夫人以及独子拖喀将军一夜暴毙,府中被烧了大半,阖府再无主人,一时之间无人主事,府中奴仆有不少卷了钱财出逃。树倒猢狲散,上面派人查起,只得知前夜有三个刺客潜入府中刺杀得手。奈何府中当晚再往下查,却是线索茫茫。封了两天的城,查不出任何头绪,督办之人走走程序,随即便不了了之了。      隔夜,信水之上。      俞莲舟和莫声谷待到风声过去,这才趁夜将孩子一一送回家去。两人三日三夜未休,打算稍作休整再行赶赴龙门镖局,但却不欲在客栈这等人多眼杂之地,便找了信水之上一条小舟,准备休憩到天明即赶路北上临安府。      小舟之中,一盏油灯灯火微明,莫声谷已然入定宁神,气息平稳。俞莲舟行功完毕,一睁眼,看到了横置一旁的长剑,却是沈浣之物,云纹朴素别无它饰,银质吞口玄玉为柄,然则一旦出鞘霜刃犹若青泓,削金断玉。俞莲舟拿起长剑,心下有些踌躇,不知何处去寻沈浣归还这剑。      忽然此时,俞莲舟但闻外面春夜微风暗送来隐隐笛声,声音并不如寻常笛声清越,也非宫曲牌名,到似江南小调随性吹出,和这春江夜风交织缱绻,丝丝入扣,婉婉低回在这月光下粼粼微荡的江水之上,幽幽淡淡如夜半低诉,又仿佛拂动江畔岸芷汀兰,夹带来青草浅香。俞莲舟听着听着,不由得想起那日信州道上那小姑娘所唱的两句“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原来这笛声小曲正是那日茶肆里小姑娘所唱的调子。      莫声谷此时调息已停,阖了双目休息。俞莲舟见他无须自己相护,于是一俯身出了小舟跃上岸边。此时清华泄满江面,薄薄露水轻拢水岸,云后朦胧月色衬得岸边嫩柳如雾如烟。俞莲舟沿着江岸,寻声而去。果然未行太远,便见得亦有一只乌蓬小舟泊在岸边,舟中灯火依依,倒映水面。舟头却是立了一人,独向悠悠江水黛色远山,横笛而奏,水风吹起素色衣袂,轻轻翻动。那笛声说不上伤怀,却别有一番让人空落落的感觉,无以排遣。俞莲舟立在岸边半晌,见得这人似是全然沉浸于自己思绪之中,未发现自己踪迹,便觉得这般终有窥人隐私之嫌,是以压低了声音咳了一声。      他这一声果然唤起了那人注意,放下短笛转身看去,朦胧月色下俞莲舟但见那人身形削瘦高挑,面容神态清濯俊秀,却正是沈浣。      沈浣似也未曾想到俞莲舟会在此处,明显一怔,目光微闪似是讶异,随即几步跃下小舟到得俞莲舟身前,拱手一礼道:“沈浣见过俞二侠。”      俞莲舟回礼:“不敢当,沈将军好。”他那日听得拖喀如此称呼沈浣,又提及颍州大营,心中便有三分清楚。这两年来,因黄河水患两岸饥民无数,朝廷派兵镇压而导致修堤河工暴动,不少百姓因为没了活路,继而举旗造反。其中声势最大的一只便是刘福通部。以三千河工为始,先后攻克颍州、朱皋、罗山、真阳、确山,舞阳、叶县等地,两年间聚众十万余,兵锐精良,以颍州为大营。想来沈浣便是刘福通帐下战将。      沈浣闻言,嘴角苦笑摇头:“将军什么的已是旧时称谓,俞二侠还请莫要再唤了吧。”      俞莲舟听他所言微微一愣,猜得其中怕另有隐情,当下不再多问,道:“好,沈少侠。俞某扰了沈少侠兴致,还请见谅。”      沈浣却道:“没什么的,这也不过随便吹吹罢了。俞二侠此来……到是正好,有样东西须得交给俞二侠方好。”说着附身钻进小仓之中,再出来手上端了一柄长剑,正是前日俞莲舟借与他御敌的随身长剑。      俞莲舟一见沈浣双手递过来自己的长剑,目光微动,双手接了过来,“沈少侠,你的剑却也在俞某和师弟这里。”说着将沈浣的佩剑还来,言罢觉得这事确是有些意思,再是严肃心下也有些莞尔。      沈浣收了长剑,心情似是比方才好上不少,挑唇道:“我这长剑若是能换得俞二侠师赐长剑,倒也颇是值得。”      俞莲舟前夜里见他临阵对敌,枪法剽悍,剑法凌厉,言语清冷,方才那笛声更是显得有着重重心事,如今到不成想他却有些许心情玩笑,些微一顿,这才道:“前日沈少侠仗义相助,护得七弟,俞二谢过。”说着躬身拱手。      沈浣见了连忙避开,摇手道:“这礼沈浣可是受不得。俞二侠连夜奔波仗剑行侠除暴安良,沈浣佩服得很。如今沈浣能帮得上忙,很是荣幸。”说着微微顿了顿,似是有什么未竟之语,双眼看着俞莲舟,片刻却只是浅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多少年前的旧事,许是眼前这位俞二侠已经不记得了,如今提起,也无甚用处,自己记在心中便好。      话至此处,聚聚散散一晚的云不知不觉遮了月亮,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夜雨。两人同时抬头看了看天色,沈浣当先开口道:“俞二侠,可要到小舟中避一避雨?沈浣正好有坛难得的好酒,正好祛湿御寒。”      俞莲舟见得沈浣年纪轻轻,在义军军中效力,领兵抗元,心下也愿相交。听得他开口相邀,便不拒绝,随他一起坐进小舟舱中。这小舟虽然简陋,里面收拾得到是清净干爽,中间一个收纳小柜,柜上放一块竹板便是小桌。两侧条板固定在舟舷之上,可供人坐。沈浣从那小柜之中取出两只茶杯,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小坛酒,道:“茶杯乘酒,俞二侠莫要笑话。”      俞莲舟摇头道:“无妨。”看着红艳艳的酒液倾满白瓷茶杯,倒也颇是别致。接过沈浣递过来的杯子,浅饮一口,但觉入口滑润紧密,味道馥郁绵长,余味经久不去。而心中却不禁想起了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沈浣,却见沈浣饮尽杯中之酒,见他看他,有些了然道:“这酒是我从颍州大营带出来的东西,过了今晚,俞二侠再想喝到可便难了。”      此时外面的雨渐渐大了起来,夜雨江上烟水四溢,岸上风动细草垂柳,黛色远山迷蒙不清。小舟中一盏灯火微微摇曳,似是合着雨水落在舟蓬之上的噼啪声,在这雨夜之中显得格外有些暖意。二人皆不是话多之人,各自浅酌,静静听着舟外雨声。半晌沈浣开口道:“俞二侠这是要去何地?”      “临安府。沈少侠又是往何处而去?”      “长沙。”沈浣言罢看着他笑了笑,轻声道:“回家看看。”      俞莲舟微疑,“听沈少侠口音,倒不似荆楚人士。”却更似燕赵口音。      沈浣侧过身,摇头道:“我已十年没有回去过了,少小离家,乡音已改。这次才想回故乡一访。”      俞莲舟听他语气感慨似难遣襟怀,想起方才他笛音,其中均是思乡之意,于是缄口再不提此事,专心饮着杯中之酒。      到是沈浣细细的看了俞莲舟几眼,这才转了头,似是在听舟外风雨之声,又似低头思量什么。      正当此时,俞莲舟和沈浣同时一愣,盖因二人皆听到雨声之中正有一人一骑似在往这边急速赶来。俞莲舟不动声色,沈浣则扣住自己长剑,戒备的看向蒙蒙雨雾的堤岸。果然片刻不到只见得一人披了蓑衣,骑了快马,冒着大雨直奔两人所在的小舟边。沈浣细看了一眼,随即松开了握剑的手,对俞莲舟道:“无事,那马是颍州大营的战马,怕是来找我的。”俞莲舟闻言略略点了点头。      果然岸上那人翻身下马,站在舟外提声问道:“沈兄弟可是在此处么?”      沈浣闻声出了船舱,“贺大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雨大。”      那人一见是沈浣,面上大喜,一跃上了小舟,三两下除去蓑衣,进了船舱。俞莲舟方才在舱内未出,此时方见到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粗旷汉子,络腮胡子浓眉大眼,见得俞莲舟猛地一愣,显然是未曾想到尚有人在船中。跟进来的沈浣却道:“俞二侠,这是我昔日颍州大营的同僚,贺穹贺大哥。贺大哥,这位是武当派的俞莲舟俞二侠。”      俞莲舟抱拳一礼,“武当俞二,问贺先生好。”      贺穹到似也知晓江湖事,一听是武当派的人,哈哈大笑抱拳见礼:“不敢不敢,武当俞二侠的大名,如雷贯耳。先生二字由您唤来,咱可是当不得。”      沈浣递了条布巾给贺穹,贺穹胡乱抹了把脸,也不管身上雨水,到是抽了抽鼻子似是闻到了什么,笑看着沈浣道:“沈兄弟,可是那波斯的葡萄酒吧?”      沈浣知他脾性,一早便拿了个大碗出来,满满倒上一碗递了过去。贺穹也不客气,抬手就喝。他喝却不若沈浣和俞莲舟那般有节制的慢酌,用来暖身,贺穹是一仰头,一口饮尽整碗,直到丁点不剩,这才笑道:“你小子走的时候除了身上这件破袍子和剑,就拎了这么坛子酒走。韩家那小兔崽子笑你没见识,我就说他懂个屁!依我看,可着整个颍州大营,就他娘的这坛子酒最值钱。剩下那么些个累赘物什,也就陪葬还能有点儿用头!”说道此处又觉得不对,连道:“呸呸,什么陪葬!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听到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说童言无忌,沈浣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等贺穹说完,这才道:“贺大哥,你来找我可是为了何事?”      贺穹借着袖子抹了抹嘴,听得沈浣问,却是皱紧了眉头,七尺大汉竟支吾了半晌,也没开口。到是沈浣似乎有些了然,开口问道:“可是主公让你来找我?”      这一句话到似让贺穹松了口气,“沈兄弟,我跟主公说了,你既然已经自己摘了将旗而去,咱们再这般找你便不是个事儿。只是……只是这档子麻烦……除了你之外,主公也想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这才打发咱来寻你。当然,沈兄弟,大哥也跟你说个兄弟间的私话:这档子浑水,你若不想趟,大哥绝不强求!”      沈浣闻言,重重的拍了拍贺穹肩膀,其中情义无须多言,只道:“贺大哥,你且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贺穹看了看俞莲舟,不等沈浣说,到是自己道:“俞二侠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侠,这件事倒也不必背他。沈兄弟,主公是想让你去将寄存的盟书取回,顺带去查问一下,上月月底便应到的粮资镖银为何还不曾到。”      沈浣却奇道:“取回盟书?为何?镖银又出了什么事?”      贺穹摇了摇头,似是颇为不耐烦此事,“这我可不清楚。这些花花肠子谁搞得清楚?要我说,本来就是一家子兄弟拍桌子造反,里外一家人,结个鸟盟?结个盟还要写盟书,写了又不敢给哪家,非要找旁人保存,这本就他娘的扯淡的紧。兄弟你也知道,你现在不算颍州大营的人了,所以主公才觉得你去最合适。不过这事到不急于一时,要我看,那破纸一张,没有也没啥。那镖银到是要紧,已经晚了半月,再不到,换不来粮草,大营里面可就揭不开锅了。兄弟你知道,颍州号称十万义军,其实唯有你亲手训带出来那批人,才是实打实的枪头蘸血能杀敌打熬的。只你一句话,要生要死他们也半点不含糊。可其余剩下的多是锄头农夫出身。若是没了粮,定是要闹起来的。你这一走……唉!主公帐下那几只兔崽子,老子看着就他娘有气!现在又没粮,过上个把月那帮兵油子一个个嗷嗷叫起来造反,可是难收拾。”      沈浣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多浑的水,如今也由不得他不趟,于是直接开口道:“好吧,那盟书在哪?这次粮资镖银又是谁押运的?”      贺穹见得沈浣答允,不知的庆幸还是无奈道:“这盟书存在了长沙吴老手里,而粮资这次从临安出来,押镖拖运的乃是临安的龙门镖局。”      此话一出,一旁始终未曾做声的俞莲舟忽地抬眼,炯炯精光一闪而过,沈浣见了心中一怔,不明所以。      贺穹走的时候,沈浣一坛波斯葡萄酒半滴都没剩下。此时舟外风雨渐息渐止,沉沉夜空东方些微泛白,晨色中杜鹃轻啼。沈浣目送他快马而去,忽地有些许不安。他此行南下本是为了归乡,却不知如今这意料外的一行是福是祸。    第五章 白衣卿相扇流云   从信州路北往临安府,须经饶州,徽州,杭州三路。寻常行来,总须得七八天功夫。然则俞莲舟莫声谷受师命所派,路上因为上饶一事耽搁了时间,更不敢耽误时间,是以星夜兼程急赶,这才在第五日半夜赶到。到得杭州城外,已是三更时分,城门早已关闭。莫声谷看了看城头,凑到俞莲舟身侧,“二哥,这可只得翻过去了吧?”      俞莲舟片刻功夫看了看城头巡逻兵士,点了点头。莫声谷却去看一旁的沈浣,却见他已经翻身下马,长剑包袱系在身后,打量着哪处城墙比较趁手易上。      四天前莫声谷一觉醒来,就见得俞莲舟已经准备好行囊,置办好马匹,就等自己一醒便启程赶路。而他却发现俞莲舟身边站了一人,正是前夜参政府里与自己和二哥并肩御敌的那个黑衣人。俞莲舟短短两句介绍,莫声谷这才晓得沈浣是颍州刘福通部的战将,因为购买军粮的财资迟迟不到,眼下正要同他二人同赴临安,追查负责押运财资的龙门镖局为何过期不至。那日沈浣关键时候出手相助,身手漂亮凌厉,他本心生佩服。如今得他同行,自是十分愿意。他年少豪爽,一路上每每拉了沈浣说东说西,更对如今反元风头正建的颍州大营颇是好奇,事事都问。到是沈浣话少,只是认真听着,回答的也是简单一两句话。于是莫声谷很快便发现,这个一柄长枪气势逼人的沈大哥,到和自家二哥一路性子。      此时莫声谷见得沈浣直奔城墙而去,简利得很,忍不住同俞莲舟笑道:“二哥……你和沈大哥……可真是……”刚想说天生一对,立时觉得这词用得不对,憋了半天,脸都见红,“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更不对!“可真是……”      他正因找不到合适辞藻而抓头,俞莲舟已经找树桩拴了马匹,这才回头对莫声□:“这次不知来找龙门镖局的人会是谁,七弟这次再别如参政府时那般托大。”      莫声谷听得俞莲舟说得严肃,想到那晚当真有些危险,当下也顾不得琢磨辞藻了,立即收敛表情相应。俞莲舟抬头,却见得沈浣走了过来,同他一指,“那边半丈过去最易上手,城头是个暗巷,没有巡逻的鞑子。”      当下三人携了兵刃来到城下,俞莲舟当先一提真气,脚下一点,凭空跃起足有三丈余,去势尚未老,在城墙之上再点一下,复又拔高三丈余,悄无声息的落在城墙之上。六丈多高的城墙,转眼间毫不费力翻上,沈浣见了,忍不住低声叫好,暗道这武当梯云纵确是绝顶轻功。等到莫声谷亦上了城墙,回头再看,却见沈浣不同于二人轻功路数,步法紧密迅捷,每隔三尺便在城墙上一点拔高一段,从头到尾如流水一般一气呵成,仿如行走一般,转眼翻到二人身边。莫声谷见了连道:“看不出沈大哥武将出身,轻功竟也如此高明。”沈浣却是一指俞莲舟,真心道:“你们武当的梯云纵才是厉害,过几年你有俞二侠那般功力,便知道了。”      三人下了城墙,直奔里西湖畔的龙门镖局。然则到得镖局门口,三人同时惊诧不前。三更半夜,五进的大宅无丝毫灯火,静的吓人。朱漆大门洞开,原本门楣上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额不知为何砸在了门口石阶之上,裂成两截。门口两盏风灯只剩一盏,此时一阵夜风吹过,那灯零零落落的摇摆,摇摇欲坠。向内望去,偌大宅院幽黑不见动静。      俞莲舟心中一沉,不待多言,当先踏上石阶,持起朱门铜环当当当敲了三下,朗声道:“武当俞二、莫七,前来拜访。”他未有提声纵气,声音却传过五进院落,清晰异常,仿如说话之人近在咫尺。礼数已到,半晌不见有人应门,三人对视一眼,均是暗道不妙。俞莲舟推开朱门,当先由正路走了进去。莫声谷跃身跟上,手中倒扣了长剑。沈浣一路上已听他说过有人将俞岱言交托他们送回武当的事情,此时心下纳罕,仗着艺高胆大到是不惧,直直进了去。三人在五进的宅子里面转了一圈,但见屋内桌翻椅倒,碎纸破瓷,处处皆是打斗过的痕迹,更见其间不少血迹。莫声谷也是脸上沉了颜色,显然俞莲舟与他一路紧赶慢赶,却还是来得晚了。      待得走到最后面的花园,却见得其中密密麻麻赫然立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新坟,惨白月色之下愈发诡异。多数未有墓碑,显然是匆匆下葬,只有为首一个以一块木牌为碑,上书了“少林弟子都大锦墓”,却连落款也未有。俞莲舟见了,眉头皱紧,没想到短短几日,龙门镖局满门上下竟真的为人所灭,满门上下皆尽死于非命。他受师父吩咐前来保护龙门镖局家小,不想路上为了救人耽误几日,竟酿成这等惨祸,心下极是难安。放眼一望,几十个新坟此起彼伏,看得人一口气闷在胸口透不出来。莫声谷却已然耐不住性子,怒道:“到是谁如此狠毒?!竟真连人家眷都不放过!”俞莲舟凝立不答,沉着脸色,心中盘算托龙门镖局护送俞岱言的却又是谁,若是俞岱言的朋友,又怎会如此狠毒。      沈浣见了那累累新坟,站在两人身后半晌。眼下他不若俞莲舟莫声谷奉师命前来保护龙门镖局家小,他须得查清那数目极大的一笔财资。十万义军,如今等米下锅。贺穹说的他何尝不清楚?过了下月钱再不到,军中无粮,闹不好军中哗变都有可能。然则此时,负责押送财资的镖局竟一夜之间遭人灭门,其中缘由到底深浅几何,让他不由皱了眉。      他一掂手中长剑,不再看那新坟,而往侧厢书房而去。推开书房门,却见得书房里面到是整齐。他当下一一仔细翻找账簿单据,果然没花多少力气,便在右手书柜的楠木盒子里面找到了托镖书和契据。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写着托镖是在三月廿六,由临安府出,五万镖银,送至息县一大户府上。之后再由颍州大营的人负责由那里直接购粮。沈浣翻看账目,见得这一栏是唯一一项标着“已入库,未出。”的字样。显然,镖银方当入库,还没来得及押送。沈浣思索片刻,将那账本契据拿了,正要出门,却见得俞莲舟迎面进了来。      “可有镖银下落?”俞莲舟问道。      沈浣一扬手中账本,“上月二十六镖银入了库,却不知为何一直未发,如今应该正在库中。”      俞莲舟点头道:“眼下情势未明,此处不甚安全,我和你同去看看。”      两人一路寻到库房,却见得库房亦是房门大敞,两柄大锁早已被人撬落,横在门口。沈浣双眉立时皱紧,一个跃身进了库房,果然见得里面空空如也,莫说五万镖银,连铜钱都没有一枚。俞莲舟方才见得门口那情景,便晓得里面怕便是这般光景。他知这五万镖银是刘福通部颍州大营得军粮所在,如今出了纰漏,事情不小。却听得沈浣静默片刻,忽地问道:“俞二侠,依你看,这取走镖银得人和屠尽龙门镖局一门得人,会不会是同一人?”      俞莲舟听他这一问,闭目沉思良久,缓缓开口道:“屠尽龙门镖局的人,怕便是将我三弟托镖送上武当之人。以都大锦所说,这人要他们倾力护送我三弟归山。若是和取走镖银得是同一人……那么想来,这人护送我三弟回山是假,清空镖局人手,再图镖银才是真。可是此人出手阔绰,抬手便是两千两金子的费用,想必不会为了五万银子动手。”      沈浣听了他所言,也点了点头,听他继续道:“俞某同七弟奉师命保护龙门镖局家小,却竟让事情落至这般光景,责无旁贷。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俞某定会同七弟查得清楚。沈兄弟可先宽心……”话至一半,沈浣忽听得他一声喝问:“是谁?!”      沈浣一惊抬头,却见得俞莲舟身法如电,往门外闪去,眨眼功夫却又回来,手上更是拎着个人。显然这人方才在院中,被俞莲舟察觉到。此时屋中并无灯火,俞莲舟只见那人二十来岁年纪,一身文士长衫,到是个相当俊雅的青年。方才他便察觉这人到是半点功夫也无,此时被他点了两处大穴,丝毫动弹不得,到却未有狼狈模样,意态颇是悠闲,仿佛自己不是在这三更半夜鬼屋一般的大宅里被人制住,到似正在阳春三月的西子湖畔与人弹琴赋诗一般。      沈浣一见那人,立时一愣:“思秦,你怎么在此?”      那被唤作思秦的青年微微一笑,努了努嘴对向一旁的俞莲舟,“当然是被这位大侠抓进来的。”      沈浣似已习惯他的答非所问,竟连眉头也不皱,只是继续道:“我是说你怎么来了龙门镖局?”      青年笑得更开,“古人云‘门纳四面八方客’,当然是自己走进来的,大门又没关。”      沈浣双臂抱胸,不和他计较那些文邹邹的用词,“我是问你:你干什么来临安府?”      青年这才正了颜色,摇了摇手中绘了一川山色的折扇,笑道:“营里现在正所谓‘踵决肘见’,我和你一样,找银子来的。”       第六章 堪比人心山未险   莫声谷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被沈浣称作是刘福通帐下第一谋士的戴思秦。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一身文人打扮,大冷天里还摇着折扇掉书袋的酸书生实是不靠谱。问他三句,倒有两句答得能让人气血攻心,更兼每句必引经据典辞藻繁杂,张口子曰闭口诗云,之乎者也的摇头晃脑,端地让他听得心烦。他看一眼左手边不置辞色的二哥俞莲舟,和右手边似是早已习惯戴思秦那让人无奈的说话方式的沈浣,不禁更加佩服二人气度。      几人庭院中石桌边坐了,戴思秦这才将事情说得清楚。原来当初沈浣去意甚坚,刘福通不敢拿这全军口粮托大,怕贺穹此番寻不到沈浣又或劝他不动,这才在贺穹前脚刚走,紧接着便派了戴思秦来。戴思秦一介文人,脚程比贺穹可慢上不少,是以才在沈浣之后到得龙门镖局。      如今龙门镖局上下满门皆被屠戮殆尽,五万两镖银不知去向。戴思秦也知此事不是可说笑的,和沈浣各自沉思,盘算着事情来龙去脉。      “以俞二侠高见,这灭口龙门镖局的人和盗走镖银的人,不是一丘之貉了?”戴思秦合了折扇,一下下敲着左手。      俞莲舟点了下头,“那人花了两千两黄金托龙门镖局护送在下三弟回归武当。若说单为了支空镖局人手趁机盗得镖银,实是不可能。他既能如此轻易灭了龙门镖局满门,想来若有意镖银,更不需多此一举。”      戴思秦闻言,微微一顿,忽地唰啦一声展开折扇,其上一川江山流云端地惹眼,摇了两下,双眼微眯,“诗中有云:堪比人心山未险,为了五万两镖银,不会弄出这么大声势。然则若是为了购买军粮的镖银,可就难说了。”沈浣方才心底便觉得有所不妥,听得戴思秦这般一点,立时灵光闪过。他与戴思秦不同于俞莲舟与莫声谷是江湖人,他二人在颍州大营,对于这些机关算计的关节更加敏感。颍州大营若因无粮而乱,甚至哗变,其中能得利的却又有多少人?沈浣想得颍州大营内外复杂情势,忍不住心下憋闷叹息。俞莲舟听闻两人叹气,心下约略明白了此事内情想必更为复杂。      到是莫声谷有些糊涂,奇道:“买什么银子不还都是银子?谁还比谁金贵了不成?”      沈浣苦笑:“如今还真就是这话。眼下时节,这购粮的镖银,确是比其它银子金贵了不止一分半点啊!”      这话到把莫声谷说得更是糊涂了三分,正要开口,却见得俞莲舟忽然长身而起,紧接着沈浣也跟着起身。莫声谷一愣,随即也听见正有人由大门口进来,扣了手中兵刃。是非之时来此是非之地,是敌是友委实难说。唯有丝毫不通武艺的戴思秦莫名其妙的看着三人,正要开口,就见得院外几盏灯火投过院门而入,却听不到脚步之声。戴思秦正自骇然,却见得两个黄衣僧人推门而入。对方猛一见院子一侧竟坐了四个人,也禁不住一愣。俞莲舟却一眼认出,这两人乃是少林弟子,功夫不差,可也算不上出众,想来是圆字辈或者慧字辈的弟子。      进来的两个少林弟子似是也未曾想到院中会有人,相视之下均是一愣,认不出对方路数。前面一人行了个稽首礼,“贫僧少林圆苦,敢问几位尊号?”      俞莲舟听得对方自报家门,当下抱拳还礼,“在下武当俞二,这位是在下七弟。请问大师……”      话未说完,却听得后面那僧人暴喝出声:“你是武当俞二?!俞莲舟?!”      俞莲舟听得对方无礼喝问,面上不显,眼中精光一现,道:“正是在下。请问大师尊号?”      那人听得俞莲舟承认,更不答话,竟是气得大笑:“好好好!亏得你们武当在江湖上也妄自称作名门正派,做下这等灭人门户的残忍勾当,竟还敢回来!当人以为我们少林是人尽可欺的么!”言罢呼啦一下挥起手中禅杖,不由分说劈头向俞莲舟砸来。他这一下事出突然,劈头盖脸来势奇猛。俞莲舟心下不明所以,兼之少林武当关系微妙,本不欲动手。然则听他言语中辱及师门,招数更是无礼至极,心中不虞。当即扬手一挽那禅杖一头,入手之后一粘一泄,竟是牢牢将那禅杖扣在身前一尺之处,面色肃然的看着对面圆业三两次咬牙发力,却只觉得那禅杖仿如被粘住一般,无论他如何使力,都动不得半分。      一旁那圆苦年龄大上圆业许多,见得圆业三五次猛然发力,都动不得那禅杖分毫,不尽心下骇然。暗道这俞莲舟成名十余年,当真非是浪得虚名。前些时候圆业圆音圆心三人几招便栽在张翠山手下,今日一见,这俞莲舟功力却又比他师弟高上许多。心下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俞莲舟身后那年轻书生出声道:“唉,我说莫七侠,易经中言道‘旅而无所容,故受之以巽;巽者入也。’你把我往后推做什么?在下看不清啊!”原来却是戴思秦被莫声谷拎起衣襟推到了最后面,看不到前面情形出声抱怨。      莫声谷看这书生本就不甚顺眼,皱眉道:“你一个文弱书生,往前挤什么?小心刀剑无眼。”      戴思秦唰的一收折扇,再要分辨,却见得自己身前沈浣身形一侧,给他让出个位置来。于是掸掸被莫声谷拽过的衣袖,迈着方步凑上前去,看得莫声谷直瞪眼。      这一打岔,两边气氛到是缓解些许。圆苦皆是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俞二侠,贫僧圆苦,圆业师弟方才出言不逊,贫僧代他向你谢罪了。”      俞莲舟手上尽力一撤,衣袖一挥,将那禅杖推开数尺。圆业身前力道猛然一松,禁不住握着禅杖倒跌了七八步,这才勉力站定。      俞莲舟肃声道:“好说。只是不知方才这位圆业师父却是为何说我武当灭人门户?”      圆苦抬眉细看俞莲舟神色,却见其面色肃然,全不似作伪,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俞二侠竟不知么?四日前贵派张五侠将龙门镖君上下七十余口外加我少林三名弟子屠戮殆尽,更打伤我这圆业师弟与另两名少林弟子的右眼。这件事情,却是我这三名师弟亲眼所见的。”      话音刚落,就见得莫声谷满面怒容大声喝到:“你这大和尚胡噙什么?!我五哥怎会来杀了龙门镖局满门?!我们下山时,五哥还在山上!你这和尚休要胡乱栽赃陷害!”      圆业听得莫声谷如此说,亦是大怒:“此事乃我师侄亲眼所见,更是张翠山那厮亲口承认的,还能冤枉了你武当派不成?!”说着竟是拎了禅杖竟似要动手。      莫声谷方才听他言及武当如何如何,心中便是不忿,当下更是怒不可抑,便要拔剑。却忽觉得手上一沉,这剑便再出不来,原来竟是俞莲舟一只手按住他,另一只手按住了圆业的禅杖,神色严峻。见得俞莲舟神情,莫声谷不再造次,当即退了一步撤手。那厢圆业方才一招之间,已见识得俞莲舟功力,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相抗,恨恨得退了一步。俞莲舟一抬手,沉声道:“大师。此事想是有所误会。家师命在下与七弟来保护龙门镖局一门老小,他老人家吩咐此事时,五弟也是在场的。无论如何,忤逆师命这等事情,他是决计不会也不敢做的。”      “阿弥陀佛。俞二侠,原本贫僧也不信以张五侠的声名,会做下这等事情。可是当日之事乃是我四名师侄亲眼所见。那时张五侠取出那判官笔和虎头钩以示身份,自报名号乃是‘银钩铁划张翠山’。”      俞莲舟听得圆苦所说,纵了双眉凝神思索。要说张翠山会做下这等事情,他是万万不信的。然则眼下事情里面太多蹊跷。张翠山何时下了武当?何时来了龙门镖局?若是真的来了,明知张三丰命他与莫声谷保护龙门镖局家小,又怎会坐视龙门镖局被灭?      想到此处,忽地心中一惊。张翠山知道张三丰的吩咐,若是真到得龙门镖局,便是心中因为俞岱言一事含愤,见得有人来屠戮镖局上下老小,也决计不会不理。如今镖局满门无一活口,难道张翠山也遭遇什么不测凶险?想至此出,不禁忧心起张翠山安危来。      正当此时,却忽见得一旁的戴思秦摇起折扇,迈着书生方步摇摇摆摆踱倒圆业面前,意态悠闲得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莫声谷瞪向他,他却只做浑然不觉,笑眯眯的看了圆业一眼,“这位圆业大师,佛家五戒其中一戒道是:不妄语。您方才说,那位张翠山杀人之时,乃是您师侄亲眼所见?”      “千真万确!”      “那也是他那时报上名号,说自己是‘银钩铁划张翠山’?”      “自然!”      戴思秦转身一合折扇,挑挑眉毛笑道:“您是说,他一边杀人,一边同你师侄报上自己身份,回头却不将你师侄灭口,偏倒要等你师侄将此事泄露给你们,再让你们来找这武当派的麻烦?”说着顿了顿,转头对俞莲舟道:“俞二侠,您确定这张五侠是你们的人?可不是你们的仇人敌手派到你们那里专门陷害你们的吧?”      俞莲舟尚未出声,莫声谷却是怒道:“荒唐!我五哥被师父收养上山之时尚不足三岁,怎可能如你说的一般?!你这人……你这人!”说着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戴思秦。      俞莲舟同圆苦却听得心中明白,知道戴思秦实是说明此事蹊跷太多。      圆苦高宣一声佛号,同圆业道:“圆业,你且把慧风那日所述之事细细讲来,不可有半分遗漏。”      “那日慧风同张翠山对质,言道当日里他躲在后窗,亲眼见张翠山在后厅杀得慧光与慧通,以及龙门镖局不少人,之后直奔后院,击杀龙门镖局满门老小。最后有八人由后院逃了出去,他这才追了出去将人以指点毙。直至龙门镖局满门被杀得精光,他这才由跃墙而去。慧风自知不敌,待他走后这才出来。未曾想到张翠山却又从前门回了来,点名要见都大锦。慧风明知送死,却也要一拼。喝问他名号,他自报乃是‘银钩铁划张翠山’,还亮了兵刃证明身份!”      “停!停停停!”戴思秦的一摇折扇,呼啦哗啦扇了两下,却又不言,微笑挑眉看向俞莲舟和沈浣。沈浣英眉皱紧,摇了摇头,并不出声,静待俞莲舟开口。俞莲舟若有所思,半晌道:“你是说,在下五弟杀人之时,直到由后院跳墙而去,都未有报上姓名?过了一会倒从大门回来了,一边点名要见那时死了的都大锦,一边向你师侄报上姓名门派?”      戴思秦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同俞莲舟道:“如此听起来,这岂不是祸起萧墙?”      不仅俞莲舟,连圆苦此时也听出事情不对,就算他信张翠山会杀少林的人,也实在难信张翠山会成心同自己师门名声这般过不去。前后两人是否为一人委实难讲。俞莲舟沉声道:“如今在下五弟和慧风师父都不在此处,是非曲直难以论断。不如且待在下寻来五弟,同慧风师父将事情一一说得清楚明白,这才好下定论。”      话至此处,圆业却是一瞪双眼,满脸愤恨上前一步,刚伸出手,却见得俞莲舟双眼抬起厉光一闪而过,让他心中着实一突,伸到一半的手竟不敢再前,徒然放下却又不甘,兀自大了声音叫道:“你们武当到是好生歹毒!那张翠山发毒针打死了慧风,如今你们却又慧风来对质!真是欺我少林无人么!”      “毒针?!”莫声谷一顿之下讶道。      俞莲舟抬眉看向圆苦,“圆苦大师,我武当弟子行走江湖,兵刃决计不会喂毒,用的暗器亦均是钢镖袖箭等大件暗器。敢问大师可曾见过或听说武当弟子以金针银针伤人的么?更何谈是喂了毒的。”      戴思秦这里外一挑,确实把事情的蹊跷之处悉数挑了出来,俞莲舟所言又是句句在理,他一时也无它法,当下只得道:“如此也罢!且等俞二侠和莫七侠寻到张五侠,再来同蔽派质询。”      俞莲舟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仅此事,龙门镖局一事乃是由谁做下,在下三弟又为何人所伤,这些确是要少林武当两派一一说得清楚明白才行。”      圆苦听得俞莲舟肃声而道,不禁一怔,暗道这俞二侠好生厉害,言语外软而中坚,明明白白的说了此事环环相连,少林若不说清俞岱言受伤的因由,武当也绝不可能善了。他一介出家人,求得本是六根清净,如今江湖上这些纷扰是非,实在非他力所能及。半晌一叹,向俞莲舟行了个稽首礼:“贫僧也是此意。却须得请示蔽派方丈才是。”      俞莲舟点了点头,听得他继续道:“俞二侠,可听说了王盘山岛一事?”    第七章 何辞四海为家日   武当派对于屠龙刀半分兴趣也是没有的,然则圆苦将王盘山岛扬刀立威大会的事情告知俞莲舟,俞莲舟却是心中一动。俞岱言之伤和屠龙刀脱不开关系不说,张翠山若是真的到了临安,听得这会,也必是要去为了俞岱言一探究竟的。眼下虽然其会已经过了两日时间,但是去看看许是能找到些许张翠山的消息,甚至俞岱言重伤的缘由。于是也顾不得是否深入天鹰教的地盘,当下和莫声谷准备动身一探。      沈浣和戴思秦琢磨着里外再次也无甚线索,不若同去看看,许能有蛛丝马迹也未可知。去到王盘山岛,需得乘海舟。于是四人当下雇了船家往王盘山岛而去。      沈浣到过不少地方,却还是第一回坐船出海。眼见茫茫大海,在遥远之处与天际融为一线,晴阳之下一片苍茫蔚蓝。海风夹杂着春初时分的些许寒意迎面扑来,沈浣但觉胸中一爽,仿佛自昨晚开始便压在胸中的一口气尽数吐了出去,心下莫名畅快起来。侧头看向一旁凝立的俞莲舟,见他也正看着远方水天相接之处,若有所思。      “俞二侠可是在忧心张五侠安危?”沈浣见他神色问道。      见得俞莲舟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沈浣开口道:“这件事情,我也不信会是张五侠所为。而且……”沈浣微微一顿,“张五侠武艺高强,行事又正,想必不会有什么闪失才对。”      俞莲舟听得他出言相劝,知他乃是好心,开口道:“沈少侠,昨日却要谢你与戴先生出言相助。”      沈浣道:“这没什么。而且五万镖银失落,此事我也必然要查清,两件事情一本同源,说不上谢字。”      俞莲舟踌躇片刻,问道:“沈少侠,以你所猜测,却是会有谁想动你们那五万两镖银财资?”      他之前从沈浣和戴思秦的只字片语中隐约感到这五万两镖银的遗失内里情形颇是复杂,本觉得涉及到他们颍州大营内部的事物,便不欲多有探听。然则如今若真如戴思秦所说屠尽龙门镖局的人与盗走镖银的为同一人,那么事情关系到张翠山,他便不能不问了。      果然沈浣听得他询问,一手按了按额角,神情颇是无奈,良久方道:“若是要我说出个姓名来,眼下确有些难。然则……唉……此事说来话长。”说着叹了口气,看俞莲舟正自全然严肃样子等着下文,这才道:“俞二侠,如今元廷残暴不仁,百姓们活不下去走投无路,多有反抗。这聚众起事的,原不止主公一家。这些年来,光京南就有三五百次之多。声势大如朱光卿部,周子旺部,等等多不胜数。”      见得俞莲舟点头,沈浣苦笑道:“原本大伙都是因为鞑子残暴,不欲这般苟且求生,这才拉起大旗反元。就算非是归属一部,也应当相互照应,里外一气才对。只是如今……如今大多各自为战,又因利益不同,多有摩擦。其间莫说前后一气相互照应,便是各路兵马相见之时不兵戈相向,已是不易了。”      俞莲舟闻言,沉默无语。他虽略知如今时局混乱,四处各地皆有反元义军揭竿而起,却不知其中内里竟还有这些纠葛。忽地想到信水那晚贺穹来寻沈浣,曾说沈浣摘了将旗离营出走,怕是其中内情更为复杂。      果然听得沈浣继续道:“而且莫说各部之间,便是颍州大营之内,如今人心何尝齐过?主公意在天下,欲灭元虏,取而代之。这等雄心与眼光原为难得。只是颍州帐下,可有多少战将是为此而起事?又有多少上阵杀敌的兵士,是为此而拼死卖命?这一来二去利益多了纠纷大了,各人使出何等手段,便难说的很了。这五万两银子是购买军粮之资,如今丢了,颍州军若是因此哗变,能得好处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如今真若是问我,我可也说不出来。”      俞莲舟一听,果然其中牵涉诸多义军的内部纠葛,缓缓点了点头,侧头见得沈浣神情复杂难言,道:“沈兄弟离营而走,也是因为此事?”      沈浣坦白答道,“我自幼从师父习武,更兼研读兵书,便是盼着有一日能亲手领兵,将鞑子赶出中原,复我河山,还我故园。”言至此出,顿了良久,这才道:“只是如今,义军之中相互的争斗纠葛实在是……唉!与其同僚间镇日里明枪暗箭,相护陷害,倒不如走了干净。”      俞莲舟这才算是明白为何沈浣提及颍州大营,每每神情复杂却又颇为无奈。贺穹曾说沈浣亲手带出来的兵马才算得上是颍州大营的中坚兵力,那夜他更亲眼见身为元将的拖喀对沈浣如此忌惮,可见其在颍州大营必然乃是极出众的战将。然则一腔壮志却被同僚之间明枪暗箭逼的不得不挂旗出走,其中苦闷自不必说。他是江湖人,非是抗元的沙场战将,然则沈浣个中心情却也明白几分。他历来冷肃少言,甚少情绪外露,当此际者却是重重拍了拍沈浣肩头。      离营出走何尝是沈浣所愿?说至此出,沈浣念起同部下枕戈待旦转战沙场的一番豪情,心下正空落落的,忽觉的肩上两下沉厚拍抚,侧头看去,见俞莲舟不露声色。然则他肩头隔着春日单衫,却能感到其上热力直透而入,微冽海风之中清晰异常。沈浣不由自主心头一暖,开口道:“俞二侠,此事若真是颍州大营的人或是其它几路义军的人做下的,我心中多少有数,必会查得清楚。何况眼下思秦也在,他是主公帐下最得力的谋臣,思虑缜密,如若这两件事乃是一人所为,便决计不会叫张五侠担了这污名。”      俞莲舟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拱了拱手,正待说话,却听得身后一阵噼里噗噜的动静。两人转身看去,却见得莫声谷正一手拎了这沈浣口中颍州大营第一智囊谋臣的戴思秦的背心,几步跨到船舷边上,一把将他按到扶栏上。还没等他松手,就听得戴思秦哇啦两声,吐得一阵天昏地暗,到得最后连苦胆汁都呕了出来,腹中实在再无可吐的东西,这才作罢。只见他有气无力的摊在护栏上,还没等缓过一口气,一个浪头打来,船身一起一伏,顿时又不行了,哇的一口吐出不少酸水。      沈浣连忙扶住他另一边,皱了眉道:“思秦,你还晕船?”他却是真不知戴思秦还有这等病症。      莫声谷拉住他另一边,“沈大哥你还说呢,他从一上船就开始头晕脑涨的折腾,到得现在也没见消停。”      沈浣拉住他左手,拇指食指运力掐捏他虎口。他手劲儿颇是不小,就听戴思秦嗷的叫了一声,拼命往回缩手,抬起头来,龇牙咧嘴的模样,也不知道是晕船吐得还是被沈浣掐捏得,“疼疼疼……疼!”      莫声谷见他一个大男人眼泪汪汪的叫痛,不屑的抽了抽鼻子。拎住他衣袖,省的一股海风刮过来,再把这轻飘飘没二两筋骨的书生吹下海去。      沈浣这几下到是见效,果然没两下,戴思秦渐渐喘过气来,直起身子,腿上却仍旧有些打软。      “麻烦莫七侠给他弄点茶水来,可否?”沈浣见戴思秦狼狈模样,开口道。      莫声谷到无二话,当下应了转身就往客舱走去,谁承想戴思秦一把拉住他袖子,有气无力道:“莫……莫七侠,麻烦你扶我回趟舱中可好?我回去……换身……换身衣裳。”原来他方才扑在船舷之上,到将衣襟蹭得有些脏灰,“这衣裳脏了,穿的……不舒服。”      莫声谷瞪大眼睛:“换衣裳?你都这样了,不在这吹吹风透个气,还换什么衣裳?”      戴思秦听他所言到也不恼,意思却是坚决。      “莫七侠,对不住,思秦便是这毛病。”沈浣见两人大眼瞪小眼,叹口气道:“唉,还是我扶你去吧。”说着拉起戴思秦便要走。      莫声谷方才便见得沈浣在与俞莲舟相谈,本就不欲打断二人谈话,于是当下抓了抓头发,“我来我来,沈大哥你和二哥继续说吧。”说着像来时那般一手揪住戴思秦背心,半拎着他往客舱走去。      二人走得老远,沈浣还能听到他嘟嘟囔囔的声音:“没二两重的病秧子书生,蹭点灰就要换衣裳,这叫个什么男人?整天拿个破扇子扇,大冷的天扇个甚?”      沈浣心下莞尔,转头看向俞莲舟,虽是见得他表情淡淡的,于是忍不住笑道:“俞二侠见笑了。思秦有时候就这毛病,衣衫模样有一星半点儿不妥都是不干的。”      “戴先生一介文人,无有功夫傍身,却愿在颍州军中效力,确是可敬。”俞莲舟由衷言道。沈浣所言颍州大营之内不甚太平,戴思秦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能在其中效力,想必其中也是不易。      沈浣看着莫声谷和戴思秦离去身影,轻声叹道:“颍州营中,这许多谋臣战将,却唯有思秦这书生懂我心思,明了这般转战沙场涂炭生灵,为的,只不过是复我河山还我故园。”      俞莲舟听得沈浣言语,沉吟良久,面上虽仍旧如平常一般冷冷的,心中却反复想着那一句“复我河山,还我故园。”    第八章 是非难断迹难寻   王盘山天鹰教的扬刀立威大会到得眼下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然则便算是两天以前,王盘山得情况却是未曾好上半分。      沈浣征战数载,血染黄土伏尸遍地的情形已经司空见惯,丝毫不怵。不过看着眼下场景,却也禁不住太阳穴直跳。此时正值半晚日落时分,这不大的岛上,上百号人,竟无一人神志清醒,一个个不是状若痴愚,便是行止癫狂,更有委顿在地,神态状若死人,却偏偏还有呼吸的。人人均是披头散发,衣裳脏乱,一些散入四周山野树林之间,尚有不少聚在岛中央的一片空地之上,神情萎靡,更有抓了周边野草树叶便往嘴里塞的,想是神志不清却又饿得狠了。各种似人的、不似人的哀唤之声不绝于耳。这一路行来,光线愈发昏暗下来,虬结枝桠嶙峋怪石的形状落在崎岖小径之上,如森森鬼影,一时间竟似混不在人间。      几人见状,均是不由自主沉了脸色。仗着艺高胆大,一路往岛内走去。却也留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岛人尽数疯癫,谁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危险。然则寻了一圈,却仍旧没见到一个正常人,更哪里见得张翠山?      “二哥?这却又是怎么回事?”莫声谷终于忍不住,拨开一个愣愣的抓向他的汉子,皱眉道:“难道是天鹰教做出来的?”      俞莲舟尚未说话,就见得身侧黑影一闪,一个人扑向沈浣。沈浣反应奇快,侧肘嗵地撞向来者胸口膻中穴,手腕一翻,便将对方长剑夺到手中,那人亦被他点倒在地。几人看去,却见那人眼神浑主,手舞足蹈,仿佛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显然神智意识不清。然则却听他口中喃喃念着什么,细细读来,竟是“殷素素”三字。      戴思秦自一上岛见了这混乱情形,就非常自觉的躲到了沈浣和莫声谷身后,免得被这些时不时冒出来精神失常的江湖人伤到。此时倒是踮了脚从沈浣和俞莲舟肩后探出脑袋来,“这殷素素是谁?这人疯了到都还记得?”      俞莲舟沉声道:“姓殷,许是天鹰教教主殷天正的家人。”      莫声谷看了看那人服色:“二哥,这人看这衣裳,好像是昆仑派的啊?”      俞莲舟描了一眼沈浣抬手夺过来的长剑,上面却是刻写的“昆仑”二字,显然是昆仑弟子的惯用兵刃。下面更有一行小字:高则成。      戴思秦到是不关心什么天鹰教昆仑派,一柄扇子转来转去,摸着下巴道:“这么多人怎么一起在这小岛上疯了?难道这岛上有什么玄机不成?还是你们说的那柄什么屠龙刀有什么蹊跷?”      俞莲舟见得此情此景,心下越发担忧起张翠山来,当下道:“先莫管其它,且再仔细搜搜看,有没有五弟留下的讯息。”      莫声谷亦是担忧自家五哥,当下点头。四人分开两路向东西分别寻去。还未等俞莲舟和沈浣走出太远,便听得莫声谷激动大叫:“二哥,快来看!是五哥!”      俞莲舟闻言,心下突地一沉,当下展动轻功疾奔而去,身法之快连沈浣也是一惊。      两人转瞬奔到莫声谷之处,却见得只有他与戴思秦二人,哪有张翠山影子。“五弟呢?”俞莲舟当先问道。      莫声谷一指前面一面悬崖峭壁,“二哥,那儿,是五哥的字儿。”      俞莲舟心头一口气这才宽了一宽。方才莫声谷那一喊,让他险些以为张翠山也如先前那些江湖人一般神志不清,一颗心狠命一紧,如今这才缓了过来。      一旁戴思秦一柄扇子“碰”的敲了莫声谷脑袋一下,叹道:“唉……《仪礼》有言:‘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这么大的人了如何还不会说话?什么你五哥,那是你五哥的字。”      莫声谷捂着脑袋瞪他。戴思秦却不理他,兀自踱倒峭壁之下,仰头望去。此时红色夕阳晚照正直直映亮了这六七丈高的峭壁,见得这峭壁之上三丈半空,如刀削斧凿一般写了二十四个大字:“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这二十四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气势仿如吞风吐雨,大开大阖。左盘右蹙,状同楚汉相攻。各个个大如斗,刻在这峭壁之上,其间气势端地令人心折。沈浣同戴思秦见了,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同时叹道:“好字!”      俞莲舟与莫声谷不甚懂书法,然则那二十四个字一笔一划之间阴阳相生刚柔相济,动静变化圆转如意,分明便是武当功夫的精髓所在。而提笔落字的笔触,正是他们见惯的张翠山的字迹。      俞莲舟见了这字,心下约略松了松。看这字迹,张翠山既能写出,便不似受过伤。只是眼下却又不知人在何方。正当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喝到:“那边的几个,什么来路?”      几人同时回头看去,见得六七个汉子正在东北一角,手持了兵刃,远远喝问,神色之间隐约有些惊魂未定。      俞莲舟抬手一抱拳:“武当俞二、莫七。敢问足下是?”      对方几人听得是俞莲舟,均似松了口气一般,疾步过来,当先一个五十上下的汉子,身材稍矮的那一人抱拳道:“原来是俞二侠,在下巨鲸帮龙立。”      俞莲舟听得对方姓名,尽到江湖礼数:“龙掌舵好。”说话间,那几名汉子已到身前。几人方才进得岛上寻找数日未归的本帮弟子,却未曾想见到无数痴愚疯汉,一个个面色乌青,呜呼呻吟嚎叫之声此起彼伏。其余更连或者的鸟兽都不见一只。几人当下越走越觉得此地邪性的紧,加上日落之际寒气愈胜,生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越走越是提心吊胆。如今看到俞莲舟一行人等,心中竟如大石落地一般,也顾不得什么门派分野,疾奔而至。见得俞莲舟冷肃稳健,丝毫不见惶色,龙立心下暗叹这俞莲舟是武当成名已久的高手名家,以前还不信,如今看来这等气度,便是寻常江湖人难及。“俞二侠来此,难道武当也曾接到天鹰教传书请柬?”      俞莲舟摇了摇头,“不曾。”      龙立也觉得天鹰教和六大派并非一路,这帖子怕是不会送到武当。“那俞二侠和莫七侠这是来?……”      俞莲舟淡淡道:“来寻在下五弟,张翠山。”      龙立一愣:“张五侠竟也在此岛上?”言罢看向俞莲舟身侧的沈浣,看年龄修为,到是沈浣与张翠山相仿。      俞莲舟摇头道:“眼下却是不在,两日前许是来过。”      龙立奇道:“俞二侠如何得知?”      俞莲舟抬手指了指一侧石壁,“其上那二十四个字,是在下五弟的手笔。”      龙立等人这才仰头望去,见到石壁上的大字,禁不住同时惊诧低呼。只见气吞牛斗的二十四个大字,筋骨清新刚健,深入石壁数寸,高高刻在绝壁之上。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竟是以笔写就。龙立心中叹息:这银钩铁划之名,实在是说的谦逊了些。若是连有如此功力的张翠山都着了天鹰教的道,以自己帮中那几名弟子的微末道行,怕便是凶多吉少。      俞莲舟本只从圆苦处得知天鹰教得了屠龙刀,在王盘山岛上办了这么个扬刀立威会。然则于其间详情却不知晓,当下便相询与龙立。心下这才一一想得明白。想必是张翠山到了临安,却卷入了这件事情当中。但是如今便是明白这些,却也不知岛上到是发生了何事,更加不知张翠山所在何方。      夕阳余晖渐渐隐去,暮色四笼,一时之间,事情四顾茫茫毫无头绪,俞莲舟心中更是忧心着张翠山下落、俞岱岩安危,面色微沉,凝立不语。连尚自是年少不识愁年岁的莫声谷都郁郁烦闷,焦躁的抓了抓头发,愈发看着一旁呼啦呼啦扇着扇子的戴思秦不顺眼起来。见得沈浣正要同俞莲舟说什么,莫声谷上前一步,一把他从俞莲舟与沈浣之间挤开。戴思秦哪里躲得过他?莫名其妙的被推了出来。      就在此时,忽地些许火把光亮沿远处小路极快过来,来者竟是身负上佳轻功。沈浣心下警醒,不知这等时候还有谁会上岛,微侧了一步上前。眨眼之间,便有两人由树林里穿出,各执了一只火把。沈浣就着火光看去,左首一人二十五六,身形偏瘦,书生打扮,面上却是精悍模样,右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未成,生的眉目清秀,目光澄澈。两人步履稳健,在这满是疯汉的岛上一路行来,丝毫不见惊慌之色,却都皱了眉头。沈浣正待相询对方身份,却见得两人见了自己一行人,竟是同时舒展了眉宇,右首那少年更是眉开眼笑,迫不及待的几步上来,“二哥!七弟!”    第九章 经年不疏同袍义   张松溪和殷梨亭与宋远桥由少林回到武当以后,张三丰思前想后,愈发觉得屠龙刀一事非同小可,俞岱岩既因此而伤,想必如今江湖上早已因此波澜不息,生怕张翠山一人有什么闪失,是以当即便让二人来临安府汇同张翠山三人一起查访俞岱岩受伤的因由经过。二人这才一路顺藤摸瓜到得王盘山岛来,遇到了俞莲舟莫声谷一行人。      乘得海舟回到港口,几人寻了家客栈打尖住店。俞莲舟师兄弟和同沈浣戴思秦六人奔忙许久,要了些汤面,几人一边吃,一边各自讲了这些日子所遇事情。俞莲舟和莫声谷最关心的,却是俞岱岩伤势,开口第一件事便是询问俞岱岩状况。张松溪言道俞岱岩伤势并无太大起色,却也未曾恶化。张三丰每日里一真气推动加速他气血运转,然则手足筋骨终是难续。人是曾醒过一次,然则神智仍旧有些糊涂,不久即便沉沉睡去。      到是在提到俞岱岩的时候,沈浣惊讶的看着对面的已经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殷梨亭瞬间红了眼眶,转眼就怔怔落下泪来,而一旁张松溪劝慰半晌,这才渐渐缓了过来。他心下先是惊讶,随即动容于这份手足情义。转念却又忽然想到:若有一日自己也如此遇到不测,可有人也能为自己这般落泪?一时之间沉默无语,足足半晌,又想得明白:若真有人会为自己不测而难过,自己却但愿他们不要这般伤心才好。紧接着暗笑:自己当真是离开颍州大营转战沙场的日子许久,闲得过了头,竟连这般多愁善感得胡思乱想都会得了。一时间他心念如电,却又禁不住微微叹息。      这厢听得莫声谷将事情一口气说完龙门镖局的事情,张松溪沉吟片刻,开口道:“如今若想查得五弟得下落,怕是要落在天鹰教头上。无论天鹰教这扬刀立威大会为的是什么,如今内里详情也只有他们才能知道。”      “我和二哥上岛之前便在临安附近探查过,半个天鹰教众也未看到。”莫声谷说来有些愤愤,“这群魔教贼子竟也不知都藏躲到哪里去了!害了这许多武林人士,此时躲得干干净净!连个口风都探不来!”      半点线索也无,众人一时均是一筹莫展。      片刻间,方才一直未有开口的俞莲舟此时声音微沉:“既然此处寻不到天鹰教的人,咱们便上天鹰教总堂去一趟。他们能将弟子撤出临安,这金陵总堂却决计动不了的。”      这话听得沈浣一愣。果然见得戴思秦大摇其头,折扇一摆文绉绉的论道:“不妥不妥,实在不妥。诸葛武侯《治军篇》中有云:‘兵从生击死,避实击虚’,又言‘道上之战,不逆其孤。’若是直奔那什么天鹰教的总堂,无异于孤军深入,以己弱势送敌虎口。届时就是你功夫再高,又能抵得过对方人多么?”      这兵家大忌,一番道理,沈浣身为战将明白得很,却是无奈的看了看戴思秦,一把拉他坐下,冲他使个眼色,让他莫要多说。戴思秦不明所以的摇着扇子。俞莲舟听闻戴思秦所言,摇了摇头。而方才一直在旁侧为了俞岱岩重伤张翠山下落不明而心焦落泪的殷梨亭到是一抹眼睛,直接问俞莲舟:“二哥,明日咱们如何去金陵?”      戴思秦见竟无一人理会他这最要紧的兵家大忌,连大姑娘一般性情的殷六都一意径直去金陵天鹰教总坛,禁不住气得瞪圆了双目,“这这这……唉,你们这!……”      沈浣抚额,同戴思秦一介书生解释武者的“侠义”与同俞莲舟等人解释武侯兵法,哪一样都足以让他叹气。      然则此时,忽地一人由得正门进来,了却了沈浣的麻烦。      来者是个年轻壮汉,身形精壮,面目黝黑,一身短打装扮。进得客栈,似是来寻人,扫得一眼,一眼就看到了桌边的戴思秦,连忙几步上前,口中叫道:“戴先生,戴先生。”      戴思秦一回头,见得那人有些面熟,一身粗布衣衫,衣角钉了个毫不起眼的暗红色补丁。这补丁却正是颍州大营兵士们奉命出来办事时,暗自互通身份的标记。原来这大汉乃是颍州大营派来寻戴思秦的兵士。他几步上前,行了个礼,正要同戴思秦说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却转念一想,略略警惕的看了看周遭俞莲舟等人。      这一看无妨,待他目光扫到沈浣身上,原本警惕的面容竟是大吃一惊的模样,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浣,足足怔愣了半晌,随即不管戴思秦,而是一步蹿到沈浣身前,“碰”的一下跪倒在地,几乎抱住沈浣一条腿,激动的难以自已,“沈……沈将军!竟让小的还能在此见到您!”      这七尺大汉声音中都带了三分哭腔,“弟兄们可都……可都想死您啦!”说着大掌抹了把脸,“将军当初一走,兄弟们都以为以后再难见您一面了!如今竟被我见到将军您,我、我……”实在不会什么词表述心迹,情真意切之下一把抱了沈浣小腿,眼角泪痕犹在,人却嘿嘿傻笑起来:“弟兄们要是知道咱这次出来见到将军,可得眼红死!”一边拉紧了沈浣衣摆,仿佛怕他眨眼人就消失了一般。      这场面看得张松溪和殷梨亭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这七尺大汉见了沈浣,倒比见了亲娘还亲些,抱着他腿差点哭将出来。俞莲舟约略知晓沈浣与颍州大营一事,隐约猜到这人必是沈浣当初部下。想是沈浣在颍州颇受兵士爱戴,如今这人乍见旧主,这才激动难抑。      戴思秦知悉内里情况,微微侧头,一柄折扇到是扇也不扇了,神色复杂难言,只一径看着沈浣。      沈浣叹息,眼中竟是微酸,自己离开半年,这些当初同衾同袍的弟兄们还如此记挂于他,半晌才道:“二虎,你弟弟背上刀伤可好些了?”      那大汉一愣,不想沈浣竟还记得他弟弟的事情,当下脸上都有了十分光彩,大声道:“好了好了,都好了!全靠当初将军给的伤药,去年冬日前就好了。那小子就是想念将军想念的紧,整日里念叨……”说着大掌搓了搓,“其实哪只我那弟弟?营里面哪个兄弟不念着将军?”      沈浣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二虎肩头。      二虎这下更忍将不住,顿了又顿,想要开口,却又似不敢,一时间竟嚅嚅嗫蹑起来,眼神却是极为热切的看着沈浣:“将……将军……您可还会……还会……您……弟兄们都想您想得紧。每次都从狄副将那里打探口风,只是狄副将关于您的半个字都不多说,弟兄们实在没法……将军……您……?”      沈浣何尝不知他想问什么,却只是沉默,未曾答话。      “将军……”二虎试探着看沈浣脸色,但见果然沈浣神色不好,当下心中后悔异常,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连向沈浣道:“将军,我是个粗人,最不会说话,你千万别介意!别介意!”      沈浣扣住他要掴自己的大掌,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错。”      此时一旁戴思秦似是不忍这般为难沈浣,出声问二虎道:“你是出来寻我的?可是有什么消息带来?”      戴思秦如此一问,二虎不敢怠慢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从怀里掏出个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呈给戴思秦。戴思秦展信一读之际,沈浣叫了店家加了碗筷,给二虎上了碗面,又多叫了半斤卤肉。二虎为了送这急信,紧赶了好几天路,本就饿得狠了。如今见得沈浣吩咐店家上了吃食,一时竟不安的看着沈浣,似是不好意思动筷子。      戴思秦却是笑道:“怎么?当初打罗山、舞阳的时候断粮断炊,鏖战十来天,你们跟你们将军一个干馍馍分成七八块吃,那会都没不好意思,这会有面有肉的,到是不好意思起来了?”      戴思秦这一说,二虎呼啦鼻子一酸,脸上憋得更红,不好意思让沈浣看见,抓起筷子埋头在海碗内猛吃起来。      殷梨亭听得不甚明白,见得二哥俞莲舟似是明了其中内情,便想相询,频频看向他。俞莲舟却一径不语。沈浣则垂头沉思,唯有手上一个茶杯被转来转去泄露出些许不定心事。    第十章 马蹄南去人北望   是夜。      夜色已深,武当诸人各自回房休息。戴思秦却去了沈浣房中。沈浣便知他必来,一早备了茶等他。      戴思秦接过沈浣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抬起头,见得沈浣推开窗户。窗外月色微凉,和着清风拂进屋内,一室江南春暮特有的荼蘼花香。两人却是各自心事重重,无心赏弄。      半晌沈浣终于开口:“主公派人送信,可是要你回营?”      戴思秦道:“是。贺大哥回营,同主公回禀了你已同意查寻镖银财资下落和盟书的事情,主公这便叫我回去了。”      沈浣点了点头:“你是颍州帐下主公最是倚赖的谋臣,长久都留在外面终不是事。若不是这次镖银的事情太过要紧,主公也不至于将你派了出来。眼下我既在这边,你还是先赶紧回去的好。”      戴思秦见他轻抚着随身长剑的剑鞘,似是思虑甚深,叹息一声:“沈兄弟,镖银一事了结以后,你可要回主公帐下?”这话,已然有不少人想问。上至将军如贺穹,下至这寻常士卒如二虎,甚至被二人唤作主公的刘福通,却无人问出口来。终究,这层窗纸被戴思秦捅破了。      沈浣抬眼看了看戴思秦,起身踱倒窗前,闭上双目,深吸口气,这才回转过头来,沉声道:“思秦,如今的颍州大营,可又与半年之前有甚不同?半年之前,这颍州大营有多少人容我不下,到得如今,便容得下了么?”      戴思秦一柄折扇忽地停了,他直视着沈浣眼底,“沈浣,当年你十六岁年纪,一柄长枪一人一骑护持主公由重兵之中突围而出,之后打颍州,退赫厮,战朱皋,攻罗山,破舞阳,乃至息、光二州大捷。一路下来鏖战两载,若论枪头刃血的战功,颍州营中哪个能比你重?韩普也好,刘子青也罢,他们拉拢你,是因为你在军中威望太高。可你偏偏哪一边都不站。”说着叹了口气,“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啊……”      沈浣听到此处,忽地抬眼,皱了眉头:“思秦,难道你要我拿这些和我一起血战沙场的兄弟的性命陪在这等勾心斗角的内斗之上?无论我站在哪一方,一旦卷入这些争斗,或许我可以全身而退,但是这些一路跟着我从起事到得现在的兄弟,他们有几个能够全身而退的?郑伦郑兄弟,刘子青的副将,打颍州的时候多大的功劳?可是结果呢?光州一战生生被自己人的军马踏成肉泥,麾下三百亲兵无一幸免!思秦,你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韩普的人干的!”      他愈说神色愈发愤恨,厉声道:“而韩普呢?舞阳那次差点因为断了后援,孤军深入险些被全军歼灭。那后援便是刘子青撤的。他早不撤晚不撤,偏偏等只剩下韩普一队人马的时候撤!这么多事,而主公却是一个字都未多说。这么多兄弟从颍州开始,无不是为了抗元竭力卖命,而他却拿这些兄弟性命当了什么?!”说着心下愤满,方才抚着剑鞘的手蓦然收紧,竟是青筋暴起,闭上双目,喘息粗重。直过的盏茶时分才回复过来,沉声道:“思秦,你知道,我最不耐这些上不得台面得小手段。颍州十万人里,有三万人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各个都是血性汉子,这群人,绝不能让他们卷进这种龌龊构陷的勾当里。当初既然已经撕破脸,我若不走,我麾下士卒怕是一个个都逃不脱这等暗算。而且,这次的事情,若无主公默许,你以为刘子青韩普敢动手?!”      沈浣所言,精明如戴思秦者又如何不知。刘福通为人擅权术而多疑虑,对于部下多是放任借用。而沈浣对于部下爱如手足,一心抗元御辱的心思简单澄明,性子拧起来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戴思秦静静的看着他,良久方轻声道:“当初之事,的确乃是主公对你不起。可是……你可知主公为何如此?”      沈浣一怔,不明所以。      戴思秦轻声道:“沈浣,主公他,是怕你啊!你枪法冠绝,武艺超群。然而这些却绝非你可怕之处。主公怕你,是因为他掌控不了你,这是为人臣为人将的大忌啊!韩普与刘子青,无论多少狠厉手段花样,终究有求有欲,名利钱财,这些便可用来相控。可你呢?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来控制你?除了驱除鞑虏,你还在乎什么?颍州大营三万中坚兵力悉数是你一手训带出来,你就是让他们直接去送死,他们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样带着三万精兵的强将,不买功名利禄的帐,没有丝毫弱点,更有着这自己的主张想法,唯有敬你若神。试问,换做你是主公,你会怎么想?他放任刘子青韩普相斗,无非是为了压一压韩督的势力,而放任他们与你为难,也不过是为了打击你在军中的威望兵权。”      沈浣闻言,不禁冷笑,声音低落更像自言自语:“我又如何不知!三年多前我便早已看得清明。只是他们对付我,也就罢了,我沈浣还不至于怕这两只小人。只是他们竟然将主意打到阿竹身上!”      戴思秦忽地起身,一手搭在沈浣肩上,同他道:“沈浣。我可以指点条路于你。你若照办,韩普与刘子青从此以后绝不敢打你一分一毫的主意。可让你同你的部将超然于外,一任他们斗下去,你尽管专心去打那能复我河山还我故园的仗。”      沈浣睁大了眼,似是不信,听他继续道:“韩普也好,刘子青也好,终究不过是主公帐下的人。只要主公知悉你的身份,并且……有能掌握你的弱点,他便会放心放你训练合营兵力,而不仅只是三万。到时候,韩普也好,刘子青也好,只会互斗,绝不敢对你和你的兵士如何。而主公也不会许他们同你为难。”      沈浣原本只是无奈不平,谁知戴思秦每说一字,沈浣的脸便白上一分,眼睛却是多红上一分,待得他说完,沈浣怒目圆睁,赤红如血,神情仿如夜叉一般,“嗙”的一声,手中长剑重重按在桌上,声音嘶哑,一字一顿的同戴思秦厉声道:“戴思秦,这件事情,决计办不到!我沈浣再无能,也绝不能踩着我手下兄弟的枯骨染我那牙旗!而且……”他深吸口气,咬牙切齿道:“阿竹若是再伤到一根头发,我沈浣的长枪,也绝不止在沙场之上才会染血!”      言罢他怒气冲天,强忍住给戴思秦一拳的冲动,一个箭步跃到门边,哐啷一声一掌拍开门板,便向外冲去,却未成想险些撞倒门外迎面一人。这一绊,他心神激荡之际,向前扑去便要摔下楼梯。却觉得腰间忽地一紧,竟是方才那差点被他撞倒之人脚下一个错步稳住身形,随即伸手揽住他腰身。沈浣但觉一股厚重稳健力道将其眼见便要摔下楼梯的身体拦住托了起来,一瞥之下,却见俞莲舟一手扶住他,声音沉静:“小心些。”沈浣此时正当心下愤怒思绪纷乱,更不欲俞莲舟见他此时愤恨模样,连手也不及拱,几步下了楼梯,直从大门出去了。      俞莲舟看向从门内追出来的戴思秦,却见他向自己苦笑道:“俞二侠可是来寻沈兄弟?真是对不住,沈兄弟眼下怕是……”      俞莲舟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沈浣离去的后门,道:“这事同戴先生讲也是一样。”      戴思秦一愣,不明所以。却听得俞莲舟道:“方才我们师兄弟商量一番,均觉得金陵天鹰教一行颇为凶险。戴先生一介文人,又是颍州大营要紧人物,若有闪失,便是不妙。是以在下来问问戴先生,可要先留在临安,待我们由金陵返还。而天鹰教若有任何关于镖银的下落,必定告知。”      戴思秦听闻,脸上笑容更有些苦,折扇一合,指了指自己,“多谢俞二侠几位关心。不过,留在临安却是不用了。思秦明日便须得返回颍州。镖银的事情,如今全由沈兄弟负责。俞二侠尽管同他说去便是。”    第十一章 青青子衿久沉吟   次日清晨。      客栈后门,二虎忙里忙外的套上马车,又将戴思秦不多的行李放了上去。戴思秦这边仍旧是一身书生长衫没事人一般,折扇摇来摇去。倒是沈浣,将一个颇有些沉甸甸的小包教托与他,“你回了营,帮我向阿瑜报个平安。再把这点银两给她。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戴思秦一愣,看了他半天,微微咧嘴贼笑,“这所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啊!沈兄弟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阿瑜姑娘便离开颍州大营了。”      沈浣闻言,禁不住挑眉,“阿瑜走了?去哪里了?”      戴思秦摇头晃脑道:“人家姑娘只说沈将军人走了,她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款款包袱走人了。看得咱们兄弟那叫一个眼红!她说了,还没想好去哪里,同主公招招手,扭头就走了。营里面的弟兄们那可是噼噼啪啪心碎了一地啊!”说着眯眼而笑,神情戏谑,“我说沈兄弟,当初你走的时候,也不带着这红粉知己,如今人家都跑了,你到是想起人家来。只怕再见,人家早已攀折他人手喽!”      沈浣听闻戴思秦似是玩闹般的挖苦,到是丝毫不见光火,只是英眉皱紧,“阿瑜一个人走了?如今这外面兵荒马乱的,她到是要去哪里?”      戴思秦嘿嘿一笑:“我看这你到不用担心。阿瑜姑娘那是什么人?风尘奇女子也。莫说兵荒马乱,以她那等本事,到了哪里都能活得如鱼得水。倒是你,这挺绿油油的帽子,恐是戴定了。”      沈浣白了他一眼,喃喃自语道:“唉,走了也好,颍州大营也终究不是她久留之地。”      戴思秦见他兀自出神,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行了行了。阿瑜怎么可能忘记你沈浣沈大将军这么个俊秀出众的年少英雄?她只说你也不在颍州了,她没必要再留下,于是便离开了。只不过落脚的地方还没定。说是待到安顿下来,便把消息传给贺大哥或者我,到时候再转给你。她还说你现在定有私事欲办,就不多打扰你了。”说着一把拿过沈浣手中那包银两,“只要她一有消息,我立刻派人把你沈大将军这番心意送去给她。”      戴思秦这一说,沈浣心下到是安定了些。阿瑜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更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让人颇是放心。于是不再多问,向戴思秦点了点头。戴思秦也不多说,上了马车。到是一旁二虎看向沈浣,似是有些不舍。      沈浣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好好跟着贺将军,我教你们的功夫千万别放下,都是战场上实打实杀敌保命的功夫。将来若是立了功,也带兵了,记得教给那些新兵娃子。”      二虎听得沈浣交代,便知他是不会回颍州大营了。心中异常不是滋味,却早已习惯对于沈浣的话一个字不落的照办,于是当下重重点了点头,听得沈浣笑道:“成了成了,这么大个个子,还跟个小媳妇似的委委屈屈的,小心徐三儿他们笑死你。”      二虎瞪了瞪眼睛,咬牙道:“他们谁敢笑?敢笑揍不死他!”      “营中打架,五十军棍,另加劳役十天。我可不记得这条规矩有改过。”沈浣笑着摇头。      这条规矩,是沈浣当初订下的,二虎就是那第一个被沈浣被罚的,如今想来,竟是不由好笑。见得沈浣从袖中拿了个白瓷小瓶出来,递给自己,二虎连忙接了。“我这还有点玉林膏,是极好的外伤药。你且拿了去给你弟弟。还有弟兄们若谁受了伤,伤口之上抹上少许,好得快得很。这药难得的很,就这最后一瓶了,可莫要浪费了。”      “哎!”二虎手里握了那瓷瓶,竟不知再说些什么,愣愣的应了一句,手上却愈发握的紧了。      “走吧。主公那里估计正等着戴先生一堆事情待办呢。”沈浣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给自己行了个礼,随即大步走到车前,跃上车辕,执了鞭子啪的一声,赶了马车一路向西门而去了。      沈浣目送那马车一直到街道尽头,转了个弯消失不见,这才转身要往后院而去。一抬头,却见得俞莲舟正在后门廊下,负手而立,长剑斜置,似是刚刚练完晨功回来。      想起昨晚之事,沈浣有些过意不去,几步上前同俞莲舟拱手道:“俞二侠,昨夜之事,乃是沈浣失态,实在对不住。”      俞莲舟并不以为意。昨夜他欲寻沈浣说戴思秦之事,往沈浣房间而去。他内功深厚耳力极强,一上楼便听见戴思秦也在房中,两人正说到颍州大营之中派系之间勾心斗角陷害一节。他一早便猜得沈浣离营出走实有说不出的苦衷,然则不承想其间竟有这许多龌龊之事。无意中听到的事情,却也让他忍不住皱眉。微立片刻,觉得这般听人谈话终是不妥,正待离去,却碰上沈浣激动之下冲出房间,撞到他之后险些栽下楼梯。      两人相识不久,他见沈浣无论是在群敌还伺之下还是一筹莫展之时,始终冷静自持,头一次见他如此愤满激动。后来回房,再想起此事,摇头叹息,约略明白那一夜信水舟上,沈浣同他讲莫要再唤他沈将军时心中的苦处,转念又想起尽管这般,沈浣仍是不计前情,答应了贺穹追查镖银一事,却是让人佩服。他外冷而内热,只是沈浣的难处,他无从可帮。当下打定主意,不论镖银的事情与龙门镖局被屠有关于否,都要助他查得清楚追回财资,也算谢他上饶仗义护莫声谷退敌之情,敬他心怀克复河山故园之义。      这事他心中定了主意,却也不说,只同沈浣道:“沈少侠不用挂心。金陵天鹰教一行,对方深浅难测,咱们须得多小心三分。”说着从腰间系囊之中拿出个宝蓝瓷瓶给了沈浣,“这你收着,许用得到。”      沈浣低头一看,却见那小瓶之上写着“苏木五合散”。沈浣知那是武当派极好的外伤灵药,心下感激,也不扭捏,“多谢俞二侠,武当灵药,沈浣却之不恭了。”      此时忽听得前院传来声音:“二哥,二哥,你来看看这马行不行。”俞莲舟转身一看,却是殷梨亭一早出去购买脚力回了来,一路进来拉了他袖子。殷梨亭这边见得沈浣,一双眼睛弯弯笑着打招呼道:“沈少侠早上好。”      沈浣点头应了。这厢俞莲舟不语,任殷梨亭拉了他衣袖,一路同他往前边去了。边走殷梨亭边讲,“二哥,我和七弟看着这马可像关外来的黄骠,价格也好,不买可惜。你来给看看……”      沈浣见他们师兄弟间亲如手足,心下艳慕,似有所感,微微叹了口气,低头看去,见得手上宝蓝小瓶色如琉璃,晨光之下熠熠泛光,触手尤带三分温热,心中一动,似是昨夜沉郁之情也在这微暖的清晨淡了些去。      ——      龙门镖局一事演化至现在,实在出人意料,更使武当与少林的关系益发难解。俞莲舟细思之后,觉得此事须得尽早秉承师父张三丰,于是派了莫声谷回武当禀报,自己则带了张松溪与殷梨亭和同沈浣一路直奔天鹰教总坛。      四人脚程极快,一日时间便由临安府赶到金陵地界。      日当正午,几人由城门前下马入城,然则尚未进得金陵城门口,便察觉到气氛有异。城墙根下几个乞丐三五一群聚做一起,懒洋洋的靠在城墙上晒着太阳。兼之又有来来回回的行脚挑夫,神色匆匆。张松溪暗地一拉俞莲舟衣袖,向他微微皱了皱眉,声音压得极低,“二哥,城门口上好几拨都是会家子。”      俞莲舟何尝看不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却不为所动,目不斜视一路进了城,径自找了家酒楼,同师弟和沈浣点了些吃食。酒楼之中熙熙攘攘,沈浣却只觉得似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一行人,约略皱了眉,“方才一路进来,便有两拨人跟着咱们。如今这酒楼里,盯着咱们的,只多不少。”      张松溪点头道,“想是天鹰教的人。方才我见有神拳门的打南边那条街过去,后面也跟了两个天鹰教的。”      殷梨亭眨了眨眼睛,一摸手边长剑,“我去揪他们出来。”说着看向俞莲舟,便要起身。      俞莲舟却摇了摇头,“不用理会他们,徒生无谓纠缠,我们用饭过饭直接去天鹰教总坛便好。”言罢不在多看堂内几处往这边瞄来瞄去的目光,一径端起碗专心吃饭。      殷梨亭听得二哥吩咐,果然乖乖放下长剑,认真用饭。沈浣见得俞莲舟行事,也不再去留心那些窥伺目光,品尝起颍州大营里从来吃不到的精致菜色。      天鹰教总坛在金陵城南郊五里外。几人用过饭,直奔而去,果然一路上,贩夫走卒愈来愈少,到是江湖人士愈发躲起来。这次扬刀立威大会,天鹰教实在是把北至大都南至福建西至川中的帮帮会会都招呼了过来。各帮各会听得屠龙刀,多是帮主长老一起蜂拥而来,如今出了变故,消息早已传出,各帮派能到的几乎尽数到得金陵前来同天鹰教算账。是以一路上,天鹰教的人到是未见,然则之于神拳门,五凤刀,海沙派,巨鲸帮,八卦门等等帮会几乎随处可见。      俞莲舟张松溪成名已久,殷梨亭也早在两年之前便开始行走江湖,名声虽大,真正见过他们的人却并不多。至于沈浣,常年听命颍州大营帐下,极少在江湖走动,便更无人识。是以直到到得天鹰教总坛附近,各帮各会目光比量打探俞莲舟等人的人多,认出他们的却无一个。      约莫一炷香时分,几人只远远见得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子出现在路尽头,不同于江南宅院青瓦白墙的小巧清雅,却是厚墙铁门,高户大院,远远看去,当中院落重重,似是依循五行八卦之势而设。虽无任何标识,光看雄浑气势,几人便知此处想来便是天鹰总坛了。其实不看这院落气势,光看这紧闭的门口聚集的一波波江湖人,便能晓得此处必是天鹰教了。      几人策马上前,翻身下马,便听得一人由侧面喊道:“俞二侠,是武当派的俞二侠。”      俞莲舟回头看去,只见巨鲸帮的龙立正满面惊喜的快步过了来,身后呼啦拉的跟着数十个巨鲸帮的弟子。龙立这一喊不打紧,周围各帮各会的人一听的武当派的人到了,几乎立刻同时停止了谈话,惊讶的向这边看来。更有附近七八位长老模样的高辈弟子直接排众上得前来。      俞莲舟见是龙立,拱手为礼,“龙掌舵好。”说着侧了侧身,“这是在下四弟张松溪,六弟殷梨亭。四弟六弟,见一下巨鲸帮的龙立龙掌舵。”      龙立识得沈浣那晚也在王盘山岛,却不识得张松溪和殷梨亭。如今听得俞莲舟介绍,他早闻两人声名,连忙拱手行礼。张殷二人避身让礼,一番谦逊。      其它各帮各会长老弟子一听,竟是武当七侠中的俞二,张四,殷六同时到了,皆尽大吃一惊,更有的忍不住面上泛有喜色,听得后面有人喊道:“武当诸侠到了便好,看得这回天鹰教还怎生嚣张!”      张松溪将此言听进耳里,心下忍不住皱眉。一旁龙立到是热心,听得俞莲舟询问如何这许多人聚在天鹰教总堂门外,当下讲与几人道:“咱们那日离了王盘山岛,抓来了好几个天鹰教弟子,同海沙派一起,费了好大功夫,才问出当日扬刀立威大会之后,他们天鹰教的什么玄武坛的坛主白龟寿竟是完好无损的回了总坛。于是咱当下便要来问个明白,昨晚便到了金陵,今日一早本打算上门找这天鹰教评理讨个说法,一大早过来,便见得这门口聚了这许多江湖朋友。原来都是在王盘山岛上折了自家兄弟的。大伙本说一口气杀将进去,就算一人一拳,也能将那白眉老儿揍得七荤八素,揪出来给兄弟们报仇。谁承想这天鹰教却在这里做缩头乌龟,大门紧闭,人也不出来一个。方才五凤刀和神拳门各派了三名好手进去,却是遭了暗算,不过盏茶时分便给人隔墙扔了出来,两个胸口中爪,一个被掌力击断心脉,三个被暗器穿喉。想是一进去便遭了天鹰教那群贼崽子们的暗算!”      张松溪听得明白,问道:“龙掌舵,您是说天鹰教尚有一名坛主参与了扬刀立威大会,到得如今平安回了总坛?”      龙立点头道:“对。只不过那厮躲到了宅子里,连个头都不冒。进得宅子的弟子有全部殒命。”      说至此出,周围其它帮会的长老弟子各个忍不住破口大骂,一时间场面又嘈杂起来。沈浣也不理会耳边嘈杂谩骂之声,直接提气问道:“敢问哪位是五凤刀或神拳门的弟子?那六位朋友的尸身可否抬来一观?”      她这提气送声,声音清洌,不吵不响,却盖过了周遭乌乌泱泱的嘈杂声音,不由使得各帮会弟子同时心中一惊,未成想这一直跟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少年人竟有如此内功。连张松溪和殷梨亭都约略惊讶。果然便听得有人喊道:“少侠还请稍等。”片刻功夫,便有人抬了几具尸体过来。沈浣和张松溪同时上前,细细检视了尸体,互视一眼,心下约略有了数。      张松溪同俞莲舟道:“三个胸口中招的是正面对敌,剩下被暗器所伤的却似是遭了暗算。”      俞莲舟微微点了点头,同周围各派长老弟子拱手为礼,径直来到那紧闭的黝黑金顶的铁门之前。也不见他提气纵声,只开口道:“武当派俞二,张四,殷六前来拜会贵教殷教主。”      沈浣方才运起送声,声音清洌不吵不响,却能传彻周边,内功已让修为群雄惊讶。如今俞莲舟连提气纵声也无,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方圆几十余丈内的人便仿如同他隔席而谈一般,显是又高了沈浣不少。群雄更是佩服的无以加复,心中暗道如今这武当一来,便怕事情更有转机。      俞莲舟不疾不徐一句说完,果然不到片刻功夫,只听得极是低沉的“吱嘎”一声,从一早到得如今一直紧闭丝毫不动的巨大铁门缓缓而开。    第十二章 吴带叠送袂当风   众目睽睽之下,那门缓缓而开,门后却是无人。放眼望去,却见得前院之内一条笔直石板路直通前厅。路两侧铁棘为栏,其上遍插两排黑底鹰纹的牙旗。院中无有花木,两边却各有一座丈余高的铁铸飞鹰,展翅欲飞之态,枭喙利爪,凶猛异常,让人望而生畏。而更让人奇的是,这门也不知是如何开的,前院之中竟是空无一人。      各帮各派于门外统共将近上百号人,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得看着空空如也的前院。大门敞开,却无一人上前。这里是天鹰教总坛,其中高手又怎会少?众人想起方才转眼便丧命的六名硬手,只怕这院子里还不知埋伏着怎样的机关利器,一时之间竟无人敢进。      于是当众人见得门口的俞莲舟一行四人携了兵刃气定神闲走进院中一路往前厅而去,不由自主瞪圆了双眼。各派长老在门口逡巡数圈,想起王盘山岛上自家掌门那一付疯癫痴呆模样,终究望而却步,只盼武当诸人能问出所以。      俞莲舟几人进得宅院,暗自却也留心,一路走到前厅门前,却始终不见有何等异样。俞莲舟当先推开前厅大门,放眼望去,只见得厅中一如寻常大户人家前厅,桌椅案几,花瓶字画,均是精致。俞莲舟却停步不前,仔细打量房间上下。      紧跟在后面的殷梨亭见二哥不动,好奇问道:“二哥,怎地不走了?这房间可有不妥?”      俞莲舟未作声,张松溪却同他道:“这厅有些古怪。六弟你瞧,寻常前厅,多是纵深较窄,这厅却多长出一截。”      殷梨亭细细看去,果然如此,忍不住道:“难道这厅有什么机巧关节?”      俞莲舟道:“大门既然开了,看这意思便是要咱们由此而过。大家且都小心些,这厅中定机关。”      几人均是艺高胆大,听了俞莲舟嘱咐各自点头,当下持了手中兵刃放慢脚步缓缓进了去。      路未过半,厅中安安静静,同寻常人家喝茶待客的前厅未有丝毫不同,甚至还要清雅些。沈浣注意到那墙上一副《溪谷图》,竟似是唐代吴道子的真迹,禁不住睁大了眼。张松溪注意到沈浣神情,却同他笑道:“方才进门时后面还挂了一副《贝叶如来图》,也是真迹。这天鹰教倒还有人懂这‘吴带当风’的风雅。”      沈浣禁不住向后看去,然而便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忽听得耳边俞莲舟一声沉喝:“小心上面!”      话音未落,几人便觉头顶有利器破空之声,速度之快沈浣连长剑都不及出鞘,横握剑鞘一个剑花挽起,只听得乒乓哗啦之声不绝于耳,竟是无数精钢利箭由头顶房梁如疾风骤雨一般暴射而出!沈浣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只觉得这箭力道实在不小,几轮下来震得他手臂竟是微微泛麻,却又不甘有丝毫放慢,此时只怕稍慢上半分,透过来的利箭就能将人刺成刺猬。张松溪同殷梨亭手上亦是不敢怠慢,只盼这利箭倒要早些射完才好。然则便在此时,沈浣一瞥之间,却见得方才那《溪谷图》下面竟然忽地凭空多处一横排黑黝黝的孔洞,他心中大惊,反应却是极快,立时喝到:“侧面也有,在画下!”这话刚说完一半,就见得四面墙上皆是寒光闪过,眨眼之间上百透骨钉转瞬向四人所在狠狠打来。      俞莲舟当先反应过来,他右手长剑正自拍挑开头顶源源不断打来的利箭,于是当下真气灌注于左手,衣袖鼓舞起来,身形微动,挡在几人之前,将激射而来的透骨钉悉数击落。沈浣心中一动,立时急道:“我们各守一方。”几人会意,当下四人背心相对,每人各守一方,挡住源源不绝的暗器。然则也不知这梁中墙后到底藏了多少东西,足足盏茶时分,竟始终不见停止。      殷梨亭横剑扫开又一波利箭,手臂微酸,同俞莲舟道:“二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俞莲舟如何不清楚,当下低声道:“咱们且一点点往对面门口过去,小心留意再有其它暗器。”,说着真气鼓舞,一下打落周身三尺之内的透骨钉,趁着这电光石火的间隙,他身形如电,一拉殷梨亭,竟同他对换了个位置。原来殷梨亭面对的正是对面的出口,若往那边行走,迎面而来的暗器却是最难拨挑,是以自己同殷梨亭换了位置。      “二哥。”殷梨亭一愣,待到反应过来,不由得叫到。      “专心。”俞莲舟沉声喝道。      殷梨亭当下不敢再多说。四人手上不停,却一寸寸极是小心的往门边移去。沈浣心中苦笑,眼下到是知道这前厅为什么偏偏比寻常人家的都要长上那么一截。这般稠密的暗器上百的激射而来,以内力震荡衣袖击落,内力若是弱了半分,都难以撑到门边。      幸得武当素以内力尤长见称,便连十七八岁年纪的殷梨亭内功修为也是不差,是以四人处境虽然不妙,却也成功挪到了门边。俞莲舟左手衣袖猛然一挥,“碰”的一下推开那门,阳光瞬时照射进来。便在门开的一瞬间,头顶利箭连带四面墙上激射而来的透骨钉竟是立时停了下来。      四人当下跃出房门,进得了中院,同时松了一口气。张松溪却是笑道:“吴带当风吴带当风,咱们这真气鼓舞衣袖拍开暗器的方法,到当真是吴带当风了一回。”      殷梨亭听了张松溪所言,笑嘻嘻道:“什么吴带当风了,依我看,挂副暴雨梨花图才更应景。”      沈浣哭笑不得,“幸好是吴道子的吴带当风,若是换成曹仲达的‘曹衣出水’,射来些毒液毒水什么的,可是不妙。”      正说着,忽见得过了中院前面正堂的门啪的一下开了。张松溪看了沈浣一眼,摇头道:“万莫告诉我这不妙的曹衣出水就在前面。”      幸得此时,正堂之中,两排精壮大汉鱼贯而出,站在正堂门口分列两旁,一动不动。沈浣皱了眉,不知天鹰教这唱得是哪一出。殷梨亭拉了拉俞莲舟衣袖,“二哥,他们这是?”      俞莲舟一拱手道:“武当俞二,张四,殷六特来拜会殷教主。”      言罢半晌不见堂中有人出来应声。俞莲舟当下同几人低声道:“礼数已到,进去罢。若有暗算,便也不会出来这许多人。”      张松溪亦是点头,四人当下往正堂而去。进得正厅,却见得正堂主位之上,坐着个三十不到的青年男子,一身锦缎白衫,袖上以黑丝绣着振翅欲飞的飞鹰,模样风流俊美之中却带着几分阴沉,此时见得几人进来,拱手迎上,口中却道:“在下殷野王。今日竟连武当派也来趟了这趟浑水,我天鹰教好大的面子,竟请得到俞二侠,张四侠,殷六侠三位联袂前来。”说着指示座下两个小童道:“来人,还不快给武当派几位大侠上茶。”这大侠二字说得口气尤重,闲得其中之意很是不对。      俞莲舟听得出他口气无礼,心下不虞,却不欲纠缠于此些末节,拱手谢礼之后就座,听得殷野王道:“俞二侠几人一路闯进我正堂,却不知对殷某有何赐教?”      俞莲舟不疾不徐道:“赐教不敢当。俞某同师弟今日来此,是为了前些日子临安府贵教在王盘山岛所办的扬刀立威大会而来。”      殷野王闻言忽而冷笑道:“我若没记错,这武当派,我天鹰教可是没有送帖子请过的。怎么,俞二侠如何也对我们邪魔外道这热闹欲上前一凑?”      俞莲舟淡淡道:“这个热闹我武当凑是不欲凑的。只是既然事到临头,却也不用躲。”      殷野王嘿嘿冷笑:“躲?哼哼,门外那群欲分一杯羹的杂碎帮会,各个都不欲躲,上赶着往王盘山岛去。如今帮主长老出了事,来找我天鹰教晦气,一个个胆小鼠辈,竟连大门也不敢进。好个不用躲!”      俞莲舟不理他含沙射影,“殷堂主,在下五弟当日也在王盘山岛之上,如今人却是下落不明。当日王盘山岛到底发生何事,还劳烦殷堂主将白坛主请出来说得清楚。”      殷野王道:“俞二侠打听得如此清楚,为得,怕不只是张五侠,还有屠龙刀吧?”      一旁张松溪道:“我武当于屠龙刀本身半分兴趣也无,然则在下三哥俞岱岩重伤却与屠龙刀关系甚密,还望殷堂主和白坛主告知当日之事,以及在下五弟下落便好。”      天鹰教自从得了这屠龙刀,可谓日夜不宁,明夺暗抢的一天由早到晚从来不断,各种龌龊手段都有。是以殷野王实在不信这闯过他前堂的几人会对屠龙刀毫无兴趣,是以当下阴恻恻地道:“哼哼!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大侠,自是不会明里说有意于屠龙刀。只是真若抢夺起来,其中手段怕是比我们这些邪魔外道还要不如!也罢,既然诸位能过得我前厅而安然无恙,你若要见白龟寿也并非不可。我就做个人情,让他出来拜见武当诸侠一面。”说着向堂下侍立小童一抬手,“你去叫白坛主出来,嘿嘿,拜见一下武当得几位‘大侠’,也让咱们今日开开眼界,看看这名门正派到是如何得无意于屠龙刀。”      那小童果然撒开腿蹬蹬蹬一路去了,过得片刻,只见得一个三十出头得中年汉子一路由外头进了来,身形匀称约略偏瘦,太阳穴却是鼓起,一路进来足不生尘,显是内家高手。此人进来,躬身于殷野王行礼。殷野王抬了抬眉毛,示意他俞莲舟那边。这汉子随即转身同俞莲舟道:“小人白龟寿。听闻武当有人轻而易举过了咱们的当风堂,特意过来见识见识。”      张松溪听闻心下一愣,心中暗道:“好么,还真叫‘当风堂’!”      沈浣自从进门便一直未有开口,只听得殷野王含沙射影一般暗讽武当,心下厌烦,此时忽地出声,“当风堂么?箭阵暗器罢了,也不难过。”坦然直视白龟寿,淡定口吻却将白龟寿憋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当风堂本是天鹰教处心积虑精心所设,专为了震慑那些上门寻衅的江湖人,既为守御,也为立威。谁承想今日为人所破,继而被沈浣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竟似瞧不起天鹰教之意。      其实沈浣也并非全为一争口头之长。要知他功夫或有不及俞莲舟等人,但他乃是战将出身,进退不得凶险无比的场面见得更多。沙场鏖战对阵之际,上万敌军刀枪剑戟重围之中,顶着箭雨破出条血路来的事情实是家常便饭。相比之下,这巴掌大的当风堂,只要对策得法,也实在算不上凶险。      奈何白龟寿哪里知道这么多内情,便觉得沈浣是出言挖苦天鹰教,兼之这几日被各派逼得实在狠了,心中一口恶气无处可出,是以立时大怒。他以为沈浣也是武当之人,于是毫不客气:“武当派这好大的口气,张三丰,张真人,龟缩在武当山上几十年不下来,如今到叫徒子徒孙跑来我天鹰教放肆,真以为屠龙刀是那么好抢的么!老子到来试试你这小子功夫有没有这等本事!”说着竟是一拍案几,一步踏上当胸一拳向沈浣击去。沈浣哪知自己一句话竟是忽而触到他的逆鳞,不成想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当下本能手掌一拍案几,“哐啷”一下带翻椅子,身形平平向后掠去以躲开一记重拳。      然则白龟寿拳路未有过半,眼前一花,瞬时感到拳风一滞,悉数落入一片绵密力道笼罩之下,竟是半分也进不得。他心下大惊,抬头一看,却见俞莲舟截住他拳势,单掌遮住他拳锋,双眼目光沉沉看他。白龟寿毕生功夫以这刚猛无比的拳路为优,如今竟被别人单掌所截,丝毫进不得半分,心下一狠,一声暴喝,手上加到十成力道打去。俞莲舟身形不动,手上武当绵掌劲力一含一吐,白龟寿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之力迎面拍来,竟是铺天盖地一般,俞莲舟左手跟上,不疾不徐一掌击向白龟寿胸口,白龟寿只觉得气息一窒,生个身子蓦然向后飞去,砰地撞在对面墙上,落在地上,一时竟痛得起不得身。      白龟寿方才一句话已然是明着辱骂了武当与张三丰,张松溪与殷梨亭怒意皆起,俞莲舟沉了脸色不再客气,当下出手借给沈浣解围之机出手教训于他。      白龟寿已是天鹰教中数的上名号的好手,殷野王见俞莲舟竟在一招之下便将其打得起不了身,心中骇然。然则他亦是江湖之中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当下有了一较高下的心思,一掌拍在桌上借力,飞身而至,喝到:“在下来领教领教俞二侠高招!”语声未落,一双鹰爪挟带风雷之势直爪俞莲舟喉间和胸口。殷野王深得殷天正鹰爪功的真传,功力虽然相差不少,但其出手威势已得七分模样。俞莲舟一振衣袖,松肩坠肘,手腕微抬,正是武当云手的起手之势。      沈浣方才借一推之力向后掠去,没等跃回再上,白龟寿的攻势便已被俞莲舟化解。如今回到堂前,细看俞莲舟同殷野王动手,但见殷野王的森森鹰爪气势凌厉招式迅捷,出手一招比一招刁钻狠辣,每一式似是均要重伤对手,当真如枭鹰猛禽在天扑击,凶险异常,看得人心惊。俞莲舟掌上招数却是比殷野王慢上数分,竟是颇为舒缓,双掌翻分阴阳,招式之间绵密如行云流水,源源不绝。然则每每殷野王鹰爪抓到,却都被这掌风带到别出,抓了个空。一时之间,不仅手上招式去向,便连脚下步法,也似被俞莲舟带动,下盘频换位置,颇是不稳。      张松溪和殷梨亭与俞莲舟同门习武,更是了解武当功夫,眼见殷野王气势凶猛凌厉,似是招招立于主动,然而攻势却悉数受制于武当云手绵密劲力之下,于是也便不担心,静下心来观看,张松溪甚至还有心情细细品茶。沈浣却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精湛的以慢打快的功夫,睁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堂中两人相斗。      过了百十招不到,殷野王只觉手上愈发涩滞,对方雄浑掌力之下竟是隐隐难以抬起。他心下明白自己内力实是不如俞莲舟深厚,如此相斗下去,于己无半分好处。暗道这般在天鹰教总坛之中,若是败给他武当派,天鹰教的声名便是要折。如今江湖各路人马环伺,恨不得剐了天鹰教出气,如何能折这名声?于是当下心中一横,不理俞莲舟推到肩头的一掌,一记重手击向俞莲舟小腹,鹰爪出手如电,真气灌注于指尖,直抓俞莲舟面门。是以拼着肩上受俞莲舟一掌,也要将其挫于自己鹰爪功之下。      俞莲舟见他这一招,当下双臂连画了两个大圈,不去纠缠于他的鹰爪,而是将他整个人半身拢于圈内,六合劲的螺旋一劲含于双臂之间,扣住殷野王鹰爪去路,蓦然劲力一吐。殷野王只觉一股劲力柔韧异常,将其整个人带了出去,竟像陀螺一般旋转数圈,这才勉强停下,连退数步,喉头一甜,费了极大劲力才兀自压下。      殷野王心中一凛,待要猱身再上,忽听得门口一个声音犹若洪钟:“野王,退下罢!”几人转头看去,却见得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的老者自打大门处进了来,鹰勾鼻子,白眉极长垂直眼角。张松溪心下一凛,光听得这一声,便知来者武功深不可测,实是生平罕见的高手。他心下正自惊异,便听得方才一直意态嚣张的殷野王低垂了双眼,上前老老实实的叫了声:“爹。”    第十三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天鹰教里能让殷野王瞬时低眉顺眼的,除了殷天正,也实无第二人。      但见殷天正目光如电扫视了厅中一周,随即一掸衣襟,于主位上坐下,看着上前的殷野王道:“俞二侠功力深厚,手下留了三分面子与你,你怎地还纠缠不休?”      殷野王也是心高气傲之人,然则心下也清楚若论功夫,他却是不敌俞莲舟。如今殷天正又发了话,心气虽是不顺,却也不得不拱了手同俞莲舟道:“俞二侠,殷某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言罢也不待俞莲舟答话,径自退到一旁,再不言语。      俞莲舟当先道:“俞二携师弟问殷教主好。”      殷天正坦然受了礼,这才道:“尊师张真人可好?”      一旁刚坐下的张松溪与殷梨亭听得他提及师父,连忙起身,整了神色,躬身相谢,听得俞莲舟应道:“家师一切安好,谢殷教主挂记。”      殷天正开门见山,也不推诿,“俞二侠,今日你们武当派来此,为得可是那屠龙刀?”      俞莲舟正色道:“武当并无意于屠龙刀。在下五弟张翠山日前于王盘山岛之上下落不明,今日我师兄弟此来便是为了这件事情。若是我五弟在贵教手中,还请殷教主放人。若并非如此,也请白坛主将当是情形说明,我们也好去寻五弟。”      殷天正一早便得了白龟寿回禀王盘山岛一事,是以相信武当却是被卷入这件事情,与屠龙刀无涉。他听得明白,点了点头,很是痛快道:“即是为了张五侠而来,老夫倒也可以告诉俞二侠些消息。只不过……”说着一顿,“俞二侠可敢内堂单叙?老夫对武当功夫仰慕已久,未尝有幸和张真人一会,如今他的座下二弟子来,也勉强凑合。”      这一个“敢”字,听得沈浣心中一突,见得这情形,殷天正竟是想同俞莲舟试手。殷天正当年为明教四大法王第二,成名几十年,说是旷世高手亦不为过。虽然从入得堂来到得现在未曾显露半分武功,但是凭那份气势,就辩得出如今江湖之上已绝少能有对手。张松溪和殷梨亭何尝不明白这一节,听得殷天正此语,同时站起身叫道:“二哥!”      却见俞莲舟冲两人摆了摆手,示意二人无须担心,这厢向殷天正一拱手,只道:“晚辈学艺不精,比及家师是犹如云泥,百不及一。还请殷教主指教。”      殷天正听见这一番话,哈哈大笑,“俞二侠好胆色!”说着,同一旁殷野王道:“野王,这时候客人来了,也不招待饭菜酒水,也太失礼!你且好好招呼武当几位大侠,不可怠慢。”      殷野王立时应声。      只见殷天正起身单手一摆:“俞二侠,内堂请。”      “殷教主请。”      张松溪,殷梨亭,沈浣三人同时上前几步,见得俞莲舟向几人微微摇头,不再多言,径直进了内堂,三人面面相觑,殷梨亭拉了张松溪的袖子急道:“四哥,这、这……这!哎,二哥他……”      张松溪一叹:“我看那殷天正为人,倒是个磊落之人,决计不会使什么暗算一事。即说比武,那便是比武了。而且,为了五弟,说什么也得试试。”他们师兄弟均是一般心思,为了师兄弟,自己算不得什么。但是若是别人涉险,却总又担着十二分的心。      是以俞莲舟坦然进得内堂毫无所惧,外面的张松溪和殷梨亭却是一颗心高悬不落。      沈浣目不转睛的看着俞莲舟和殷天正离去的侧门,手上长剑握得益发紧了起来。      --      人若是担心忧虑,多是面对怎样的美食,也无甚胃口。      然则沈浣却是例外,无论怎生忧心,怎样没有胃口,甚至不论面对的东西可口与否,他都能一口口的将面前的东西吃干净。      见得殷梨亭面前饭菜他动都没动一筷子,而是频频看向俞莲舟离去的方向,沈浣拍了拍他肩膀,出声道:“你先吃些东西填饱肚子,再说其它。”      殷梨亭拿起筷子,从面前一道清炒芦笋里面夹了一筷子,放入碗中,看了两眼,实在没有心思入口,颓然放下筷子,又复回头看去。      沈浣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现在不吃不喝,待会有了变故,难说会是怎生情形,那时又可有精神力气应付?”      殷梨亭听得他的道理,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劲儿来。当下重重点了头,拿起筷子埋头用心吃饭。      倒是一旁张松溪听了沈浣所言,若有所思的打量他。半晌想得明白,若是换做沙场之上,这一顿不吃,如何有心思列阵杀敌,更不提下一顿饭还不知在哪里。他微叹,开口同沈浣道:“颍州带兵抗元,日子也是不易吧?”      沈浣听闻,心下苦笑,暗道这何尝是“不易”二字能说得尽的,当下只冲张松溪笑道:“若说不易,如今这世道又有何事能易了?且把这‘不易’当‘易’,咬牙过下去吧。”      正说至此处,便听得侧门一声豪爽大笑:“这位小兄弟说的好,如今这混混世道哪有‘易’处?要老夫说,且把这‘不易’变成‘易’,才是正理!”这声音三人耳熟得紧,正是殷天正。      三人几乎同时瞬间起身回头,却见得殷天正大步回得厅堂,一旁正是俞莲舟。      殷梨亭见了,几步上去到俞莲舟身前,扯了他的袖子,急急打量道:“二哥你……没事吧?”      俞莲舟拍了拍他手臂,“无事。”      张松溪暗自长出了口气。沈浣垂了眼睛,方才连吃饭之时也未松开长剑得左手总算微微放松,刷白的指尖紧握剑鞘的时间太久,竟是一时回不过血来。      殷天正方才听到沈浣所言,此时倒是饶有兴致的看着沈浣,打量半晌,这才道:“这位小兄弟可不是武当派的吧?看你内功步法,均非武当出身。”      沈浣听得殷天正如此询问,些微一愣,不想他竟然已能从一个人呼吸步法看出出身门派,心下佩服,于是道:“殷教主好眼力。在下的确并非武当派的。”      “哦?那阁下是?”      沈浣一抱拳道:“在下沈浣。”      殷天正听得他报上名号,约略沉吟片刻,“嗯,沈浣……沈浣……”忽地眼中精光闪过,“这位小兄弟莫非曾于颍州刘福通部的营下?”      沈浣一愣,没成想殷天正居然光听得他名字便认出他人,“正是在下。”      殷天正听闻哈哈大笑,几步过了来:“原来真是沈将军!沈将军辅佐刘福通于颍州起事,数年之间转战四野驱除鞑虏,千里征战破尽黄龙,老夫实在佩服。今日竟来得我天鹰教,实在是让我这破宅子蓬荜生辉啊!”      沈浣听得殷天正如此赞誉,心下实在百味陈杂,只得谦逊一番,连道不敢。      殷天正却似很是高兴:“沈兄弟如今又何言将‘不易’做‘易’?以老夫看,沈兄弟就当是那个将所有‘不易’都金戈铁马踩踏成‘易’的英雄豪杰才是!”      沈浣心中一愣,反复回味殷天正这一句话,若有所思。将诸般‘不易’踩踏成‘易’,这又得是多少壮志豪情与艰难辛苦才能办到?      殷天正道:“沈兄弟又非武当弟子,怎么今日也随武当派前来?”      沈浣收敛心思,回道:“殷老前辈,这件事情却与武当张五侠有些关系。”于是当下将龙门镖局被灭门,镖银失落,以及张翠山被少林指认与龙门镖局灭门一案有关的事情简单道来。      殷天正听了,沉思片刻,凝声道:“沈兄弟,如此听来,这镖银倒似是存心与颍州抗元之师成心为难,才被盗走。别的么,老夫不敢说,但是龙门镖局里镖银失落一事,老夫敢拿这条性命作保,决计不是我天鹰教的人做的。”      他此言一出,几人皆是一怔,未成想他出口竟便是如此豪言。只听得殷天正续道:“老夫出身明教,便是如今自立门户,却也仍属明教分支。明教历来以驱除鞑虏为一大要务,如今天鹰教又怎会去动这笔镖银?”      此番言语确实在情在理,明教便是被中原武林称作邪魔外道,但是于抗元一事上全然不遗余力。当此时者,袁州的周子旺部、濠州郭子兴部一早便竖起了反元义旗,皆与明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实这些沈浣自己心中也清楚。只不过毫无头绪之下也只能顺着张翠山这一条线来此摸索一番试试。殷天正此时却是豪爽,“这件事情老夫既然知道了,也没有袖手的道理。老夫这就吩咐下去,让手下教众多多留意查访,江南一带若有这些镖银下落,必定派人前去颍州相告。”      沈浣听得殷天正如此主动帮忙,心下感激,当即躬身一揖到底:“如此沈浣代颍州大营十万将士拜谢殷教主了。”      --   殷天正看着俞莲舟一行四人离了天鹰教正门而去,转头见得殷野王略有不甘的神情,“怎么?还不服?”      殷野王向来心高气傲,今日输在俞莲舟手下,实是心有不甘。可是自己功夫却又的确不如,当下这一句“不服”是说不出口,可若低头认输,却也拉不下脸来。殷天正何尝不知自家儿子性情,只开口道:“行了,野王,江湖之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是不如,虚心认了再求精进才是正理。”      “爹爹说的是,只是让他们这般闯得过当风堂,再如此离去,儿子……咽不下这口气。”殷野王垂头道。      殷天正哈哈一笑道:“今日那沈兄弟说的好,不过是些机关暗器一流的东西,巴掌大的地方,又有甚了不起?我天鹰教若在江湖之上立足,还靠不到这些东西。只徒被这等英豪笑话!你去同下面人说了,把这当风堂撤了吧!门外那些喽啰门,且教他们长老管事的进来。”      “爹!”殷野王一怔。      “怎么?我天鹰教还能被几个利欲熏心的江湖喽啰翻上天去?”殷天正鹰眼一瞪,大马金刀的往主位上一坐,“快去,省得一群苟且之辈在自家大门口乌乌泱泱的,看得人气闷。还有,你去把各堂堂主给我叫来。龙门镖局的事情咱们既然应承了沈将军,就得快办。解决了他们,你把素素的事情给我细细说来!”    第十四章 明年春好与谁同   客栈之内,俞莲舟盘膝打坐,调理内息已有两个时辰。      自从天鹰教出来以后,他便始终未有未有开口说话。沈浣三人均察觉出不对,当下不敢大意,进了金陵城便就近找了家客栈。果然一进房间,就见俞莲舟取出两枚天王互心丹服下,随即于床上盘膝闭目而坐,运起武当心法。沈浣三人这回当真是谁也没有心思用饭,悉数留在房间当中守着俞莲舟。张松溪一只茶碗碗盖翻了又翻,茶水却是未动一口。殷梨亭心下不安,在椅子和床前来来回回,却又不敢发出半分声响,扰到俞莲舟运功。沈浣坐在一旁看着俞莲舟,抿唇不语,两个时辰动都没有动一下。      直到入夜,俞莲舟头顶袅袅热气蒸腾,脸色由苍白渐渐转为红润,一口真气吐出,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见得三人都极是关切的看着他,低声道:“已经无事了。”言罢些微感慨道,“殷天正位列明教四大法王,一双鹰爪当真名不虚传。”言罢扶着殷梨亭肩头起身,舒展筋骨,这才将内堂之事一一道来。只说自己与殷天正过招比试,相斗百余招,终是不敌。他简单几句话带过,三人却能想象当时一战必定凶险万分。俞莲舟行走江湖十余载,这却是头一次张松溪同殷梨亭见到他同人动手之后需得如此调息打坐修补内息。      然则殷天正也并无为难之意,倒是告知于他张翠山确实并非为天鹰教所扣,甚至殷天正自己的女儿殷素素如今亦是下落不明。然则至于当日岛上发生了什么,殷天正却是闭口不言,只道此事乃是天鹰教内务,不便告知武当。若是武当欲寻张翠山,尽可自己去寻,与天鹰教无涉。      俞莲舟本就最担心天鹰教暗中计算张翠山,但是今日所见殷天正为人光明磊落,既然他保证天鹰教绝未留难张翠山,想必不会是欺骗于他。于是这才由天鹰教出来。      殷梨亭这厢见得俞莲舟无事,赶忙去了客栈大堂弄些吃食。张松溪亦去了自己房间收点些药品,以备给俞莲舟送来。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沈浣与俞莲舟二人。沈浣看得俞莲舟片刻,微微抿唇,开口道:“俞二侠,今日沈浣言语有失,才至两方动起手来。实在是对不住。”      俞莲舟却一摆手道:“今日本就是去天鹰教,动手本是必然。何况殷天正也算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能与之一战,无论胜败皆是幸事。”      沈浣听得俞莲舟几句话豪侠大气,当下也不在拘于丁点小结,诚心道:“俞二侠之名,沈浣少年时分便已听闻。自得上饶至此,沈浣能与俞二侠一道行来,亦是幸事。”      俞莲舟却是想起今日殷天正已然明说这镖银下落与天鹰教无涉,关心问道:“如今这镖银之事,沈少侠有何打算?”      沈浣眼下也是毫无头绪,沉思半晌,这才道:“如若是龙门镖局这条线查不出来,也只能从镖银本身下手。那些镖银皆有颍州大营的暗记,别人不识,颍州大营自己人却是认得。如今只能让颍州那边派出探子,四处查访何处有带有暗记的钱财流出了。”      俞莲舟点了点头,心下却明白这绝非一时半刻可以办到,怕是更要花上一番功夫了。他既一早已打定主意尽心竭力帮他寻到这镖银下落,当下开口,“沈少侠若是信得过我,可方便告知那暗记?我多加留心便是。”      沈浣眼中一亮,心知武当派在江湖上善缘广结,若能相助实是一大助力。他心下感激俞莲舟相助之意,连连拱手:“自然可以,俞二侠,大恩不言谢,这……”      俞莲舟却只道:“无妨。此事本也与龙门镖局一事难解难分,能替颍州大营抗元之事出些力,实为义之所在。”      沈浣抿了唇,片刻忽地一笑,不再多说。      --      俞莲舟与殷天正一番比试,伤虽已愈,然则终需调养,加之几人连日奔波,许久未得休整,于是几人当下便在金陵多留得一日。然则幸得这一日,让沈浣得了要紧消息。      几人所住的客栈不小,后面是客房,前面则是个不小的酒楼。      一早张松溪与殷梨亭出门去了,时值正午,客店里只剩沈浣与俞莲舟二人,于是便在一道前面酒楼用饭。      两人捡了临窗的座位做了,看得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颇是热闹。菜还未得上来,沈浣远远见得张松溪与殷梨亭二人回了来,却没有进得客栈,而是去了正对面一家颇是精致的玉器店。沈浣同俞莲舟比了比,“那不是张四侠何殷六侠?”      俞莲舟看去,的确正是两人。      那玉器店倒是店如其名“玲珑阁”,店面精致却也小巧,从客栈内看一览无余。加之俞莲舟与沈浣二人耳力皆是深厚,是以也将店内对话听得清楚。原来张松溪乃是想买一方碧玉镇纸。俞莲舟听了,微微一叹,想起下月便是张翠山生辰,他极喜书法又善风雅,张松溪寻这镇纸怕是想要相送。只是如今,却还不知他人在何方。      另一边殷梨亭等着张松溪,闲来无事,便在店内随便转转,不一刻似是看到了什么事物,好奇的拿了起来细观。那伙计极是机灵,当即上前道:“这位公子好眼光,这对麒麟飞天翡翠佩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您看这翠石的成色,水头,便是极难寻了。您再看看这雕工造样,更是独一无二。”殷梨亭细看那佩,虽名为佩,却雕成玉柱状,玲珑剔透翠色怡然,其上各一只麒麟,神态栩栩如生,端地让人喜爱。      那伙计有些神秘兮兮的道:“公子,我跟您说,传说这对玉佩乃是前朝之物,曾被供奉在月老庙内百多年。您要是买了,送一只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包您二人能终成眷属,百年好合。”      这伙计见得殷梨亭年少俊秀,抖出这些事情原本也是为了做笔好生意。谁承想只见得此话一出,殷梨亭脸颊瞬间红霞暴涨,几乎连耳朵都犹自泛热,手中那对玉佩好似什么烫手山芋一样,闪电一般被他塞回那伙计手里。伙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得人前一花,待得再看清楚,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沈浣惊讶的看着殷梨亭面色殷红神情窘迫的打对面一跃进了客栈,撞见俞莲舟,似是更加不好意思,低声叫了句“二哥”,随即头也不抬,逃也似的便往客房而去。      “殷六侠……他?”沈浣半晌才反应过来殷梨亭竟是被那伙计说得不好意思了,强忍住笑意。此时正逢张松溪买完了镇纸,也进了来,见得沈浣与俞莲舟,打了个招呼,随即道:“二哥可有空?”神色之间似是有事要说。      俞莲舟点了头,便同他一路往内院而去。      沈浣这边回头看看街对面那玉器店里一脸莫名其妙的伙计,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当此时,那伙计却被一人拦下,“哎,小哥,你等等等等。你手里那东西我看看可好?”沈浣听得那人声音清朗悦耳,不由得细看去,却见是个十四五岁模样青衣碧裙的姑娘。      伙计连忙转身,双手将那对被他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玉佩双手奉上,陪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光,我跟您说,这玉佩那可是独一份。甭说这金陵城,就是可着这中原,都难找第二对。你看看这成色,这翠头,水头,哪里去寻这般好的玉石?更甭说这雕工了,飞天麒麟,那可是少见得很,如今早已没有玉匠会雕啦,只有前朝几个手艺高超的大师才会。”说得端地口若悬河天花乱坠。      而那姑娘似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更似对那什么成色雕工无甚兴趣,倒是张开手掌不停丈量那对玉柱高度粗细,半晌点了点头,似是很满意。      伙计一见姑娘点头,敢进趁热打铁添油加醋:“姑娘我跟你说,这玉佩前朝时候那是供在月老庙里几百年的,极是灵验。你若是心仪哪家公子,就把这玉佩送他一只,保准您的心上人过不了多久,便能八抬大轿迎您过门,自此那是情深意笃,举案齐眉。”      沈浣心中暗笑这伙计还真是不长记性,怕是这回真得说得这年纪轻轻的漂亮小姑娘脸红遁走,谁承想那小姑娘竟是丝毫不见窘迫,倒有些无奈无恙,一抬手道:“停停停,可以了。小二哥,你这玉佩单卖么?”      这一句话把伙计和隔着街“偷听”得沈浣都给说得愣了。“姑娘,您开玩笑吧?玉佩这东西自古哪有单买单卖的?这都是得成双成对才行!”伙计瞪大了眼睛,理直气壮。      那姑娘似是有些为难道,揪了揪辫子:“问题是我就要一个就够了,小二,您看看卖不卖吧?”说起来口气竟也是气壮理直。      那伙计看着这姑娘犹如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满面奇色。正当此时,却又一白衣公子翩然而来,似是和这姑娘极其熟识,一拍那姑娘肩膀:“阿遥,哪有买玉佩买一只的?你要干嘛?”      被唤作阿遥的姑娘鼓了脸颊,皱眉道:“秋燃,你来了?我那捣药的玉舂摔得碎啦,去医馆奈何也没有玉的了。找洪叔要,他说那得定制,须得等上几日。我这一味药急着用呢,只能出来找个能替的。我看这玉柱大小合适,拿来捣药正好。一个就够了,要那么多干什么?”      沈浣不出所料的看着那伙计听得这一番话几乎差点昏过去,心下益发好笑。      那白衣公子一拍姑娘脑袋:“得了得了,一对儿就一对儿把,咱眼下也不像以前,不缺那点儿钱了。你拿一只用,保不齐哪天这只也得被你摔碎了,到时还能有备着的。”说着直接掏了银子付账,同那姑娘道:“普济堂那里正有个病人,程大夫拿不定主意,我说赶紧叫你过去看看。”      那姑娘一听,立即便也不管是一只还是两只玉佩了,拉起白衣公子一路小跑往南边而去。转眼没了人影。      于是俞莲舟出来之时,便看见沈浣一脸笑意盈然的模样。沈浣见了他,笑道:“方才那对吓跑殷六侠的玉佩,到被个姑娘买走了。”      俞莲舟点了点头,心道这等事物倒是姑娘家才有兴趣。      正当此时,跑堂的将二人所点菜色端了上来,两人也都饿了,于是也不再多说,各自用饭。沈浣饭用到一半,似是感到了什么,忽然抬头。俞莲舟见得沈浣似是停了筷子,看他一眼,却见得沈浣有些怔愣的看着自己身后。转身看去,只见得一名三十余岁的葛衫纶巾的男子,身形颀长,相貌清耿,似是刚从门口进来,正自看着沈浣。      沈浣似是与此人相识,良久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果然听得那男子开口出声,似是略略叹息道:“阿浣。”    第十五章 鲲鹏何日得高璇   “阿浣。”声音仿如春夜微风微醺醉人,却仿佛带着无奈。      沈浣见得来人,放下了筷子,一时怔愣在那里,神情奇特,似悲似喜,似是想念又似是愧疚,直愣愣的看着那人,半晌却又逃一般的躲开了目光,声音微哑,唤了一句:“师兄。”      那人几步走了过来,看到沈浣一侧的俞莲舟,笑道:“阿浣,这位是?”      沈浣这才回过神来,正色道:“这位是武当派俞二侠。俞二侠,这位是我师兄,萧策。”      俞莲舟拱手为礼,觉得萧策这个名字颇有些耳熟,听得萧策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俞二侠可愿同在下与阿浣移步一行,另寻他处一叙?”      自打萧策进了客店大堂,沈浣神情竟始终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此时扭头看向俞莲舟,轻声道:“俞二侠,对不住,我们且换个地方谈话可好?”      俞莲舟见到沈浣神情,想必是些为难事情,当下点了点头,“萧先生请便。”      三人由熙熙攘攘的客栈大堂出来,萧策带路,七转八弯寻了间极是僻静的茶楼,来到顶楼唯一一间雅阁,各自坐了,萧策这才向俞莲舟拱手赔罪道:“委屈俞二侠了。金陵一地鞑子探子太多,只有这间茶楼是我们自己人的产业,才方便一叙。”      俞莲舟方才路上便在想此人姓名为何约略耳熟,如今听得他如此讲,忽地脑中灵光一现。果然听沈浣道:“俞二侠,我师兄他是黄州徐寿辉帐下主帅。或许你曾听过。”      当其时者,各地反元义军纷纷攘攘大大小小为数不少,其中两股义军声势最大,一支是颍州刘福通部,另一支,便是黄州徐寿辉部。徐寿辉部亦于两年多前起事,以摧富益贫为号,如今在荆楚一带颇有建树,抗击元军驱除鞑虏,而军律严明,与寻常百姓人家秋毫无犯,更多有照顾,是以口碑极好。武当山在湖北,离黄州不算远,徐寿辉帐下的主帅萧策,俞莲舟自是听过的,却不承想竟是沈浣的师兄。      两相见过礼,萧策也不避俞莲舟,当先同沈浣开门见山道:“阿浣,你从颍州这一走就是半年,也没给我带个信。我在荆州带兵脱不开身,到是让我的人好找。”      沈浣从颍州怒而出走,原本就不知如何同正在南方抗元的师兄说,如今被这一问,心下不由惭愧,低了头,轻声道:“师兄,我,只是想回长沙看看。”      萧策点了点头,“阿竹的事情我已知晓。”      沈浣蓦地抬头看他,微微顿了顿。萧策手下的探子上天入地无孔不入的本事他又何尝不清楚?      萧策拍了拍垂头不语的沈浣,“你将他留在雁留山,终不是办法。我已经派了两名心腹,将他护送道岳麓书院,并留守彼处护他安全。”      “师兄。”沈浣睁大了眼,吃惊异常,“岳麓书院……如今可是安全?”      萧策叹息:“阿竹是你弟弟,你这是关心则乱。你可能想得出比岳麓书院更加周全的地方安顿阿竹?雁留山虽然少有人知,但有心之人,若想查到沈浣出身雁留山,并非难事。而且,比起雁留山一个老仆,有岳麓书院的吴老和我的两个心腹亲自相护,难道不是更安稳?刘子青韩普两个人,借他们两个胆子,他们还干跑去吴老面前放肆么?”      萧策说得沈浣何尝不知,雁留山苦寒不利沈竹休养,又无得力之人护持,绝非适合沈竹久居之所。他此次南下故里,就是为得去岳麓书院一探,若是合适,便将沈竹安顿下来。若非为镖银一事打断,他人如今或许已经身在童年旧时的故园厅堂了。如今萧策安排的委实很是周到,他是自己与沈竹的师兄,对于沈竹的情况与需要,知悉的绝不比自己少。      沈浣心下五味陈杂,嘴角上扯出三分笑容,“师兄,我……阿竹他……可好?”      萧策点了点头,“尚好。只是念你念得紧,行云送他去长沙之时,一路上他都念着你,说是要跟你出去游历。”      沈浣心上仿佛被针扎过一般难受,却只低了头坐着,不言不语,半分不动。      萧策自是知他心中难过,柔声道:“刘子青为了逼你帮他对付韩普而伤到阿竹这件事的原委我都知道了。阿浣,阿竹受伤这件事情,原本非你之责。刘子青韩普那群人的龌龊勾当,你何必为此自苦?”      沈浣表情一时竟是似哭似笑,闭了双眼:“无论如何,刘子青若非为了报复于我,又怎会伤到阿竹?我原以为堂堂沈浣,若连亲生弟弟都相护不住,又有何本事领军作战?可到头来,却发现我不仅护他不住,到更让他因我而伤。如此这般,我又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下的爹娘?”      “于是你就从颍州大营挂旗而走了?”萧策抬眉。      沈浣闻言低了头。      萧策无奈的拍了拍沈浣的肩,“阿浣,你与阿竹幼年失怙,多历磨难。八岁时被师父带上雁留山,师父与我便不再当你是孩子。这些年你四方征战,从未有过半分让人放心不下。只是,为何遇到阿竹的事情,你便方寸尽失?”      “我……”沈浣一顿,“我只有阿竹这么一个弟弟,除此之外,再无亲人。”说着也觉心中惭愧,不敢抬头看萧策,“师兄……是我有负师父与你所望。”      萧策见他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柔声道:“阿浣,你告诉我,你自幼苦读兵书勤习武艺,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沈浣喃喃自语,“为的自是能争得清平世间,还昔日故园。”      萧策微叹:“世间纷乱,故园徒远。阿浣,这些于你如此艰辛繁重的活计来说都太过空幻。你出身书香,生性淡泊,本可安然于岳麓书院之中与琴书笔墨为伴,如今却辛苦转战四方血染战袍。我只问你,你做这些,为得却又是谁?”      沈浣闻言凝坐良久,低低道:“……是阿竹。”      萧策目光精亮,反问道:“于是你现在因为一点龌龊苟且的暗算计量,说不干就不干了?我不记得这是当初那个十二岁时,便咬牙在数九寒天之时于雁留山瀑布之下冰水之中练枪的沈浣。更不记得这是那个熟读各家兵法最善韬略兵出奇招的沈浣。”      他见得沈浣无言以对,心下多有不忍,知他这段时间亦不好过,放柔了声音道:“阿浣。这世间很多事情,所需要的代价并非你所想想的那么简单。有清明光鲜,就有龌龊阴暗。朝廷不仁鞑子残暴,若想能得克复山河,还我故园,绝非你所想的仅仅是沙场之上的较量征战便能达成。你若想挺直了脊梁立于沙场之上,其间那些纷纷扰扰利益纠葛,你便逃不得躲不得。刘子青也好韩普也罢,你必须立于他们之上,才能护得住阿竹与你手下士卒,也才能谈的起‘清平世间’这几个字。这些,你又可明白?”      沈浣一直低着头,然则听得萧策这几句话,却忽然抬起了头直视于他。他想起前日里殷天正大笑着说这世间英雄豪杰便当将“不易”踩踏成“易”才行。当时他便心下触动。而今萧策这番言语竟似更如乌云阴沉的天空中拨云见日一般,给他这许多时间来愧疚迷惑的心思带来一丝明亮。      他于颍州大营出走,为得乃是同僚之间的相护构陷、主公的犹疑不信,更为得这样的构陷争斗已然伤害到了亲生弟弟沈竹。便是他欲独善其身,亦是不得,愤恨无奈之下怒而离营。然则想起自己扔下秉持多年的念想,心下却又无比不安惭愧。今日一见亦为了抗元而辛苦转战四方的师兄萧策,当即便觉无颜以对。只是萧策这一番话,却让他心下得了一番清明。      萧策见得沈浣神情渐渐淡定,垂眼深思的神情,便已然明白自己这一番话未有白说。沈浣是聪明通透之人,过得些时日自能想得明白。当下不再多言此事,话锋一转:“阿浣,我今日来倒是另有要紧之事相告于你。”      沈浣从不耽误正事,当下敛了神色,“要紧之事……难道是镖银?”      萧策点点头,“此事贺穹托付给你之前我便已然派人探听良久,前些时候我有手下飞鸽传书于我,说有见到带有颍州大营暗记的镖银于长沙出现于市面。”      此言一处,不仅沈浣立时警醒,俞莲舟亦是目光一凛。      萧策却是笑道:“消息我是带到了。你若是要去长沙,便快一些。阿竹此时已在岳麓书院,你处理完公事,到可和他多聚些时候。而且,这长沙你自当年离去,便未有回去看过吧?且去看看,云行回来同我回报,言道吴老一直念着你和阿竹。”言罢看了俞莲舟一眼,不露声色。       沈浣见他知得自己心事,心下感动,叹道:“师哥……我……”      萧策拍拍他肩膀:“行了,跟自家师兄又哪有这许多说法?还有,我这回从关外天山一带寻了匹照雪乌龙,你以前那战马实是不得力,将尚未疲马已先衰。你当年最喜欢我的一丈青,总是骑上便不肯下来。这照雪乌龙你且牵走罢,赶路也好征战也好,均是不错得坐骑,比起一丈青倒还更好些。”      沈浣听闻,竟是难得露出了少年人一般得兴奋神情。要知萧策的“不错”二字实在是客气了些,照雪乌龙乃是关外天山脚下万里难得一匹的神驹,传说疾驰起来速度之快让人看不出这雪山之下有另有白马,故而得名照雪乌龙。就是长居天山脚下之人,等闲一见也是不易。如今这马竟被萧策寻了来。萧策自己的千里一丈青已经是沙场之上众将钦羡的名马,这照雪乌龙比起千里一丈青,却更添神骏。沈浣身为战将,战场上马匹于他便如三分战力,如何能不心动?      萧策见他神情,笑道:“你且赶紧去瞧瞧吧,马如今就在这茶肆后院拴着。我可没敢驯,给你留着呢。”      无论是千里一丈青还是这照雪乌龙,都是神驹,各有灵性。一旦认了主人,极难更改。萧策只牵了未上鞍的马来,留着等沈浣自己驯服。沈浣已是难掩跃跃之情,只同萧策和俞莲舟打招呼道:“我下去看看。”随即快步出了雅阁。      果然眨眼功夫,萧策与俞莲舟就听得楼下后院当中,有马嘶之声传来,清洌嘹亮犹如冰川碎裂之声。两人由窗畔向下望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通体莹白犹若天山霜雪,体矫骨俊,四踢翻飞反复跳腾,挣扎极是猛烈。而沈浣骑在无鞍的马背之上,双腿紧紧钳住马腹,俯身紧勒马颈,无论那照雪乌龙如何腾跃,都始终牢牢抓附于其上,半分不松。      萧策瞥了一眼便不再看,倒是端起茶壶,替俞莲舟满上茶水:“俞二侠到可放心,阿浣这等驯马的功夫,颇是不错。这照雪乌龙于他来讲虽不易驯,却也无甚危险。”      俞莲舟接过茶杯,见萧策正色道:“俞二侠,萧某有一事请托,不知当讲不当?”      俞莲舟见得萧策居然极是郑重向他行了一礼,拱手道:“不敢,萧元帅有事请讲便是。”      萧策笑道:“什么元帅不元帅的,此处又非我部帐下,俞二侠唤我声萧兄弟便是了。况且在下虽不如阿浣在江湖上走动得多,武当诸侠的仗义侠名还是久仰的,俞二侠这一唤,到叫在下不敢应了。”      俞莲舟敬他为人,听他说得亦是爽快,“萧兄弟。”      萧策道:“俞二侠与阿浣一道,可是为了镖银一事?还是偶然顺道?”      俞莲舟原本就做着帮沈浣查出镖银下落的打算,“镖银一事,与在下五弟行踪许是有所关联,且此镖银既然关系到抗元义军,武当相助也是应当。”      萧策闻言,展眉而笑:“俞二侠如今可要同阿浣一道赴长沙打探?”      俞莲舟点头道:“萧兄弟手下既然有得线索,我二人自当去一探究竟。”      萧策清隽眉眼愈发笑开:“即如此,还劳烦俞二侠一路上多多照拂于阿浣。”      俞莲舟道:“沈少侠武艺精湛,照拂不敢,但俞某相助必然尽力。”      萧策见得俞莲舟一片坦然,更不多问,知他君子行径,方才便是无意间听得他与沈浣之间谈话,却必不会主动探究其间私幕,沉思良久,缓缓道:“俞二侠,到得长沙,若阿浣去得岳麓书院,还请您多多看顾。他与阿竹幼年失怙,彼处是他家乡故园,多年未归如今回去,触景生情想必心中不甚好受。他平日里最是仰慕于你,你若能多劝的他两句,他必是能听进去的。”      萧策这一番话说得极是郑重,俞莲舟心中一怔。他初见沈浣舟中夜谈之时便知沈浣家乡长沙,只是多年未归,连口音都已更改,乡情极是难遣,却不知萧策最后一句话从何说起。然则既然早已打定主意相助沈浣,这些他便也不多问,肃了脸色道:“萧兄弟放心,俞某记得了。”      此时只听得楼下院中一声悠长的一声嘶鸣之声,两人不由自主向下望去,却见得那方才剧烈翻腾不已的照雪乌龙终于停了下来,不再挣扎。沈浣翻身下马,身手抚摸马修长颈项。那马竟然极是温顺的低了头,轻轻去舔沈浣的手。想来一番激烈折腾,这马终是为沈浣所服。      萧策笑道:“一年多不见,阿浣这驯马的本事却又长进不少。”      俞莲舟心中也暗自点头。他曾在关外见过马师驯马,越难驯的骏马,挣扎的也便越厉害,往往于宽阔草原之上放踢狂奔不止。而如今沈浣驯这如此神骏的照雪乌龙,竟只在六七丈宽的院中就将其制服,本事可见一班。      沈浣上得楼来的时候,神情仍旧略略带了些少见的兴奋之色,可见对于那马是喜欢极了的。几人一番小叙,继而出得楼来。沈浣知晓萧策定然是万事缠身,能特意来金陵寻他已是忙里抽闲,“师兄,军中不可一日无主,你可急着回营?”      萧策笑道:“我萧策的兵要是主帅几日不在就乱作一团,也成不了今天的势。不过你说的对,最近鞑子那边动作有些频繁,如今还是小心些好。”      沈浣如今无有军务在身,不甚清楚元军动向,听得萧策所言,本能一般的警觉起来:“动向?什么动向?”      萧策道:“还不是大动作。你先放心去长沙吧。如若有大事,我自会派手下去岳麓书院知会你。”      萧策历来算无遗漏行无差池,沈浣当即放心,不再多问。      几人行至客栈门口。萧策道:“阿浣,你和俞二侠去湖南一路小心。为兄还有其他事情,眼下不能多陪你了。”      沈浣点了点头。他与萧策久别重逢,纵然不舍,但两人各有事物缠身,心下情重,却也不去做那依依惜别之态,只相护嘱咐两句,即便分别,同俞莲舟转身进了客栈。      萧策直到两人身影不见,在门口站了片刻,若有所思。“俞莲舟……”,他反复思量良久,半晌眼角微弯,其间光芒闪过,仿似颇是欣慰,轻声笑叹道:“阿浣呐……”    第十六章 十载远驰渺归行   第二日一早,俞莲舟与沈浣二人直赴长沙,而张松溪与殷梨亭则留在江南继续打探张翠山下落。      看着俞莲舟与沈浣由城西官道一路快马而去,殷梨亭一手提了长剑,一手拉了拉一旁的张松溪,“四哥,你说长沙能有五哥的消息么?”      张松溪道:“不清楚。那批镖银在龙门镖局出事之后被盗,五弟既然被牵连进龙门镖局一事,难说两者毫无关联。无论如何,眼下没有线索,去看看总是必要。”言罢看了看殷梨亭,见他眉宇紧锁,显是在为张翠山的下落担忧。殷梨亭自打三四岁年纪被张三丰带回山,便与张翠山极为亲近,这几日他为了张翠山失踪的事情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眼眶红了好几回,张松溪又何尝不知?于是当下宽慰他道:“以五弟的功夫,等闲不会出大事。如今没有音信,想是碰到什么难解的麻烦,咱们再好好把临安一带翻查一遍。兴许下月五弟生辰,咱们七兄弟已在武当山了。”      殷梨亭历来对师兄的话深信不疑,听得张松溪如此说,心下也起了几分希望,“真的?四哥?”      张松溪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自然是真的。要不昨日我买那方镇纸作甚?不就是要给五弟的么?”      殷梨亭这才放开眉间愁色,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五哥定会无事的……我也须得想想给五哥些什么才好……”      张松溪笑道:“我看你到不急着想给五弟些什么。倒是昨日那对玉佩,你早些买回来才是正经。”      “四、四哥……”听得张松溪拿昨日那对玉佩取笑于他,殷梨亭面颊红云上涌,松了拉住张松溪袖子的手,脚下一点,蹭得一下蹿了开去,往回一路跑了。张松溪看着他颇有进境的梯云纵,禁不住大笑出来。      --      俞莲舟和沈浣日夜兼程,一路经由江州、宁州,直奔长沙。这一日傍晚,两人过得天岳山,已然暮色四笼。看看时辰,若是赶至前面平州,要到午夜时分。加之天色阴沉,入夜便怕要有雨,于是两人当即找了个村镇投宿。      这村镇甚小,并无客栈,两人无法,只得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门,相问借宿。农户的主人是一对兄妹,十七八岁模样,见得俞莲舟与沈浣,一眼便知是无处投宿的路人。兄妹二人都是爽利性子,当下颇是热情的让两人进了来,热了饭菜招待。饭间沈浣见得兄妹两个举手投足轻健矫捷,颇有些武艺,劈柴打水举重若轻,问道:“我看小兄弟举手轻健,可是习过武?”      那哥哥生的眉宇英挺俊秀,并无一般农户粗糙之气,听得沈浣相问,一手提了筒井水上来,一手往水缸里倒水,笑道:“跟着师父练过几年。”      沈浣点了点头。他见这人提水之时下盘稳固根基严谨,也不说破,侧头去看俞莲舟,只见他慢慢吃着饭,并不做声。      两人赶了几天路均需休整,用饭洗漱之后,相继歇下。      果然到得二更时分下起雨来,雨水打在窗棂之上淅淅沥沥作响。沈浣翻了个身,正要再睡过去,却徒然本能一般觉得异样而警醒过来,朦胧间只见得一根竹管戳破窗纸,小心翼翼的探进屋中,随即一股迷烟飘入。沈浣心下一凛,立时闭气。他正要起身,只觉得臂上一紧,侧头看去,竟是早已醒来的俞莲舟按住他手臂,向他摇了摇头,声音极低道:“莫要妄动,看看再说。”      沈浣当即躺下不再动,俞莲舟侧身往床上一躺,合上双目。果不其然盏茶功夫不到,便有一人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探头进来看了看,见得两人均是沉睡模样,即便缩了回去,关了门。黑暗之中,沈浣只听得门外那哥哥低声道:“都睡了,动都没动。”      另一个清脆女声却是妹妹:“你可看仔细了?那两人看得出你我习武,似是都有些功夫的。”      哥哥道:“看清楚了,这‘魂梦’的份量就是头牛都能放到了。莫多说了,今晚动手,可别耽误了正事!”      随即传来脚步与关门之声。      沈浣听得外面更无动静,一个翻身起了来,黑暗之中一双眼睛分外明亮,从包袱之中翻出一瓶丹药服下一枚,递给一旁俞莲舟,俞莲舟却只摇了摇手,低声道,“跟去看看。”      两人当下出了院子,展开轻功一路寻着那对兄妹的脚印而去,却见路愈发偏僻往山脚而去,最终到得一座破庙之前。两人俯身树上望去,只见那破庙之前竟聚了二十来个人,均是精壮汉子,人人执了火把与利器。那哥哥手中一杆长枪,妹妹则是拎了一双柳叶刀。至于其它人,有几人手中拿了钢刀一类兵刃,更多却是菜刀锄头一类。      俞莲舟与沈浣本来提了十分警觉,各自屏息,然则看得片刻,互视一眼,均是摇了摇头。这群人里,除了那对兄妹有些功夫以外,其余均不过是些山野农夫。而且这一群人聚在一处,声音也实在是大了些,各个神情激动,哪里察觉得到两人?      只见一个持了锄头满面络腮胡子的壮汉冲那哥哥喊道:“罗鸿兄弟,咱们怎么干你且赶紧说说,老子憋了一肚子鸟气,他奶奶的可是等不及啦!”      “就是!罗兄弟,那龟孙子糟践多少闺女,一早就该擂死他老子!”      “嬲他娘!在这多说个甚?!老子说冲进去将那群元狗砍死一个是一个,砍死一对是一双!”      一时之间二十几个大汉哗然一片,应和之声此起彼伏。那叫罗鸿的少年一扬手中长枪,朗声道:“诸位听我一言!这些年来元狗在我中原沃土作威作福,屠戮我汉人百姓,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作!单说那赛格,每年每亩地多征两旦田税,断了乡亲的活路!又每每强掳村中女子淫乐!这次张兄弟家的媳妇被强掳而去,不堪受辱投井而亡。如此下去,今日的张家嫂子,就是明日你我的妻女妹子!”      此言一出,原本群情激愤的汉子们各个怒目圆睁、青筋暴起,脸上表情皆是深恶痛绝与义愤填膺,叫喊着要冲进那赛格家中血刃鞑子。      姓罗的少女声如黄莺般喝道:“兄弟们且让我哥哥说完!”      罗鸿兄妹似是在村人中威信不低,二十几个怒火冲天的汉子果然压下火来,听罗鸿续道:“如今这天下鞑子残暴不仁,早便有不止一处英雄好汉们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再不受那嚣张元狗的鸟气。北至黄河南至江西一路,四处皆是抗元义旗烽烟。但凡有些骨气本事的汉人,纷纷打了杀尽胡虏的号子。以小弟看,今夜咱们去宰了那元狗,分了那不义之财,就此也干脆反了,狠狠出了这口恶气,从今以后再不受那恶气!”      一村人平日里受那身为甲长的赛格欺压得狠了,每亩四旦的田租加上苛捐杂税,更有时不时的强抢掳掠,甚至强占村人年轻妻女,这群汉子一早便欲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一口气憋着不知多少次想将其活剐了泄愤。如今人多势壮,只恨不得立时飞奔至赛格府上将其手刃,更听得罗鸿这一番痛快相呼,顿时叫好声响得震天。罗氏兄妹当先举火引路,便要直奔赛格府上而去。然而尚未走出破庙门前空地,罗鸿但觉眼前蓦然黑影一闪,当先数人的火把均被带得猛地一暗,闪烁摇曳片刻这才复又亮了起来。罗鸿定睛望去,却见得来路之上由树上跃下两人,身形一清卓一端稳,正是傍晚时分投宿自己家中的沈浣与俞莲舟。      罗氏兄妹心中一惊,面面相觑,“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沈浣目光犹若沉水,双眉微蹙,看着罗氏兄妹,却不答罗氏兄妹的话,只道:“你们所说的那赛格可是此处甲长?”      罗氏兄妹本事不弱,一惊之下随即坦然,毕竟他二人也只是不知沈浣与俞莲舟来历,未免节外生枝二用迷香迷晕二人,并无加害之意,罗鸿当先道:“不错!我看兄台也是江湖中人,身手俊俏,如今我们兄弟便是要去将这鞑子畜生除去,出这口恶气!兄台可欲同往?”      沈浣不答,微微眯了双眼,扫过罗氏兄妹身后二十几个汉子,凝声问道:“你们就这样杀上门去?杀了那甲长再出来?”      “难道不是”妹妹杏眼大睁,“不这样杀上门去,难道还要准备贺礼拜帖上门请见?”      沈浣双眉皱紧,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罗氏兄妹身后的汉子们:“就这样拿着锄头菜刀,大张旗鼓的杀上门去?”      那少女听到沈浣如此质问,“唰”的涨红了脸,羞恼道:“锄头菜刀怎么啦?!该杀鞑子一样不含糊!到是有些江湖中人却畏首畏尾不敢替汉人们出口恶气,徒自浪费一身本事,枉为汉家子民!”      这话摆明了便是讽刺沈浣与俞莲舟,少女说完本自得意的看着二人,却见得二人竟均是既不怒亦不恼,沈浣更是全然不理会她,只向罗鸿摇头:“你们这般前去,除了能杀了那甲长以外,实无半分益处,在下劝你们今日还是先回吧。”      后面的二十几个汉子听得沈浣这话,立时哗然,“哪里来的娘娘腔管老子们的事?”      “狗屁江湖中人!”      “这小娘贼胡噙什么?!”      一片谩骂声中,罗鸿上下打量沈浣一番,只见他目光灼灼神情清凛,全无半分怒色,而他身后的俞莲舟负手凝立,肃然不语,一时全然看不出两人来历深浅。他心中一转,全然无视沈浣,带了诸人绕过沈浣身边便要往赛格府上去。谁知这一步尚未迈出,便觉得整个人半侧身子一沉一滞,再也迈不出半步。他抬头,果见俞莲舟抬手,只单单用衣袖不经意间一卷一拂带过他肩上,便似千斤之力压于肩头,涩滞异常。罗鸿心中一惊,这等由衣袖带动内力之功他只有听闻,今日未成想这投宿自家的过路人竟有如此功力。      沈浣心念一转,明白罗鸿年少,心高而气傲,眼下若不让他心服口服,绝难让他听进去自己所言。他在颍州大营一手将各地揭竿而起来投的义军训练成三万精兵,最是了解如何让这些人心服,身形一动,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截拾来的枯木枝桠,两寸粗细六七尺长,其上尚有少许分叉。沈浣拎在手中蓦然一抖,枯叶纷纷而落,“罗兄弟,你若今日想去,便先胜过我这手中枯枝再说。”      俞莲舟见沈浣站在罗鸿身前,手中枯枝一横,分明便是长枪的起手之势,当下不再多言,只缓缓退了两步,让出了地方给他。后面二十来个汉子原本在罗鸿身后,离沈浣和俞莲舟隔了些距离,骂骂咧咧叫嚣不停。然则这时俞莲舟退开正好到了众人之前,那群汉子竟是觉得这始终未曾开口之人冷肃气度竟是异常摄人,均是不由自主的噤若寒蝉。      罗鸿见得沈浣枯枝横执,竟是隐隐透出强烈金戈杀伐之气,便知他必是使枪的高手。当下少年好胜心起,手中长枪一抖,口中“好”字刚落,诸人便见那枪尖银光在火光下划出一条银线,急速挑向沈浣喉间。沈浣自右侧踏上不避不闪,擎了手中枯枝迎上,枪花挽过,密密封住了罗鸿长枪来势。罗鸿一招未等用老即便附身一扣,长枪借势收回,瞬间由直挑变为疾扫沈浣下盘。沈浣身形蓦然拔告,向后一翻,腾跃半空,身形尚未展开,枯枝疾刺罗鸿胸口。罗鸿未曾想到沈浣变招如此迅速,心下大惊,反应亦是极快,上身向后仰去躲过一击,手上长枪“呛”得架开沈浣攻势。沈浣枯枝在他长枪下压,借力前跃,一脚猛然飞出,正中罗鸿小腹。罗鸿被沈浣踢中,疼得咬牙,却横了一口气半声未吭,连退了五六步。他生性勇健,不顾小腹疼痛,脚下一跃长枪直劈向沈浣。沈浣早便等着他再上,当下两人交手斗在一处,只见罗鸿长枪精悍勇猛,夜色之中寒光历历,令人炫目。而沈浣手中枯枝比不上那长枪银亮夺目,但是却仿如乌云密雨一般,招招式式压制着罗鸿的长枪,将其枪锋压得颇是沉重,仿如龙困潜水,无法施展。      俞莲舟虽不懂枪,只看了两招,却也看出罗鸿一柄长枪虽然勇悍,但比起沈浣差的尚远。果然十余招过后,罗鸿脸色憋得通红,沈浣到是举重若轻,招招留了余地,只为引出罗鸿枪上招数深浅。罗鸿几十招过后,又何尝看不出来这一点,牙关紧咬,却无论如何攻不下沈浣枯枝。待到沈浣第五十招上枯枝一扫,将他枪头凌厉攻势悉数带偏,十七八的少年腾腾腾被震开数步,脸颊殷红若血,手中长枪却是往地下一掷,大声道:“不打啦不打啦,我罗鸿本事不济打你不过,这般下去毫无意思!男子汉大丈夫,该认输就认输!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迷晕你是我的主意,和我妹妹与这群兄弟无关,你尽管冲着我罗鸿来!”      沈浣见他少年心性傲气冲天,然则输了却也认得豪爽,心下莞尔,脸上不动声色,只开口道:“五十招,你枪法算是很好了。”      罗鸿全没想到沈浣开口竟是赞他枪法,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显然尚未反应过来,却听沈浣道:“是杀是剐倒也不用,你和你这群兄弟且平心静气听我说几句话便好。”      “什么话?”罗鸿气息仍旧未平。      “便是我刚才问你的话。你带着这群兄弟们冲进那赛格府上,将他及府上鞑子杀得干净,然后呢?”      “然后?”罗鸿一愣,“当然是回来联合了乡亲们,举旗造反,再不受那元狗欺辱。”      沈浣听闻竟是点了点头,双眉一挑:“罗兄弟,你们这么多人深夜声势浩大闯入甲长户中,手刃甲长,屠尽护宅兵丁。这么大的事情,难道鞑子不会上报府衙么?”      罗鸿听了脖子一梗,“上报又如何?反正也是要反了,他敢来一个我杀一个,赶来一双我杀一双!”      “反了?”沈浣目光一转,看向他身后形色各异的二十来个壮汉,顿了顿,道:“你们二十余个人,可知道这一个‘反’字意味着什么?”      这一问罗氏兄妹和二十几个汉子皆是愣了,不禁有些面面相觑,这问题似是简单,但真让人说出个一二来,却又不知怎生才能说清楚。      沈浣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一个‘反’字出口,便不再是三两旦粮食,谁家妹子谁家媳妇的事情了。你们这么多人,三更半夜声势浩大的杀了甲长,随即大张旗鼓的造反,这一个‘反’字出来,便非县州府一级官吏再能插手,必然上报江西湖广二路行枢密院,由行枢密院就近调兵镇压。而离此最近的镇戍守军便在袁州路,统帅乃是元将达尔赤,将兵一万。其人残暴嗜杀,每每镇压反元义士必是血洗村镇鸡犬不留。当年其镇压庐陵义军之时,义军兵士将领的家小老幼妇孺皆被以铁丝穿颈,吊于城墙之上,有哀嚎三日者方死。你们不过二十几个人,这一反,若是袁州镇戍守军派上一千元军前来平乱,你们,要待如何?”      “自是……自是咬牙一战到底……”罗鸿也知道二十个庄稼汉子去对抗几百上千虎狼元军,徒是匹夫之勇,与送死无异。      沈浣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只见原本跃跃欲试恨不得飞去赛格府上的人们听得他所言各个沉默下来,便继续道:“英雄好汉,自是不惧生死,便是死于元军之手,也好于徒受欺压。可是,你们的家人呢?上至父母下及妻小,你们这出尽恶气的痛快一反,面对上千元军平乱的残暴血腥,你们又可有把握不让他们做那第二个被用铁丝穿颈活生生吊死在城墙之上的人?”      想是庐陵当年情景由沈浣之口缓缓道来太过惨烈,众人仿似能闻到血腥味一般,一片鸦雀无声。此时却是那罗姓妹妹当先反应过来,柳眉皱紧:“难道就这样算了?这般受那畜生欺辱却不能吭声?岂不是丢尽汉人的脸?”      沈浣静静收了手中枯枝,掷于一旁,听得身侧一个沉肃声音淡淡问到:“那甲长住在何处?”      沈浣侧头看去,只见俞莲舟一身墨蓝色长衫,火光映衬之下,眸中清光熠熠,身形端严沉稳,势如凝岳。       第十七章 萧疏双鬓问旧情   平江路天岳县甲长赛格府上夜半失窃,府中财物悉数不翼而飞,赛格本人亦为窃贼所杀。奈何阖府上下几十号人,莫说看到偷窃行凶之人面目,甚至无一人在出事的晚上听到半分动静。府衙一力追查,奈何连窃贼相貌身份皆无半分线索,府中更有流言说所来的根本不曾是人,否则怎会半分动静也无?流言越传越离谱,一时之间平江一地豪绅富户人人自危,然则这贼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无消息。      官道之上,沈浣将手中书信递给罗鸿,嘱道:“如今各路义军之中,抗元以萧元帅所部最为得力,也最为开明。你一身好武艺,投入他帐下,必能一展所长,抗击靼虏,扬眉吐气。”      罗鸿嘿嘿一笑,接过书信:“沈大哥,若论枪法,小弟可是比你差得远了!”      沈浣摇了摇头,只道:“你不过经验不丰,亦未经历过沙场征战。过得几年你在沙场之上经验多了,枪法也会有长进。”      罗鸿一拱手,“好,小弟便等上三五年,再与沈大哥一较枪法。”说着看了看俞莲舟,想起前夜与他同去赛格府上亲眼所见他的功夫,面上极是神往,“许是也能从俞二侠手下长剑走得三两招。”      俞莲舟见得罗鸿眼中渴望向往神情,点了下头,“好,五年之后,你若有空,便可来武当山寻我。”      罗鸿一听,双眼大亮喜笑颜开,得了俞莲舟这句话仿如得了什么宝贝一般,一劲点头,“真的?俞二侠,那便如此说定了!俞二侠一诺千金,可是赖不了帐的。”      俞莲舟不言,沈浣开口道:“萧元帅帐下且多与他习些行军用兵之道,沙场之上,也莫逞强好胜,一切小心。”      罗鸿道:“知道知道。沈大哥无须多嘱,这些小弟均是晓得。”      沈浣知他少年心性,拍了拍他的肩,“信要亲手交给萧元帅,事情要紧,可别耽搁。”      罗鸿翻身上马:“没问题,包在小弟身上,沈大哥尽管放心!”言罢向俞莲舟与沈浣一拱手道:“俞二侠,沈大哥,小弟这就去了,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俞莲舟与沈浣均自抱拳回礼,看着罗鸿带了妹子罗雁及十来个有意投军的汉子一路马蹄翻飞绝尘而去。      俞莲舟心有所感,低声道:“磨练得三五年,想必又是位领兵抗元的英武豪杰之士。”      沈浣唇边笑意闪现:“师兄见了信,自会好好照顾栽培于他。俞二侠想是用不到三年,就能听到‘罗鸿罗将军’得名号了。”      俞莲舟只知沈浣告诉罗鸿那信是拖罗鸿带给萧策的,到不成想竟是引荐信,侧头看着沈浣指这一行人背影:“他这人心高气傲的很,若是告诉他了,他岂会将信给师兄?唉,其实师兄最是注重培养年轻将领,有用无类。那信也不过是以防万一,将他送到师兄眼前而已。”      言罢思及自身,心中似是亦有无数慨叹,想到颍州大营之事,萧策所言,乃是殷天正的大笑之语,乃至最后想到了沈竹,沈浣心绪一时又有些纷乱,忽听得身侧俞莲舟道:“时候不早,赶路要紧。”      沈浣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清朗,自己心中竟似也是一轻,不再多想,一声清叱,两人策马沿官道往长沙的方向去了。      --      长沙如今名潭州路,但汉人仍多沿袭自汉代起便有的古称长沙。当其时者,中原地区多有天灾人祸,河南、山东、湖广、江西几路属地均是烽烟不断。长沙虽不如川中富庶太平,却也比这些地方好上不少。      俞莲舟与沈浣一进得长沙城,皆无心思欣赏其繁华热闹,找了家客栈简单用了餐饭安顿一番,便出得门来。根据萧策手下传来的线报,带有颍州大营暗记的镖银乃是在长沙市井当中流通出来,具体源头已不可考。于是两人当下分头在城南城北酒旗商肆林立的地段四处向人打听刻有颍州大营暗记的镖银,以及张翠山是否现身于此,希望能在市井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奈何天不遂人愿,两人在长沙各处商肆集市打探了足足三日有余,却连半分线索都没有。不仅没有见到镖银本身,便连见过带有暗记的镖银的人都未有找到一个,更不用提张翠山下落。      第四日上,俞莲舟与沈浣又是四处打探一早,一无所获。晌午时分两人在约定好的酒楼碰头,见到对方,如前几日一样,各自摇了摇头。两人用饭之际,俞莲舟道:“这长沙城不小,以你我二人之力这般寻找几锭不知出处的银子,实同海底捞针无异。”      沈浣本就心事重重而食不甘味,听得俞莲舟所言,重重一叹,点头道:“我们毕竟人生地不熟,再这般寻下去,惊动了附近鞑子的探子便不好了。”言罢放下碗筷,沉思半晌,开口道:“我看过午我们不必再找了。俞二侠,可否陪我去个地方?”      “好。”俞莲舟想起那日茶楼之中萧策与沈浣所谈,当下点了点头再不多言。      --      长沙自古便是钟灵毓秀之地,而其南郊衡山七十二峰之一的岳麓山更是长沙风景最佳之处。岳麓山东临湘水,北望洞庭,重峦叠翠,石骨苍秀。俞莲舟与沈浣二人由岳麓山脚沿青石石阶而上,一路但闻流水鸟鸣之声淙淙清灵悦耳,将市井繁杂喧嚣悉数阻隔于山下。碧竹青松,山回路转,片刻间两人面前一片豁朗,但见眼前坐落一处极大院落,依山势而建,白墙青瓦,古朴雅致。正门口两丈高的滴雨檐下,数百年乌木古匾,其上四个大字坚苍遒劲:岳麓书院。      沈浣立于大门之前,仰头去看那童年之时日日所见的匾额,其上字字如旧,苍劲依然。多年风雨,几经战火,世事无常变迁,那匾上平添的几分沧桑竟是几不可见。物自如此,人当何言?沈浣微微一叹。他少逢变故,仓促离家,如今一晃已是十多年如流水一般逝去。十多年间,无论是雁留山上刻苦习艺,还是颍州帐下转战沙场,沈浣始终念兹在兹的,便是这幼时故园。人言近乡情怯,眼下当他真的又站到这每每只能梦中重回的故园旧地之时,心中竟有些空落落的,仿佛十多年来的一腔思念之情无处安放,只能静静的凝视这梦中之地,不言不语。      俞莲舟看着身边的沈浣望着大门久久无言,眼中神情变化万千,无数思绪,伸手拍了拍沈浣肩头,“进去吧。”      沈浣但觉肩上一沉,热力隔了单衫透肩而入,坚实稳定,一时仿佛空落落漂浮不定的情怀与思绪悉数被收拢,沉沉的压在那里,令人心安。不由自主的,沈浣点了点头,彷徨无定的心思隐去,拾阶而上,轻轻扣了扣那百年乌木古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来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见得沈浣和俞莲舟,问道:“二位这是?”      沈浣抱拳道:“老伯,敢问如今草庐先生吴老山长可在书院之中?”      老头上下打量了沈浣与俞莲舟一番,“敢问二位可有拜帖?”      沈浣一顿。岳麓书院多为文人士子拜访之地,上门均持拜帖。然则他在颍州大营,多是武将军士,从不讲这些文雅规矩,眼下更是一路风尘仆仆身负要事,手上哪有这等东西?回头去看俞莲舟,却见他也摇了摇头。沈浣抿了抿唇,向那老头道:“老伯,我二人事急,并无准备此物。”      那老头一时犯了难,他见得两人布衣素履,气度神情端地不凡,可是一开口便要见书院山长,又无拜帖。此事不合规矩,“这位公子,对不住,按规矩须得将您二人拜帖承于山长,再由山长决定见与不见。您这……”      沈浣微微叹了口气,不成想这自己幼时每日跑进跑出的门如今竟也不易再进了。      俞莲舟上前,“老丈可否行个方便?我二人远道而来,实有要事。”      老头一犹豫,却见沈浣抿了抿唇,开口道:“老伯,您可对吴老山长说……就说昔日百泉轩中故人来访,还盼一见。”      老头一听百泉轩三字,顿时一愣。百泉轩乃历代山长所居之处。然而当下这位吴老山长,自打重建了书院,便将百泉轩留了下来。典学长几次劝他搬入轩中,吴老只是拒绝,言道欲将那轩空留下来,祭奠故人。这故人是谁,却无人知。直到前些时候,山长却亲自安排了一个少年住到了那百泉轩中,并且明令书院上下要待若上宾,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如今又有人登门,自言乃是百泉轩中故人,老头这下不敢怠慢,“您二位稍等片刻,老头这就去禀告山长。”      果然那老头进去片刻,俞莲舟便见得院中由内至外正殿、二门、大门次第而开,一名老者手执拐杖由一个青年书生扶着一路急步而来。老者年纪已是古稀之龄,白发苍苍,脸上沟壑纵横,当此际者一双眼睛却是明亮异常。老人年纪大了,腿脚极不利落,走得太急,几次险些摔倒,幸得那青年扶住。沈浣见得那老者,身形竟是微抖,疾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那老者面前,声音竟带了三分哭腔:“世伯!”      老者看着眼前的沈浣,不禁老泪纵横缓缓而下,一双枯瘦苍老的手抖如筛糠,轻轻抚上沈浣头顶,哽咽之际,恍若梦中,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只是一遍有一遍拍着沈浣头顶,久久方说出一声:“景儿……真的是景儿?”      沈浣抬起头,泪水覆满面颊,顺着下颌滴滴而落,晶莹如斯。他哽咽不已,只能一径点头。      “好、好啊!”老者激动异常,“当年……当年书院遭难,老夫归来以后……以为你同炎儿均已经……好好,果然苍天有眼,不绝我忠良之后!好啊!好!苍天有眼呐!”      沈浣抹去颊边泪水,“这许多年景儿不曾回来拜望,实是不孝,世伯……”      老者一拉他手臂:“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说这些了!快,快起来,地上凉!”      相扶老者的青年书生轻声道:“夫子,可到内堂叙话?”      老者这才想起来:“我都老糊涂啦!见了景儿你太高兴了。景儿起来,走,我们去内堂!”说着拉起沈浣的手,忽见站在后面的俞莲舟,连问道:“这位公子是景儿的朋友?”      俞莲舟上前一礼:“晚辈姓俞,草字莲舟,见过吴老山长。”      老者见得俞莲舟端稳有礼,满面喜色,哪还讲得什么礼节,一手拉着沈浣,另一手松开扶着自己的青年书生,拉了俞莲舟道:“来来,且随老夫进屋再叙!”说着古稀之年的老者竟是容光焕发,仿似一下子年轻了十余岁一般,挽了两人便往内堂而去。    第十八章 知君几回到人间   吴山长原名吴澄,号草庐先生,江南文人士子中威望极高。与经学大师许衡齐名,素有南吴北许之称。      吴澄昔日乃是书院中的教书夫子,专授易学,颇得学子爱戴,名望极高。十余年前岳麓书院遭逢大难,元军以搜查叛党为名,强行闯入书院之中,将其中上至山长下至学童悉数杀害,三百余名夫子学生无一幸免。      五十余年前宋亡之时,书院诸生曾抗元拒降,阿里牙海焚毁书院屠杀生徒。而十余年前的这一次,乃是自那以后岳麓书院遭逢得最大一劫。唯有吴澄彼时恰好于抚州访友,逃得一劫。待得他归来,只见得书院上下横尸遍野血浸三尺,月余前尚与自己谈笑风生品茶论道的好友,同自己研习诗书请教易理的生徒皆尽惨死于元军刀下,禁不住仰天哭嚎,捶胸顿足,只恨自己一介文人,有心无力无以雪恨。      其后十年间,已近古稀之年的吴澄致力于重建岳麓书院,靠自身名望请得有名大儒士子来书院任教,讲学传道,招揽聪慧有志生徒,修整收编古籍重建尊经阁,对外则低调行事休养生息,不再对外会讲,以免再遭元军挞伐蹂躏。十余年中,不知不觉间,岳麓书院渐渐恢复些元气。虽然不比昔日鼎盛,但在这汉学势微之时,已然隐隐是江南学界之首。吴澄亦被尊为山长,然则这十余年间,吴澄始终未曾搬入历来为山长所居的百泉轩中,只言那轩留下来,时时打扫,以祭昔日故人。只是当年岳麓书院之人均已殒命,再无人知晓这吴老山长所祭之人乃是何人。      ——      三人一番详谈,吴澄看着如今已然身长玉立的沈浣,想起昔年那个身量尚不足自己腰间的幼童,忍不住感慨:“十多年啦,我们景儿如今也已长成大人了。当年老夫遍寻不到你与炎儿不到,便隐约存了一分念想,只盼你们两个孩子能逃得一劫。这十余年来老夫多次托人寻找,奈何却寻不得你们半分讯息。直到上月,黄州萧元帅派人送来了炎儿,老夫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你与炎儿隐姓埋名,在雁留山上习艺。”      沈浣想到这十余年间昔日长辈始终为自己担忧,心下愧疚不安,连忙单膝跪下:“世伯,是景儿失当,应当一早回来见世伯才是,不应累得您徒自担忧。”      吴澄赶紧拉了他起来,“你这孩子这么多礼又做什么?你于雁留山习艺之时不知书院重建之事。出山之后忙于辅佐颍州刘公成就抗元大业,更无时间精力顾及这等私事。世伯又怎会怪你?唉……若早知道赫赫有名的颍州大将沈浣便是景儿你,世伯这把老骨头便是走也要走去颍州寻你。不过,景儿你如何改了名字?”      沈浣道:“当年我和炎儿被娘亲扮成乞儿送出书院,一路躲避鞑子追杀,只好更名沈浣沈竹,直到最后被师父寻得,收为弟子。这许多年过去,沈浣沈竹已然叫得习惯,便未再改回来。”      吴澄点头:“沈景沈炎也好,沈浣沈竹也罢,均不过是名字而已。你这许多年一力抗元驱除鞑虏,叫得什么早已不重要。你爹娘泉下有知,知你今日,也可含笑九泉。”      言及沈浣父母,两人均自沉默,良久,沈浣忍不住问道:“世伯,炎儿他……”      吴澄一拍自己膝盖,“唉,瞧我老糊涂的,早该让你见炎儿的。萧元帅送了他来,只言你转战沙场,炎儿跟在你身边实在不方便,前些日子又不小心受了点伤,这才送回来修养。”言罢见得沈浣愧疚而关切的表情,连道:“事情起末萧元帅的副将都跟我说了。唉,你这孩子就是心重,还和幼时一模一样。炎儿受伤这事原本就怨不得你,你又何必自苦?他受得都是皮外伤,还在雁留山时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今世伯请了长沙最好的大夫,替他调养了一个多月,身子也健朗不少。”      沈浣听得吴澄所言,略略放下心来,只听得吴澄续道:“唉,世伯今日见到你实是太过高兴,人老话多。你想必世急着见炎儿,世伯可不与你啰嗦不停了。眼下他就在百泉轩中,百泉轩便是你家,你可比世伯更熟悉此地,便同俞公子赶紧一道去瞧炎儿吧!世伯这便去着人帮你打探那颍州镖银一事和那位张公子的消息。这是要紧事。景儿放心,世伯这把老骨头,上阵杀敌是不行,但是在这眼皮底下的长沙城中找点东西,还是没问题的。”说着一抬手招来那青年书生。沈浣与俞莲舟起身相扶,吴澄却推了推二人,只道:“世伯谁都能扶,景儿你必是心急,且赶紧去看看炎儿吧!”言罢看沈浣与俞莲舟向他行了个礼,不禁欣慰而笑,扶着那青年书生,往前厅去了,临走似是想起什么要紧事,回头同沈浣道:“景儿,你一时可不会走吧?”言语之间,仿如盼得子女能在家多待些时候的老者。      沈浣点了点头,“不走,不走。”      吴澄得了沈浣保证,放下心来,一路同那青年书生去了。      --      俞莲舟同沈浣一路行来,但觉书院之中花木扶疏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古雅拙朴。柳塘烟晓,桐荫别径,丝毫没有时下园林讲究的喧嚣花哨之态,只留文人士子一股清傲之气。百泉轩位于清风峡谷口,溪泉荟萃,风动翠竹,乃是书院之中风景最佳之境。过得一段曲折小路,一座典雅轩阁现于俞莲舟眼前。轩阁前两侧翠柏依依,轩门门楣之上是少见的白底墨字匾额,之上百泉轩三字字迹风骨清丽。门旁一副对联:教同化雨绵绵远,泉似文澜汩汩来。想来旧日主人俨然乃是文豪大家桃李天下之人。      沈浣轻轻推开正门,屋中乌檀家什,收拾的干净整洁,窗明几净。方才立于书院门口,面对念兹在兹的故园,沈浣近乡情怯,逡巡而不敢入。如今他到得这百泉轩前,知道沈竹便在前面,原本一直因为沈竹因自己而伤心怀愧疚不敢见他,此时却益发心急相见。这骨血相连的手足之情,终是最强烈的维系,无以隔断。      俞莲舟察觉轩中并无人,沈浣却似心知肚明一般,全然不在轩中寻找,而是一路出得后门而去。俞莲舟同他由后门而出,见得眼前情景不由自主微微一怔。二人身处轩后一处临水平台,远处乃是奇珍幽美的岳麓山,郁郁青青,碧峰数点,归鹤展翅,半山腰处遍是如雾如幻一般的玫红与浅白花色,被悠悠袅袅的轻烟衬得益发朦胧动人,仿若便如湘灵仙子居处一般。而台前是偌大一汪湖水,一侧是嶙峋山石,湖中与壁上数处有碧泉涌动,如雪如冰,如练如鹤,相与环绕,渚为清池。竟真如文中所喻一般“四时澄澄无毫发滓,万古涓涓无须臾”。阳光洒落其间,但觉水清霞明,波光粼粼。台下重重叠叠的翠色荷叶,十数朵芙蕖盈盈半开。一双白鹭不知何处而来,轻扑嬉戏于娉婷莲叶之间。      这一副景致天碧云清,竹林翠色,幽壑千重,幽泉千缕,只需浅浅一眼,便让人觉得犹如至身仙境。而眼前临水平台之畔,放着一把软椅,软椅之中正坐着一个白色身影。这样如仙境一般的景致,有着一个尘世之人本应异常突兀,然而这身影却仿如天生便应属于这景色一般,异常契合。      沈浣脚步放得极轻,几不可闻。      “阿竹。”他声音柔到极处,仿佛怕惊了什么一般。      那身影似是未有听见。      沈浣轻轻上前两步,半跪在那软椅之前,柔声道:“阿竹。”声音犹若春风化雨,前所未有的轻柔温暖。      那白衣人正是沈竹,听见了沈浣轻唤,他慢慢侧过头。那是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他这一回头,竟仿佛如这画卷之中的点睛一笔,便是这仙景秀色徐徐铺陈开来之时,最为动人的一抹亮色,一瞬间这山水这泉荷都被他的眸子衬得灵秀起来。俞莲舟但见他容颜竟似谪仙,任何语言均是难描难绘,只令人觉得这周围犹胜蓬莱仙境的景致,配上这面孔都已显得尘俗无比。      沈浣轻轻抚着沈竹如瀑一般的青丝,贴在他耳边,声音温软,却又仿佛强自压抑着什么,如轻哄着幼童一般,“阿竹,是我,我回来了。”      沈竹一双眼睛仿如琉璃一般清澈纯净,半点不染尘埃。他看向沈浣,长长的睫毛如扇子一般眨了眨,竟是半晌才认出他,随即如孩童一般上半身扑入沈浣怀中,语声间已是带有哭腔:“阿浣……阿浣……”      沈浣紧紧抱了他,一边轻轻抚摸拍打着他的背,一边轻轻吻着他的发心,轻声低喃道:“阿竹,没事了,我回来了,没事了……乖,不哭了……”      沈竹却似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越哭声音越大,只抱着沈浣的腰不撒手,抽抽噎噎道:“阿浣……我还以为……以为阿浣不要我了……”      沈浣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柔声道:“是阿浣不对,阿浣错了……不过阿浣没有不要你……这不是来了么……”      沈竹不依不饶,一径拉着沈浣衣襟,泪水沿着莹白脸颊滚滚而落,红红的眼圈好不可怜,微微抽噎,眼底纯挚,情态便是“梨花带雨”一词也显得俗气,再是铁石心肠之人看了也会心生难过。      沈竹哭了足有两炷香时分,这才在沈浣柔声轻哄之下渐歇渐止。然则刚一抬头,看见了俞莲舟,转眼间却露出惊恐神色,仿似看到了什么可怖事物,抓紧了沈浣衣襟,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阿阿阿浣……阿浣……坏人……坏人……”言语间似是尽全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一些,躲在沈浣身后。      沈浣连忙抱了他上身,轻声附在他耳畔道:“乖,那不是坏人,他是阿浣的朋友,陪阿浣一起来看你的。”      这一句话似是不能安抚沈竹的恐惧,然则常年习惯性的信任让他不由得微微探出头来,警惕的打量俞莲舟,犹自微微发抖。沈浣见状,一手轻轻拍抚安慰着他,在他耳边低低絮语不知说些什么,另一手打开身后的包袱,从中取出个陶偶娃娃,放进沈竹手里,轻声哄道:“阿竹乖,看这个,喜欢么?”那娃娃俞莲舟是见过的,乃是他与沈浣行至平江之时,沈浣特意去了市集挑的。当时因为两人轻装简从,包袱不大,为了带这不小的陶偶,衣物本就不多的沈浣扔掉了自己一身长衫来给这玩意腾地方。当时俞莲舟尚微微纳罕,不知道沈浣这么个将军买这等孩子的玩具做什么,不成想竟是给沈竹买的。      沈竹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那玩偶娃娃吸引过去,全然忘记了旁边还有俞莲舟在,转而一心一意摆弄那娃娃,片刻间红润双唇开心的笑了起来,笑道:“娃娃好漂亮,阿竹喜欢!”说着竟如孩子一般抱住那娃娃,不肯松手,一面以脸颊轻蹭那娃娃,一面看着沈浣笑得异常灿烂。      沈浣拍了拍他头顶,将他的手指从他口中拿出来,柔声道:“不要吃手指,说了这么多遍,怎地还不听?”      沈竹撒娇一般的偎在沈浣身侧,笑得动人无比。      到这时,俞莲舟便是再不了解原委,也已然看出眼前十八九岁的少年,这仿如谪仙一般容颜绝美不可逼视的沈竹,眼底目光纯净简单犹如琉璃一般的沈竹,竟只有一个四五岁孩童一般的心智。      俞莲舟历来喜怒不行于色,今日所见却已委实超出他的预料。这样一个容颜可谓倾城倾国的少年公子,却是一个心智不全,只如四五岁孩童一般的人。然而紧接着见到的,更让俞莲舟一怔,久久不言。      只见沈竹似是要同沈浣说什么,上身向前俯去,要凑到沈浣耳边。此时盖在腿上的薄毯却悄然滑落,连带脚上的袜子竟也一起落在地上。沈浣伸手去捡,轻轻的将薄毯盖回他腿上,又拾起袜子,一手轻柔托起沈竹的脚,小心翼翼的将袜子给他穿上。      一抬一落之际,俞莲舟看得清楚明白:沈竹那双腿纤细得仿如只有腿骨而毫无肌肉,柔弱得尚不及几岁幼儿的腿粗细,而那双脚更是惨白无力,肌肉萎靡殆尽,连袜子都已穿不住,更是早已不能行走。      眼前这个容色绝世不染纤尘的少年,不仅心智有异,更是不良于行。      沈浣跪在地上,万般精细的帮他将薄毯盖好,又起身将撒娇的弟弟揽进怀里,低声轻哄,仿如呵护一触即碎的精致琉璃翠玉。      看着眼前动人却又苍白的少年夏初时节仍旧穿着常人秋末才会穿的暖厚长衫,腿上盖着雪白的毯子,眉宇间一派纯稚,却又掩不去经年病弱之像。一时间俞莲舟明白了沈浣为何会因沈竹受伤这件事情愧疚挣扎、愤恨不平。       他不声不响的踱倒竹砰一侧,留给二人静静相处的时间,抬眼远眺湖水对岸碧色远山,仿似在细赏如画景致,心中却是无声一叹。    第十九章 自古离合岂无缘   是夜,百泉轩侧院。      沈浣陪了沈竹在房中,哄的他入睡。替他盖了被子,点了安神的檀香,这才出了房间来。隐隐听的侧院之中有练武之声传来,沈浣微微一顿,转身去了厨房,片刻过后端了一壶热茶,进了侧院。      夜色清朗,侧院草地之上,俞莲舟正在练剑,沈浣进来的时候,恰好正是最末一招。俞莲舟这边一收剑势,便听得身后沈浣的声音:“俞二侠。”      俞莲舟转身,见沈浣坐在正在湖畔一丛碧竹之下的石凳上,而一旁石桌上正摆了一壶犹自冒着热气的茶水。俞莲舟收了剑,几步踱到石桌之前,:“有劳沈少侠了。”言罢接过沈浣递过来的茶。      沈浣道:“这次让俞二侠陪我回来岳麓书院,已经很是冒昧。沈浣家事纷乱,让俞二侠见笑了。”      俞莲舟摇了摇头:“既然已到长沙,沈少侠于情于理都应当回来看看。令弟……想必也甚是思念于你。”方才晚饭时分,他看沈浣一双持枪杀敌的手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喂着沈竹吃饭,一边哄着孩童般撒娇的沈竹,心中不禁感叹。      沈浣轻声道:“自从师父去世,我下了雁留山投效义军,这几年四处征战,便极少能陪阿竹。后来义军之中勾心斗角,韩普不知从何处得了讯息,知道我有一个爱于性命的弟弟在雁留山,便欲挟持了他要挟我帮他铲除刘子青……阿竹这次也是因此而伤……”一句话未有再再说下去,只幽幽的叹了口气,“沈浣自己恩怨缠身,累得弟弟受伤。若是如此,倒不如不见,省的别人再知我二人关系,牵连到他。”      俞莲舟沉肃不语,良久开口道:“令弟想必不会因为此事怪怨于你。今日他见了你这般开心,想来欲同你相见之心远胜于其它。而他的伤……”      沈浣似是知道俞莲舟所想,摇头道:“他伤到的是肩胛,已经无碍了。他的腿……乃是十余年前的旧伤了,与这次并无关联。”      俞莲舟闻言点了点头。萧策曾与他说沈浣沈竹二人幼年失怙少小离家,吴澄今日提及十余年前岳麓书院曾遭逢元兵洗劫屠戮,他便大约明了了事情起末,侧头看向沈浣,却见他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眼中光芒忽然胜了起来,整个脸颊于夜色之中都似亮了起来,欲言又止。俞莲舟不明所以,“沈少侠有何话?”      沈浣听得俞莲舟这般问,垂了双眼,看着自己手中茶杯,澄澈温热茶水之上轻轻袅袅的轻烟在月光下慢慢流动,仿如儿时的记忆一般,朦胧却又清晰,每每于夜色之中无声无息的浮现出来。微微一叹,他轻声道:“俞二侠恐是很难再记得了。”他抬首看向俞莲舟,终是缓缓将昔日旧事讲来。      “家父姓沈,名讳上琼下林,乃是一届文人。十余年前家父便是这岳麓书院的上一任山长。我与阿竹在这百泉轩中出生,百泉轩中长大的。阿竹他天生身体便极弱,爹娘延请了无数名医,均说这病是胎里带来的,没得治。爹娘均是不甘,又心疼阿竹。然则越往后,越发现阿竹的心智似是远比同龄孩子成长得慢上不少,无论行走跑跳说话,都要费极大的精力才能教会。后来爹请了一位名医,那大夫言道阿竹天生心智不全,终此一生恐是也只能有四五岁孩子的心智。自那以后,爹娘异常伤心,更对阿竹无比疼护。阿竹是我幼弟,自打我记事起,他便对我十分依赖,我那时便告诉爹娘,无论阿竹心智如何,终此一生我都会好好保护照顾于他。”      俞莲舟微微点头,他今日头一次见得沈浣与沈竹一起,然则只从他那半点眼神举止,就能看出他对沈竹的呵疼程度与无比耐心。      沈浣说着微微闭了双眼,一手轻轻抚上额头,“只是没想到,这句誓言没等我先兑现,阿竹却先向我兑现了。七岁那年,鞑子以铲除叛党的名义冲进了书院,见人便杀。我爹带领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反抗,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紧急时候娘亲将我与弟弟扮作乞儿模样,带着我两由后门往外逃,却终究未能逃出去。鞑子一个百夫长拦下我们,杀害了我娘亲,又一枪挑向我。那一刻历来胆小得只敢躲在我身后的阿竹竟然忽地站出来将我扑到在地上,而那鞑子一枪正刺中了阿竹后腰的脊骨。”      说道此处,沈浣黯然异常,“当时人太多太乱,并没有人主意一个小孩子。我吓晕了过去,却也因此捡了一条命。等到再次醒来,满园都是尸首血迹,我拖着还有一口气的阿竹从死人尸首里面爬了出来,仗着无比熟悉书院中的小路,趁着夜色从狗洞里面爬了出去。之后我带着阿竹,在长沙城里四处求医,却因为没有钱财而屡次被拒。直到一名好心的老郎中看我们可怜,帮阿竹医治。然则那时已经太晚,阿竹伤在脊柱,老郎中亦是无力回天,阿竹那次好了以后,便再不能行走。”沈浣不自觉的浅浅摇头,说不清是心痛还是愧悔。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暗恨那一枪为何没能刺到自己身上,但是无论多少愧悔,事已铸成,无能更改。此时忽觉的手边一热,却是俞莲舟倒了一杯热茶,不动声色的递了给他。      沈浣饮了一口,只觉得那温热的水入喉,似是将心中的沉郁洗散了些,这才继续道:“而元兵鞑子却似知道了书院之中尚有人走脱,在城中四处搜查抓捕。眼见我和阿竹便要躲无可躲,幸得城中一个收卖泔水的老人家,早年曾受过我爹爹扶助,冒着极大的危险将我和阿竹藏在运送泔水出城的桶中,将我二人送出了城。那以后,我与阿竹两个孩子,一路靠乞讨偷窃流落到武陵。”说到这里,沈浣忽地抬头,目光晶亮无比,直看入俞莲舟眼底,声音一扫方才压抑幽缓,清越了三分,“俞二侠,你可真不记得十二年前,武陵城中你收留相助的那一对幼童了么?”      俞莲舟一怔,方才沈浣所说他只听着,隐约有些不同寻常之感,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特别地方。沈浣这么一问,俞莲舟脑中灵光一动,看向沈浣,清隽卓然的面容约略熟悉,记忆犹如月下轻烟一点点流动铺陈开来。      十余年前,他方当弱冠之龄,行走江湖未久。一次奉了师父张三丰之命前去湘南解决一伙烧杀抢掠为祸一方的马贼。一日晌午行至武陵,正在路边一处铺面用饭,只见得对面一个小乞儿隔了好远躲在街角看着他,面黄肌瘦,头发脏乱,一双大眼睛却是份外明亮。这孩子便是带了沈竹一路由长沙流落至此的沈浣。      当时已是深秋时分,小沈浣却穿的衣不蔽体,十分单薄,冻得哆哆嗦嗦,脸上还有似是被人打过的青紫瘀伤,两手红肿冻裂,看着他用饭,水汪汪的眼神分明是饿得狠了,眼巴眼望的渴望模样。俞莲舟见了他模样神情,面上不动,心中却是一软,便要招手让他过来。      谁承想尚未等他动作,小沈浣却自己试探着一小步一小步的往他这边蹭,细米小牙咬着下唇,十只冻得红通通的小手指纠结扭捏,似很是犹豫着什么。俞莲舟生性严肃,极少言笑,自己也知道平日里武当山上年岁尚幼的四弟五弟都怕他几分。如今他见这孩子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怕是也约略怕他这冷肃神情。想起同样是这般年纪的孤儿却被师父带回山的四弟五弟,吃穿保暖干净,此时正在山上练武读书,喜笑喜闹,再看眼前的孩子面黄肌瘦的怯怯模样,不由得暗叹,表情竟也柔和了些许。正要开口唤他,却见他竟是突然埋头,鼓起全身力气,像头小牛一般一路冲了过来,在自己腰间狠狠一撞,随即扭头向相反的方向撒开小腿便跑。      俞莲舟是什么人,立时便觉得腰间不对,伸手一抹,果然那里银两不翼而飞,显然是被他一撞之下偷摸走了。俞莲舟眉头微皱,只微微一动,便一把揪着他后襟把他拎了过来。小沈浣还没等跑出三五步,便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他心中害怕,眼泪都要悬着要掉,却仍旧拼命又踢又咬,奈何丝毫碰不到对方。      俞莲舟看着在自己手上凶巴巴如小老虎一般的孩子,肃了脸色。常言玉不琢不成器,虽然眼前的孩子仍就年幼,亦是可怜,但若不好好教化,便是相误。于是他轻轻一扣沈浣手腕,微一用力,略施薄惩。沈浣蓦地感到疼痛,立刻老实了下来,一双带着些许泪水得双眼却是定定得瞪着俞莲舟,抿了唇不说话。俞莲舟见了他眼神,不禁一叹,拎了他回到桌边,将他放到自己旁边,塞了双筷子给他,将自己面前犹自冒着热气的饭菜推到沈浣面前,“吃吧。”      小沈浣怔怔的看着俞莲舟。他见这人神情冷峻,心中害怕,方才偷窃之前便异常犹豫。然而想到发烧病重得厉害得弟弟沈竹,这才不由得一咬牙埋了头冲将过去。本以为自己偷了他银子被他抓住必是好一顿教训,却没想到这人竟是拿了热饭热菜给自己吃。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抓向那素饼,看得俞莲舟眉头皱了皱,还没等说话,却见得他将那热腾腾的素饼往自己褴褛的衣襟里塞。俞莲舟只听他声音蚊子一般道:“我……可不可以带回去……”      俞莲舟拿过他的手替他擦了擦,拍了拍他头,“你先吃吧,尚有给你带回去的。”      小沈浣咬了下唇,一双大眼看着俞莲舟,轻声嚅嗫道:“炎儿他……我弟弟……他生病了,我可不可以先带给他?”      俞莲舟一顿,没想到这明显饿坏了的孩子到是一心一意想着幼弟,当下点了点头,叫了店家包了两份热食,起身拉了沈浣的手:“走吧,先带我去看看你弟弟。”      他跟随披着自己宽大外衫而显得异常瘦小的沈浣七转八转,到得城郊外一处土坡。坡的断面之下坑坑洼洼,有些尚积了不少雨水。紧靠断坡的一个最大的坑,似被人刻意挖过,像是一处破败的地窝子。三尺深的土坑,伸进土坡下,四面看得出挖得人很是仔细,壁上的石块都被特意挑了出去。尽管如此,却仍旧狭小简陋得不成样子。其上则是几块破破烂烂的木板遮着。这样一个地方,勉强能挡些风,莫说是人,便是野兽也是难以住下的。伸进土坑里面是几把稻草,铺的却是仔细,将硬梗都一一剥去了,稻草上尚有些微血迹,一旁放着一只破口的碗,碗里面的水却是干净。而那厚厚的稻草之中是一个枯瘦已极的孩子,面色灰败,唯有双颊上是一抹不正常的嫣红。孩子紧闭着双眼,牙关紧咬,呼吸急促,似是痛苦异常。俞莲舟见了心中一惊,抢上一步拂去孩子身上稻草,但见那孩子身体削瘦得吓人,衣裳也已破烂不堪,除此之外尚盖了件大些的,与一些不知哪里寻来的破旧棉絮。想来是沈浣怕他冻到,把能盖的都给他盖了上。      俞莲舟一把抱起那孩子,只觉得触手滚烫,显然烧得厉害,神智已是不清。孩子后背似有伤口,隐隐有血迹透出,裹伤的布条虽然裹得严整,却也已脏得不成样子。他伸手探了探孩子脉息,但觉那里脉象极弱紊乱,内外交困,恶寒丛生,已是命悬一线。眼见着孩子便要不行,俞莲舟一皱眉,从袖中药瓶里倒了一粒天王护心丹出来,捏得碎了,一点一点喂进那孩子口中,又一只手掌贴在那孩子胸口,运功助丹药化开。忽觉的自己衣摆之上一沉,低头一看,却是小沈浣心忧弟弟情形,小脸通红不知是急得还是冻得,两只小手拉着自己下摆踮着脚尖,眼见着就要攀着他手臂往上爬。      “炎儿他、他……他怎么了?”小沈浣咬了下唇,小手揉了揉眼睛,抹花一张小脸,却又似想要俞莲舟肯定,拉住俞莲舟衣摆,“炎儿他吃了东西很快就好了的……对不对……?”      俞莲舟沉声道:“我也不知,他须得立刻看大夫。”言罢一手抱了病重的孩子,一手抱起沈浣,展开轻功一路疾奔回城中,直接将那孩子送进了城中最大的一家医馆。      孩子送来的还算及时,又幸得俞莲舟喂给他的那枚天王护心丹,医馆的老大夫一边唠叨着“怎么弄成这样”一边里外忙碌开方处理伤口,一直到天色渐黑,一副退热药下去灌将下去,孩子脸上通红,汗发了出来,诸人这才松了口气。老大夫同俞莲舟一一交代了药方医嘱,这才去了。俞莲舟关上门,一转身看到趴在床边的小沈浣。从晌午到现在,他始终守着幼弟,寸步不离。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好几转,就是不落下来。如今想是累得狠了,趴在床边睡了过去,一只手却仍旧紧紧拉着弟弟。      如今世道艰辛,两个七八岁的稚童如此这般挣命生存也已不知多久,他自己尚是个孩子,又带着一个重病不良于行的幼弟,衣食无着,更不用提看病抓药,其中艰辛可想而知。看着沈浣眼角犹带泪痕沉睡,俞莲舟悄然上前,抱了他放在床上,给两个孩子仔细盖了被子。抬手摸了摸沈竹额头,只觉入手不再滚烫,略略放了心,替他换了敷额的凉巾。正要在椅子上坐一夜调息,却觉兀自沉睡的沈浣似是寻着热源,一只小手抓住了自己手指,额头染汗,一副十分不安稳的模样,小脸皱成一团,声音轻细嘤咛,竟是微微哭泣:“娘……娘!娘……救救炎儿,娘……”      俞莲舟见他模样,便知他想必是做了噩梦。只觉得握着自己手指的小手微凉,上面尚有刮磨蹭破的不少细小伤口,指甲也已经掉了几枚,握不住他大手,便抓住他两只手指。俞莲舟探指去按揉他太冲涌泉二穴,劲道柔韧延绵。这两穴道本就有静心养神之用,加之他手上劲力带了一分武当心法,果然片刻过去,小沈浣呼吸渐渐平稳,也不再辗转哭泣,只是一只微凉小手仍旧抓了俞莲舟手指不放。      俞莲舟看了看两个孩子情状,也不抽手,只盘膝坐于床侧,闭目用功。一任熟睡的孩子攀着自己手掌。    第二十章 又是群山入梦青   虽说彼时俞莲舟尚是个年方二十出头的青年,可是若论照顾孩子,竟也颇是手熟。原因无他,武当山上张松溪张翠山殷梨亭几个小师弟,如今也不过是五六岁到十余岁年纪,平日里生活读书习武,到大多是靠大师兄宋远桥与他二人帮助操持。这几个小师弟淘气起来,那才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以将后山上下搅得鸡犬不宁。这次下山以前,他还因为三个人在后山生火烤野兔,差点一把火烧了玉女峰而罚了三人各自站了几天的桩。相比起来,眼前这两个饱受潦倒困顿衣食无着的孩子,却是容易照顾很多。何况沈浣年纪虽幼,照顾幼弟却是极是妥帖,无论衣裳食物,总要看着弟弟吃饱穿暖,这才轮到自己。每日里从早到晚,守在沈竹床前寸步不离,到全然不用俞莲舟操心什么。      然而他问及两个孩子姓名来历,沈浣只闭紧了嘴巴,一双大眼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模样倔强之极。其实他也猜得到几分。这两个孩子虽然狼狈窘迫,然则从言语举止之中看得出教养极佳,那日小沈浣抄写弟弟用的抓药方子,一笔字迹竟是端庄严厚,隐有颜筋柳骨之态。如此看来,两个孩子怕是哪家大户人家家道中落,这才流落街头的后嗣,既然闭口不言,其间必有难言之隐。俞莲舟厚道重德,见得他不说,也就不再追问。      既然无意间救了两个孩子,便没有半路丢下不管的道理,而且俞莲舟心中另有一副考量。他见得沈浣年纪虽幼,然则对于幼弟爱护至极,几日细细观察下来,发现这孩子生性聪颖,重情重义,甚至比自家小师弟还要懂事一些,便动了念头欲将两个孩子带回武当,便是师父不再收弟子,也可恳求大师兄宋远桥收下,总比这般流落街头强。不过眼下他还顾不上这些,师父张三丰交代的事情尚未办妥,总要诸事完毕之后再行回山。      但无论如何,纵是他艺高胆大,也不能带着两个幼童前去湘南马贼的营寨。心中一番思索,将沈浣和仍旧卧床但病势已经稳定的沈竹一起托付给了当地一家朴实农户照料,留了银两下来,言道过得十余日办完事便回来将沈浣沈竹二人接走。      时至今日,他犹自记得自己离开那日,小沈浣一个人跟他走出很远。几日相处,沈浣倔强不语的时候多些,却对他显得异常依恋,总是喜欢拉着他手指。此时他亦步亦趋的拉着他,咬着下唇,一直跟到城门口。眼见着不能再跟,沈浣倒是懂事的放开了手,只是双眸中神情分明是一副不愿意他走得模样。俞莲舟见他抿了抿唇,睁大了眼角道:“叔叔姓俞,对不对?”俞莲舟一愣,随即想起他前日里曾好奇的看过自己的剑,想来是见到了刻于剑脊的“俞莲舟”三字,继而点头。      小沈浣抿唇不语,却忽地张开小胳膊,攀树一样爬到正蹲在自己面前的俞莲舟身上,双臂抱着俞莲舟的颈子,重重的亲了俞莲舟脸颊一下。      俞莲舟不由一愣。      他从小流落江湖被师父张三丰收入门下,到如今一人行走江湖数年,二十多年时间,师父与师兄待他均可谓情如骨血,却觉没有人以这般方法亲近过他。小沈浣此时童声童语却是一本正经道:“景儿喜欢叔叔,叔叔就是娘说的好人,对不对?”      俞莲舟这才明白小沈浣这几日下来到对自己多了这番依恋之意。他幼时亦曾衣食无着流落江湖,沈浣的心情他多少明白,于是轻轻拍了拍他头安慰于他,“你和弟弟在武陵待着,叔叔须得去湘南办事。”      沈浣默默的点了点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点委屈,却又咬着细米小牙不出声,看着俞莲舟出了城门而去,直到再看不到身影。只是自那时起,他便记牢了俞莲舟三字。      ——      那时俞莲舟心中只道隔得十天半月便能回来,再带沈浣与沈竹回武当山。不承想湘南一行另出变故,前后竟花了四个月之久,待得回到武陵去到那家农户,已不见了两个孩子。农户的老夫妇言曰约莫一月以前,有名老者寻来,盘桓多日,不见俞莲舟归来,继而将两个孩子带走了,留了手书一封与俞莲舟。俞莲舟展信细看,其中老者简略言道自己与两个孩子的父亲乃是故交,惊闻故友家中事变,这才下山寻来。如今带了两个孩子回去,自会照顾教养,并拜谢俞莲舟出手相助之情。俞莲舟原本存了几分疑虑,但见那书信文辞古雅,笔迹飘逸,看得出带走沈浣沈竹之人亦不似歹人。而且老夫妇说沈浣见了那人,便带了弟弟乖乖同他走了,分明便是先前相识,也便略略放了心。      当初武陵城门口的一别,他本以为再见到两个孩子也不过是十余日,不成想再逢竟已然是十余年。十余年时光弹指一挥,几番芳草枯荣桃花开谢,有道是谁人聚散皆有定,自古离合岂无缘?      俞莲舟看着对面的沈浣,眉宇英挺,眼神疏朗,面容清隽,当初牵着自己手指不愿松开的稚子,如今武艺精湛有胆有识,已经是沙场上之上独当一面的战将。俞莲舟心中一暖,素来持重严肃的神情竟是微温,“我还记得,你是景儿?沈景?”      沈浣未曾想这对于俞莲舟或许不过是无数次锄强扶弱之一的一点点旧事,如今他竟然还记得起来。听得俞莲舟唤他,沈浣心中一跃,眉间眼角被清朗月色映得熠熠生辉,笑意由颊边蔓延到心底,声音竟带了几分雀跃:“俞……二侠,还是唤我沈浣吧。”      “沈浣。”,俞莲舟道,“那年我在湘南耽搁了行程,待到回去的时候,你们两个孩子均已随令师离去了。”      沈浣轻声道:“那时师父另有急事,再也等不得,便只好先留了一封信,带了我们二人回了雁留山。”      “自那以后你便在雁留山习艺?”      “正是。我从师父与师兄研习兵法修炼武艺,师父一边寻医治阿竹的方法。阿竹他胎息积弱,自幼身子便不好,俞二侠也是知道的。前些年多亏师父他老人家寻得不少难得药方,这才略见起色。三年多前师父去世,师兄也于早些年师满下山,我于是下了雁留山。彼时心怀远志,行至颍州,恰逢主公于颍州起事,被鞑子围攻,于是我便救了人出来,之后一直效力颍州大营帐下。只是我一直惦念阿竹,放心不下,所以两年前接了阿竹到颍州城中。直到大半年前……唉……阿竹那次肩胛伤的不轻,受得惊吓,足足月余不敢阖目而眠。加之颍州大营之内同僚之间相互暗算倾轧愈演愈烈,竟已不惜牺牲士卒性命,主公又不过问,只一味煽动百姓从军效力,我一怒从颍州大营挂旗而走。将阿竹送回雁留山,自己一身南下,便想先探一探书院如今情形,若是适宜,便接了阿竹过来。行至信州道上,那日在茶棚之中,我见得俞二侠你的剑鞘,便觉眼熟。”      俞莲舟想起信州道上,茶棚之中沈浣与他和莫声谷同坐一桌的事情,忽地忆起他小时候拉住自己两指不愿撒手的样子,暗道沈浣如今身长玉立,和昔日瘦弱幼童相差甚远,可是认不出了。      听得沈浣又道:“后来在那参政府中,俞二侠你借与我长剑御敌,我见得剑脊之上的字,方始确认。”      俞莲舟问道:“既然那时你便认出,倒为何不说将出来?”      沈浣一顿,微微低了头,轻声道:“俞二侠平日里锄强扶弱之事又怎会少了?这件事于我与阿竹是天大的救命之恩,然则于俞二侠,只恐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只怕俞二侠早已不记得了,便想着这份情份我只要自己存在心中便好。”      俞莲舟笑道:“如今看来,俞某当初能救得今日的沈将军,可也不算小事了。”      沈浣一怔,细思俞莲舟话中之意,不由得出神。天鹰教殷天正曾说“当世英豪何言不易”,金陵城中师兄萧策又言“克复山河故园绝非仅沙场征战可及”,这两句话前者曾令他心中惘然后者令他沉心静思。而眼前俞莲舟的这句话,却让他每每提及“颍州”二字便沉郁的心思无端一暖。      沈浣抬头看向他,只见得俞莲舟神情一如以往一般静肃,然则沈浣却仿似能感到他看着他时,双目之中的些微暖意,极是浅淡,于沈浣却异常清晰。此时星如碎玉月如弯钩,清辉落在沈浣脸颊,将其映得竟犹如白玉。俞莲舟见他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便不多言,只淡淡将茶杯斟满,缓缓用茶。果然盏茶时分一过,沈浣笑容益发疏朗,心中松爽,声音清越:“俞二侠,你说的不错。既然十二年前我带着阿竹从书院之中逃了出来,便没有再是小事的道理。躲过鞑子追杀,遇到你与师父,之后艺成下山,又在颍州危机之时遇上主公,这许多种种,何尝不是上天成全与沈浣还我山河故园之志?如今看来,上天实是厚待与我。”      每涉及颍州大营之事,沈浣便郁郁不乐,如今想通了心底所惑,胸中郁结尽除,精神益发好了起来:“此时此景这等夜色,可是没有好酒衬景,也只好以茶当酒。”      俞莲舟不语,抬手去倒壶中之茶与二人,却不承想那一壶茶竟已空了。两人一怔,不由相视而笑。沈浣忽地灵光一动,想起了什么,提了长剑几步走到院中月下一株梅树之下。此时梅花早谢,但那古梅老树枝叶繁茂,婆娑旁逸。沈浣围着树绕了数圈,似在回忆什么,半晌找到了地方,用剑在地上挖了起来。果然过得片刻,俞莲舟听他极是高兴的笑道:“竟真的在这里!”随即见他抬手从那地下取出一个乌沉坛子。      沈浣掸了掸上面泥土,拎了过来,俞莲舟见那是个红泥封口的酒坛。      沈浣道:“还记得小时候听娘说我和阿竹出生那年,她酿过几坛酒,我爹喝了一些,剩下这坛,便埋在了院中梅树下。如今不想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说着一探手拍开封泥,顿时一股极是馥郁清香之气溢出,光是闻见,便已然微醉。      酒浆倒入杯中,俞莲舟见得那酒色如琥珀,透明澄澈,极是悦目,酒香散入夜色之中,不饮自醉,不由叹道:“当真是好酒!”      沈浣递了一杯与他,满目笑意:“算来这酒可同阿竹与我是一般年岁了,俞二侠且先尝尝?”      俞莲舟浅饮一口,但觉那酒入口甘厚绵长,醇香不绝,仿佛由口中蔓延至全身,而又复溶于月色之中,竟使人觉得自身也随着这酒一起溶于这一天一地的朗夜清风之间。这将近二十年的花雕,当真难得至极。      两人各自浅酌慢饮,月漫中天,酒浆醇香余味不绝,萦绕于这晴夏夜色之中,仿佛晕染得这满园夜色也熏熏而醉。沈浣两颊嫣色渐起,心中无限感怀。这天、这地、这故园中一草一木月色清风,他已久别十载有余,每每午夜梦回,寒衾独卧之时,想到得总是幼年之时的点滴旧事。许是因为如今终回到儿时故园,许是因为同俞莲舟故人相认,又或许只是因为这夜色醇酒太过醉人,沈浣目光迷离,取出了自己一直不离身短笛,于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俞莲舟听得笛声幽幽而起,缱绻于夜风之中。曲子依旧是信州道上那卖唱的小姑娘所唱的一曲《江上逢故人》。这曲子俞莲舟仍旧记得,信水之上与沈浣还剑之时,亦曾听得沈浣吹奏过。只是彼时一曲丝丝缕缕茫然若失,此时却于空悠清灵之中隐隐透出开阔豁朗。那一句“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反反复复,犹如低诉。      苒苒物华几度,故园万里迢递,故人千山相隔,今日浅酌共饮一场,这一夜青山月色,却不知又将何时才能再入梦中。    第二十一章 世事穷通皆有定   不同于江湖门派,岳麓书院是文人士子聚集之地,自开宝九年立院至今,已历三百余年,虽然几经战火劫难,但于长沙一地可谓根深蒂固,人脉甚广。加之吴老山长为人谦和德高望重,是以在这长沙城中探听消息线索,的确要比俞莲舟与沈浣二人容易许多,亦不惹人疑窦。      俞莲舟与沈浣二人连续奔波近一月,如今方始微微松了口气。然则俞莲舟挂心师弟张翠山,虽有书院的人帮忙,自己仍旧在附近打听张翠山行踪,只盼得其与颍州大营的军饷能有些微牵连。沈浣曾要与他同去,他却念及沈浣与沈竹相聚难得,便要他多留在岳麓书院之中陪沈竹。      沈竹对沈浣格外依恋。当初不见沈浣之时想的念的均是沈浣,如今沈浣在侧,便日日缠着沈浣。在他的认知里,没有烽烟战火,没有蒙汉之争,没有阴谋计算,只有一个沈浣,一个时常在外游历的沈浣,而不是一个四方杀伐征讨的沈将军。雁留山也好,颍州也好,岳麓书院也好,无论他乡还是故里,于他来说亦无分别,区别只有“阿浣在”与“阿浣不在”。      沈浣何尝不知沈竹所想?沈竹盼得只是能与他两人一起同游天下,而不是总是留他一人独自在“家”。沈竹每次童言童语如此向他讨着承诺的时候,沈浣总是心中叹息。无论是征战杀伐还是阴谋计算,他皆不欲让纯挚干净的沈竹知晓,只愿他能平安便好。但是看着沈竹孩童一般殷切渴望的神情,沈浣心底只隐隐希冀将来若得有世间安宁的一日,定要带沈竹游历一番,以偿他夙愿。      这日俞莲舟在外寻访张翠山下落,沈浣推了沈竹轮椅,于临碧亭中小坐,临碧亭临水而建,亭下便是岳麓八景之一的碧沼观鱼。沈竹极喜欢看无数青红跃鲤跃出水面,激起白色水花,一派生机好不热闹,一时看得他拍手而笑。沈浣坐在一旁,一边小心看着以防他看得高兴一不小心落进水里,一边削着苹果,切成小块哄他吃掉。      好不容易哄着沈竹吃掉一个苹果,沈浣听得山路之上有人缓缓而来。他抬头远远一望,却见是吴澄独自一人沿了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这边行来。沈浣连忙擦了擦手,起身过了去,一手扶住他,搀着他到得亭中坐下,“世伯也来临碧亭观鱼?”      吴澄一捋胡子,笑道:“怎么?世伯不能陪炎儿一起观鱼?”      沈浣双手奉了茶,道:“世伯年岁大了,这临碧亭地高,有个生徒相扶来才好。”      吴澄道:“唉,世伯年岁的确是大了,这腿脚可是不灵便了。想当初世伯同你父亲同上这临碧亭,也曾是健步如飞。倒是如今,连景儿都要担心了。”      “世伯。”沈浣微叹。吴澄年岁大了,倒不似盛年之时学究大儒般的严谨,在沈浣沈竹两个小辈面前颇爱说笑。      吴澄饮了茶,却是正了颜色,从袖中取出一封保存极是妥帖的纸笺,交与沈浣道:“景儿此次回来,怕是也要取这个吧?”      沈浣一看,那纸笺之上,细密工楷,其下四封大印,分别是颍州刘福通部、黄州徐寿辉部,南阳王权部,荆州孟海满部。这四路抗元义军结盟的盟书,也正是刘福通让贺穹告知他让他取回之物。当初四部相约共御元军,是以结盟而有此盟书。四路兵马当中,以刘福通部与徐寿辉部较强,而王权部、孟海满部较弱,结盟一事,到大多有由沈浣与萧策二人促成。二人同门,眼光均是长远,皆看得出元军势大,绝非任意一部可以独立相抗,久之必为其所剿灭,是以商议结盟。徐寿辉在兵事上对于萧策可谓言听计从,而无论刘福通对于沈浣信任与否,其帐下沈浣确是首屈一指的大将,是以结盟一事便如此达成。四部相约通力抗元,公分战利。      只是事情便如沈浣曾在船上与俞莲舟所言,沈浣和萧策为得乃是抗元,然则旁人的心思,确是复杂的太多,其中利益纠葛数不胜数。王权与孟海满多是因为势弱,想要刘福通与徐寿辉这里两道强援。刘福通则是因为更多看上了徐寿辉部位居江南富庶之地的兵源与财资,徐寿辉则是因为刘福通居于江北,与他们来讲是唇亡齿寒。于是这一道心思各异的盟书自结成之后,便由萧策提议,送至了在汉人文人世子中威望极高的吴澄这里,以约束诸人。      刘福通这次让沈浣来讨这盟书,沈浣心中也猜得到刘福通几分意思,怕是刘福通又有打算,尤其是自己又离开颍州大营,保不齐刘福通便有反悔之意。更有可能是刘子青韩普舍不得那点战利与其它几部公分,是以撺掇刘福通反悔。这件事情与镖银粮资一事不同,沈浣一直闭口不提,竟不成想吴澄阅尽世事,早已猜到了几分。      沈浣看着那纸笺,沉思片刻,却是递还给吴澄道:“世伯,这盟书还是您收着。主公虽托我取回盟书,只是……只是景儿考量再三,觉得这盟书还是当放在您这里较为妥当。”      吴澄却是不接那盟书,只道:“景儿此言何意?”      沈浣叹了口气,“当初结盟一事,本由我与师兄一力促成,为得乃是四部合力抗元。若是各自为战,易为元军各个击破。只是除我与师兄之外,四股义军之中异心甚多,为功为利,实在令人头痛。若有这盟书在,于众人多少都是约束,可若我将这盟书带回交给主公,一是违背了当初盟誓不说,二则这结盟必然为之所破,于抗元一事极是不利。世伯您德高望重,这盟书,还是放在您这里最为妥当。”      吴澄听完,笑着捋了捋白须道:“景儿眼光深远,通晓兵事,你父若在,必当欣慰。至于这盟书,你且拿去。世伯给的不是你们主公,而是你。”      沈浣听闻,不禁一怔,瞪大了眼睛:“世伯?这……您的意思是?”      吴澄笑道:“世伯腿脚不灵便了,但是脑子还未糊涂。你这几日陪伴炎儿寸步不离,怕是心中已经打算找到镖银以后,便要回颍州重披战甲了吧?”      沈浣更是怔愣,未尝想到自己的心思吴澄看得一清二楚,却听得吴澄道:“你这孩子太重情义,自小又极疼炎儿。炎儿为你同僚所伤,你必愤恨异常,是而挂旗出走。不过景儿,你是个明白孩子,除了情义,于道义责任亦是看重得很。你又熟读兵法,这天下情势军心民情你皆看得通透,怎会不明白眼下抗元义军的情形?如今颍州大营,就是江南十数万义军的第一道抗元屏障。眼下炎儿在我这里无事,你思及萧元帅处境与颍州情势,这回转之心想是必然。”      沈浣张口刚要说什么,却被吴澄打断道:“景儿你且听我说完。刘福通乃是多疑之人,其帐下另两员主将刘子青与韩普亦非智虑忠纯之士。不过是占了先与刘福通一路起事的资格而已。倒是其后的贺穹贺将军,刘福通弟刘六任,罗文素罗将军,刘子青的副将方齐、周召,楼羽楼将军,以及你的副将狄行、何沧,还有戴思秦,这些人各有所长,皆是可用之人。只是这些人中,却无有如萧元帅之才略眼光文武双全者。景儿,你与萧元帅同门,眼光智计并不弱于萧元帅。只是你先前在颍州帐下,始终将自己当做帐下听命的将军,行的乃是君子不党,清白自守的道理。可景儿,你当明白,成大事者,无不是外儒内法,乱世当中,行的乃是纵横之术。你若始终当自己乃是听命的战将,那便只能为人所制、前后掣肘。而不能如萧元帅一般,统领合营兵力、一心御辱。”      沈浣听着被文人士子们喻为理学大家的吴澄同他讲着法家道理,纵横一说,心下颇是惊异,然则静心想来,却是如此。他以君子不党清平自守为本,却被人屡屡算计排挤,亦为主公所疑。堂堂颍州帐下头一号大将,被迫挂旗远走。而师兄萧策效力于徐寿辉,却是游刃有余。若论兵法战事,他并不比萧策逊色,实是萧策比他花了更多功夫,使得黄州大营上下齐心。而沈浣却始终当自己是沙场战将,并非统兵主帅。      吴澄继续道:“景儿,你自小便是聪明孩子。你回得颍州,当如何才对无须世伯指点。这盟书你且收着,莫要交给你们主公。至于他那里,我自修书与他,你全不用费神,只将这盟书收好便是,关键时候,于你与萧元帅或许有能派上大用。”      吴澄所言,句句在理。这薄薄一张纸,中原四股义军六路行省二十五万兵马的动向、甚至生死,悉数被放在了他的手上。沈浣静静看着那盟书,双目微垂。他这次离开颍州本是归乡,却不承想这一番轮转,中原数十万义军人马的盟书,却又到了他手中。      一瞬间他想起殷天正之言,萧策之言,乃至俞莲舟之言。良久抬头看向吴澄,合拢手掌,将那盟书极是慎重的收了起来,继而道:“世伯,若非您年事已高,景儿倒是真欲请您与景儿同赴颍州,提点指教于景儿。”      吴澄大笑:“世伯老啦,这些费神费力的事情,偶尔做个一两回也便够了。如今世道虽乱,却是群豪并起,元蒙失道,必有其亡之日。而真须得世伯费心的,可非这些军国兵事,却是景儿你的婚事终身。”    第二十二章 平生不问相思意   沈浣听得吴澄所言,狠狠一怔。方才拿了那事关中原二十五万义军动向生死的盟书,沈浣肩未摇手未晃,而此时,却是手中茶杯一抖,险些落在桌子上。      婚事。      她全然没想到,如今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同自己提起这两个字。      吴澄见她怔愣吃惊神情,心中重重一叹,知此事他说将出来,怕便是这般情状,开口道:“景儿也好,沈浣也好,姑娘家,这婚嫁乃终身大事。”      沈浣猛地抬头。      姑娘家。      这三个字,如今知道真像的,已经不超过三个了。      从记事起到得现在,她没穿过一天女装,没习过一日女红,做的是男儿装扮,读的是韬略兵法,习的是长枪快剑。沈竹也是唤她兄长,唤她阿浣,从未唤过一声姐姐。甚至连她自己,这些年苦习武艺,征战四方,都已渐渐忘记了这件事情,更无一人识破她装束身份。如今由吴澄的口中说出,她竟一时怔愣,不知作何反应。      吴澄叹息,“景儿,世伯知道,这些年来你作为家中长女,掩去身份,一边照顾炎儿,又一肩担了该担的担子,从没过过一天姑娘家当过的安宁舒心日子,实在是委屈你了。”      “世伯……”沈浣摇头,“莫要如此说,无论阿竹还是这些年来的征战,本当是我本分,和谈‘委屈’二字?”      吴澄道:“好,你这孩子论胸怀才略,这两个字也实在不当加于你身,咱们便不谈这二字。只是景儿,你如今双亲已然不在,这婚姻之事,却当由世伯替你操持才是。”      沈浣听得吴澄话中之意,竟是便要办这事,不由得更加吃惊,听得吴澄道:“景儿,你非是一般闺阁女子,如今便是世间男儿也少有能及者。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不过是说给寻常闺阁小姐听得。而于你,世伯也大可直说。世伯最初看好的乃是萧元帅。他是你同门师兄,知根知底,你二人情谊亦是深厚,若能得他为婿,你二人夫妇合力抗元,实是再合适不过。”      看着沈浣几乎是目瞪口呆得看着自己,吴澄苦笑道:“只是世伯心里却也明白,你与萧元帅二人同门十余载,若是各自有意,如今早已成事,何必还劳世伯操心?上次萧元帅来,世伯亦有旁敲侧击试探于他,他亦无此意思。”      沈浣无奈抚额道:“世伯,我与师兄只是同门师兄弟之情,怎可能……”言罢不禁摇头。      吴澄续道:“后来萧元帅说你月内必会回来,世伯便动了心思。景儿你这些年转战四方,武人实是见得太多,而论统军用兵,能出你右者寥寥无几。世伯总不能给你寻一个尚不如你的人为婿。不过幸好世伯这一把老骨头,却也是这岳麓书院之山长。书院之中,不说群贤闭集,但各个均是青年才俊,其中佼佼者也算得当世俊杰。世伯精心挑选许久,这才选得隋卿。”      沈浣不由吸了口气,没成想吴澄竟连人选都找好了。只听吴澄又道:“隋卿乃是书院教授易学的夫子,学识极是不凡,于江南盛名不小。他今年二十有五,为人耿介,洁身自好,家中亦是无妻无妾。难得的是他不似寻常士人迂腐,到愿自己结发之妻能是读书明理,有所见识之人。世伯觉得若是能得他为婿,景儿想必不会委屈。景儿,你可还记得这几日跟随世伯身边的青年书生?”      沈浣皱了眉头,凝神细思,倒是记得这几日每次见得吴澄时候,均有一个青年书生立在一侧。只是面目举止言谈如何,于她而言早已模糊。听得吴澄相问,只得摇头道:“我只记得似是有个书生在世伯身侧,样貌之类,却是没再注意。”      听得沈浣半点不曾上心,吴澄不忧反笑,开口道:“这便是了。世伯看着隋卿虽好,景儿看着却不一定如此了。要知隋卿可在这长沙城中是有名的俊秀,景儿见了数回,竟半点印象也无,可见一番心思全不在此。原本世伯在想,若是景儿自己没有什么想法或者意中人,世伯便与你和隋卿说合一番。只是如今……”      “如今?”沈浣问道。      吴澄捋了捋白须,“如今景儿自己将人带了回来,世伯倒是多操心了。那俞二侠虽是年龄稍长,但是三十有一,也是初逢盛年,这几日世伯早向知晓江湖事的朋友打听,凡是提及武当俞二侠的,无不是赞不绝口,只道此人端严稳重,克己守礼,情义千金,年纪不大却在江湖之上声名威信极高。景儿选得此人,眼光实在很好。”      “世、世、世伯……”沈浣一双大眼眨了又眨,手中茶杯叮当一下落在桌上,一杯茶倾出大半,洒在衣袖之上,“俞二侠……我与他乃是故交。昔年我与炎儿流落江湖之时蒙他相救,否则炎儿性命危矣,哪里再遇得上师父?这次我二人乃是于信江偶逢,同赴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镖银失窃,俞二侠的师弟又或许与镖银一事有关。我二人听得师兄传讯,这才同道来长沙。实在……并非……并非如世伯所说。何况俞二侠乃是武当张真人弟子,声名赫赫,又是我与阿竹恩人,实在不是景儿能高攀的。”      吴澄一边听沈浣解释,一边不动声色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慢慢饮了,听得沈浣说完,停了片刻,这才饮尽,缓缓而笑,开口道:“景儿,世伯言及萧元帅,你只答了一句,言及隋卿,你亦只答了一句。然则言及俞二侠,你却说了五六句不止。”      “啊……”沈浣微微吸了口气,一双眼睛圆睁,清濯面庞满是惊讶之色,似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一时间反应不及,只有些怔愣的看着吴澄。吴澄却只是兀自浅笑,也不多说,不紧不慢的饮着茶水,竟颇有些兴致盎然的去看那青白红黑各色鲤鱼在水中游浮沉跃,四溅水花。一时之间临水山亭之中唯余清风拂过,万叶千声。      沈浣心思渐静,忆起自从信州道旁与俞莲舟再遇,上饶参政府中相助,信水之上相叙,同赴临安查访,金陵打探天鹰教虚实,转道而向长沙,及至前日百泉轩中同饮共叙,扪心自问,她可真的竟是存了别的心思?若是没有,为何这一路与俞莲舟同行,心中却总存了异样之感?她本以为那是再逢昔年家变之后曾相救的故人,心下感怀所致。可是如今细细想来,她可能当真言道俞莲舟于她只是当初仗义相救的故人?      为何上饶府中由俞莲舟手中接过长剑的时候,剑柄之上的温热之感让她心中一动?      为何信水之上夜舟之中见得俞莲舟来访的时候,竟会有很久未尝体会到惊喜之感?      为何龙门镖局之中俞莲舟那一句“此地不甚安全,我与你同去”让她无端动容?      为何俞莲舟赠与她的一小瓶伤药她贴身收藏的极是仔细,不舍的使用?      为何天鹰教中俞莲舟在后堂与殷天正相斗,她嘴上教说着殷梨亭,手上长剑却是半分不松?      又是为何,她每每提及颍州大营必会有的沉郁烦乱,在他那晚一句话下竟是终究烟消云散?戴思秦同她说她若想立于不败之地,须得同刘福通虚与委蛇、与刘子青韩普相争相较。萧策同她说若想实现克复山河之志,便不能一味专注于沙场而避开这些功利计算。她熟读韬略,这些利害剖析,实是再清楚不过,然则却每每下不了决心。直到日前夜半百泉轩中同饮共叙,素来沉肃冷峻的俞莲舟与她相谈之时扬眉而笑,只简单的一句“当初能救得沈将军,可不算事小事”,让她心中暖极,只觉自己脚下之路,无论有过多少辛苦,将来又须得多少辛苦,都已值得了。仿佛也只需这一句话,她便能将那些路途之中的困扰阻隔一扫而清。      这许多事情,绝非故人恩情能解释得尽的。其间心情,感怀有之,相投有之,孺慕更有之,只是沈浣已然察觉,这些情怀绝非全部。那么除了这些,自己还怀了何样的心情?一时之间,山间清风卷起沈浣衣角,轻盈飘荡,应和着远远传来的空远鹤鸣。      只是沈浣心绪一转:便是想得明白这些,却又能如何?年幼之时父亲教导言犹在耳,家破人亡之事历历在目,雁留山上勤习苦读仿如昨日,十多年来克复山河之志还我故园之心,这些东西,早已如影随形的渗入到她的骨子里,涂抹不去,剥离不开。这半年多来的时光,不过是她一生中的一个意外,本不在过去的意料中,亦不在今后的规划里。无论她是沈家的长子还是长女,她的身后都是沈竹,她今生要走的路,二十年前就注定好了,其上的艰辛让她已经没有太多可留给自己的东西。      吴澄似是看透了沈浣心事,一手轻轻拍着犹自沉浸在观鱼乐趣里的沈竹,抬头看着沈浣道:“景儿,世伯知道,这些年来,你身为沈家后嗣,一力尽到自身之责,抗元御辱不遗余力,不负你父期望,不负你师父师兄教导,亦不愧为忠良之后。只是景儿,你爹娘如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希望你自己这般苛待于自己。除了责任,你亦当有自己所思所愿之事。”      沈浣听闻,沉默良久,“世伯如何觉得景儿这些年便是苛待自己?雁留山上读书习武也好,颍州帐下征战四方也罢,景儿却也绝非仅仅为此。”      “哦?”吴澄抬眉,放下了手中茶杯。      沈浣声音轻缓,却是字字句句清清楚楚,“这些年来,师兄与我不为功名,不为主公,只为了克复山河还我故园之志。师兄也曾言道此志太过空幻,然则于我而言其实不然。所谓克复山河还我故园,终究为得,是一个清平世间,一个为了自己,为了炎儿,为了所有人的清平世间。可以让自己笑谈山河故园而不潸然泪下,可以让炎儿安居于百泉轩中而不必担忧再有屠戮兵戈,也可以让天下人泰然生活而不再骨肉离散。什么民族大义千秋功业,师兄不信,我亦不信。我们信得、为得、争得只是这样一个清平世间。无论这条往山河故园、清平世间的路尚有多远,我们都会把这条路走下去。行路之上,于师兄与我而言,责任道义千秋功业,无非均是易散浮云。可是我答应过阿竹,此生一定会给他一个安宁的故园,也一定会一偿他心愿,不在把他留在家里,而是去带他每一个他想去之地,给他看一个清平世间。”      吴澄已是古稀之年,沈浣这一番话,竟让他脸上如同盛年一般神采亮了起来。他直视着沈浣眼底,那里铮铮之色清凛逼人,半分没有违心之意,坦然宁定,仿如静川沉水。不知过了多久,吴澄缓缓开口:“景儿,你可知这往清平世间的路,将有多远?”      沈浣浅然而笑,沉声道:“我自知晓。可此事终需有人去做。上天即让沈浣大难不死,即让沈浣承袭了雁留山之学之艺,想来便是让沈浣顺着自己心意志向去做此事。沈浣愿以一己所学,且去挣这一个清平世间,无论成败,但求俯仰之间,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幼弟。”      说着她低了头,深深一叹,叹息声中仿佛含尽了这些年的无数离合,亦有着前路上静待的波折坎坷,“只是这路上,沈家的长子沈竹的长兄,不能是女子。雁留的传人萧策的师弟,不能是女子。颍州帐下,沈浣沈将军,持了这中原四股六路行省二十五万义军盟书的人,不能是女子。”      “孩子,这条路太长太远。你要晓得,你许给炎儿的清平世间、安宁故园,或许穷尽你一生也走不到头啊……”吴澄闭目而叹。      她抬头看向吴澄:“世伯,就是因为这路太远,两相茫茫,只要一天未能到头,沈浣便一天不能是女子。什么婚事,都是笑谈,沈浣的终身,就是这条往清平世间安宁故园而去的路。对于俞二侠,今日我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便足够了。再求其余,便是贪心了。”      再求其余,便是贪心了。桃李年华锦绣青春,一句山河故园,将她寸缕模糊不明的女儿心意存埋于心底,那里许是孺慕,许是敬重,许是爱慕,又许是兼而有之。但她已不想再去探究了,因为她许给沈竹、许给自己一个清平世间,剩下的已没有了她沈浣能贪心的余地。      吴澄活了七十余年,几经起落劫难,天意人心,看得再是清楚明白不过。听得沈浣此言,不禁仰天而叹。      沈浣却只是垂了眼倒茶,一手轻轻替沈竹理着发冠乌丝,仿佛自己什么都未说过,什么亦都未想过。      天色渐晚,沈浣担忧沈竹受凉,同吴澄告了罪,先行推了沈竹回了百泉轩。      吴澄看着沈浣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竹林碧潭归于宁静,只留一片风荷晚香。他这许多年,早已阅尽世事,当此时着,却忽然一笑,喃喃自语道:“景儿,你可知那日你与俞二侠喝的是什么酒?那是你娘亲在你出生那年给你酿的女儿红,专待你出嫁之时再饮的啊……”    第二十三章 五更烽烟频传急   接连十余日,岳麓书院动用了长沙城中各条人脉,却依旧没有打探到镖银的下落,张翠山行踪更是寥寥。若非沈浣相信萧策的探子在这么要紧的事情上绝不会出差错,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讯息有误。      倒是俞莲舟接到了武当山上莫声谷报信,信中言曰俞岱岩已然转醒,性命无碍,只是四肢皆断,无法行动。而张松溪与殷梨亭二人在金陵临安一带遍寻张翠山踪迹不着,已然北上向大都方向而去,一路细细寻找,盼得有丝毫线索。俞莲舟接到那信,静坐于百泉轩中一动未动整整一日。手足兄弟重伤的重伤,失踪的失踪,他的心情沈浣亦曾亲尝,如何不晓?只不动声响的带了沈竹在书院后山,留他一人静思。      沈浣虽然做好了回颍州的准备,却未成想这一时来的如此之急。      是月十五,圆蝉东升,正值夜朗风清之时。百泉轩院中,沈浣正坐在沈竹轮椅前陪他玩耍。手中握了一只百灵鸟样的陶哨翻来覆去的转动颠倒,诱得沈竹伸手去抢,却又偏偏抢不到,只攀了沈浣胳膊咯咯直笑。沈竹眉目容颜绝色动人,月下一笑可谓倾城。沈浣看着将那陶哨抢至手中,心满意足的声声吹着的沈竹,心中暖意昂盎然。她尚记得幼年时分,母亲上街带了两个这般的陶哨分给两人玩耍,奈何沈浣一不小心将其摔得碎了。彼时她不过四五岁年纪,看着摔为碎片的心玩具不禁哭了出来。沈竹见她一哭,立刻慌了,赶忙拿了自己的陶哨出来给她,直到她破涕为笑。      当初哇哇大哭的沈浣如今已经长大,沈竹却还始终停留在那时的年纪。那以后每每沈浣哄沈竹高兴,都常拿着各种陶哨陪他玩耍。沈竹正拿着那陶哨吹出百灵鸟般的悦耳声音,沈浣忽地感到了什么,一抬头,见得俞莲舟正在月洞门口,一手拎了长剑,到似刚刚练完功的模样。      自那日吴澄在临碧亭中与她长谈以后,每每见了俞莲舟,她心中竟都有着隐隐上涌的愉悦。尽管她严禁自己去探究那到底是什么,但那心情却一点点从心底探出头来,慢慢生根发芽,悄无声息却又不可抑制。她知道这样的心情便是长成,也难以开花结果,就如她同吴澄所言。可是在这百泉轩这心心念念的故园里面,没有烽烟战火,没有血染黄沙,没有尔虞我诈,她竟似也被沈竹的简单快乐所染,只要看到俞莲舟一眼,心中便会不由跃动起来。      沈浣笑道,“俞二侠练完晚功了?”      俞莲舟点了点头,从身后拎出坛酒,递给沈浣道:“今日去北郊查五弟线索,恰巧碰到沽酒铺子在卖这香雪白。”      沈浣好酒,这一路同行俞莲舟却是看出来些。从初逢夜舟之中的葡萄酒,到那日百泉轩中的花雕,无一不是精品。今日回城见得那酒铺生意极好,说是新酿的香雪白今日刚开封,便随手带了一坛回来。      沈浣果然眼前一亮,刚接过酒坛,尚未开口,就听得身后一串凌乱急迫脚步之声。两人呢微一侧身,却见得一个少年书生上气不接下气的疾奔而来,见得俞莲舟与沈浣,身形尚未站稳,便躬身一礼,急声道:“沈、沈公子,俞公子,山长、呼,山长请您二人速去前厅。”      书院中的书生们平日里一个个均是长衫方巾,说话行事极重气度,今日倒是头一次俞莲舟与沈浣两人见得有人这般急躁模样。      沈浣心中存疑,却不敢耽搁,当下安顿沈竹,听得俞莲舟问那书生道:“吴老山长可有说是何事?”      书生喘息半天,这才复又开口道:“没有。但是有名黄州萧元帅的部下前来,看模样似是有要事。”      沈浣与俞莲舟一听是萧策派人前来,对视一眼,当下各自展开轻功,疾奔书院待客花厅而去。      两人进得花厅,只觉厅中气氛沉涩。吴澄坐于椅中,隋卿与另一名书生站在一旁,而客位之上,坐了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身形清瘦,满面风尘之色,显是日夜赶路,极为疲累。      沈浣一见那人,脱口而出:“行云?”      这人正是萧策手下最得力的副将叶行云,沈浣又岂能不识?她方才听得萧策派人来送信,便知怕是有急事。然则她却没想到,萧策竟然派了叶行云亲自来送信。沈浣心中一凛,便知必是出了事。      果然叶行云见了沈浣与俞莲舟,一个健步上前,单膝及地抱拳一礼,“行云见过沈将军,俞二侠。”沈浣赶忙去扶,“行云,出了何事?师兄竟让你亲来长沙?”      叶行云浓眉皱紧,“沈将军,元帅派末将星夜前来报信,颍州大营堪危!”      沈浣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行云你且慢说,颍州到底发生了何事”      “鞑子元廷久欲剿灭北路义军,月前派遣枢密院知事也先帖木儿、卫王宽彻哥统军十万南下,屯兵沙河岸上,意欲围剿刘福通部上蔡、息光二州义军。十天前又增兵至三十万。如今元军已过了滑、浚二州,开州被围已有数日,其间音讯全无。江浙平章教化、济宁路董抟霄同时挥兵直逼安丰,整个北路义军情势紧急!元帅命我星夜前来,将此事告知于将军,并说其后一切事宜皆听从将军安排。”      尚未说完,只听得“啪啦”一声,却是吴澄身后的一名书生面色泛白,手中落在地上,异常突兀。几人却都没有心思再去看他,悉数默然。      沈浣闻言,面上镇定,心中亦是大惊,随即大愁。她知颍州大营横亘整个中原中路,这两年先后攻占河南多处,已然位居元廷心腹之地。如今中原与江南虽然是义军四起,但刘福通部以颍州为根本,光、息二州、上蔡为前线,是四路十三行省义军的门户所在。颍州南面,就是淮水。颍州一旦失守,元军渡水,便再无可守之险,无异于南北义军属地门户洞开。      元廷若要平叛,头一个打得便是颍州。只是她猜测以元廷如今精力财资,便是重兵围剿,也尚有至少一两年的功夫。没想到,元廷动手竟会如此之快。三十万大军转眼间竟然已经过了滑浚,兵围开州,直逼颍州大营。      颍州大营之中,虽号称有十万之众。然则正如贺穹所言,其中真正精锐,只有沈浣亲手训带出来的三万人。其余七万士卒,皆不过是农夫出身,只有编队,却未有受训。甚至连兵器防具,都未有齐备。而眼下最糟的是,颍州大营之中想必已无备粮。若是平时,守着颍州,营中一时缺粮,尚有筹措之法。然则若逢战事,兵马未动,粮草必然先行。全军上下至少预备多出一月粮草方是兵家谨慎之法。当下元军重兵压境,眼见便是大战在即,一时之间又上哪里筹措十万大军预用一月的粮草来?      沈浣眉头皱紧,闭目凝神思索,一时之间花厅之内鸦雀无声,人人均是不语的看着她。盏茶时分过去,沈浣忽地张开眼,问叶行云道:“师兄可有让你带来书信?”      叶行云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双手承上:“有。元帅言道将军听了讯息,定然会细思,然后问他书信。元帅吩咐此时再将书信承上。”      吴澄、隋卿听闻,不禁惊叹萧策竟连沈浣反应都料得如此之准。沈浣拆开萧策书信细看,那信薄薄一张纸,寥寥数言,她看完竟是展颜而笑,不禁长叹道:“师兄当真知我所想,这军粮之事可有救了!”      当初贺穹将镖银一事托与沈浣之时,俞莲舟便在一侧,知道颍州无粮,只待镖银筹措军粮一事。方才听得叶行云报与沈浣元军欲剿灭刘福通部,他立时便想到了军粮一事。如今见得沈浣凝神细思片刻,又看了萧策书信,竟是展颜而笑,不由问道:“可是镖银一事有了下落?”      沈浣摇了摇头,“如今鞑子已然过了滑浚,镖银就是寻来也已然太晚,于事无补。”      “那待如何?”叶行云问道。      沈浣抬头见俞莲舟也眼中带有关切之色,向他点了点头,继而道:“如今镖银无用,颍州大营所需的,乃是军粮。供十万大军至少一月的军粮。而这军粮,却是现成备好的。”      “备好的?!”吴澄皱眉道。这许多粮草,莫说内部争斗纷乱的刘福通部,便是萧策的黄州大营一时之间也拿不出来。却又哪里能备好?而同为战将的叶行云却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脸上一亮,期待的看向沈浣。      俞莲舟未有出声。他亲眼见过沈浣手下士卒对于沈浣如何心悦诚服,那时他便信沈浣统兵打仗想来必有一套本事。如今见她与叶行云似是都有了主意,便静待她下文。      果然听她道:“我们十万大军驻扎颍州,而元兵鞑子乃是三十万大军南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兵家常理。三十万大军的粮草,整个中枢行省的官员便是不吃不喝,也供不出。北方义军驻扎颍州,师兄所统南方义军则驻扎蕲、黄二州。中间更有南阳,濠州,荆州数路义军。元军难以由江南安然调粮。如此算来,必从川中筹措粮草,由成都,经兴元、绛州、陵川一线运至军中,这也是唯一元廷尚能掌控的路线。而我们与其去找那丁点镖银,却不如去劫了鞑子粮草,一石二鸟。一则断了鞑子粮草来路,二则这三十万大军大粮草,远够颍州义军所用了。”      叶行云与沈浣想到了一处,不由得边听边是点头。      “好计!”吴澄听完,不禁大喜。这就地生粮一石二鸟的办法,即解了颍州无粮之危,又折了元军实力士气。      叶行云却考虑到更为实际的问题:“只是这元军运粮所过路线,均非义军所辖区域,我们既不知对方粮车过处,亦难以派自己人马前去劫粮。这却要如何是好?”      沈浣扬了扬手中萧策的信笺,“师兄这信便是说与我这两件事。对方粮车所过的时间与路线,师兄派去的细作已然探听明白。元军长线运粮,必派精兵押运,又在对方属地。我们若派大批兵士进入,元军必然警觉。师兄言道这次运粮的元兵人数不多,只有一千人马,但均是训练极其精良的士卒。师兄在商州尚有有一百受训飞骑,交与我调遣。”      “只一百飞骑?”叶行云疑虑。这些军士虽然是经过精严挑选苛刻训练的,行军打仗远比寻常兵士得力,但人数敌我悬殊,叶行云不由得担忧。      沈浣苦笑一下,“有一百人已不错了。行云你也知如今师兄情势,东西二线都在打仗,眼下连北线也在蠢蠢欲动。师兄用兵历来谨慎,如今必然做最坏打算,如若颍州北线与元军开战,他定要要向北推进至淮水,以防颍州事败。此时他实难抽出人手。而颍州大营我的人,眼下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身为萧策手下副将,叶行云何尝不知。行军打仗从无万无一失面面俱到之事,眼下火烧眉毛的情势,总须得行险一搏。一时之间沈浣与叶行云两人各自无奈,盘算着如何用以一敌十的兵力去把这事关性命的粮草劫来。叶行云正要开口问沈浣什么,却忽听得俞莲舟沉声道:“你打算何时何地动手?”      沈浣略一沉吟,“广元。一旦得手,便压了粮草直奔南阳。一路便均是义军属地,无有危险。”      “何时?”      “这要看元军粮草何时能到广元。但我估计,以他们历来的调集速度,总要二十日左右。”      俞莲舟听闻,缓缓点了点头,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与你同去。”      沈浣一愣,她本欲与叶行云同往,毕竟俞莲舟尚要寻张翠山下落。      俞莲舟却道:“此处离武当不远,而劫粮既然在川北,我武当与峨嵋素来亲厚。对方千余精兵,你以百余人劫粮,实在危险。武当峨嵋两派皆是习武之人,若能相助,则事半功倍。”      此言一出,叶行云大喜过望。他虽是武将,但是跟在萧策身边多年,武当与眼前这位俞二侠的名声都是听过的。这次他离营之前,萧策曾嘱他若有难事,尽管让沈浣合计对策。他问若是沈浣亦无法,又当如何是好?萧策却只是浅笑,言道沈浣必有办法人手。眼下果然如此。他心中还来不及感叹萧策神算沈浣妙计,已然于俞莲舟面前单膝一跪,抱拳道:“行云替颍州十万义军谢武当俞二侠高义!”      俞莲舟侧身相扶,奈何叶行云执意要拜。      吴澄方才细听他们商议,没有多说,倒是眼下捋了捋白须,难得童心涌上,开口道:“叶将军,这次你们为得是颍州十万义军的军粮,这要谢俞二侠,也当得是沈将军来谢吧?”    第二十四章 愿身能似月亭亭   三十万元军兵临颍州城下,所谓军情如火的道理,俞莲舟虽是江湖人,却也清楚。      叶行云一路风尘仆仆换马不换人急赶了三日三夜才到得岳麓书院,吴澄找人带他前去用些饭菜,沈浣与俞莲舟则各自回房收拾各自行李。      俞莲舟行装简单异常,不过两身衣物,一柄长剑,些许银两,眨眼功夫便收拾停当。然则他在院中等候沈浣,却迟迟不见她出来。沈浣行事历来简利迅速,俞莲舟虽然心中纳罕,倒是耐心极佳的静坐等待。只是转眼一个时辰过去,连叶行云都收拾完备而寻来,沈浣那便却仍旧没有动静。      叶行云看了看俞莲舟道:“俞二侠,这……?”      俞莲舟算了算时辰,起身道:“我们且去看看。”      叶行云连忙点头,两人进了百泉轩沈浣的居处,只见得东厢之中透出灯火微光,窗户仍开了纳凉,透过窗户,恰好见到沈浣正坐在床边,床帐低垂。俞莲舟与叶行云所在这月洞门里厢房不远,其中对话清楚传入耳中。      “然后呢?”沈竹的声音传来,全然一副童稚纯澈,带了些许困倦。      “然后啊……然后偃师就将那木偶人拆开给周穆王看。周穆王一看,果然里面都是用皮革,木头,胶漆等等用料制作而成的木偶人,并非真人。”沈浣声音略低,慢慢的讲着《列子》里的神奇故事,哄着不肯睡的沈竹。      “啊?”沈竹声音略高,带了些许惊奇。      沈浣似是低笑两声,继续道:“偃师试着将偶人的肝拆卸下来,果然偶人便不能看见了。他又试着将偶人的肾拆走,偶人就再不能走路了。若是将心拆走,偶人就不再说话了。偃师又将这些东西悉数装了回去,偶人又完好如初,谈笑风生与之前无异。”      沈竹似是听得入迷,到得这里,忽然问道:“阿浣,偃师给偶人装上了肾就能再行走了,那阿浣也给我装一个好不好?”      “阿竹……”沈浣狠狠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旧事涌上,她只觉得喉中发紧,心中酸楚。一世只能留在轮椅之上的人本当是她,手足骨血之情竟能使只有稚童心智的沈竹在那一瞬间本能一般的相护于她。足怔了半晌,她声音微哑道:“阿竹很想走路么?”      沈竹认真点了点头,“阿竹若是可以走路,就能和阿浣一起出去,总和阿浣待在一起,去看阿浣说得那些漂亮的地方,嗯……有……有……”半晌似是想不起来那许多名字,乌黑眸子水汪汪的看着沈浣,“阿浣?……”      沈浣轻轻捋了捋他散开的柔顺发丝,“洛阳?大都?临安?楚州?”      “嗯!”沈竹眼角眉梢都亮了起来,声音轻盈快乐,却又有些期待的看着沈浣,“阿浣,你也给我装一个,好不好?”。      沈浣几乎被那笑容晃了眼,良久轻轻一笑,却不答他,只柔声道:“我保证将来一定会带阿竹去这些地方,还有塞外、天山、滇中、岭南,每一个故事里讲过的地方,我都带你去看,可好?”      “好!”沈竹得了沈浣保证,仿佛似得了什么至宝一般,双手抱了沈浣的手在身侧,腻声道:“阿浣再讲一个故事吧……”      沈浣轻轻拍了拍他,“今天很晚了,阿竹该睡了,明天再讲,好不好?”      “哦……”沈竹小小失望,忽然又道:“那阿浣陪我睡,不要走,好不好?”      沈浣一边拍着他一边道:“好,我不走,便在这里陪你,乖,闭上眼睛。”      沈竹果然安然闭上双眼,白皙精致的脸颊心满意足的贴着沈浣的手,小猫般蹭了蹭,唇边还带着笑意。      沈浣坐在床侧,看着他全然信任的倚着自己,呼吸渐平渐缓,笑意却是不褪,手上握了自己的手,仿佛只要他不松开,自己便永远不会离开一般。沈浣看着他的睡颜,这许多年的种种往事和着心中约略酸楚蓬勃涌上。沈竹的心智,沈竹的双腿,她谁也恨不了。她竭尽全力让沈竹能活的快乐简单,盼他平安,盼他满足。可是到头来,使他陷入旁人算计受伤的,是她,开口骗他自己不离开的,还是她。她能想到明日一早四处找不到自己的沈竹又会使怎样一番伤心难过,可她如今能给他的,不过是多一晚的安心快乐而已。      我不走。将沈竹留在雁留山而自己下山的时候,她便这么骗他。将沈竹留在颍州城中而自己独回颍州大营的时候,她亦这么骗他。将受伤的沈竹送回雁留而自己独下江南的时候,她仍旧这么骗他。沈竹心智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他从来记不得太久以前的事情,从来记不得她骗过他,于是每每都是全然相信她的话。可是那些话于她自己声声在耳,句句诛心。      沈竹身体积弱,不良于行,稍有不慎便要病上一场,又如何能经得起外面四处烽烟战火?她轻轻拂过沈竹睡颜,那里温热轻软,“阿竹,我保证,你双腿便是一辈子不能行走,终有一日,我也会带你去每一个故事里同你讲过的地方,给你看一个海晏河清的清平世间。”      给你看一个海晏河清的清平世间,无论离那一天尚有多少年。      此时窗外风清夜朗,月漫中天。远塞烽烟频传,军情如火燎原。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沈竹所想又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愿?      远行之人前路未卜,死生难料,更无归期。      俞莲舟看着窗内灯火闪动,天边星如碎玉。他轻微一叹,侧头看向身边的叶行云,声音压得极低,“五更天明再动身吧。”      --      由长沙往西至峨嵋,近三千里地,一路均是山路险阻,难行异常。然则俞莲舟沈浣何等功夫,叶行云亦是行伍出身,三人一路风餐露宿,分毫不敢耽搁。连在马上赶路,沈浣也在与叶行云商议兴元劫粮的对策。俞莲舟见沈浣又恢复往日模样,与叶行云商讨调度应对周密谨慎,全然不见离开书院前夜之时的伤别之色,心中略慰。      离开书院当日一早,沈竹尚是香梦酣沉之际,沈浣却唤出了萧策派来暗中保护沈竹安全的两名暗卫。两人平日并不现身,只在沈浣不在沈竹身边时暗中保护沈竹安全。两人均是萧策带在身边精心训练的得力心腹,得了萧策明令前来,亦是知晓沈浣身份。是以当两人见到沈浣在二人面前单膝一跪,均自一惊,连忙侧身相避,去拉沈浣。颍州的主将元帅的师弟,这一跪两人实在受得有些心惊。两人见得沈浣不起,无奈差点在给沈浣跪下。叶行云看得是莫名,唯有俞莲舟一旁沉默不语。沈浣的心情他却是清楚,果然听得沈浣言道前线战事未卜,前路漫漫,自己不知何日方归,恳请二人万万护得沈竹平安。无情未必真豪杰,铁甲银枪之下,面对幼弟,沈浣的心软的无以加复。      自与沈浣相遇,俞莲舟只觉其为人冷静自持,唯有与亲近之人才言笑略多,一身清隽之气傲骨隐隐,如今为得幼弟不惜曲膝,不由引人暗叹。他一届江湖人,与义军中人接触不多,唯一的印象便是明教亦有人举旗反元。如今与沈浣一路行来,但觉那反元义军四字之后的情由,益发鲜明起来。      --      既然是恳请武当派与峨嵋派相助,沈浣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自己前去两派拜上张三丰与灭绝师太,然则时间实在紧迫,若由长沙先赴武当,再转道峨嵋,最后由商州调兵去广元,三人便是长了双翅也是来不及的。沈浣犹自踌躇之际,俞莲舟只道武当峨嵋二派之事由他出面便可,让沈浣无需操心,径自去商州调兵便是。      此种时候,沈浣自然也顾不上太多礼数之事了。俞莲舟如此相助,她心中不由得温热。然则二人均不是多言之人,眼下又是军情如火无暇多叙,是以襄阳城外官道之上,两人约定了十八日之后广元城北十里相会,各自一抱拳,俞莲舟直赴武当山,而沈浣与叶行云转道商州去了。       商州位于秦岭南麓,汉水以北,与武关潼关两兵事要冲成犄角之势,一脉相系。兵戈一朝而起,此处必然为义军与元军交兵一线的最西端,定是川中甘陕一带交战最激烈之处。便是平时,时值乱世,此处亦是不太平,不仅元军义军兵戈常有,马贼强匪横行更是常见,与成都昭化一代的安宁相差甚远。      沈浣始终不明白,为何萧策要把自己精心挑选的极难得的精锐之士驻营于如此混乱动荡之地。行军驻营,或许会因求拒敌而扎于险地,然则这等常驻大营,安稳为上。以沈浣看,当南移至武关之内,汉水北侧方佳。然则在她见到这一百飞骑以后,沈浣立时便明了了萧策用心。      营中规矩极严,沈浣与叶行云因为身份不明,悉数被拒在外。直到营中都统见了沈浣手中萧策亲笔书信和其上元帅大印,这才连忙请了沈浣进了主帐。说是主帐,其实不大,用器亦简单至极。那都统姓赵,听明沈浣与叶行云来意,多一个字都没说,立即亲自由帐前鸣金升帐。片刻功夫不到,主帐前十行十列一百名军士身着战甲齐列。沈浣见得这群汉子都在二三十岁年纪,各个身高七尺,臂健肩实,精悍无比,均是有些功夫底子的。此地行事低调隐秘,极少能有生人进来,这一百号人见得沈浣与叶行云两个陌生面孔,竟也身不轻摇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而立,各个身上兵戈杀伐之气逼人,哪里像仍在受训的士卒,各个比起颍州营下的百夫长只强不弱。      听得赵都统几句简单介绍此处均是日常训练,沈浣这才了悟萧策的用意。原来萧策将此营至于商州,为得便是商州此时的动荡混乱。沈浣所辖颍州帐下军士训练,均为营内行伍操演,或是几人对战。而这一百飞骑,平日里得操演内容,竟均是实战对敌。或清洗马贼,或袭扰元军,真刀真枪,半分不含糊。若逢行军操演翻山越岭,走得都是孤山绝壁,从操演至结束,亦是不与粮食补给,训练可谓艰苦苛严至极。而当平时,亦有人传授兵法韬略,沙盘推演。寻常营下训练出来的士卒,何能与此间飞骑相提并论?      这一百人并非萧策首次挑选训练出来,此前这里已经先后精训出千余名飞骑,训练完毕均为萧策调入徐寿辉部义军,委以重用。      贺穹曾说沈浣练兵已是厉害,大半年时间将三万农夫训练为精锐兵士,而如今沈浣见了萧策这练兵的手段,不由惭愧。所出同门,自己比起萧策,实是尚有不及。是以沈浣带了这一百飞骑疾往广元而去的一路上,始终若有所思,为什么萧策能为主帅,坐掌徐寿辉部十万精锐,南北两线与元军交锋而游刃有余,自己虽然沙场之上战功赫赫却在颍州帐下为小人暗算排挤,甚至连累沈竹,不得不挂旗远走。一路急行一路深思,广元在望的时候,沈浣恍然而悟萧策这次让她亲自来商州行营提兵的良苦用心。不由心中慨叹,她虽与萧策所习相同,然则自己颍州三年,却只是以沙场胜负为凭,离这将帅大道仍旧尚远,暗下决心此番回得颍州大营自己便是不能成为第二个萧策,也绝不能让师父传授的道理空自打了水漂。      离约定之日尚有一天,沈浣叶行云与一百飞骑分批到得广元城外。两人本以为尚需等得一日,俞莲舟方能到。谁承想尚未到得约好的北郊长亭,便见得远处几道身影,为首一个少年声音爽朗轻快喊道:“沈大哥!”      正是莫声谷。    第二十五章 抬眉目极雁门道   长亭之中,共有五人。      当先迎了出来的少年乃是莫声谷,亭中俞莲舟负手静立,向沈浣与叶行云微微点头。而亭中石桌边,此时正坐着三名女子,一名双十模样,另两名却是年轻,不过十五六的样子。      莫声谷有些时日未见沈浣,如今相见很是高兴,三步并两步的迎了上来,爽快道:“沈大哥,多日不见啊!二哥回山一说你要去劫那鞑子粮草,我们这可就赶进来凑这热闹啦!”      沈浣见他跃跃欲试,全然一副少年人热血心肠,这等无奈事情到一副兴致勃勃模样,点头道:“这回人手不够,可要麻烦贵派了。”      莫声谷连连摇手,“哪里哪里,二哥回山秉承师父,师父当立时便说抗元御辱的事情我们江湖人既然能帮得上手,自然便是义不容辞。只是山上只有我与大哥,三哥正病着,大哥又要主持派内事务,就只有小弟与二哥带了二十几个弟子来了。”      沈浣却问道:“俞三侠的病势可如何了?”      莫声谷一愣,黯然之中带着三分愤恨颜色,“三哥的病……唉,一时难以好啦,只不过如今也不会更糟。哼,等教我们查出来到底是谁害得三哥,我定要给三哥报仇!”      沈浣拍了拍莫声谷肩膀,“我一个前辈故人在长沙识得两个有名的大夫,回头我去信托他请人去看看,或有益处。”      莫声谷闻言,重重点了点头道:“嗯,师父也说,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也,三哥平日豪侠仗义,或有奇遇也未可知。”说着挥了挥手,同沈浣道:“我和二哥从峨眉请来了灭绝师太援手,峨嵋几位师姐妹此时就在亭中,沈大哥可要随我去见?”      沈浣当下道:“这是自然。”说着同莫声谷一路进了长亭。此时峨嵋三名弟子亦是起身,沈浣看去只见得眼前三个姑娘到均是青春年少,从容一抱拳道:“沈浣见过三位女侠。”      倒是叶行云在行伍之中待得久了,清一色五大三粗的男人,如今见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倒是有些不习惯一般的舌头打结,“末、末将叶行云,见过、见过三位姑娘。”      他这一开口,到让对面一个身着翠衣的圆脸姑娘咯咯低笑起来。年长的姑娘瞪了她一眼,那姑娘连忙噤声。只见年长姑娘向二人抱拳回礼道:“小女子峨嵋派丁敏君,这两位是小女子师妹,纪晓芙、贝锦仪。”      沈浣叶行云与三人相护见礼。叶行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纪晓芙,见她一身藕合色衣裙,身材长挑,容颜清丽动人,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再看一旁贝锦仪,面庞圆润,杏核大眼,亦是娇俏可人,当下心中不由暗道这般娇滴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家竟也上阵杀敌?可莫要伤到了才好。      贝锦仪见得叶行云样子,更是好笑,站在后面拉了纪晓芙,极小声道:“师姐,你看那叶将军,怕是暗道这等姑娘家怎么也来了呢。”      此话本是小姑娘家的笑言,沈浣和叶行云听到,悉数未有放在心上,叶行云在萧策军中待得久了,历来有话直说,嘿嘿一笑,开口便道:“贝姑娘,咱可没想到你们峨嵋派的姑娘这般……这般好看。咱是怕咱们这一群粗人打仗,弄、弄脏了姑娘妆容衣衫可是罪过。”说着颇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他话语朴实,一句“好看”加上那神情不由得让贝锦仪脸颊微红,咯咯低笑,纪晓芙也不由微笑,觉得眼前这将军倒也真是实在得很,几句赞扬不显轻佻,倒是真心的很。      此时丁敏君脸色却是一沉,“叶将军这是嫌弃我们几个是女流之辈?难道瞧不起我们峨嵋不成?”      叶行云一愣,实在不知自己却是那句话惹火了眼前这位丁姑娘,见她满脸愠色,却不知是为了哪般。“不不不,丁姑娘误会了,叶某这是……”      纪晓芙此时上前一步扯了扯丁敏君衣袖,柔声道:“丁师姐,叶将军也是好心。若是瞧不起咱们峨嵋,又怎会托俞二侠上来来请托咱们峨嵋援手?”      叶行云听的纪晓芙所言,连连点头。      沈浣当即上前一步道:“这次时间紧迫,沈某与叶将军连夜赴商州调兵,不及亲上峨嵋相请,还望灭绝师太与诸位女侠见谅。待得这次兵事告一段落,沈某必定亲上峨嵋相谢。”      纪晓芙笑道:“沈将军无需多礼,师父与武当张真人也是相同意思,我峨嵋既为江湖大派,抗元御辱之事自然需得尽上几分力。我们等虽是女流,但即习武,便不同寻常女儿家,沈将军与叶将军不必忧心。”      这一番话说得得体,既给峨嵋挣了颜面,又替叶行云解了围,叶行云颇是感激得看她。      俞莲舟此时开口道:“此次时间紧急,我等江湖人虽有武艺,却不懂用兵,咱们如何行事,沈兄弟和叶将军可有安排?”      他沉声这一开口,丁敏君本欲斥纪晓芙得那一句“要你来做好人”不由得咽了回去。      沈浣听的俞莲舟相问,当即从身后行囊中取出一副由商州行营带来的行军图,于亭中石桌上摊开。几人同时上得前来,见得地图之上山川、河流、丛林、官道标画得无一不细致入微,川中川北陕西一代描绘得异常精准。沈浣伸指一点由成都经广元、兴元、绛州、陵川直至沙河的路线,道:“这条便是我们探得的元军预计的运粮线路。由此往北,一旦过得兴元,元军势力愈大,再想动手便是不易。我与叶将军,赵都统这一路由商州过来,仔细商量过,均觉得广元是最佳之地。”说着一指剑门关,道:“剑阁一处,道路至险,元军必定须在剑州休整一晚养足精神,再过剑阁。而我们三人均认为,若是伏击,便在此处往北,待得元军经过绵谷,再行动手。”      莫声谷有些好奇道:“沈大哥,用兵小弟倒是不懂,但也常听人说伏击劫道,需取险地。既然剑阁最险,为何不在剑阁动手?”      沈浣微笑,“这番道理,元军也必定知晓。是以过剑阁之前必然养精蓄锐;而途径剑阁,也必定警惕异常。若是待到剑阁之后,他们时间紧迫,必然直奔铎水再歇。而我们便在他们带了粮草辎重翻过剑阁精疲力竭,疏松懈怠急于休憩之时再行动手,更为稳妥。”      几人听了,均各自点头,“我与叶将军赵都统商议数番,决定便在此处伏击。”说着沈浣食指于绵谷北方一处一圈一点,只见彼处群山延绵交错,细笔小字标得清楚:朝天岭。      --   朝天岭位于龙门山以南绵谷以北,与五盘岭相接,乃是由广元至兴元得必经之地。彼处群山延绵,地势险峻,少有人烟。而沈浣选得,正是整个朝天岭最险的蟠龙峡。峡宽不过三五丈余,峡底有水经过,两侧皆是高耸山川。此时正值夏末秋初,林木茂密,一线天光透入,非当正午不及峡底。前朝有诗云:双壁相参万木深,马前猿鸟亦难寻,说得便是此处。      沈浣等人一大早便攀上朝天岭正中两峡距离最窄之处,此处离峡口约有一里。一百飞骑分作两股,一队由沈浣带领,一队由叶行云与赵都统带领,各自携了强弓劲弩,在两边山崖之上茂密树丛当中掩藏。莫声谷带了武当弟子同叶行云一处,俞莲舟与峨嵋三十余人与沈浣在另一侧山崖之上。一百五十余人由晌午便藏于树丛之中,直至过午未时,始终未见得有一个元军进得谷来。初时尚好,然则过得未时,竟是一个闷雷响过,哗啦啦的下起雨来。这大雨倾盆瓢泼一般,没几时便将众人淋得透了。      商州行营的一百飞骑平日训练,何等辛苦没尝过?潜伏半日,如今莫说是下的是雨,便是下的是刀,三位将军没下令解除警戒,便一个个动亦不动。一旁武当弟子最重养气,见得俞莲舟与莫声谷二人各自闭目养神不声不响,各自静心凝神。峨嵋派三十余名弟子,再怎样也是姑娘家,伏在雨中一动不动,这罪可也难受的紧。然则这些倒还好说,只是于这林木茂盛之处,蛇虫鼠蚁出没的实在太多,姑娘家娇嫩肌肤均被叮咬得不轻。而且女儿家无论功夫多高,似乎天生便惧蛇鼠一类动物,强忍着蛇鼠几次由身边爬过,到有不少姑娘花容失色,难得的是竟也无一人出声。      天色将晚,阴云仍旧密布,大雨倾盆。接连数个时辰,沈浣纹丝未动,双目始终盯紧入谷之处丝毫不敢松懈。此时她忽觉小腿间一阵异样,未尝来得及低头,便远远见得谷口似有动静,当即心中一凛,顾不得自己腿上,只凝神遥遥往谷口望去。谁承想还未看得清楚,忽听得身后“啊!”的一声低呼,不由得眉头一皱,只觉得小腿际一缕凌厉劲道划过,一瞥之间,竟见得一条两尺长的乌底白纹蛇被一枚钢镖穿透七寸牢牢定在地上,仍旧兀自垂死挣扎扭动,离自己腿边不过几寸距离,显然方才便是这蛇缠上了自己小腿。她微微侧头,见得俞莲舟目不斜视,但那钢镖角度于劲道,显然便是他出手。沈浣心下感激,此时却不及多说,复向谷口看去,果见得那谷口隐隐似是一阵骚动,转眼便见得为首一名骑于马上的元军武将,身材魁梧,铁甲双戟,由谷口带了两队元兵而入。每两名元兵推了一辆双轮板车,其上满负遮了油布的粮袋。苦等多时的元军终于出现,一瞬间几乎所有人均摒了气息,盯紧了那队元兵,心底跃跃欲试。沈浣右臂抬起,一杆红色令旗半擎,双目紧盯着元兵沿着峡谷底不紧不慢的前行。      此时,叶行云赵都统和那一百飞骑,看得不是元军,而是沈浣的令旗。只待那令旗一挥。便立即动手。俞莲舟莫声谷与峨嵋诸人亦是看着那队元军渐渐由谷口进入峡谷腹地,眼见便要到自己潜伏之地的下方,均自暗中握紧长剑。然则沈浣看着那队元军,眉头却是越发皱的紧了,一杆鲜红令旗稳稳斜擎,却是迟迟不动。      片刻功夫,那元军的首领已经过得半程,众人惊异的看着沈浣,不明白她为何始终不下令动手。不少人露出焦急神色,生怕把这让自己在此处苦等了近一日的元军和粮草便这般放了过去。峨嵋派中已经有几个姑娘忍将不住,便要起身,却被身旁同伴一把拉住。沈浣双眼微眯,盯着那队元军由谷口穿过谷中,长长的队伍在谷中拉开,粮车碾过凸凹不平的地面,发出通嗒通嗒的动静,又渐渐在谷尾收拢。眼见着押运粮草的将近百余辆粮车便要在谷口收拢队伍,崖上一百五十余双眼睛此时有志一同盯住沈浣令旗,气氛紧绷俨然一触即发。此时几乎所有人都暗中蓄劲,一百余名飞骑箭已上弦,齐齐对准已经快到谷末的元军,只待令旗一挥便立时强弓劲弩当先射杀其下元军。众人见得沈浣肩膀微晃,武当峨嵋众人几乎便要跃起,只等沈浣红旗挥下。却不承想,沈浣肩头一晃之后,手中斜擎了半晌的令旗一顿,竟是又缓缓放了下。      众人不曾出声,却是面面相觑,眼睁睁的看着一众元军压着百余车粮草聚拢于谷口,不到片刻,便扬长而去,再不见踪影。    第二十六章 匣里金刀血未干   沈浣身形不动,红旗收回,一百余名飞骑未得下令,当下松弦卸箭,悄无声息的俯身复躲于茂密树丛之中。叶行云与赵都统此时却似明白了什么,只看了沈浣一眼。亦是俯身回了原位。沈浣旗杆一横,示意对面的人继续埋伏,这边正要回头说话,却只见得左后面的丁敏君似是已然不耐烦已极,竟是蹭楞一下,站起了身,一手指了沈浣怒道:“沈将军!我等在此等了足足一日,方才为何不动手?难道沈将军是怕了不成?!”一旁纪晓芙眼疾手快去拉丁敏君,压低声音急道:“师姐,切勿高声……”沈浣皱了眉,正要开口,忽然脸色一变,再来不及解释,只抬手一弹,正中丁敏君膝间还跳穴。这一下出手极快,丁敏君猝不及防腿上一软趴在了草丛之中,纪晓芙连忙捂住她的嘴。丁敏君满面怒容,瞪向纪晓芙,却见她面色一肃,向自己一努嘴,丁敏君不由得望去,只见得谷口赫然又是一队元军兵马!      这一队人数声势远比前一队大得多。当先一名战将身高七尺有余极是魁梧,虎目长须,一身金盔金甲,丈余长的大戟,跨下枣红马远远看去亦能看出其神骏之态。金甲元将之后,两队粮车并行,车与方才过去的元军相同,车上粮袋亦是相似,只是每辆车各由四个元兵推动,另四名元兵护在前后四周。看得片刻,武当与峨嵋两派便有眼尖心灵的弟子便明白了沈浣为何方才放了那一队元军过去。那一队元军,神态轻松,车辙又浅,全然不似这队元军车辙沉重。俨然真正的粮草均在这队元兵车上,而方才不过是疑兵之饵,专为引出前方道上伏击的敌人。若是方才便动手,此间杀声传出,必然暴露众人埋伏。沈浣叶行云与元兵交锋多年,深谙兵不厌诈的道理,是以并不惊异。武当峨嵋弟子此时却看得有些汗颜,各个暗道幸好方才未有动手,否则恐要白辛苦一番。      此时沈浣脸色一沉,红色令旗复抬而起。众人屏住呼吸,一百飞骑强弓拉满,只见那队元军神色虽然疲惫,队形仍旧整齐,缓缓往谷口而去。沈浣双眼微眯,盯紧那名将领,直到一队人马头旗离得峡谷出口还有十余丈,她手中令旗猛然落下,厉声喝道:“弓弩手!”      一百飞骑等了已足有一天,当下反应极是迅速,一百人同时三步上前,满拉弓弦几乎同时“崩”的一声,百余只利箭如暴雨般疾射向谷内元军。元军于沈浣那一声厉和之时终于发现两侧山壁之上埋伏有敌人。那为首将领口中以蒙语高声呼喝号令,八百军士瞬间慌乱过后,极快结成阵型,两两背背相靠,挥刀试图挡开由山崖之上暴射而下的利箭,随即缓缓往谷口移去。      先前沈浣叶行云几人部署之时,便嘱了武当峨嵋诸人防备元军由谷口逃出。是以诸人在元军动作以前五十余人便分作两路,避开箭雨,展开轻功由两头跃下山壁,一路拦阻元兵出谷,一路阻截元兵退路。一时之间,只听得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峡谷两端兵刃相交呼喝之声更急。一百飞骑弓如满月箭如霹雳,一轮接一轮利箭暴射而出不给对方元军丝毫喘息之机。这等居高临下以强弓劲弩射杀敌军,转瞬间便使得八百元军之中近三成中箭,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那元军统领亦是老道至极,见得此等情形,忽而以蒙语大喝两声,剩余五百余元兵悉数收拢队形,以粮车为掩护,躲于两排粮车之间以抵挡疾射而来的利箭。这一招数颇为有效,沈浣由坡顶看去,但见一百飞骑所射之箭,倒有八成被粮车挡住。而武当峨嵋两派人马阻于箭雨以外,进不得谷中。      沈浣当下令旗一横,示意弓弩手停止,随即与叶行云各自引了五十名飞骑疾奔下山,分别汇合两头武当与峨嵋之人,由两头往谷中杀去。憋了一天的飞骑总算能得一展筋骨,谷中立时喊杀之声彻天遁地。这一百飞骑乃是萧策精心训练,其作战勇猛便是元军精锐亦是难以匹敌。而这些元军军士,更何尝是武当峨嵋等江湖中人的敌手?一时之间,只见得两侧人马如扫风卷叶一般将元军往谷中卷去,两头急速收拢,兵刃寒光和着鲜红暗影,杀伐与叫喊不绝,血腥气息竟被大雨激得弥漫四溢,和了地上雨水混成泥浆,溅在诸人身上。      也先帖木儿亦是元军名将,即敢派了一千人押运军粮,必是元军中精锐的精锐。原本这些元军若是到得战场之上,面对农夫出身的义军可谓杀伐征战不费吹灰之力。然则眼下,其与之相抗的乃是萧策精心训练,总共徐寿辉部也只有一千人马不到的飞骑,更有甚者,乃是武当峨嵋两派出众弟子。八百元军顿感面前对手前所未有的难以抵御,尤其是见得二十几个娇俏漂亮的姑娘,原本尚是心中一荡,尚未回过神来,便直觉得胸口一凉,随即一震剧痛,低头望去,一道血剑急速抽出,还没等得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眼见着姑娘手中犹自带血的快剑已经赫然刺入入身边同伴的咽喉。      叶行云指挥飞骑由两边相中间兜抄住元军向中间卷杀之时,一侧身只见得昨日里柔声细语为自己解围的纪晓芙一柄长剑上下翻飞,攻守之际紧凑异常,丝毫不给对手喘息之机,一剑削断一个元兵喉管,剑势未老手腕一转,便倒刺入另一元兵小腹,转眼之间,便又撂倒了三人。当下他不由得有些张口结舌,暗道这人果是不能貌相,如此娇柔姑娘,一身功夫施展开来,到比自己还狠辣上三分。刚一分神,便觉耳后生风,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连忙向前扑去,未成想自己身形未动,便听得身后一声惨叫,转头看去,却见丁敏君一剑刺入一个欲偷袭自己的元兵后心。叶行云暗道好险,向丁敏君点头相谢,却见得丁敏君白了他一眼,理也不理,一回手径自去对付两名百夫长了。      那金甲将领见得敌手勇不可当,竟有将自己八百精锐手下剿杀之意。他亦是沙场老将,明白当此际者须由一侧撕破敌人防线方能突围而出,是以带了身边四名亲兵,催马上前,丈余大戟猛然刺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武当弟子后心,竟欲一枪将他挑起。那武当子弟仿佛背后长了双眼一般,脚下步法一边,堪堪躲了开去。金甲战将手上长枪刚猛异常,这一下刺空,不曾收势,只听哐当当一声夹在无数呼喝砍杀声中,一辆数百斤沉重的粮车竟是堪堪被其挑翻,十几袋粮被带的飞起,狠狠砸中其后数名飞骑,随即催马便要上前将摔倒在地的敌人刺死。      当此际者,忽听得元将身后五丈开外,嗖嗖嗖三声劲弩破空之声,却是以箭术闻名的赵都统一手擎了两架六钧强弓并射,竟一弦三箭同时疾射而出!这两架六钧强弓,其并射劲道何等猛烈?三箭一前两后,好似流星一般分取那元将喉间小腹。“好!”周围十余人见得他这两弓三箭刚猛迅疾,手上御敌无暇停顿,仍旧不由叫好。      但声音尚未落定,那元将手中大戟一挥,击落当先一箭,却再也来不及回枪格挡掉后两只箭。诸人眼见两只箭便要没入那元将小腹,谁料那元将眼疾手快抄手一捞,竟堪堪将后到的两只已经刺入自己小腹寸许的箭羽尾部牢牢截住,随即一声暴喝,手上箭羽猛然一甩,这两只箭头犹带些许血迹的长箭转瞬之间便疾射向最近的两名飞骑胸口。这一下兔起鹘落变数太快,赵都统心下亦是大惊,此时却见得一个身影竟比两箭还快上些许,竟是左近的俞莲舟脚下轻功展开,兜手一抄,在半空便生生将那两只箭羽由中间抓住。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沉喝:“着!”待得再看过去,却见那元将身后两名亲兵悉数倒地,各自胸口一直利箭,深没入一尺有余,箭尾兀自巍巍颤动不已。      百余飞骑见了这以手掷箭的劲力,不由自主敬畏的看向俞莲舟,随即声势大振。赵都统扔下强弓,手中长刀一震,抹了一把脸上混了血的雨水,大声喝道:“兄弟们也莫要给萧元帅与义军丢脸!”百余飞骑听得,眼中精光暴涨,杀向元军的攻势勇不可当,转眼间八百余元兵竟被砍杀大半。      叶行云与赵都统两人合围之势已成,逼向谷中,唯那金甲元将被俞莲舟双掌缠住,生生脱离了战圈。先前沈浣几人筹划之时,特意请托于俞莲舟,为的便是要对方将兵两不相及,让八百元军无有得力指挥。      俞莲舟空手与那元将大戟缠斗,但觉对方虽是军中武将,一身功夫刚猛无比,戟法精湛,极是不俗,到比寻常江湖高手还厉害上三分。他未曾想到元将之中竟也有这般高手,不由心中诧异。那金甲战将此时亦是额上见汗,被俞莲舟浑厚掌力压制得一柄长戟施展不开,心下惊异这又是哪一路人马,竟是前所未见得厉害。俞莲舟战至一半,刚将那元将逼落下马,忽听得身后沈浣沉声道,“俞二侠,可否让我来?”      俞莲舟听得沈浣认真,一掌拍在那元将戟柄之上猱身跃开,落于沈浣身侧,低声嘱道:“多加小心。”      沈浣盯着那元将,点了点头,竟将手中长剑交与了俞莲舟,随即脚下一勾,由地上一具元军尸身旁勾起一柄长枪。长枪入手,沈浣一抖其上血水泥浆,一步踏上至那元将身前,昂首凝立,沉声道:“苏赫巴鲁,你我好久不见。”    第二十七章 英雄何以成败论   金甲元将听得沈浣沉声道出自己姓名,明显一愣,瞪大了眼睛打量眼前之人。沈浣此次引兵乃是伏击,身后未有如当年一般以青龙牙旗标明身份,又是一身布衣长衫未着战甲,实与平日沙场之上模样相异。然则她那持枪凝立的气势,却令苏赫巴鲁颇是眼熟,片刻之间心中一寒,大吃一惊,长枪指向沈浣,“沈浣!竟然是你!”      “你眼力到是不差,”沈浣双眼微眯,声音犹如裂冰,“我先前还道也先帖木儿怎敢只派一千人运粮,原来竟是由前线抽调了中州第一勇将亲自押运。”      苏赫巴鲁只见自己部下此时已被沈浣的人剿杀得剩不到两成,狠狠咬呀,虎目圆睁,怒道:“也罢!今日是我们失算,没料到你沈浣居然在川北,栽在你手里我苏赫巴鲁认了!可是沈浣,如今元帅与刘福通的叛军开战,你可真要回来在其中趟一遭浑水不成?以我所知,刘福通先前待你可谓是忘恩负义得很!他手下几个将军,一点没少陷害排挤于你!你如今何必为了他们来同我三十万大军拼命?就不怕他们再陷害你一遭?”      沈浣不紧不慢冷声反问道:“苏赫巴鲁,这许多时候不见,你到也学会了挑拨离间?”      “哈!”苏赫巴鲁大笑,“这是不是挑拨离间,想必沈将军心中比我更清楚!我们蒙古人最敬英雄。当年颍州之役,你一人一骑于我数万元军当中三进三出,斩杀我战将五十多员,士卒千余,这才救得了刘福通那厮性命!你我虽然是沙场敌手,各为其主,可我敬你乃是汉人里难得的英雄。如今我三十万大军兵临颍州,我诚心劝你一句,莫要为了那些陷害你的小人平白送了性命!”      沈浣嘴角一挑,昂头正色道:“当年颍州,我沈浣便是单人独骑,也不曾惧过你数万元军,眼下又何尝惧你三十万人?如今你军中,又有多少人是我沈浣当年手下败将?刀山血海沈浣都尚且不惧,何惧于几只魍魉小人?”      苏赫巴鲁一怔,随即仰天大笑:“好好!到是我小瞧了你!沈浣,能得你为敌,算我苏赫巴鲁这一辈子得仗没白打!今日我押粮,你劫粮,你我这一战便当做提早了颍州战场之上一番对阵。你若杀了我,我苏赫巴鲁也算对得起元帅,若我杀了你,便是为我元军除去一个劲敌。”      “一言为定!”沈浣一口答应,“颍州一战你身上带伤未尽全力,真阳一战双方临阵鸣金,你我两度交手,均未有胜负。今日于此一战,权当沙场对阵,死生自负。”言罢手中长枪一翻,单臂斜擎,势如凝岳,右手一展,“请。”      苏赫巴鲁虽为蒙古人,但是同沈浣一般少时师从名家,绝非普通沙场战将,无论戟法还是内力,均是可圈可点。此时他甩去头上金盔身后披风,丈八大戟一提,一步踏上,戟锋势如开山一般向沈浣当头劈去。沈浣不与他正面硬碰,长枪虚点,脚下一个错步闪开一尺,只见苏赫巴鲁戟锋过处,竟是雨幕也为之一破,地上血水被其劲风激起,溅得两人衣衫下摆大片猩红。沈浣手上一柄长枪如电破空,单手直取苏赫巴鲁小腹,却被苏赫巴鲁横戟一压,隔了开去。沈浣不等这一招用老,借势长枪向下画了半个圈,一点地面,身如惊鸿,借力一跃而起,避开苏赫巴鲁趟地砍向她双腿的一戟,半空之中一个游龙翻身,长枪做棍,斜劈向苏赫巴鲁颈项。这一招变化惊人,却是凌厉狠辣异常。苏赫巴鲁能为元军第一勇将,亦不是等闲之辈,一柄大戟回扫入得双手,竖戟一挡,但听得“嘡当当”一声,周围除了俞莲舟,诸人只觉耳中均被这枪戟相交之声震得脑中生生发疼。沈浣这厢尚未落地,苏赫巴鲁大戟却已猛然横扫而出,直切沈浣腰际,竟是要将其拦腰横斩。数名飞骑惊呼声中,沈浣手上长枪枪尾向下一戳,嗙的戳再苏赫巴鲁戟刃之上,沈浣却已身形轻盈瞬间拔高丈许,猱身一跃,口中一声清喝,身形仿如飞鹰扑兔一般,长枪疾刺苏赫巴鲁顶门天灵。      沈浣平日随身兵刃只是一柄长剑,但是俞莲舟已经两次见她与人动手以长枪迎敌。一次是在上饶参政府中,那时无论拖喀还是其手下元军,只要沈浣手中长枪微微一动,便悉数胆寒而退。另一次是夜宿天岳,沈浣以一杆枯枝教训徒有热血却不计情势的罗鸿,令桀骜不驯的罗鸿心服口服。前后两次,沈浣一杆长枪之上的功力,俞莲舟看得清楚明白,其枪术刚柔相济,凌厉迅捷,实是他平生罕见。然则今日却是他头一次见沈浣施展出如此令人心驰目眩的枪法,但见她一杆长枪矫若游龙健如猛虎,气势吞吐动静变化大开大阖之中一点一削均是精准无比丝毫不差,那一柄长枪于她手中被用得活了,竟似自己亦有了生命一般,同主人配合得丝丝入扣,几如一体。俞莲舟精研武当拳掌剑术,武当一派之中亦无人用得长枪,但是沈浣得枪法他看得明白。方才苏赫巴鲁曾说沈浣曾一人一骑于十五万元军当中三进三出救得刘福通性命,他心中不由诧异。如今见得沈浣一手长枪上的本事悉数施展开来,竟是使人不由信了。这样的枪法,的确有本钱杀入元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而能将沈浣长枪上的本事激发得如此淋漓尽致,苏赫巴鲁又何尝是等闲之辈?两人长枪大戟,势势狠厉,招招凶险,一时之间周围之人但觉寒光凛冽杀气四溢,竟是激得大多数人说不出半句话来。俞莲舟莫声谷这等高手看得明白,也不由得摒了气息。俞莲舟明白沈浣心思,苏赫巴鲁乃是元军名将,沈浣与其虽是敌手,却也相互敬重对方乃是沙场上的英杰,她不欲诸人一哄而上将其剿杀,更愿与其公平一战。      叶行云,赵都统,乃至峨嵋诸女,一百飞骑,见得两人如此凶险相斗,均自捏了一把冷汗,然则俞莲舟却不如诸人那般担忧。他曾见过沈浣剑术,实比她的枪术更胜半分,是以相信便是沈浣一时取胜不得,却也无性命之忧。      然则却忽然听得咔嚓一声,众人一惊,见得沈浣手中长枪竟是由中一段为二!      原来沈浣那一柄长枪不过是寻常士卒所用,枪杆白蜡木木制粗糙,而苏赫巴鲁手中大戟却是名器,长柄乃是上好的红椆木浸油以后经九烘九曝而成,刚猛柔韧相兼,绝非沈浣随处拾来的长枪能比。加之沈浣枪法刚柔相济,一杆长枪力道变化又疾又快,收发之际内力加诸于上,刺戳点挑扫搁架拨,长柄之上力道变化无穷精微至极,寻常长枪均是吃将不住。      沈浣长枪应声而断,却丝毫不慌,双手各执一截,竟是将那长枪当做两截短棍来使,近身缠上苏赫巴鲁大戟,两人复又恶斗在一处。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方才两人均是长兵刃,相斗之际酣猛异常,和了鲜血雨水的泥泞地面在两人激斗之间被划得沟壑纵横,而此时沈浣一柄长枪赫然化作两柄短棍,场面立时便成了一长一短,苏赫巴鲁戟戟刚猛,而沈浣贴身相斗,招招至险,一时之间戾气纵横。沈浣枪断之前,两人相斗五百余招,已是凶险无比,然则其间惊心动魄之处竟然还不及如今五十余招之间来的令人冷汗倒悬。但见苏赫巴鲁一戟猛然疾砍沈浣右肩,沈浣应势一沉,两截断枪交于头顶,运力一格,堪堪架住戟锋。苏赫巴鲁一声暴喝再次运力,竟是要生生将沈浣断枪再次劈断,直击其天灵。沈浣内力到处,脚下运力,一跃而起,将大戟猛然弹开,身形于半空一转,断枪双双击向苏赫巴鲁双肩,仿如猛虎生翅一般。电光石火之际,苏赫巴鲁大戟急速回搁,紧接着又是一声诸人耳中异常疼痛的“当啷啷”长响,两人兵刃相击,各自猛然一震,双手虎口竟均是震裂,鲜血长流。只是沈浣内力胜于苏赫巴鲁,这一击虽然不中,却使苏赫巴鲁气息猛然一滞,由虎口,双肩直至胸口剧痛。他心下一惊,大戟一翻猛然再次砍向沈浣右肩,不成想沈浣只是微微一错,拼着肩上受他一戟,手上半截断枪如电,分刺向他喉间小腹。这一招朴实无华,全然不若方才招数变幻无穷神威莫测,但却连俞莲舟也不禁一颗心猛然一提,只因其速度势头便连武当峨嵋诸江湖人也已然难及。果然沈浣肩头中戟血花四溅之时,两截断枪一上一下悉数钉入苏赫巴鲁体内,其上洞穿咽喉,其下那一枪竟是枪头透甲而入,直没入小腹。      当其时者,周边百余人皆已看得发愣,阴沉天空当中闪电劈过,随即轰隆隆一声闷雷,大雨戛然而止。沈浣双手一松,捂住肩头血如泉涌的伤口,倒退一步,猛然咳嗽两声,喘息不定。而苏赫巴鲁被两截断枪透体而过,犹自屹立不倒,虎目圆睁,神情似恨非恨似笑非笑,逼视着沈浣,口中隐有嗬嗬之声。沈浣直视着苏赫巴鲁精光炯炯的双目,忽地松了捂着肩上伤口的手,立于他身前,双拳一抱,动地雷声当中,向其行了个重礼,躬身不起。只见那雷声一过,苏赫巴鲁一口气透出,再不动弹,闭了双眼,身体却被两截断枪斜支起来,兀自不倒。手中那一柄大戟,从始至终都未有松开过。      沈浣直起身,但觉一番巨斗加之失血,脑中眩晕,心中却是一阵畅快,却又隐隐有些失落。她与苏赫巴鲁皆视对方为沙场之上劲敌,今日一番激斗,终是胜了他,除了颍州一大后患。然则想到今后沙场之上再无苏赫巴鲁此号人物,又不由得有些遗憾。      心中正自沉思,却觉得肘上一暖,随即肩上一痛,却是俞莲舟点了她肩上穴道以止住血流。      她正想开口,叶行云与赵都统却上了来,双双向她一抱拳道:“将军,元军统共八百余人,已悉数剿灭,无一人漏网。兄弟们受伤四十一个。”      沈浣一皱眉,“可有医治?”      赵都统回道:“已在医治,将军无须担心。”,转向俞莲舟:“俞二侠,武当派可有人受伤?”      俞莲舟摇头,“没有。武当峨嵋两派弟子皆尽无恙。”      沈浣一转头,纪晓芙却上了来,手中拿了一瓶伤药,同沈浣道:“姐妹们都无事,到是沈将军,你肩上之伤与虎口需得尽快敷药。”      沈浣松了口气,“这便好。我这点伤尚好,无甚大碍。”      俞莲舟看她伤口血已染红了半面衣衫,微一皱眉,沉声道:“后面尚有不少路程要赶,沈兄弟还是尽快敷药,拖得久了易留旧伤。”      纪晓芙亦是点头,沈浣未免诸人担忧,谢过纪晓芙伤药,自去裹伤。      这边一百飞骑安顿重伤同伴,清点粮草。武当峨嵋两派人马就地生了火烤干衣裳。诸人稍事休息。      沈浣包裹了肩上伤口,出得林来,见得俞莲舟正看着苏赫巴鲁犹自屹立的尸首若有所思。沈浣上前,轻声道:“俞二侠?”      俞莲舟微微一叹,沉声道:“虽然如今元蒙鞑子失道而至蒙汉不两立,其中却亦有英雄豪杰。今日所见,撇开元将身份不谈,这人想必也是个令人敬重的汉子。”说着摇了摇头,“莫以出身论贵贱,莫以成败论英雄。可惜了。”      沈浣若有所思的看着苏赫巴鲁,“莫以出身论贵贱,莫以成败论英雄……”她喃喃自语,不禁惘然。    第二十八章 半盏新酒酬故交   众人一战告捷,均是欢喜。奈何前线战事在即,时间紧迫,全然无暇多做停留,沈浣当即着人清点了粮草,由朝天岭调头而下。元军原本的运粮路线出了朝天岭过铎水进汉中,经兴元、奉元两路进入中书省南路。眼下沈浣叶行云自然调头往义军的辖区走,出孤云山直奔襄阳。      峨嵋姑娘们告辞之时,沈浣带的这百余名飞骑倒有半数支支吾吾似是不舍一般。这群飞骑沙场之上再是英勇军纪严明,却也终究是年轻大小伙子,一个个常年在商州行营,平日训练苛严,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姑娘家。这一回和峨嵋三十多个青春貌美的姑娘并肩御敌,见得其曼妙英姿娇好容色,倒有不少楞头小子当下心生爱慕。看着手下一个个竟有点魂不守舍,赵都统脸色一沉,重重咳嗽一声,一百飞骑立刻噤声,不敢造次,只敢细细回味,不敢再伸头去看峨嵋诸女离去背影。      武当众人与义军运粮同路,是以同往襄阳方向而去。诸人星夜翻过孤云山,急赶至金州,进入到义军的辖地,这才于汉水之畔简单扎营安歇。接连十余日急赶,两日备战,一日埋伏,半夜恶战,加之这最后两日夜的运粮急行,无论是沈浣手下飞骑还是武当弟子,此时总算松了口气,一沾上床立即睡死了过去。      俞莲舟与莫声谷此次带了武当弟子下山,除了相助沈浣劫粮以外,亦欲寻找张翠山下落。从其失踪到得如今已经数月,却是杳无音讯。张松溪欲殷梨亭北上大都,也未有任何发现任何线索。当夜俞莲舟与莫声谷合计了往何处搜寻线索以后,出得帐来,但觉夏末秋初夜风怡人,浸润心脾,令人心神一爽。抬眼望去,却见得营前不远的江边上,一人正坐在一大石之上,背影看上去分明便是沈浣。      两人相处不过数月,然则其间世事起伏跌宕,几经患难,并肩御敌。俞莲舟见得听得眼前这不足双十的少年将军如何抗击元军领兵作战,如何不计旧恶相助寻粮,如何护持幼弟情深意切,但觉此人有如松竹劲草、冰壶玉衡,心中不由便生亲近,加之每每想到其又是自己相救过的孩子,于是更多了几分关切之意。      此时见得她孤身一人深夜独坐,俞莲舟缓步上前。沈浣远远眺望冷月之下波光粼粼的开阔江面,手边放着一壶酒。俞莲舟无声在旁边坐下,看她径自倒了一杯酒,缓声道:“你肩伤未愈,还是莫要饮酒。”      沈浣轻轻笑了笑,摇头道:“这酒并非是我要饮。”说着抬手将一杯酒撒入江水之中,随即微微一叹,垂了双眼。月色映衬之下,她面颊显得极是清瘦,前日对敌之时坚毅决然不见,感慨之中带了些许惘然之色。      俞莲舟见她神情,便明白了她此时心中恐是在想苏赫巴鲁一事。战事在即,就算不是如今,来日她与苏赫巴鲁疆场之上必然得有一番生死较量。只是沈浣虽然枪法之上胜了苏赫巴鲁一筹,但此时在这细草秋露寒烟满地的汉水之畔,独身一人深夜北祭毙命于自己枪下却惺惺相惜的对手,她心中滋味可谓难言已极。      俞莲舟也倒了一杯酒,亦是抬手倾撒于东逝江水之中。他只与苏赫巴鲁交手过十几招,然则听得他与沈浣交锋之前的几句对语,却也深觉此人虽为元将,却也不失是条慷慨豪迈的汉子。      沈浣见得俞莲舟也以酒祭苏赫巴鲁,不成想他竟也能明了自己心情。远目遥望今夜月色,沈浣但觉一些话如同卡在喉间心口,不吐不快,当下缓缓开口道:“当年我初初下山行至颍州,遇到主公联合十数个兄弟,领了三千百姓起事,数万百姓河工随之揭竿而起。我到之时,正逢十五万元军包围颍川,欲围剿起事百姓。那时……我一腔热血也和罗鸿那小子无异,仗着自己一身武艺,什么都不惧,又想扬名立万,于是单人独骑生生杀入元军包围圈中,救了正自苦战无路可退的主公。”说着向俞莲舟摇头笑了笑,颇有些自嘲,“如今义军与元军这传言愈来愈离谱,说是一人一骑三进三出,其实又怎能这般神勇?那时我虽斩杀不少元虏战将,自己却也受了重伤,小腹上中了一刀,失血甚多,全丈一股心气咬牙苦撑。最后一道前来阻截的元军便是苏赫巴鲁带领。以他功夫,那时想取我性命着实容易。可他只与我相斗了几十招,便似不经意的露出一个破绽,被我长枪刺中他旧伤,摔落马下。后来我细细想来,以他功夫,又怎可能如此便败走?这才明白怕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才放了我一条性命。否则,又哪里有什么沈将军?早几年便已做了战场之上无名亡魂。便是连如今的颍州大营,怕也是没有的了。”      说着,她又倒了一杯酒如江水之中,续道:“后来我统兵攻打罗山、真阳,用的乃是声东击西之计。这实是条险策,到今日师兄仍说我那一战实在太过大胆。但无论如何,这一计却是剿灭了近两万元虏守军。彼时元虏前锋,又是他苏赫巴鲁。那时他回兵真阳,手下八千士卒,除了左翼,几乎被我们全数歼灭。对方鸣金之前,我本有机会将他一箭射杀,只是箭羽离弦之际,想起他当年网开一面放得我一条性命,于是终究手上一偏,只射了他头上金盔红缨。到得后来主公之所以见疑于我,多少与这件事情亦有联系。”      沈浣言罢,摇了摇头,笑容之间意味不明,复又幽幽叹了口气。      俞莲舟此时方知沈浣与苏赫巴鲁竟还有这一番难与人言的交情,沉声道:“我虽不识他,但今日听他几句话,俨然亦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今日他能与劲敌痛快慨然一战,即便战死,也是心安理得。只可惜你二人一为元虏一为义军,同为沙场勇将,事必难以两立。”      沈浣轻声道:“俞二侠说的是。我亦知他今日战死沙场,于他来讲,死亦无憾。只是这等英雄,虽然惺惺相惜,却无缘深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今日他死在我枪下,过的些许年月,还能记得苏赫巴鲁这个名字的人,怕是便不多了。而我二人这段交情,也再无人知晓。”      俞莲舟听得沈浣语气落寞,心中亦是微叹。两军先前交战数年,今后战事亦遥遥无期,两军大将之间这点不可说的交情,无论元军义军哪方,便是知道,也绝不会承认。苏赫巴鲁如今已死,以后沈浣这段不能明言却又无能相忘的旧事便再不会提起,今夜说给了他,想必明日便会永远的沉下去,再无他人得知。正如这三杯薄酒带同一缕魂魄随水东逝,无可追,无可回。只徒留了沈浣一人,今后偶然午夜梦回,兴许会梦到当年有人那一句“能得你为敌,算我苏赫巴鲁这一辈子的仗没白打!”的豪迈之语。      俞莲舟伸手,重重拍了拍沈浣左肩,浅浅点了点头,不言不语。沈浣但觉他目光端肃之中,带了几分格外的安慰,在这星垂阔野月涌江流的秋夜中,让人不知何处而来往何处而终的心绪忽地安定下来。      她不由向俞莲舟粲然一笑,伸手拿起那只酒壶,翻身跃上江岸边一块巨石之上,将壶中剩余之酒一口气撒入江中,又把酒壶往江中一抛,“苏赫巴鲁,若有来生再逢之时,只愿你我二人是友非敌,枪戟相向,只较武艺,不拼生死!再看到时你我二人谁能更胜半分!”一番豪语化入夜风之中,不知传至何方。      俞莲舟见沈浣这两日始终埋头带兵赶路,偶然之间眉宇间现出些许惘然沉郁之色,到得如今终于一扫而空。只见她神情疏朗,对月一笑,双眸仿若星子熠熠生辉,俊秀已极。许是夜色佳好,又或是自己被她神情感染几分,俞莲舟笑道:“他若听得你这一番话,想必是便要急着投胎回来了。”      沈浣见得俞莲舟神情,听得他所言,竟是有些呆呆得看着他,吃惊的张了嘴。      俞莲舟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怎么?可有不对?”      沈浣连忙摇头,愣了愣,随即又摇了摇头,“俞二侠竟也会……说笑,有些……没想到。”      俞莲舟看了她片刻,只缓缓道:“时候不早,你肩伤未愈,早些休息的好。”      沈浣点点头,正要纵身跃下大石,抬头去看俞莲舟,见得月色之下他负手而立,平日中素来端肃的神情在这一天一地的浅秋清风中竟然透出三分温和。她忍不住心中一动,居然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得向他出一只手,瞬间心跳犹如擂鼓,好似做贼一般,却又隐隐有了几分祈望。      俞莲舟未有察觉这些,想起沈浣身上伤势未愈、指掌上两只虎口还敷着金疮药,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她。指掌相接,沈浣只觉他楞骨分明的手掌温热稳厚,一刹那心间也如指尖一般一颤一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那温热之感在这玉簟生凉的夜里益发鲜明,一时间竟然令她微微发怔。      俞莲舟见得她一顿,以为牵触到她伤势,正要出口相询,忽然神情一变,沉声喝道:“小心!”       第二十九章 心思千种何可言   月朗风清之际,沈浣难得神思不属,只觉得心中一时间竟是这几年来前所未有的温软。是以俞莲舟这一生沉喝,她几乎一瞬间脑中有些发懵。待到反应过来,但觉三道劲风直袭自己后心而来。      俞莲舟反应何等迅捷,声音未落,已然一手将沈浣拉下巨石,一个错身单臂画了半个圆,将靠近自己的两道掌力悉数揽过,手上力道绵绵徐徐,封住两人攻势,另一只手却是速度凌厉,急拍向持了短刀攻向沈浣的第三人,这一招却是武当的六步散手。这六步散手乃是张三丰近几年新近所创,武当招式素来讲究以慢制快以柔克刚,劲力绵密不绝,而这六步散手初看上去却是出掌极快,实则其中劲力变幻之处精微异常,力道吞吐刚柔变化一手数变,差不得分毫,极是难练。先前俞莲舟曾于武当山上闭关苦思半年有余,如今练得有了七八成模样。如今使将出来,果然三招未过,一掌击在正对沈浣的偷袭之人胸口,劲力一吐,那人来不及相隔,惨哼一声昏了过去。      沈浣心中暗道惭愧,自己方才竟然一时间神思不属,险些着了这三人的道,不由得脸上热辣辣的。此时见得俞莲舟已然拍倒一人,令两人亦显然不是其对手,忽地心中一凛,“俞二侠,留活口!”      俞莲舟本也未想取其性命,当下便要将剩下两人一人一指点倒交给沈浣,却猛然见得被他一手压住攻势的两人腮间一动,他心中暗道不好,连忙扣住两人面颊,却只见得片刻间一缕乌黑血液由两人口中泊泊而出,转瞬间两人便断了气。      俞莲舟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不由皱眉,三人连面都不曾蒙,显然一早做了有去无回的打算,旨在要沈浣性命。转身见得沈浣,沈浣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眉间亦是紧锁,若有所思道:“这是谁家的死士?想不到我沈浣的命如今可也这般值钱了!”      “可是鞑子的人?”俞莲舟沉声道。眼下时分,元军粮道被劫一事想必已经被也先帖木儿等人知晓,如今最想要沈浣性命的,首当其冲必然是元军之人。      沈浣微微眯了双眼,叹了口气,轻声道:“但愿是吧,那样最好。”      俞莲舟听得,知道她所指为何,心中一凛。如今不想让沈浣回颍州的,又可真的只有元军么?      沈浣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冲另一边被俞莲舟以六步散手击晕的刺客道:“还好俞二侠掌法精妙,这还有一个喘气的,回去我自有办法叫他吐实。”说着快步倒了昏倒在地的那人身前,附身一点他穴道,随即探指去他口中,想要确认有无毒药,以防他醒来故技重施。谁承想手指探到一般,就见得本来双目紧闭昏阙的刺客蓦然双眼一翻,森森冷光直逼沈浣,手边那柄匕首竟然急速直取沈浣喉头。此人竟是装昏!      沈浣方才乃是一时走神,如今又何尝是好相与的,两人距离虽然极近,沈浣单掌一翻,快如闪电一般扣向那人持了短刀刺向自己的手腕,这一下两人出手均是快至极致,却终是沈浣更胜半分,拍开那人手腕。随即正待反制住他,却见得他短刀向上一翻,往自己的喉头抹去,竟是要自尽。沈浣心中一惊,此人若死,再查幕后之人便是不易了。当下急速探身去拦他短刀,眼见将将便要捉住那刀,她只觉得小腹之上一阵撕裂剧痛,竟是被那人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掌!      两人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眨眼功夫,俞莲舟相隔太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拦截得住。他方才与这刺客相斗,但觉其掌法虽然凌厉,却也不是沈浣得对手,竟未成想此人方才乃是耍诈,为得便是假装昏得过去,以引沈浣近身,再行动手。方才那三招一招攻敌,一招自裁,进而有暗藏一招偷袭,两人尽在咫尺,又如何能防?沈浣“哼”的一声闷哼,而那人短刀早已割断自己咽喉,鲜血喷涌,断了气息。      沈浣小腹剧痛,疼得脑中竟一时一片空白,身形再是难以稳住,便要向后倒去,却觉得腰间一紧,随即自己被俞莲舟揽住,几处大穴一麻,被他迅速点住护得她心脉。沈浣痛得神智有些昏沉,死命咬了下自己舌尖,果然清醒了两分,发现自己已经被俞莲舟半揽半扶着进了自己住处。她只觉得自己耳际俞莲舟气息温热,声音沉且急:“伤在丹田?你守住丹田、灵台二处,我替你疗伤。”说着便要将她扶上床。      俞莲舟见沈浣脸色惨白,一手捂住小腹,显然是小腹中掌,怕便是伤了丹田之气,气血翻涌所致,当下半分也不迟疑,便要助她运气疗伤。谁承想沈浣竟然一挣,将他推开半分,自己半倚在床上,豆大的汗珠由额上滚滚而下,疼得说不出话,却一径摇头。俞莲舟不明所以,借着灯光一看,只见得沈浣腰带以下小腹之处白色麻布长衫竟已是殷红一片,渗出不少血迹,白衣之上醒目异常。      俞莲舟双眉皱的更紧,“外伤?”方才那人分明是以内家掌力击中沈浣小腹,如何会有外伤?      沈浣双目紧闭,声音沙哑:“他一掌将我小腹上旧伤震裂了。”      话音刚落,便觉得捂着小腹的手手背一热,却是俞莲舟将其拿了开,随即点住她几处穴道止血,“先敷药,我去请个大夫来。”      沈浣一听,喘息间连连摇头,勉力拉住俞莲舟衣袖:“请不得大夫!俞二侠……千万莫去!此间战况……在即,这人怕便是故意冲着我这旧伤而来的……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颍州战将旧创崩裂复发,否则……否则鞑子必然以此大做文章,战场之上……我与军士皆尽危险。”      俞莲舟一怔,想到沈浣身份,果然还有这一层顾虑,见得沈浣神情忧虑而急切,不欲让她着急更加牵动伤口,便点头沉声道:“好。”言罢由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倒出一粒,扶起沈浣,将丹药喂她服下。沈浣半倚着他,就着他的手饮尽尚带有些许余温的茶水,腹间崩裂伤口疼痛难忍,她却极是不愿出声,似是怕打断什么。然则俞莲舟感觉到她身体微抖,知道她疼得厉害,当即问道:“你自己可有这伤惯用的外伤药?”      沈浣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有,我包袱内一个蓝色……小袋。”      俞莲舟起身去取,果见里面一个不大的银盒,拧开但闻其间白色药膏辛香扑鼻。他将其交给沈浣,道:“你丹田沉气,守住灵台,看看是否有所阻滞。我去打些热水来帮你敷药。”说着不及停留,快步去了。      沈浣听得他此语,脑中一懵,看得他离去背影,不由得瞪大了眼。敷药?这旧创乃是当年颍州元军重围当中相救刘福通时被刀砍中,当时刀上带毒,又加上其后接连转战,当时便未有将养好,这才容易崩裂复发。只是这伤却伤在小腹脐下两横指之处。俞莲舟不知她身份,这药如何能让他敷得?      一时间沈浣小腹剧痛,脑中纷乱,哪里还守得灵台清明?    第三 十章 长风不驻路西东   莫声谷看着叶行云领了几名飞骑士卒收拾了江边三具刺客的尸首,一回来便见得俞莲舟正负手立于沈浣帐外,正自远眺远处江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哥,沈大哥他如何了?”      俞莲舟开口道:“刚送了热水进去,现下正在敷药。”      莫声谷皱了眉,不明白以沈浣功夫怎会为刺客所伤,“那刺客什么来路?”      俞莲舟道:“不知。沈兄弟本来欲留活口,其中一个刺客诈昏,再借此暗算偷袭,我二人不曾防备,这才被他得手。”      “这般狡猾!”莫声谷眼睛一瞪,“好生可恶!难道是……元虏派人施手暗算?”      俞莲舟看了他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但愿。”      莫声谷不明白俞莲舟这一个“但愿”却又是怎生说法,却更关心沈浣伤势,“沈大哥他伤的可严重?这般时节,义军大将受伤,这……”      俞莲舟道:“沈兄弟自己言道是触动昔年旧伤,创口崩裂,眼下正在帐内疗伤。”      “啊?”莫声谷不由出声,“旧伤?这可怎么了得?这反反复复触发又复合的旧伤可最是难愈。”心下不由得担心,来回踱了两步,当即一步上前就要进帐,“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却被俞莲舟一把拦住。      莫声谷不明所以的看着俞莲舟,“二哥,怎么?”      俞莲舟摇了摇头,“沈兄弟说自己师门另有疗伤之法,不可为外人旁观。”      莫声谷大奇,“还有着等说法?伤口敷个药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不让旁人看?”      “各门有各门的规矩,沈兄弟既然坚持,咱们且在此等候片刻便是。”俞莲舟道。      莫声谷抓了抓头发,“二哥,这旧伤触发历来都是不轻的毛病,沈大哥他一个人可行?”      俞莲舟看着帐门掩着的门帘,皱了双眉,却不做声。方才他端了热水进去,见得沈浣唇色泛白,痛得厉害,却无论如何坚持要自己处理伤口,只说师门之法不宜外人观看。俞莲舟见她疼得话音已有些沙哑,自是不放心她一人疗伤,但是既然沈浣已然言明乃是师门规矩,他便不再好说什么,只留了伤药便出了来。      俞莲舟确实看得甚准,此时帐内,沈浣口中紧紧咬着一卷棉布,生怕自己发出太大声音把帐外之人引进帐来。这处伤口当年便未有妥善处理,一年多前战舞阳之时已经崩裂过一次,此次是第二次了。沈浣用热水洗去血迹,咬紧牙关以烈酒将创口清理干净,但觉疼痛仿佛由崩裂处直透入胸口,连气也有些吸不上来,只得以头死命抵住营帐木柱,喘息半晌,方缓过来些许。她怕时间久了帐外俞莲舟叶行云等人必然担忧进来一探,是以连忙由银盒当中挑出一坨药膏,厚厚的抹在伤口之上。那药甚是有效,然则直接触及伤口,丝丝剌剌的犹如在伤口之上无数细密针刺一般。暗叹长痛不如短痛,沈浣手下一狠,将药膏悉数推入犹自不停渗血的伤口当中,这一下但觉疼得耳后有些发僵,纵然口中咬紧了布卷,却也仍旧禁不住低哼一声,脑中因为疼痛有些发晕。      帐外俞莲舟与莫声谷耳力何等敏锐,这一声虽然不大,却是听得清楚明白。      “沈大哥?沈大哥!你还好罢?可要帮忙?”帐外莫声谷的声音响起,忧虑之中似是沈浣再不出声便要进来了。      沈浣心中一凛,暗骂自己怎么半年不上战场便如此娇弱废物了,用力掐了自己虎口片刻,连忙提气,尽量让声音平稳道:“我不要紧……片刻就好。”      帐外果然又安静下来。沈浣不敢再多耽搁,取了干净棉布,将小腹紧紧缠牢。这伤口缠的一紧,又是一番疼痛,但是疼过,很快便开始泛麻,反倒不如先前那般难受。沈浣已然非常熟悉此过程,过得盏茶时分果然忍了过去,调息片刻,赶紧取了包袱中干净衣物换上。这才下得床,一路到帐门口掀了帐帘,却见俞莲舟、莫声谷、叶行云和赵都统都在,正一齐看着她,神情担忧。      沈浣挑了挑唇,气息仍有些弱,道:“没事了。都是旧伤,上了药就好。”说着一侧身,“都进来罢。”      几人鱼贯而入,叶行云当即问道:“将军,可知刺客是谁派来的?”      莫声谷也想到俞莲舟方才那句“但愿”,亦是开口问道:“就是,沈大哥,可是元军鞑子派来的?”      沈浣坐在椅中,脸上兀自没什么血色,微微垂头,似是沉思,片刻缓缓道:“我不清楚。许是元军……也或是,颍州刘子青韩普的人。”      “什么!”莫声谷双眼立时瞪大,他不知沈浣由颍州出走的具体情形,听了沈浣所言只觉荒谬至极。如何颍州大营竟会派人来行刺正急速赶回大营以助其击退元军的大将,“这又是为何?如今兵临城下,他们盼你尚来不及,如何会派人行刺?!”      沈浣摇了摇头,不说话。      叶行云拉了莫声谷,只简单几句话说了颍州大营内部争斗之事,听得莫声谷眼睛一瞪一瞪,龇牙咧嘴,一连摇头,不住低骂。      俞莲舟见得沈浣愁眉深锁,脸色不知是因为方才失血,还是此时心中烦乱,愈发白了,额际汗水隐隐,“可是在担心沈竹?”      沈浣闻言抬头,看向俞莲舟,只见得他正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继而闭了双眼点了点头,低声道:“韩普刘子青一向手段狠辣卑鄙,若是他们来派人暗算于我,我只怕他们若是探得沈竹人在岳麓书院,不定会用出什么不入流的手段。”说着起身,到得帐门之前,遥望西南长沙之地,顿觉意乱心烦。      莫声谷方才听了叶行云与他所讲颍州大营之事,余怒未歇,“这二人怎可这般无耻?!竟在此时阻沈大哥回营只为了倾轧?二哥,不如我们去料理了这两只畜生!”      叶行云连忙一拉他,“不可。莫七侠,刘子青与韩普为人虽然下作,但是手下各领上万兵将。此时大战在即,若是营中哗变,无异自毁长城。”      “这!”莫声谷但觉一口恶气憋在心中,看了看营帐门前沈浣背影,又看了看正自沉思的俞莲舟,不由得狠狠握了握拳头,又徒然放下。      她思绪纷乱,遥望西南长沙之地,却恨不得飞到沈竹身边,护他无恙,不由轻声道:“也或是元虏所派之人……但愿是……”这一声话音尚未落定,但听得有马蹄之声由东南急速而来。果然不到片刻,便听得那马停在营外,似被营中飞骑拦下。营帐之中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凛。但听得一名飞骑几步奔到帐前,“报——”      赵都统一撩帐帘,“说。”      那飞骑一闪身,一名通身黑衣军士单膝一跪,犹自喘息,在沈浣面前双手呈上一封急信,“小人乃是黄州帐下萧元帅派来,将此信交与沈将军与叶将军。”      沈浣见得那信封之上以朱砂笔鲜红的写着“沈浣”二字,心中便是一沉。萧策与她书信,只有极是紧急之事才以朱砂笔书写。一步上前取过书信,唰啦撕开,取出短笺急速阅览,一路读下去,双眼微眯,双唇愈发抿得紧了,待得看完,一言不发,将那信交给一旁的叶行云,自己却只踱回帐中,立于椅旁,默然垂首沉思。      赵都统与莫声谷不知所以,均一径看着看完信脸色亦是难看的叶行云。叶行云皱眉道:“九月初八,元虏攻克开州,刘福通部驻守开州的一万守军全数覆灭,守将何沧战死殉城。眼下元虏已然围困上蔡数日,距离颍州大营,已不足百里。”      几人听得叶行云所言,无不一惊。开州已丢,上蔡被围,这三十万兵马,已然可谓兵临颍州城下。      “沈大哥?沈大哥!”莫声谷见得沈浣背立于椅旁,沉声不语,右手搭于椅背之上,紧紧握了那柄沿,但见其上青筋暴起,甚是骇人。      叶行云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开州殉城的何将军乃是沈将军手下副将,当年是他一手栽培训带出来的人,生死兄弟,感情深厚。”      莫声谷不成想竟还有此一节,倒吸了口气,将正想问“这何沧却又是哪一路”的话给咽了回去。      沈浣此时不知是小腹之上伤口疼痛,还是心中更加难受。刺客夜袭不知主使,沈竹安危犹自未知,而颍州战事岌岌堪危,自己昔年情同手足的部将城破战死。沈竹在西南,颍州在东北,她一个人站在中间,一颗心仿佛被两股大力撕扯。进,沈竹不知世事纯净的神情仿佛在拉着她;退,颍州十万士卒如火战情让她退不得半步。只听得喀啦一声,那椅背横木竟被她生生以手掰去一段。      俞莲舟将叶行云的话听得清楚,只见得沈浣背影静立,良久不语,双肩却是上下起伏毫无规律,显然心中挣扎,思绪正沉。沈浣对于沈竹的爱护,对于颍州战事的急切,他均是看得一清二楚。从进帐到如今,他始终半句话未说,此时却起身走到沈浣身后,一只手拍了拍沈浣肩头,沉声道:“我这就让七弟带二十名武当弟子立刻前往岳麓书院,定保沈竹无恙。”      沈浣猛地抬头,“可是张五侠的事……”      俞莲舟看向她,沉声道:“事有缓急。四弟六弟也已均在寻找五弟下落。对方刺客功夫并不甚高,七弟与我武当弟子足够应付。”      沈浣看着俞莲舟双眼,但见他目光安稳笃定,向自己缓缓点头。沈浣深吸口气,片刻微顿,将手中那被掰下来的一截横木一扔,抬起头来,字字有声:“赵都统,唤醒全营,一刻钟后集队,押粮连夜直奔颍州。”    第三十一章 纵马踏歌弦声乱   天色细微,汉水之上秋露尤重,薄雾横江,却有淡淡金色晨光由云层中落下来,将雾气染成缕缕金色。      江畔莫声谷与武当众弟子分于两只客舟之上,莫声谷正同俞莲舟大笑道:“二哥,你尽管放心护沈大哥去颍州,沈大哥的幼弟绝少不了一根汗毛便是。”      俞莲舟道:“沈竹情形特殊,你到了百泉轩,莫要惊吓到他,只在暗处便好。”      莫声谷见得俞莲舟神情严肃,当即正了颜色,“小弟知道。”      船夫便要开船渡水,俞莲舟叮嘱道:“一切小心。”      莫声谷带同二十几个弟子向俞莲舟行礼,这才转身向船舱而去,刚刚要进门,忽地想起什么,转身腾地一下跃回船头,向岸上的俞莲舟高声道:“二哥!你与沈大哥去颍州,都小心些!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此时船行的有些远了,莫声谷见得已然上马的俞莲舟拨转马头转身向他点了点头,随即策马会同了押粮的飞骑,与沈浣一道并肩去了。      ---      元军急攻上蔡,上蔡若失,颍州大营就只剩最后一道沙河为凭,眼下亦是片刻时间耽误不得,一行人当即连夜急行。也幸得萧策调与沈浣的人马虽然不多,但是这一百飞骑各个饱经苛严酷训,换做普通军士,如此接二连三的转战赶路,早已疲惫不堪,如何还能这般星夜赶路?      沈浣的照雪乌龙乃是关外万里难得的神驹,接连数日夜急行四踢翻飞仍旧平稳,总算替她免去些伤口未愈便策马颠簸的苦楚。俞莲舟几次见她额外在外衫上用布帛勒紧小腹,便知她仍旧有些疼痛难忍。但若说缓下速度,却又是万般不能。      俞莲舟心中暗自一叹。汉水夜遇刺客那晚,从沈浣疗伤完毕诸人进帐谈及刺客幕后主使,直到得沈浣下令拔营连夜急赴颍州,从始至终不超过两炷香时分。这期间她心中几番挣扎,多少牵挂,骨肉之情同袍之义御辱之志,在这短短时分又有多少争斗纠结。她是战将,多年金戈铁马,早已习惯一应杀伐决断于片刻之间,只是其间心中之难之苦,却又有几番?几日接连赶路,沈浣始终不言不语,他看得出她心中仍在惦念沈竹,却又不得驻马回望。      俞莲舟忽地想起信水之上两人舟中夜遇,彼时沈浣曾言道自己乃是归乡。如今看来,这千里而归,却待了不过半月而已。      颍州城池已经在前,城西刘福通部十万大军驻营之地遥遥可及。叶行云与赵都统带人押运着粮草直接去了颍州驻营,沈浣却是接连三天之中头一次驻马而立,看着城门之上那两个古隶“颍州”。      这座城池,是她当年带同数千兄弟,流了无数血汗,在没有兵刃铠甲更无战马粮草的情形下,亲手打下来的。一年前她因为沈竹弃去将旗离开颍州大营,也曾在此处静立许久,心中五味陈杂。当时却未曾想到,不到一年以后,她又重新回到此地。      俞莲舟本与叶行云等人一起,几人见得沈浣静立遥望颍州城池,若有所思,叶行云不由得看向俞莲舟。他是萧策副将,与沈浣相识也有数年,这次萧策派他来相助沈浣,战事调度之上,他历来与沈浣同心,只是战事调度以外,他却不知这位萧元帅的师弟大多在想些什么。到是这位在岳麓书院与他初次相见的俞二侠虽然少言寡语甚是沉默,但是每每开口必然言中沈浣所想。是以如今见得沈浣若有所思,便不由问俞莲舟道:“俞二侠,颍州大营便在前面,可要去唤沈将军来?”      俞莲舟看了看沈浣背影,向叶行云摇了摇头,“沈兄弟一会儿必会过来,颍州营中明枪暗箭,,且让他静心想想再说吧。”      “俞二侠,您……可会在颍州留些时候?”叶行云试探着问道。      “嗯。”俞莲舟一点头。      叶行云大喜,“那就好!不瞒俞二侠,战事在即,这回刺客的主使又无定数,沈将军身上旧伤此时复发……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俞二侠您在,元帅和我们也能放心些。”      俞莲舟却道:“叶将军,萧元帅师门之中那独门疗伤的法子能比寻常方法好上几成?”      “啊?独门疗伤的法子?”,叶行云一愣,“没听元帅提过啊!以前元帅有些外伤,就是用寻常金疮药了。”      俞莲舟沉默不语,却不由看向沈浣驻马而立的茕茕背影。      --   颍州大营主帐之中此时一片沉肃。      刘福通坐于大帐正中,一手握拳抵于面前案上,一手扶了椅背,脸色凝重。他左右两边下手依次各座了六七名战将,均是皱眉不语,连历来要掉一番书袋的戴思秦也不出声,帐中一片默然之态。月余之间,三十万元军南下,来势汹汹,义军先后丢失安丰、东明、滑州、浚州,直至前日前线传来消息:开州城破,一万义军全数覆没,守将何沧战死。年近四十的刘福通看了一圈帐下十数位战将,不由拍案暗叹,早知如此,就应当把沈浣当初训练出来的三万精兵调给何沧戍守开州,也不至有今日紧迫局面。      刘福通为人多疑。手下刘子青韩普相互陷害他不是不知;两人拉拢沈浣,沈浣不屑,两人继而陷害沈浣,甚至伤到沈浣幼弟,他亦不是不知;只是他始终旁观而不插手,便是因为忌惮沈浣。      沈浣并非最初与他们于颍州颍上盟誓起义之人,虽然在万军丛中拼死救得他性命,但是沈浣来路不明,言谈举止之间俨然书香门第出身,绝非与他们这些粗豪之人一路。而且无论是韩普还是刘子青,所求无非名利二字而已,极好掌控。而沈浣,钱财她看不上,功名亦是不计较,于他来讲,委实不知如何能掌控住她。刚刚知晓她有一幼弟便是软肋,奈何刘子青不过伤到她幼弟半分,沈浣立即翻脸,扬长而去,无人敢拦。      更让他害怕的是,他拨三万军士与沈浣,沈浣训练半年有余,这批军士竟如换骨洗髓一般,沙场之上迅烈如火精锐如锋,远比同辈士卒强出不知多少。而这三万士卒,几乎从上到下对沈浣的敬服爱戴程度,竟还远超过他这个主公。这又如何能让他放心?      是以沈浣一走,他立刻将这三万士卒拆分,所有将官,上至校尉下至行伍长悉数降级,只保留了两个副将何沧与狄行,却又只与他们些老弱兵将,而把这三万精锐拆散分到各个将军名下,尤以刘子青韩普为多。这下才算放了心。      何沧是沈浣的副将,这次死守开州十数日,手下皆是老弱兵丁,粮草已断,苦守等待元军。派去后援的王其原是韩普的手下的人,被韩普提拔上来领了原来沈浣的士卒,可论打仗,实在比沈浣差的太远。人马还没到开州,就被元军偷袭,冲散了全军。这厢兵丁还没聚齐,开州城已破,而这王其竟然一个人带了几名亲兵逃了命回来,五千军士一个没有带回。      如此险恶情势,刘福通益发无力。扫视一圈帐下十余名将领,贺穹、罗文素、狄行虽然也是将才,但如今眼下,三十万大军压境,颍州号称十万人马,精兵不过三万,现在里外折损,凑齐两万便是不错,更是粮草将绝,又有谁能去解上蔡之围?更何谈抗击三十万元军以保颍州?      正举手无措之间,乎听得一流星探马一路由帐外奔来,“报——”      所有将领一同转头看去,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连刘福通也不由屏住呼吸,但见得那人神色张皇无措,愣愣的看着刘福通不停喘息,竟是说不出话来。      坐在右边最下手的乃是沈浣当初的副将狄行,此时沉声呵斥道:“慌什么,说!”      狄行虽因为是沈浣的副将而遭到排挤,被放在与自己军功极不相称的最末位,但是士卒之中威望极高。那探马听得他呵斥,顿时一激灵,噗通一下跪下,“禀、禀主公!前、前方探马来报,上蔡为元军所破,韩将军被俘!”      上蔡是颍州门口最后一个可据守之城,上蔡失陷,颍州西北再无可守之城。如今上蔡失陷,颍州等于一半已经落入三十万元军虎口。      哗啦一声,帐内四五名将军同时惊起,同时失色喝道:“什么!”贺穹一把拽起那军士衣领,竟将他提了起来,怒目圆睁:“我军伤亡多少?!”      那探马被贺穹虎目圆睁的狰狞模样吓得舌头打结,“不、不、不、不……不知。”      “不知?!你探得个什么东西!竟然不知!”说着将那人往帐外一扔,怒道:“再探!探不到就提头来见!”      那探马连滚带爬的便要出帐,却见得另一黑衣粮官进得帐中,向诸人躬身一礼。此人受刘福通派遣前去核实粮草数目,如今很快便来回报。刘福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粮草还能撑多久?”      “回主公,小人再三盘点查验,如今营中之粮还能……还能……”说着有些吞吞吐吐。      “还能撑多久?”罗文素喝问。      “还能撑……两日。”他就是再怎么盘点查验,也没办法把两日之粮查点成五日的出来。      刘福通闭了双眼,无力的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三十万敌军离此不到二百里路,营中不足十万士卒,真正鼎力的不足三万,营中粮草只有两日之数,战将已然折损数员。刘福通但觉额角疼痛异常,忽然无比念起沈浣来。当年颍州事败,他自己都以为此命休矣,谁承想沈浣于元军千军万马丛中救了他,之后带了不到一万人马,生生从元军手里夺了颍州下来。当时他直到坐在颍州大营主位上,都觉得仍旧似梦一般。随后元将赫厮、秃赤领元军来攻,诸人又都以为凭颍州这一群拿着锄头镰刀的农夫,绝无胜理。又是沈浣力转乾坤,带了不到两千名壮丁,配合以疑兵之计,将元兵杀得七零八落只顾呼号奔走逃命。      如今若是沈浣在此,若是沈浣在此……刘福通暗自摇头,沈浣走时一剑砍断自己帐前高悬的将旗,扬长而去头也未回。如此决绝,又怎会此时此刻在颍州兵临城下穷途末路之际回来趟这趟浑水?想着便不由迁怒韩普与刘子青,瞪了两人一眼。      韩普与刘子青素来不睦,争来斗去数年,此时一个个都消停了。贺穹看得清楚,嘿嘿冷笑。      “戴先生,粮草一事,你可有对策?”刘福通转向戴思秦,戴思秦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道:“为今之计,唯有向颍州城中借调。”      借调,不过是委婉说法。颍州城中均是百姓,几年战乱下来哪有屯粮?所谓借调,不过是去百姓家中“借”,有借无还罢了。      此言一出,贺穹第一个出声反对:“不行!现在颍州城中百姓已经在出逃,我们这般由百姓家中抢粮,又与鞑子有什么区别了?!”      戴思秦道:“孙子言曰‘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无非便是说为将者当灵活处置,不可拘泥,方能取胜。”      贺穹呸了一声,怒道:“拘泥个屁!老子只知道跟百姓种地的抢粮,咱们还起个屁事!”      刘六任忽而道:“可若不如此,贺将军可有好办法?”      贺穹一时语滞,哼哧一声,一甩袖子,“反正老子不能让手下的孩崽子们去抢老百姓嘴里的嚼头!”      楼羽缓缓开口道:“我们从起事到如今,这些年来,缺过兵、缺过将,缺过钱、缺过粮,几经周折至今仍存,靠的就是民心。如今若是去抢,这唯一能靠的,可就没了。”      刘福通看着帐下战将参军们你来我往纠缠不休,一手拄了额头,烦躁异常。      正当此时,忽听得帐帘一撩,“报——”      刘福通心底一跳。这几日凡是报来的消息,没有一件乃是好事,如今他一听这“报”字就从心底发烦。只一挥手,也不抬头,“说!”      “禀主公,营外来了一对军士,约有百余人,每人推了平板单车,其上堆满麻布包袱。为首一人自称姓叶,说是……”探马言语一顿,似是有些疑虑。      “说是什么?”狄行问道。      “说是……说是来给颍州送粮的。”      “什么!”众将连带刘福通皆是一愣,神色各异,听那兵士道:“那姓叶之人称,其粮草足够颍州大营合营三月之用,先后分三批送到,请人尽速前去清点。”      “啊!”诸将倒抽一口气,这回连刘福通都从主位上三步并两步下了来,“对方是什么来路?”      那士卒挠了挠头,“那叶先生自己称乃是颍州大营和主公的朋友,知道颍州事危,特来相助的。”      刘福通也愣了,和诸将面面相觑,面对这从天而降的三个月的粮草,诸人仍旧掩不住喜悦之情。刘福通刚要开口,忽听得门口又一声“报——”,随即一名士卒满面喜色,仿如过节一般,声音雀跃,腾腾腾几步蹿了进来,在刘福通面前一跪,“主公——”      刘福通一挥袖子,“说!”      那士卒兴奋愉悦异常,“秉主公,沈将军、沈将军他回来了!”      “当真?!”营中诸将反应各异,方才无论何等消息,始终坐着未动的狄行、楼羽、罗文素、戴思秦同时腾楞一下站了起来,连带一直便没坐下的贺穹,刷的一下上前,将那士卒团团围住,“人在哪?”那士卒一下被四位将军一位参军围住,目瞪口呆,张着嘴半晌没说出句话,正当狄行要一把抓起那士卒追问时,众人但听得帐外一个声音清冷而笃定,“在这!”      语声未落帐帘掀起,诸将但见门口一行数人,为首之人一身月白长衫,身形高挑,目光炯炯,正是经年不见的沈浣。    第三十二章 莫负胸中十万兵   俞莲舟之所以陪沈浣同来颍州,一是担忧沈浣如今身上旧伤复发,若是颍州大营之中有人复以不入流的手段暗算,沈浣伤口再崩裂一次,伤势便更加难愈。二则是沈浣当初乃是为了沈竹一怒之下折旗而走,如今自行回来,十有八九便有人以此折辱于她。他心中一早暗自打算这次定护了沈浣,无论是因为颍州抗击元虏的战事,还是因为沈浣是他幼时便曾相救的孩子,是以在两人进了颍州大营的时候,便已做了应对打算。      只是俞莲舟到是未有料到,这大帐帐帘一开,赫然四个人高马大全副重甲的将军成半个圆形将两人几乎围住,各个神色激动,同时出声:“沈兄弟!”贺穹一早哈哈大笑,重重一掌拍在沈浣肩上,“我就寻思着沈兄弟你这节骨眼儿上要是得了消息,八成得回来!”说着看到了一旁的俞莲舟,连忙拱手笑道:“这几天咱们这儿晦气事忒多!这下好,俞二侠和沈兄弟一回来,什么晦气小鬼儿都得退避三尺!”      沈浣听着贺穹几乎把两人当做了驱邪避凶得门神,不由心下好笑,看了俞莲舟一眼,见他向贺穹拱手为礼,不见笑也不见恼,于是张口道:“小鬼退不退避不甚要紧,三十万鞑子退了便行。”她话虽淡淡的,但其间口气之笃定,不由让帐中诸人皆是一怔。      此时狄行却早已噗通一声单膝跪在沈浣面前,垂头拱手,“将军!”他七尺儿郎,这一声却隐隐激动不能自已,扭了头去,不叫别人瞧见自己微红眼圈。“何兄弟他……”狄行开口不禁微抖,他与何沧二人是沈浣当初一手提拔,亲自训练出来的副将。后来数年鏊兵恶战,三人配合无间,情逾生死兄弟,可谓是真正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沈浣当初被逼走时候的无奈他再清楚不过,是以一个字都没劝。只在沈浣走后与何沧二人按了沈浣嘱咐,精心□手下被瓜分之后所剩为数不多的士卒。何沧死得时候,他连见也未能见上一面,连一纸战书也未有,只那么一个轻飘飘的口讯战报,人便没了。彼时看着将旗之中落下的那一面“何”字,他仍旧一个字未说。只是如今,近一年以后乍见沈浣,不由得心中眼中皆是一酸,蓦然扭过头去,除了这一跪,再无其它。      沈浣一手按上他的肩,微微顿了一下,沉声道:“我都知道了。起来,既然已然知道是宽彻哥干的,你我如何能教何兄弟坟前少了祭品?”      狄行听得沈浣所言,狠狠一愣,随即腾地一下站起,重重点了点头,“是!明年清明必拿了宽彻哥那鞑子狗头来祭沧弟!”沈浣向他抿唇一笑,以拳顶了顶他肩头,两人沙场生死兄弟数年,其间话语自不必多说。      戴思秦立于贺穹狄行等人身后,此时狄行让开,沈浣和他正打了个照面。戴思秦双眼一弯,折扇挥开,如寻常一般扇来扇去,倒再不似寻常时分动辄开口引经据典,只是但笑不语,眉角挑的甚高。      沈浣冲他点了点头,随即与俞莲舟二人上前,案几之侧,正站着不现喜怒的刘福通。沈浣向刘福通一抱拳,口气不卑不亢:“沈浣见过主公。”      俞莲舟见得刘福通容貌,而立已过不足不惑,在这帐中一群高大武将当中显得颇有些瘦小,更有三分文气,唇上下颌黑须打理得整齐,一身朱红缎服开襟棉袍,头上系了缁布官,此时正看着他与沈浣,“沈兄弟,这位是?”      “这位是武当派俞二侠,这次我带了人在川北朝天岭截断鞑子粮道,全靠俞二侠与武当峨嵋两派相助。”      但听得两边皆有抽气之声,刘福通亦是忍不住一怔道:“川北朝天岭劫粮?沈兄弟,这粮是……难道是?……”      沈浣点了点头,“主公要在下寻找托与龙门镖局押运的军粮之资,在下无能,未有找到。后来闻得元廷派也先帖木儿引兵三十万来攻,觉到这批镖银一时半刻怕是难以找到,颍州既然缺粮,所性便直赴川北断了他们的粮道。”      “一石二鸟,果然好计!”一旁罗文素拍腿道,说着两眼放光看向沈浣,“沈将军,这一招高啊!即解了颍州无粮之危,又断了鞑子补给,实比战场上重挫敌军还要难能可贵!”      戴思秦方才听得沈浣所说,一直侧头细思,此时忽然道:“这回元军带兵押粮的是谁?”      “苏赫巴鲁。”沈浣平静道,仿佛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      “啊?!”闻者无不低呼,连贺穹狄行这等骁勇战将,也忍不住出声。苏赫巴鲁,实乃元军中头首屈一指的勇将。      贺穹虎目大睁,“是那厮?!沈兄弟,你……杀了他?”      沈浣点头,不再多说。帐中一时鸦雀无声。苏赫巴鲁被沈浣杀了,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诸人惊的是这个消息太突然,然则想起沈浣长枪上的功夫,便也觉得理所应当。半晌间,但闻的一个掌声忽然划破帐中肃静,蓦然响起,却正是戴思秦。只见他直视沈浣双眼,目光炯然,仿佛要看到她的眼底。正当此时,主位上刘福通大笑道:“好!元虏粮草被劫,大将又死一员,这是天不亡我颍州矣!沈兄弟,此事你功劳最高!”      沈浣脸上却并无喜色,直接道:“此时却还不是论功劳的时候。我今日一早由颍州城下过,见得有流民打西面上蔡过来的流民。主公,如今上蔡已失,三十万元军距颍州大营不足二百里,敢问主公打算如何退敌?派谁为将?何处接战?谁为后援?可准备后撤路线?”      “诸位将军如今正在商讨此事。”刘福通不动声色道。      沈浣尚未说话,只听得左侧刘子青冷笑道:“沈浣,你可管得太宽了些吧?敢问你是哪路货色,竟敢质问我颍州军军务?”      沈浣斜睨了他一眼,却不理会于他,只做乱风过耳,又向刘福通道:“敢问主公与诸位将军商讨结果如何?可有退敌妙策?”      “这……”刘福通犹豫片刻,“目前仍在商讨,对策仍旧未定。”      “嗯。”沈浣心知肚明的点点头。      一旁刘子青见得沈浣视他如无物,而对面得贺穹更是一连看热闹得样子不屑的瞄了他两眼,不由得怒火丛生。他原本是刘福通的远房子侄,颇受刘福通照顾,提拔为将军。但是若论打仗,他的确比帐内诸位靠战功打磨出来的将军逊色不少。平日士卒最然表面上不敢多说,背地里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尤其是沈浣亲手带出来的那三万精锐,无论士卒校尉,均是有些瞧他不起,是以他一直以来都心中不忿。当年拉拢沈浣不成,把她逼走倒也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没成想沈浣今日一回来,混不似当初那般易相与,单是方才那一眼,就是摆明了不屑于他。      沈浣这厢挑了挑眉毛,“那主公可须得快些,元虏历来野战推进极快,二百里路,怕是用不了一天。一旦过了沙河,主公这颍州大营可就是虎口中的肉了。”      “呸!沈浣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敢跟主公这么说话?!”还没等刘福通出声,刘子青当先大怒,狠狠啐了沈浣一口。      沈浣掸了掸衣襟,这回连头也不侧了,轻哼一声,“我是什么东西,还不劳刘将军费心。怎么,刘将军这般成竹在胸,可是打算亲自引兵去沙河迎敌了?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将近一年不见,刘将军又敢对阵当年将自己打得连将旗都不敢挑起来的宽彻哥了?”      只听得噗嗤一声,对面贺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战场之上上千年来的规矩,双方主将身后有亲兵打着标明将军身份的青龙将旗,只要主将不亡,这面将旗便绝不会倒,无论己方士卒还是敌方士卒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旗撑起来的是将帅的尊严,全军的士气。沈浣当年出走颍州之时自己一怒之下斩落的将旗,便是这一面。不过沈浣的将旗是被她自己斩落的,刘福通那面却是合营一直以来私下的笑谈之一。当年叶县一战,刘子青八千人马几乎尽数死在元将宽彻哥手里,刘子青仓惶逃出叶县近郊,被宽彻哥的人穷追不舍。偏偏刘福通也是真疼这侄子,全军属划给他的亲兵最是精锐,是以逃窜的虽然狼狈,他身后这亲兵的将旗擎得可是□得很。于是自然而然,无论他往那个方向逃,身后凶猛元军死死咬住半分不慢。刘子青当时也是急得狠了,一看身后这迎风烈烈而响招来身后无数元军的将旗,一把由亲兵手里夺了过来,死命扔在地上,随即策马狂奔。这一来元兵没了将旗可认,乱军中没过多久就把刘子青给追丢了。      这事后来不知被谁传了出来,合营上下无不引作笑谈。只不过当着刘子青的面,谁也不提而已。      沈浣今日这么一说,相当于着实在众人面前给了刘子青一个巴掌,刘子青如何能不大怒?当下一张脸青中泛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骂道:“姓沈的你个□养的贱种,敢说老子的是非!”话音未落,右拳猛出,死命向沈浣小腹击去。他这一下怒极之下出尽全力,劲道颇是不弱。      只是这一拳离着沈浣尚有一尺之余,忽然猛地顿住,刘子青但觉腕上一阵剧痛,整条手臂都再难发力,酸软无比。抬头看去,却见得俞莲舟不知何时倒了自己身前,淡定而立,扣住自己手腕脉门的两指却犹如铁钳一般,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对方一只手甚至连晃都未晃一下。刘子青疼得嘴唇泛白,不由看向俞莲舟,但见对方神情冷峻,不显喜怒,双目之中精光一闪而过,竟让他心底一颤,不由得气势弱了下来,连正要击向对方的左拳也不自觉的缩回了身后。      戴思秦此时连忙出来圆场,向俞莲舟一拱手道:“俞二侠,刘将军他近日忧心军务,方才出言有所得罪,还请俞二侠见谅。”      俞莲舟看了刘福通一眼,松了手,看着刘子青腾地一下缩了回去,沉声道:“刘将军可是毫州人士吧?”      刘子青心中不忿,失了面子,又惧怕俞莲舟,听得俞莲舟开口,不敢不答却又语气怪异,哼了一声道:“哼!是又怎地?”      俞莲舟淡淡道:“也不怎地,只是江湖上毫州有一门名曰龙仙门,声名不大,精于短刀,技巧不同于别家,刘将军可识得?”      他此言一出,刘子青脸色顿时一白,便连沈浣也不由得去看他。盖因那晚汉水之畔三名刺客之中,倒有两人的短刀之技甚是少见。俞莲舟行走江湖多年,眼光精准无比,方才见得刘子青那一拳,虽是拳掌,走得分明是短刀的路数,是以当即便想起此事。沈浣听得他如此一说,立时便明白了,双眼怒瞪向刘子青,牙齿咬得近乎咯咯作响。她自己受伤倒还好说,但是她一颗心尚悬在沈竹身上。只要是沈竹的事情,沈浣脾气立即上了来,一只拳头握的正狠,忽觉的其上一热,却是一旁俞莲舟借着袖子遮挡不动声色的握了她一下,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正事要紧,此人回头自交与我。”      沈浣听了,微微闭上眼,但觉手背上热力透入,让她恨得作响的脑子稍稍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再不去看刘子青一眼,转头对刘福通开门见山道:“主公若无退兵之法,沈浣到是有。”      刘福通本自为了自家侄儿和沈浣之间恩怨纠葛头疼,听得沈浣闭口不谈,连忙借坡下驴,加之沈浣这一句话,却是引起了诸将注意,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两人。刘福通脸上一亮,“沈将军历来用兵如神,如有办法,还请指教。”      沈浣却摇了摇头道:“指教不敢,不过这办法如今却是说不得,得沈浣亲自带兵前去才可。”      刘福通一愣,随即大笑:“好!好!沈将军既然愿意与我侄儿尽弃前嫌重回颍州,我刘福通自然欢迎之至!”他这话说的狡猾,将沈浣当日所受委屈尽数归于她与刘子青之间私怨,再表示一翻大度,权作装糊涂,先把沈浣揽进颍州大营,应对过这三十万气势汹汹得元军,再说其它。这话一出,诸将表情各异。贺穹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罗文素戴思秦脸上不显喜怒;楼羽双眉一挑不吭声;狄行低了头,更不知再想什么。到是对面韩普,脸皮抽动两下,嘴角冷笑。      沈浣也不点破,更似混没听见他方才之语,继续道:“要退兵,沈浣自有办法,不过这办法需要样东西,沈浣还需向主公请要。”      刘福通听她此言,连道:“此事好说,我定当鼎力相助。沈将军需要何物?”      沈浣扫了一眼大营之中正盯着二人的诸将,一抬头,开口道:“兵权。”      刘福通再次一愣,“这是当然,沈将军退敌,自然得有兵权,与你昔日三万精兵。”      沈浣微一垂双眼,随即挑眉,声音安宁无波,仿佛说的不过是见在平常的事情:“主公,属下要的是十万颍州义军的兵权。”    第三十三章 何计生前身后名   大帐之内一片鸦雀无声。      颍州十万义军的兵权,除了这十万义军,颍州又还有什么?      刘福通为人多疑,当初沈浣与其有救命之恩,又是合营最懂得带兵的将军,刘福通也只给了她三万兵权。在见识到其余士卒与沈浣一手训练出来的三万精兵的差异以后,最先想得不是如何将剩下兵丁也训练成精锐,到是最先忧心沈浣这三万精兵是否有一日会反。      而沈浣走后,他怕自己掌控不了这三万军士,便将其拆散。而自那以后,颍州合营上下模仿前朝兵制,将军除了少数亲兵,几乎无有兵权,合营兵权大多全在刘福通一人手中。将军征战之时所带之兵,均非自己手下士卒,使得兵将不相习,自然没有可能反。但是如此一来,沙场之上将帅军士的战力皆是折损不少。便如何沧,若论为将之能之道,实是可圈可点,只是开州戍守的一万军马却既是不得力,突围不成,这才在元军重兵围困下城破身死。      如今沈浣一开口,就是要刘福通手中的十万兵权,在座诸人,便是连狄行不由灼灼的看着沈浣。      诸人但见刘福通一手点着桌案,无声无息的坐下,眯了双眼慢慢打量沈浣,脸色阴晴不定,晦涩难明。沈浣昂了头,坦然看着他,双唇紧抿,一语不发。两人之间一崩继断的紧张气氛令帐内一片鸦雀无声。      正当此时,忽听得一声尖锐冷笑,却是右侧的韩普,“沈将军,颍州十万义军兵权,你这是要造反么?有了这十万义军的兵权,不仅我们诸人的脑袋,便是主公的脑袋也半数落入沈将军掌握之中了吧?”韩普与刘子青明争暗斗,方才看着刘子青被沈浣俞莲舟整治,不由幸灾乐祸。而如今沈浣一开口就要颍州十万兵权,他不由立时反对。也实怨不得刘福通多疑,这十万兵权,想要的原本不止沈浣一人。      “哈,”沈浣双肩不动,却侧了头看他,“韩将军,沈浣若是真想造反,何必在眼下时节回来颍州?如今中原义旗遍地皆是,沈浣便不能自己拉起一票人马么?何况,便是没有沈浣,韩将军的人头可就能在颈子上待得安稳了?三十万元虏大军离此不过二百里之遥,只剩沙河最后一道屏障,以沈浣看,您这头如今半数可不在沈浣手中,到是快全数在元虏手里了才是!要不然,难道韩将军有退敌之法?”      “你!”韩普被沈浣几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一只手恨恨指着沈浣鼻尖,刚要破口大骂,见得俞莲舟,想起方才刘子青狼狈之态,不由得又坐了回去,心中恼恨,不明白为何当初在颍州大营一直少言寡语只知练兵打仗的沈浣如今出口竟然如此犀利。      刘福通此时终于开口:“沈将军,如今三十万大军压境,你一开口便要十万颍州军兵权,人都被你带走了,这中军大营便成空营一座,如何了得?”      沈浣笑了笑:“主公,但得沈浣有十万兵马可供调度,决计不叫三十万元虏越过汝宁以东半步。沈浣愿立军令状,如有不效,自当提头来见。”      她此言一出,诸将皆惊。元军已攻下上蔡,几乎等于便在汝阳,沈浣这一句不叫元虏越过汝阳以东半步,相当于要以不足十万颍州军将三十万元军全数挡在如今其所在之处,立地歼灭。如此海口,连刘福通也不禁发怔,半晌想得明白,继而皱眉道:“兵者一事,最忌行险,留空一座中军大营,决计不可。”言罢不禁摇头,“沈将军,我与你颍州一半兵权,五万兵士归你统辖,可否御敌?”      沈浣叹息道:“主公,沈浣虽然略通兵法,但绝非姜子牙张子房一般神人。十万义军之中,真正精锐如今不过两万,能抗三十万元虏已是不易。若是减去一半,这一仗打下来,颍州大营怕是要所剩无几。”      “这……”刘福通亦知莫说五万军士,便是十万,能挡住兵精粮足的三十万元军已是极难之事。只是要让他松手十万义军兵权,以他生性,又如何能放心?      沈浣对于刘福通的算盘心知肚明,若在往日,她只衣袖一挥,全不屑这般计较纠缠,自引兵直奔汝阳。只是当日金陵茶楼之中,与萧策的一番谈话,让她重新回头思量自己在颍州的数年,终于明白将帅之道绝非只在沙场之上,否则岳鹏举也不会落得身死人手空自余恨。她不避不闪得看着刘福通,“主公,这次元虏来攻,除了前线抗敌,颍州大营仍有一事急待办理,主公可知是何事?”      “哦”刘福通示意沈浣继续说。      “河南一地,位于中原腹地,乃是如今各路义军北方门户,元廷若要征讨,颍州军首当其冲。是以颍州大营实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安居一隅,是必有一天为元虏所灭。这次战事便是最好例证。”      “不错。近年诸位四处转战奔波,为得也便是能立稳中原,再图北方之地。”刘福通点头。无论他如何疑心沈浣,对于这一点,却和沈浣看法相同。      沈浣道:“但无论立稳中原,还是再图北地,首当其冲最是需要的,便是士卒兵丁。此前我颍州兵丁,皆是河南一地揭竿而起的小股义军来投,数目有限,来源未稳。而如若想要能带出与元虏势均力敌的军马,必有二是事,一是征兵,二是屯田。”      刘福通一愣。他原本乃是揭竿而起的豪杰,所做无非登高一呼,响应者甚众,这才先后聚集十万人。而征兵也好屯田也罢,却是朝廷官府所用手段,他也曾想过这等事情,却始终未有全然当真。只听得沈浣继续道:“如今元虏来攻,颍州百姓纷纷往南逃难,不仅颍州,现在息州,光州,信阳,泌阳亦是人人自危,多有被迫南迁者。加之年景艰难,百姓衣食无继。以在下看,主公到不若由这些地方征集青壮之士,扩充颍州军,复发以粮饷以供其家眷生计,如此一来,应征者必然甚众。届时颍州军又何止十万?”      “沈将军的意思是,要义军的兵士来源由坐待四地来投变为在主动征集,如元廷一般,以保证丰厚来源?”罗文素捋了捋长须。      沈浣点了点头,向刘福通道:“主公以为这十万兵权便是颍州命脉,可在沈浣眼里,这十万兵丁不过等闲。颍州真正的生力军,如今正逢兵祸亦欲南迁。主公尽可发文招兵,若是三月之内新招到的士卒不足十万,沈浣愿将兵权如数奉还,以安主公之心。而若足十万甚至更多,沈浣也只要手头这些军士,便足够保主公抗击靼虏,北上大都。”      “这……”沈浣所言确实有理,而且最后一句话极是诱人。颍州如今十万兵丁久战疲乏,伤亡损失不少。而沈浣三月之内必然全力应付那三十万元军,便是将这十万兵权给她,除非她临阵倒戈投降元军,否则决计无暇反他。而以沈浣为人,若说她会倒戈投降元军,这一帐的人怕是都不会信。一时之间,刘福通心中微动。却不承想此时沈浣忽然后撤一步,单膝跪地,俯身垂首,声音却是铿锵:“主公,沈浣之心,可昭日月。今日讨要兵权,全为一力抗元,绝无私心,更无反意。他日若沈浣有半分对不住抗元大业的心思,但教沈浣于乱军中万箭穿心而死!”      她此重誓一出,两旁诸将也不由脸色一肃,皆尽无声。      刘福通坐在主位案几之后,双眼扫过帐中诸将,心中各种盘算纷至沓来。他识得沈浣数年,对于沈浣性情为人,再是清楚不过。他扪心自问,若是这十万兵权必然须给这帐下一位将军,以抗三十万元军,哪一个人他能给的最是放心?韩普刘子青各有私心,戴思秦终是一介文人,罗文素,楼羽,贺穹虽然为人正直,但是若论行军用兵之道,却是不如沈浣神妙。狄行、刘六任等几位将领,资历仍浅。唯有沈浣,若论为人,坦荡清白正而不阿,若论用兵,合营更无有能出其右者。可是军士们对其的敬服程度,却又委实令他心存疑虑。      刘福通看着单膝而跪的沈浣,权衡心中顾及。三十万元虏,二百里路,十万颍州军兵权,上蔡已破,河南征兵,北上大都,沈浣,刘子青,韩普,罗文素,贺穹……种种种种一时无以权衡分明,各有利弊。忽听得帐外一串脚步之声,“报——”      “说!”几乎所有将军同时出声喝道。      那流星探马被这十来名将军同时一喝吓得发抖:“主主主公……前方传来消息,元军已由上蔡南门而出,似是……似是要往汝宁而去!”      “什么?!如此快?”明争暗斗多年的刘子青韩普这一叹到是齐得很。      “主公!”罗文素起身一拱手。      贺穹、楼羽、狄行等人随之而起,单膝而跪,“主公!”      刘福通看着帐中单膝而跪的沈浣,深吸口气,一拍案几,声音凛冽:“沈浣,今日起任你为颍州军主帅,统辖营下十万军马,汝阳御敌。”      “是。”沈浣一抱拳。      “来人,”刘福通随即喝道,“承上纸笔,与沈将军立军令状!”    第三十四章 有女灼华若桃夭   沈浣与俞莲舟出得大帐之时,二人本有不少话要谈,只是身后跟着狄行贺穹罗文素戴思秦,而刚一拉开大帐,但见得两丈以外,竟是密密麻麻的围了无数士卒,里外三层,人山人海,上至校尉下至士卒,一个个踮脚按肩,急不可耐的向大帐这边望过来。      众人只见大帐门帘一开,沈浣与俞莲舟当先出了来,忽然一片鸦雀无声,千百道目光同时看向两人。      不知何处忽然爆发出一声欢呼:“将军回来了!”      这一声欢呼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无数士卒急不可待得涌了过来,将沈浣团团围住,满面激动神色,争相挤上前来。几名军阶稍高的校尉拼了命的挤到沈浣身前,欣悦之情溢于言表,一个个同沈浣交臂搭肩,竟有两个激动的几乎哭将出来。一时之间,大营之前欢呼一片,喧闹无比。      “将军回来了!”这一句话语此起彼伏,甚至不需要说是哪个将军,将士们便能知道说得是沈浣。此时士卒们已经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更有刚刚闻讯而来的军士在外围挤不进来的,几乎要从人群肩上爬进来。      俞莲舟在临安之时,曾见过那名给戴思秦报信的士卒见到沈浣之后的激动神色,便知沈浣在颍州大营颇受士卒爱戴,却未成想竟是倒了如此程度,刚一归营便让合营上下欢欣庆幸仿如已将三十万元虏尽数歼灭一般。      沈浣深谙统兵之道,将令法度严正,赏罚持重公允,沙场之上指挥若定,更兼对于手下将士爱如手足,从来均是与将士同甘共苦,普通兵丁吃糠咽菜,她的碗里就绝不会多出半粒米。戴思秦就曾说过,义军攻打舞阳之时断粮断炊,沈浣也同七八个士卒同分一个干馍馍。每每征战缴获财物,均是分给营下将士,自己一分不留,便连自己饷银与其它诸如伤药之类细物,也总是赠与有需要的士卒,无论军阶官职,到是自己常常身上几文银钱也没有,穷得叮当响。加之在沈浣手下打仗,多数时候均是胜的痛快漂亮,势如破竹无能与之相抗者,让人扬眉吐气。这次元虏来攻,颍州军屡战屡败,一早便有昔年沈浣手下士卒扼腕叹息:只可惜将军再不在颍州营中。如今沈浣回来,这些兵丁如何不鼓舞异常?      忽然此时密密围着几人水泄不通的人群竟由后面自动分开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随即直通沈浣面前。只见得一人行来,那人一身明艳桃红软缎金丝衣裙,外罩浅白纱衫,衣裙之上绣了大朵大朵盛开的瑰丽桃花,腰中系了浅松花色的绣带,脚下一双葱绿绣鞋。乌鬓如云,翠玉金簪凤翅微颤。领口雪白颈子之下酥胸微露半分,这一身娇艳衣着配上柳眉樱唇,嘴角一颗美人痣,一双杏目眼角同嘴角一样微挑,妖娆一笑,艳光照人,简直是媚到了冰肌玉骨之中,在这处处冷硬的军营里面,更显无限绮色。      这来人却是个女子,不仅是女子,还是个妖娆诱人、风情无限的女子。单她那柔若无骨的如水身段就那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的望沈浣身上那么一靠,一截白皙小臂露出,勾出沈浣颈子,另一只手摸上沈浣脸颊,媚眼飘过声音柔腻,“沈将军,多日不见,别来可好?”她这魅惑的声音偏偏配上端正称谓,不禁让周围将士大多心中一痒,紧接着便有人吹起口哨,甚至起哄起来。      沈浣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一把扶正对方几乎完全贴在自己身上的身子,无奈道:“阿瑜,你何时回来了?”      那阿瑜嘤咛一声娇笑,涂着鲜红丹蔻的白皙纤指一点沈浣额头,“哼!姑奶奶我一听颍州要打仗了,就估摸着你这没良心的必然颠颠儿跑回来卖命,赶紧款款包袱就来寻你这薄情负心的来算账了!算来到比你这负心汉还早到一天。”      这几近打情骂俏的话一出口,周围无数军士哄然大笑,一句跟着一句起哄起来。      “我说阿瑜姐姐,将军大人对咱们可是有良心的紧啊!”   “阿瑜啊,你要是觉得将军大人没良心,不如跟了咱们如何?”   “凭你?凭你也能跟将军大人比?”   “切,你们起什么哄?现在人家说将军大人没良心,等到晚上……嘿嘿,不定怎么心肝宝贝儿的唤呢!”      阿瑜听了这般调笑丝毫不见恼,倒是笑得更加开怀,又靠在沈浣身上,笑睨了一眼方才说话之人,妖娆柔腻声音中带着三分挑衅,“晚上?怎么,晚上你可要来我这帐子里听听姑奶奶我到底怎么唤你们将军大人的?”      此言一出,周遭无数军士又是哄然大笑,嚎叫声一片,因为军情紧张阴霾了一早的大营倒也似放松了些。      沈浣看着阿瑜,苦笑着揉了揉额角,再次把她扶正,脸色一整,提起内力,“方才我将令已出。半刻钟内各营清点集结军马,校尉以上将官与我营中升帐,巳时点兵发令,兵出汝阳。你们还在这里耽搁,可是本将军一年不在,这立下的军规都打了水漂了延误战事者二百军棍,怎么,你们这事要本将军第一天回来就开帐动刑不成?”声音到处清清楚楚,压过一众士卒嬉笑起哄之声。      沈浣这一开口,无数士卒“哄”的一下,大笑几声,随即各自推推搡搡的往自己营中收拾东西应卯去了。      “快快,别闹了,校尉点卯了!”   “哎呀别推我!”   “那边那边,老子弓还在营房里呢!”      还有不忘回头调侃的:“阿瑜姑娘,你晚上可悠着点儿,掏空了将军,可没力气杀元狗啦!”被阿瑜笑着啐了一口,毫不避讳的偎向沈浣。      沈浣回身向罗文素贺穹狄行等人一拱手,“诸位还请各自回营点兵,半刻以后,大帐点卯升帐。”      “得令!”几人同时应声。片刻间大帐之前就剩下沈浣,俞莲舟与阿瑜三人。      阿瑜看了看沈浣,又看了看立在一旁负手而立脸色肃然的俞莲舟,一手五指纤纤,轻捂双唇,吃吃笑了出来,声音绵软仿如三月春风,向沈浣抛了个别有深意的媚眼,“将军大人,这位侠士尊驾何人?如何与你一路同归?”      沈浣正经道:“这位是武当派俞二侠,此次劫粮多亏他援手帮忙。我汉水之畔曾遇夜袭,也幸得他出手相救。”      阿瑜张大了眼睛,惊讶道:“夜袭?难道又是刘……”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又是那王八犊子干的?”      沈浣默然不答。      “操他姥姥的小娘贼!”阿瑜杏目圆睁,红润樱唇微吐,骂出的话甚为可观。这一句话骂过,却又从自己半挂着的沈浣身上直了起身,神色一敛,转向俞莲舟,盈盈一拜,不再如之前那般妖娆轻佻:“阿瑜代将军谢过俞二侠仗义相助。”      俞莲舟侧了一步,避开双眼,拱手为礼,“姑娘客气了。”      阿瑜见俞莲舟眉目耿然神情清正,持了礼节侧开一步,一派肃然模样,不由得噗嗤一笑。又挑眉去看一旁正故意扭了头去看别处的沈浣,眉梢眼角不禁笑意更甚的打量两人。听得沈浣道:“阿瑜,有话待会再叙,我先带俞二侠去休息。”      “哦!休息……”阿瑜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拉长了声音,“将军打算亲自带俞二侠去何处休息?”语气无比调侃,全然一副等待好戏的模样。      沈浣再次叹了口气,推了阿瑜一把,“你先去狄行帐中将我的战甲取来,送去我帐中。快一些,半刻钟后我就须升帐。”      “哼,嫌我碍事了?晓得了!将、军!”阿瑜一字一拖,临走又冲沈浣挑了挑眉毛,一路妖娆生姿的去了。      沈浣营帐西边便有专门待客的客帐,方才狄行已经着人前去收拾。两人一路往沈浣的帐子而去,俞莲舟始终不语。沈浣想起方才阿瑜言语,心底没来由的有些不安。在这合营均是粗豪汉子的颍州军里,阿瑜这几句轻浮调笑谁也不当什么,一番粗鲁笑言,阿瑜自己不在乎,众人对于这些也都是混不吝的主儿。只是俞莲舟不同,武当门风精严,处处克己守礼,方才阿瑜那般言语,怕是看不入眼的。只是这般事情,沈浣也不好解释,半晌才轻声道:“俞二侠,阿瑜她……她是个好姑娘,身世也甚是堪怜。方才之事,你莫介意。"      俞莲舟摇了摇头,正色道:“此乃沈兄弟家事,俞二自无介意之处。”      “家事……”,沈浣一愣,随即无奈而笑。      此时却听得俞莲舟道:“今日我见那刘子青动手,功夫确是那龙仙门无疑,和江边三个刺客的路数大同小异。”      沈浣听闻,默然不语。肩上一沉,却是俞莲舟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可宽心,那龙仙门也无甚高手,七弟带了武当弟子,定能护得令弟安然无恙。”      沈浣向俞莲舟点了点头,浅浅一笑。既然知道了对方路数,又有武当之人相互,也便安了心。听得俞莲舟继续道:“我与那龙仙门邱门主原有几分交情。这便给他捎去消息,托他彻查约束本门弟子。”      “俞二侠,这……”      俞莲舟却知道她要说什么,开口道:“无妨。他们门主原本欠了武当些许恩情,况且刺杀抗元义军主将,这种事情江湖上也是容不下的。”      “俞二侠,我是说……”话音未落,忽听得自己远处帐前的兵士一声低呼,两人侧头看去,却见得一个士卒怀中抱了一团青色事物,抓耳挠腮的在沈浣帐高立的旗杆下团团打转。此时一名校尉赶了过来,呵斥那人道:“怎么还没挂上?待会将军升帐,连这将旗都没有,成什么体统?”      那士卒颇是委屈道:“佟校尉,不是小的不挂,实在没法挂,这旗杆上的拉绳没啦!”      佟校尉一愣,粗声粗气道:“胡说!我方才还看过,分明就在上……”一句未说完,待看清那旗杆,也不由一愣,只见得光光一杆旗杆,哪里有能将旗挂上去的拉绳了?这一下不禁着了急,“这……这怎么搞得!那绳子片刻前还在!将军马上就要升帐,沈将军现在可是主帅,怎能没这将旗?这这……”正一筹莫展之间,佟校尉却见得沈浣与俞莲舟过了来,“怎么了?”沈浣问道。      佟校尉与那名军士连忙向沈浣二人行礼,“将军!这旗杆上的绳子不知怎地便没了,这旗挂不上去,您待会升帐……”      沈浣皱了皱眉,这青龙将旗本也倒也无甚要紧,但是撑起来,代表的是将帅的威信与全军的士气。此事她微一沉吟,便知晓必是刘子青的人方才趁乱暗中做得手脚,报复自己方才帐中讽刺他叶县一战丢了将旗,也是要向自己示威。      “那绳子可有在附近找到?”沈浣问道。      “没有。”士卒赶忙回话,偷偷打量沈浣,见她并无怒色,才稍稍放心。      佟校尉皱眉,眼看着一时半刻就要升帐,这片刻间又哪里去弄条长短粗细均合适的新绳子来?      此时俞莲舟忽而沉声开口,向那士卒道:“小兄弟,把那旗子给我。”      那士卒看向俞莲舟,只见对方神情肃然,单单一句话,便让人不禁屏息,无法拒绝,是以不由自主将那旗子双手递了过去。但见得俞莲舟几步到得旗杆下,脚下一点,瞬间拔高数丈,中途甚至无需借力,只一翻身,身形竟已然与旗杆顶端平齐。电光石火之间他右手一抖,勾住那绳带,眼疾手快精准无比的将其扣在旗杆顶端原本固定旗绳的铸铁钩圈内,随即左掌一拍,那铸铁钩圈陷入木杆寸许有余,牢牢将那面将旗钩在旗杆顶端。      这几下干净利落无比,其间一跃数丈的梯云纵让沈浣也不禁感叹俞莲舟深厚内功。而四周十余名士卒,已然看得眼睛都直了,一个个大张着嘴,直到俞莲舟落地还没有回过神来。足足半晌,才爆发出一声震天价的喝彩之声,其中更混着惊叹,看向俞莲舟的眼神不由敬若天人,更有听得声音不知发生何事的士卒前来拉着同伴相问。      俞莲舟神色依旧,负手而立看着沈浣。沈浣却抬头去看那青龙将旗,但见得青边白底上绘着四爪飞龙在天的大旗之上,一个“沈”字以古隶写就,笔迹沉厚坚实。这面一年前曾被自己亲手斩下的将旗如今作为颍州军主帅帅旗,被俞莲舟重新挂回了颍州大营之上,迎着凛冽北风,烈烈而展。    第三十五章 之子难归宜室家   沈浣安顿好俞莲舟叶行云等人,匆匆赶回自己的帐子要换战甲。      刚一掀帐帘,就觉得身后一沉,一个桃红身影扑到自己身后,十指纤纤勾住自己的颈子,咯咯笑声由身后传来:“沈大将军,沈元帅,你这一升官,可就要把我这旧日的红颜知己踹开了啊!”正是在沈浣帐中等她许久的阿瑜。      沈浣“嘶”的倒抽了口凉气,捂住肩上被阿瑜一只手臂压住的地方。      阿瑜立刻察觉到什么,赶忙下来,拉开沈浣的手,但见有些许血迹渗了出来,不由得一惊,“你受伤了?什么时候?啊,是刘子青那畜生派人偷袭你的时候?”      沈浣摇了摇头,“这个不是,是川北劫粮的时候,遇上了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阿瑜一双杏眼立时瞪大,“你们两个又对上了?”      沈浣苦笑,“他押粮,我劫粮,能不对上么?”      阿瑜柳眉皱的死紧,喃喃道:“现在你粮已经劫了回来,难道……难道他已经……?”      沈浣点头,沉声道:“我跟他斗了六百招有余,虽然受了点伤,但也终于胜了他。”      “他已死了?”阿瑜拉住沈浣追问,沈浣与苏赫巴鲁之间的惺惺相惜的情谊她多少知晓一些。      沈浣再次点了点头。      阿瑜重重叹了口气,半晌喃喃道:“这般也好。没了苏赫巴鲁那等凶猛战将,以后你披甲上阵,我也可放心一些。”忽而转念一想,“这个伤口不是,难道还别的?”说着揪住沈浣,“还伤到哪里了?可严重?让我看看!”      沈浣闭口不言。      阿瑜见她模样,立刻猜了出来,一双眼睛等得比方才还大,惊恐道:“难道真的伤了旧处?”说着也不等沈浣去答,拉了沈浣进了后帐,到了床上就去扒沈浣衣裳。沈浣伸手去拦,却被她狠狠一巴掌扇在手背拍开。阿瑜一介不会半分功夫的女子,沈浣哪能对她用力,无奈只得被她按在床上。阿瑜不由分说的扯了沈浣腰带拽开外衣与中衣,愣愣的看着那紧紧崩住沈浣削瘦腰身小腹的厚厚白布,又扫了一眼沈浣胸前同样用来缠胸崩了一圈又一圈的白绫,一时竟是忍将不住,红了眼圈。      沈浣拍了拍阿瑜头顶,语气轻松道:“这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以为阿瑜你青天白日里就要强了沈大将军呢!”      阿瑜抽了抽鼻子,恨得咬牙切齿,芙蓉面颊抽搐不已,樱桃小口张开便是大骂:“刘子青这婊_子养的贱种干隔涝汉!”刚骂一句又觉着不对,“娘的,姑奶奶我就是婊_子,可也生不出这种猢狲禽兽!这狗娘养的,姑奶奶我一个婊_子,都迟早有一天要阉了这鸟货!”      沈浣一皱眉,到不为阿瑜怎么骂刘子青,只道:“阿瑜,别这么说自己。”说着拍了拍阿瑜脸颊。      阿瑜一愣,随即哼了一声,咯咯而笑:“有什么了?姑奶奶本来就是个婊_子,营_妓而已。要不是你沈将军,一早被贱男人折磨死在那红帐里了。”      沈浣叹气,正色道:“阿瑜,你不是。你现在是我的随军夫人。将来有一日你若看上了谁,但和我说一声,我决计帮你成了心愿,把你当我妹子嫁出去,绝没人敢瞧你不起。你就是别总这般嘴上糟蹋自己。”      阿瑜一副全然不以为意的表情,一指点了点沈浣额头,“糟蹋?谁说我这是糟蹋自己了?我到觉得这妖惑沈大将军的婊_子做着爽快的很呢!”说着从床头拿来瓶伤药,解了沈浣上身衣衫和肩头包扎,帮她上药。看着沈浣赤_裸圆润肩头,细致锁骨,劲瘦腰身,那身形不似寻常姑娘家柔软细腻,却清瘦而劲力充盈。只是三尺白绫绑住前胸,如今有多了一道绷住小腹旧伤。阿瑜心中微微一叹。沈浣这些年在颍州大营吃了多少苦,别人不知,她却心知肚明。      伤药上好,阿瑜看着沈浣半裸的上身,忽地脑中灵光一闪,“啊!你说刘子青派人偷袭你的时候,你中了暗算才引发的旧伤,当时是那个俞二侠出手相救于你?”      沈浣点了点头,“当时我太大意了,不知那名刺客是诈昏,便想去搜他口中有无毒药,防他自杀。这才出其不意被他打了一掌,幸好俞二侠在旁边。”      阿瑜美目一转,“哦……”,说着一转身趴在沈浣未曾受伤的肩上,自己身子贴着沈浣的,一只秀手来回轻柔摩挲着沈浣裹缠小腹伤处上的白绫,樱唇贴上沈浣耳际,低声笑问道:“你伤口崩裂,可是不轻,上次你伤口崩裂的时候,我可记得你是一撑到回营,就昏过去了,还是我帮你裹得伤。那这回,可是这位俞二侠帮你裹得这伤?也是这般裹法?”      沈浣腾地一下,脸颊立时红得发热,也不知是阿瑜在她耳边得气息太过温热,还是帐内炭火太旺,一把拨开阿瑜,“别乱说!当时我还清醒,他把我送进帐子,我便让他出去了,自己裹得伤。”说着连忙扯过中衣,急急穿上,掩住身体,这才自在些,抬头同阿瑜道:“俞二侠他什么都不知道,阿瑜你莫乱说。”      阿瑜见了沈浣快手快脚穿衣的模样,笑得狡黠,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沈浣,“哦?这样啊?他真不知你是女人?真遗憾!”说着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      沈浣系好腰带,去看阿瑜,却见她别有深意的看着自己,道:“武当之人均是坦荡君子,门风精严,不是颍州营里的粗豪汉子,开不得这种玩笑。”      阿瑜才不理会她说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看着沈浣半晌,良久眸子中了然之色闪过,一抬下巴,柳眉微挑,看着沈浣道:“阿浣,你喜欢他。”      沈浣穿好衣服,被她看得不甚自在,正拿了杯茶喝,试图压一压加上热气,听得她这一句,心中一突,险些“噗”地将一口茶喷出来,强自咽下,瞪大了眼睛看着阿瑜,仿佛不相信她方才说了什么。      阿瑜见得沈浣那惊诧兼惊恐的模样,不由挑唇一笑,提高声音道:“我说,阿浣,你喜欢他。”      沈浣顾不得手里的茶杯,一步上去赶紧捂住阿瑜的嘴,咬牙道:“小姑奶奶你小点声!俞二侠内力深厚,听到便不好了。”随即运起内力细听,确认此时营帐周围并没有懂得功夫的高手,这才松了口气。      阿瑜咯咯一笑,媚眼丛生,指着沈浣鼻尖道:“哈哈,我可没说你喜欢的是谁!怎么?沈大将军上赶着承认了?”      沈浣皱眉,盯着阿瑜上下看了半晌,自知斗不过阿瑜,“……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阿瑜嗤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沈大将军,这舞刀弄剑我是不会,不过这点儿女情事,姑奶奶可是行家,眼睛刁毒的很。更何况……我也算你的‘枕边人’,别人看不出来,姑奶奶我岂能看不出来?你不仅喜欢他,还是倾慕他。”      沈浣脸色一白,重重叹了口气,坐在阿瑜身边,无奈挑眉,“如此明显?这可麻烦……”      阿瑜安慰道:“倒也不明显。反正你扮男人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别人见了,也只道你二人情义深厚。不过我知道你那点底细,才看得出来。”      沈浣瞄她一眼,微微松了口气,却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苦笑道:“扮男人……”      阿瑜笑道:“甭管男人女人,我看他对你倒是真的很好。这一路又是劫粮又是刺杀,如今千里迢迢护送你回来,我方才听说大帐之中,他还替你出手教训了刘子青?你那门口的大旗,都是他出手替你挂的。”说着拍了拍沈浣,续道,“姑奶奶也算阅尽各种男人,这人虽然一副冷峻模样,以我看倒是一副侠义热肠,可靠的很。我方才仔细留意他看你的眼神,关怀之情坦荡赤诚倒是真真的。”      沈浣微微侧了头,轻声道:“当年我和阿竹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最困顿的时候,便是他出手相救的。若非是他,怕是我与阿竹都熬不到遇上师父。”      阿瑜眨了眨眼睛,慢慢点了点头,“嗯,果然缘分不浅。阿浣,你若喜欢他,就自己把握好了。这男人我看可是难求,你如今不动,将来可莫要后悔!”      沈浣将茶杯塞在她手里,自己一边去戴精铁护腕,一边轻轻摇头道:“俞二侠合当还有一个温柔贤淑、慧质兰心的好姑娘为妻,宜室宜家才对。将军本当征战四方,马革裹尸而还,连‘以后’二字都谈不上,如何谈得上‘成家’二字?”      阿瑜却是皱了眉,“什么温柔贤淑慧质兰心,都是狗屁。以我看,这世间的女子,没几个能比你好的。打仗怎么了?你还能打一辈子?”      沈浣带好护腕,一边穿战靴,一边道:“俞二侠已然是而立之年,婚娶也不过便是这几年了。而我……”她直起身子,“汝阳如今有这三十万元虏等我去收拾,淮水往北千里沃土正待颍州军去征讨,而阿竹,他还在百泉轩中等着我给他一个清平世间带他去同游天下。你觉得,颍州军的主帅,可以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女子么?”      阿瑜默然。沈浣的心思,她如何不清楚?抿了樱唇看着沈浣,半晌闭了双眼,轻轻摇头。      这次竟是轮到沈浣安慰她,轻轻挽了她发髻,笑道:“阿瑜你又何必如此?世事无常,有些事,自己心里想得清明便足够了,何须定要有个终果?我虽是女子之身,却没做过一天的姑娘家。可将来我若有一日亡于沙场之上,回首前尘,自己也曾喜欢过俞二侠这般端严沉肃的君子,身为女子,算是无憾了。”      阿瑜叹道:“罢了罢了,你若不这般想,便不是沈浣沈将军了。”说着拿过一旁的白袍战甲,帮沈浣穿上。刚系好系带,外帐前的卯声便响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起望衣冠神州路   沈浣点将出兵,与刘福通全然不是一样形式风格。刘福通每每顾虑极多,升了帐,合营将官你争来我争去,排出一路军马往往先要争辩上几个时辰甚至一两天。沈浣不同,从帐前卯声响起,到散帐主将各领兵马依次待发,统共不过两炷香时分。其间十余道将令流水价般一一而出,一道将令发出去,将领若有不明白之处直接询问,否则领了将令直接出帐点兵。无论是主帅还是将领,半句废话也没有。诸将们但觉似是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痛快的升帐点兵了。      十万人马,沈浣留下了三万在颍州大营,交给刘六任统领。刘六任乃是刘福通的异母弟弟,为人也算公允,由他守营,无论是刘福通还是沈浣皆是放心。剩下七万人马,一万交给了罗文素,命他与众部同行,却不至汝阳,而是在驻扎汾水以东,原地待命。中军贺穹、楼羽分统左右先锋,戴思秦为中军知事,连刘子青韩普两个人,沈浣一挥手也给带了上。看着一一领命而去的众将,帐中只剩沈浣与副将狄行二人,狄行以为沈浣的意思是让自己依旧跟在她身边,却见沈浣由主位上下来,将一只令牌交在他手中,沉声正色道:“狄行,当初你我与何沧三人精训出来的三万精锐,你带走一万。”      狄行不由微惊。当初三万精锐如今只剩两万出头,沈浣竟然一口气便给了他一万。只听沈浣道:“你带这一万人马,出颍州往西南而去,绕过新蔡,真阳,朗山,确山,在确山以东驻扎。行军要快,我给你两日时间,两日之后,必须给我到得确山。这一路你不打旌旗番号,士卒分批乔装而行,切莫引人注意。你可办得到?”      狄行接了将令,单膝一跪:“紧遵将军令。”      沈浣凝声道:“到了确山,等我将令。此次一战,成败半数皆系在你这一部身上了!”      狄行握了手中将令,沉默点头,再不多说,出帐点兵去了。      --      十万颍州军,三万驻守颍州,一万驻扎汾水东平舆,一万绕过真阳驻扎确山,剩下六万军马急行两日一夜,便抵沙河岸边扎营,与元军隔水相望。到达驻扎当夜沈浣下令全营将士停训一晚,休整队伍。      自从那日俞莲舟一个梯云纵将沈浣的将旗挂两丈高的旗杆顶端,这一手轻功被周围十数名士卒看到,这一幕竟然在短短两天之间,传得全营上下悉数皆知。而且如所有口耳相传的留言一样,被传得神乎其神,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面目。是以这两日俞莲舟同沈浣一道与大部人马由颍州抵达沙河,一路上几乎所有士卒校官,甚至一些将军偏将,看他的眼神都无比钦慕,敬仰至极。无论他走到哪里,四周都是好奇打量的目光。前一晚一个伙头军去他的客帐给他送晚饭,因为多得了他一句相谢,出来之时脸上笑得开了花一般。俞莲舟对着些只做不见,既不多说也不多问,一切如常。      沙河驻军的当晚,沈浣难得发一次善心,取消了当晚操练,军士们三三两两的在营中生了篝火,更有人打了附近野兔野鸡来就着火烤,打打牙祭。      俞莲舟过了晌午便在自己客帐之中打坐用功,直到此时入夜时分,方自起身出帐,缓缓走了几圈,舒展筋骨。他行走江湖十余年,倒还从未曾在兵营之中待过,此时见得瑟瑟秋风朗朗夜色之下,营寨严整旌旗林立的行营皆是金戈刚健之气,也别是一番情味。      此时忽听得一旁有人出声唤他:“那边可是俞二侠?”      俞莲舟侧身看去,却见得正是那日旗杆下的为了将旗犯愁的佟校尉,此时起了身招呼自己。      俞莲舟拱了拱手,“佟校尉好。”      佟校尉连忙上前,爽快道:“不敢不敢,俞二侠是元帅的贵客,咱们可当不得这礼。俞二侠这是出来散步”      俞莲舟点了点头。      佟校尉颇是热情道:“我们兄弟这里打了两只野味正烤着,俞二侠可愿赏光来坐坐?”      俞莲舟侧头一看,果见那边篝火旁坐了七八个军士,翻烤着两只野兔子,火光温暖,香味四溢。      俞莲舟见得对方满是真挚热情,也便不拒绝,点头答应了。      那篝火前的几个军士见他答应,不无大喜,连忙七手八脚的给他腾了地方坐下。这几个人都听了佟校尉说那日沈浣青龙将旗的事情,无不对俞莲舟万般敬仰连带好奇。如今这人活生生的过来一坐,皆是兴奋不已。诸人本有不少好奇之事想要打听,但几句话过后见得俞莲舟为人话语极少,也不强求,到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沈浣的事情来。      于是这一晚上,无论确有其事还是更有夸张,俞莲舟却是把沈浣在颍州大营的事情听得了七七八八。最初颍州起事之时路见不平一人一骑数万元军当中救得刘福通性命;曾于两军阵前连斩元军数员大将,以至赫斯、秃赤领军镇压之时,只一见沈浣跃众而出便仓惶遁走;再到以五千精兵强攻罗山;以声东击西之计剿灭真阳两万守军;三日之内奇袭攻克光息二州。      当日俞莲舟在百泉轩中曾与沈浣言道,自己当初在武陵救得她与沈竹并非小事。如今听得这群校尉军士说起沈浣在颍州之事,俞莲舟不由欣慰庆幸自己当年幸好路过武陵打尖时候,无意间的那么一抬头,见到了街角衣食无继的沈浣。昔年那个曾需要握着自己手指方能安心入睡,临别时分重重亲吻自己脸颊说自己是好人的孩子,如今竟已能为这十万军士支撑起一方天空,为更多人去争一个清平世间的念想。      “舞阳那会困了哪只十天啊!元帅带了一万兄弟在舞阳等贺将军前来,里应外合一战破敌,可是贺将军当时被阻在太湖山和鞑子鏖战,元帅和戴中军硬是在舞阳扛了十三天之久。那时候第七天上就断粮了,大家都没的吃,当时元帅下令将城内能用的草席竹筐撕碎了炖烂了吃。一直扛到贺将军摆脱太湖山的围剿,杀到舞阳,这才里应外合,大破鞑子。据说后来一回行营,戴中军那肠胃都吐出血来,几个月都未好。倒是元帅还能和罗将军笑言说这草席要是多煮会,勉强也能当麸皮粥喝。”      “那是,戴中军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哪像元帅那般一杆长枪摸爬滚打的出身,什么阵丈没见过?”      “哎哎,我告诉你,戴中军可不一定是文人,据说也是身负绝艺的,轻易不显不露。”      “算了吧你,上回戴中军帐子内爬进条蛇,戴中军吓得那脸都绿了,这能是会功夫的?”      “谁说怕蛇就不能会功夫了?”      正说至此,众人忽听得对面一生咳嗽,同时抬头,见得沈浣正站在对面不远处。      “元帅!”诸人赶紧起身。      沈浣摇手,示意不必多礼。向俞莲舟道:“俞二侠,可有空闲?”      俞莲舟一早听得沈浣脚步声,听得她问,点头应了。两人并肩而去。两人方自转身,诸人但见沈浣身后闪出一个人影,长衫方巾,手持折扇。这身打扮,可着整个颍州军,除了戴思秦还能有谁?但见他迈着书生方步微笑行来。      七八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全数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干笑道:“戴、戴中军……”      戴思秦摇了摇折扇,笑道:“我方才听到有人想知道怕蛇和会不会武艺有什么联系,是吧?”      “是、呃……是……”中军终究是比校尉高上一级,戴中军要说话,谁敢说不?      “这个啊,这就要从西周论起了。据《周史》所载,当年姜太公于渭水之上垂钓……”      七八个校尉硬了头皮听着戴思秦挖坟一般把史书一路挖到西周,再刨回来,心中无比感叹怀念起方才俞莲舟的沉默不语。      --      沈浣和俞莲舟一路往沈浣的营帐并肩而行,进了帐子,沈浣半晌开口道:“如今由河南往北的各条道路均已被元虏封锁,往来不通。俞二侠若急着寻张五侠下落,怕是一时难以北上。我方才已经吩咐了下面的人,在河南一带搜寻张五侠的下落,若有消息,立时承禀。”      俞莲舟听得沈浣如今大战在即,还记挂着张翠山之事,不由得心中感激,然则却也不多说,向她道:“你这回带了刘子青与韩普一道出来,平日里饮食行止须得多加小心。那刘子青并非良善之辈,怕是说不得便用些不入流的手段。”      沈浣点头应了:“这我自然知晓,也有阿瑜替我留心操办。这回带两个人出来,是怕两人在主公征兵的时候又起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不如带在身边就近看着。而且所性把两个都带出来,且由得他们互斗去。”说着叹了口气,“唉,这两人都是主公昔日颍州颍上起事时的旧部,杀不得动不得,养在军中供着又不得消停,派出去带兵更不放心,实在是令人头疼的很。”她久战沙场,却是初为元帅,这等部属之间的关系,倒是头一次着手。一时只觉得比起战场厮杀又不知棘手多少倍。此事本来只装在心里,如今不知如何,面对俞莲舟却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俞莲舟听了,温声道:“我已说了刘子青这人交与我就好,你不必再过担忧。”      沈浣闻言一怔,抬头看他,未成想当时大帐内一句调和之语,他竟当真放在了心上。转念一想,武当俞二自然是一诺千金。想要开口称谢,却又觉得太过生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俞莲舟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她心中所想,只摆了摆手,带过这一茬话,问道:“如今你可想好了什么破敌之策?”      沈浣微微一愣,听他谈到正事,本能一般严肃起来,点头道:“已想得差不多了。颍州军这次在我手中有七万,然则真正精锐只有两万余。如此孤军独对元虏三十万重兵,必求奇兵速胜,决不可鏖战,否则无异于求死。”      “奇兵速胜……”俞莲舟些许沉吟,“你要行险?”      沈浣点头,随即又摇头,“险是险了些,但是再险,也没有以两万精锐与三十万元军对阵厮杀来的凶险。如今只剩一处关节,处理妥当便好。”      俞莲舟正要开口,忽听得帐帘一掀,却是阿瑜手中抱了团事物进了来,一张俏脸微微泛红,眉梢眼角似乎还带着些许不忿。她进了来也不同俞莲舟见礼招呼,径自抱着那团事物快步向沈浣走去。      “阿瑜……”沈浣开口唤道。      声音未落,就见得阿瑜将手中那团黑色事物往沈浣怀中一扔,犹自有些生气,柳眉高挑,凤眼圆睁:“沈元帅,你要这劳什子的东西姑奶奶可是给你缝好了。他娘的,姑奶奶我这么多年就没摸过针捻过线,如今可好,本来当婊 _子吃香喝辣过得好好的,现在陪你沈大元帅跑来这鸟不下蛋的地方每日里吃糠咽菜不说,还得改当老妈子,缝这么个黑不出溜乌鸦似的衣服。我说你沈大元帅穿着这么个东西,三更半夜的,是打算去哪里生财啊还是偷人呐?啊?”      阿瑜一张嘴噼里啪啦一顿抱怨,沈浣止也止不住她,只能苦笑,手上把那团被阿瑜团成一团衣物不动声色的往后面塞塞,放出俞莲舟的视线。      然则俞莲舟眼力何等敏锐,一眼就看出那东西似是套夜行衣。如今听得阿瑜开口一说,心中更加确信。两军对阵之际,身为主帅的沈浣却要夜行衣。想起方才与沈浣对话,俞莲舟不由皱了皱眉,看向沈浣:“你要去元虏营地?”    第三十七章 倾山雪浪暗随潮   俞莲舟这一问,面色沉肃冷峻。      沈浣自知被看破,再否认也是无用,只得点了点头,解释道:“以眼下颍州军的形式,与鞑子打仗,论士卒勇悍,我们占不上便宜,何况三十万对十万?然则元虏一旦失将,再勇悍也不过是无头的苍蝇而已。如今元军主帅乃是也先帖木儿,副帅乃是宽彻哥与巩卜班。宽彻哥勇悍过人,但是无甚谋略,巩卜班亦是勇将,但是嗜酒如命。这两个人皆是不足为惧。唯有也先帖木儿,此人早年拜奇人为师,习的一身韬略兵法,用兵实是厉害,不好对付的紧。三十万元军,没了他,也就顶十万。可三十万大军有了他,说是五十万亦不为过。”      俞莲舟点了点头,他于沈浣由川北一路而来的路上,无数次听沈浣与叶行云说起此人,“你要去刺杀他?”      沈浣连忙摇头,“刺杀?不是、不是。也先帖木儿决不能死。也先帖木儿虽然棘手,但绝不是最难对付的,最难对付的是他的哥哥,元廷的右丞相脱脱。他若死了,元廷必派脱脱来接替,到时候只怕情势更糟。”      俞莲舟皱眉,沉声道:“即如此,为何不连那脱脱一起处置,一劳永逸?”      沈浣苦笑道:“俞二侠为人坦荡,不似咱们这般阴险狡诈。那脱脱与中书右丞哈麻不合,近年来一直跟刘子青与韩普差不多,明争暗斗相护陷害。这些年多亏的他们两派你争我夺,这才让元廷没有精力与时机出兵,给了义军发展的机会。也先帖木儿不能死,脱脱就更不能死了。得留着他去与哈麻内斗,既能加剧元廷内耗,又能给义军赚取喘息发展得时间。只要给我与师兄三到五年,定然能训带出一只足以踏平大都的军队。”      “你要去将也先帖木儿重伤,让他无法行统御指挥之事,又得留一口气?”俞莲舟问道。      沈浣点了点头,“如今脱脱与哈麻正在争军功。也先帖木儿是脱脱向皇帝举荐许久,才领了兵权,这回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轻易回去。”      俞莲舟点了点头,对沈浣道:“为何不派旁人去?”      沈浣摇头,“这事事关重大,而且颍州军之内,全是农夫出身,便连将军们,也无人轻功底子足够胜任。可着颍州军上下,我怕是那个功夫最好的了。”      俞莲舟听完,淡淡道:“把那衣衫给我。”      沈浣一惊,把那夜行衣连往身后塞了塞,道:“不行。”      俞莲舟不再多说,起了身,伸手对着沈浣,脸色异常严肃。      沈浣一梗脖子,“不行。此事太过危险,俞二侠你必竟不是颍州军的人,我不能把这活计给你。”      俞莲舟脸色一沉,声音严厉:“你是三军主帅,当知自身不可轻易涉险”      沈浣争道:“这我知道。我自有分寸,到时配以偷袭佯攻,最多不过不得手而已,平安回来绝无问题。”      俞莲舟也不与她争辩,只肃声问道:“你伤好了?”      阿瑜非常适时的□话来:“没有。昨日里行军一天,战甲下肩膀的伤口又破开了。”      俞莲舟看了阿瑜一眼,对沈浣缓缓道:“非我托大,沈兄弟,论功夫,你不如我。”      沈浣知道俞莲舟所言是事实,然则这种一人孤身夜闯敌军大营的勾当,她实是不想拉他下水。只是俞莲舟这般在她身前一站,声音从未有过的严厉,沈浣不由得气势顿时弱下去一节。俞莲舟为人生性沉肃,平日里与其打交道之人无不敬畏三分,丝毫不敢放肆。倒是沈浣因为幼时曾被其救过性命,知晓他虽然看上去冷峻难亲,其实内里对待兄弟朋友最是古道热肠,就如当初他照顾她与生病的沈竹,话语极少,却是十分耐心。是以从不曾“怕”过半分。然则如今,俞莲舟声音不高,脸色不怒,却只淡淡一句,竟然沈浣没来由的心下犯虚,无以应对。见他双目直看入自己眼底,目光严厉之中异常坚持而关切,沈浣挣扎半晌,最终没能坚持住,低了头将阿瑜扔过来的那夜行衣给了俞莲舟。      阿瑜方才一直笑吟吟的,一双妙目流转,目光在两人身伤扫来扫去。看见沈浣不甘不愿却又不敢不交的把夜行衣递给俞莲舟,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对俞莲舟道:“俞二侠,您比将军身形高些,我去将那衣裳再给你改改罢。”      俞莲舟却摆了摆手,道:“不必。”      沈浣叹道:“俞二侠,此事先不急,也先帖木儿只是其中一环,届时其它几部还需通力配合,更有其它计较要一并动手。”      俞莲舟点头,“何时?”      沈浣道:“明日升帐,我与诸将商议,再行调兵。何时动手,须得明日才能定下。”      --      待到俞莲舟离去,沈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其隐入客帐之中,她一回头,看着此时正坐在椅子上纤纤玉手玩弄着一只茶杯,慢条斯理喝着水的阿瑜,无奈道:“阿瑜,你故意的。”      阿瑜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妖娆一笑,声音娇腻,仿如在唱着扬州小调:“哎呀呀,将军这话什么意思,妾身可是不明白了啊。”      沈浣落下帐帘,走到桌前一把拿过她手中的杯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拿着夜行衣进来,俞二侠不知道你的底细,我还能不知道么?”      阿瑜不承认也不否认,拉了沈浣神秘兮兮的道:“这男人真不错哎,阿浣,你看衣裳首饰的眼光孬得可以,挑男人的眼光可是一等一!”      沈浣重重叹了口气,皱眉道:“早知你这般乱来,真该把你留在颍州才是。”      阿瑜不买她的帐,哼了一声,一扬下颌,眼角微挑,“沈大将军平日里威风八面,将令一出,帐下诸将无敢不从。可要是教他们看了方才那一折,小兔子似的沈大将军,人家要什么你就乖乖给什么,多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啧啧啧啧,将威何存呐?”      沈浣但觉异常头大,阿瑜才不理会她,喝完最后一点水拍了拍手,一把拎起沈浣衣襟,揪着正自叹气的她进了内帐,“快点,姑奶奶给你换完了药,可要去睡了。还完药以后你要想去偷人就尽管自便!”      --      沈浣之所以能为诸将所推崇,并不仅仅是因为其枪法高超,更因为其行军用兵确实高明。所谓兵不厌诈,早便是她当初在雁留山与师兄萧策二人推演沙盘时惯用的手段。加之若论用兵,楼羽、狄行、戴思秦各个均非实在厚道的主儿。甚至连粗豪直爽如贺穹者,对于诈敌也颇有些手段。于是第二日升帐,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便定下了全盘的夜袭计策。      而俞莲舟行走江湖十余年,虽然未曾做过趁夜偷袭这类勾当,夜探一事还是做过不少次。但是这一次却真是他头一次见到如此兴师动众的趁夜偷袭。      当日入夜,沈浣令全营将士带甲而眠,自己则与诸将、俞莲舟一同在大帐之中,静待在江边瞭望对岸元军动静的斥候的消息。      二更刚上时分,那斥候来报对面元军营寨灯火已灭。贺穹手下两名副将亲自带了战鼓、号角、钟锣等物置于颍州军寨前。约莫又过得半个时辰,乌云遮月夜色静谧,但闻风动江水声中夹杂秋蛩虫鸣,两军营寨皆是灯火掩熄,唯有瞭台之上一灯昏昏。沈浣在中军大帐门口,静立片刻,看了看夜色,抬手找来一旁的传令官,“传令,击鼓。”      传令官疾奔而去,果然片刻不到,但听闻金鼓之声猛然四起,卯声冲天鼓声动地,响彻江面,远达数里之外,竟比平日两军对阵之时还要响上三分,连徐徐江水似乎都被震得起了波澜一般。金鼓声响起不倒片刻后,果然对面元军营寨灯火亮起,隐隐传来骚乱之声。转眼之间那传令官回转大帐,同沈浣禀报,“元帅,对岸元虏分四股而出寨门,冲至江边,不见我方动静,正在对对岸沿江搜寻,未敢过江。”      沈浣点头,“传令下去,停止击鼓。让寨前沿江弓弩手睁大了眼睛,如有敢过江者,一律劲弩射杀。”      元军当真如诸人所料,夜色深沉不知对岸底细,不敢轻易过江。这一番佯装夜袭,将元军营寨里外上下悉数惊起,全副重甲兵戈带齐冲至江边,却不见颍州军一兵一卒。逡巡半晌,见对面营寨半分动静也无,终究咒骂不已的收军回队。      一番惊天动地的喧闹以后,过得些许时分,夜色终于又复寂静下来,江水声声冷月依旧。然则大半个时辰过去,沈浣抬手,招来传令官,紧随而来的又是一阵比方才更加震耳欲聋的锣鼓喧天之声,其间更隐隐夹杂了军士的呼号脚步之声。      刚才被搅扰一番,好容易方自又沉睡下去的元军再次被吵起,生怕对方趁夜偷营,再次全副重甲劲弩披挂,疾速整队冲出。然后再一次见到天地间唯有悠悠江水沉沉夜色,哪有半个颍州军的影子?元军从将帅到士卒这次无不怒火中烧。一晚上两次在刚刚入睡沉梦正好之时被惊扰而醒,以为对方前来袭营,是以整军冲出,却见不倒半个敌军身影。一时之间怒骂之声不绝。当下副帅宽彻哥便向也先帖木儿谏言,无论颍州军佯攻是真是假,干脆借势杀过江去,省的这般不得安寝。      也先帖木儿却是个谨慎之人,只怕颍州军这般佯攻袭扰,为得便是引己方过江相攻。尤其眼下夜色深沉,看不清敌方营寨虚实,若是对岸另有埋伏诡计,这般冲杀过去,实是不易应对。当下沉吟片刻,派了两艘轻舟快船,欲过江一探。谁知舟行江上路过一半,便听得几声惨叫跟着劲弩破空之声而来,两舟船上数名军士悉数被射杀,无一生还。也先帖木儿看了看对岸迷蒙雾气之中模模糊糊的轮廓,沉声下令道:“命令全军上下,再有金鼓声,立即整队迎敌,但决不许轻易过江!”      主帅有令,营中将士便是已经被扰得有些头昏脑胀,也只得禀遵。于是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后,沈浣在沙河岸边见得对方营寨再次安宁下来的时候再次下令击鼓鸣锣,这回不仅有金鼓齐鸣之声,还有楼羽命手下士卒执了些许火把在营中来回跑动,更使得元军以为颍州军已有动作前来袭营。果不其然又看到被惊起得元军一队队整队而出。      沈浣与俞莲舟目力远比旁人深厚,瞭台之上,但见得这一次元军士卒明显情形比前两次狼狈,铠甲不齐,更有不少士卒连穿都未有时间穿上,甚至光着膀子就出了来。连几位将令也是牙旗歪斜,呵斥着颇为凌乱得队伍。      沈浣点了点头,“三次方才如此,也先治军确是有方。”,随即回头向俞莲舟道:“俞二侠可还是头一次见这等偷袭之法吧?”      俞莲舟笑道:“这般惊扰一夜,实是比夜袭一次更加令人难受恼火。”      沈浣道:“便是要他们难受恼火。”说着看了看俞莲舟,“俞二侠不用夜行衣么?”      俞莲舟摇头,“不用。这便去吧。”      沈浣不再多说,同俞莲舟两人下了瞭台。颍州军背对沙河的后营之中,三千精锐轻骑已经悉数点数完毕,行伍严整一声不发。沈浣翻身上了照雪乌龙,沉声道:“众位随我逆江而上十五里,避开元虏探子,渡河绕到元虏后营,待贺将军第四次金鼓声起,元军悉数由前门冲出之时,我们由后门潜入,不求伤敌,但求烧毁营寨粮草。行军之中,且记不可有响动之声,但有喧哗曝露行军踪迹者,定斩不饶。”      最后一句声音蓦然严厉,军士无不凛然点头。      沈浣不再多说,催动照雪乌龙,带了三名得力校尉三千轻骑,与俞莲舟沿沙河而上,趁着夜色急行渡江,三更未过,便已然绕到元军营寨之后。三千军士,依沈浣将令,俯身藏于营寨后的松林之中,静待对岸袭扰的金鼓之声再次响起。      这三千轻骑行军极快,外加沈浣等人亦留出了足够时间,是以诸人在这松林之中等待了颇有一会儿。      沈浣看向身侧兀自闭目调息的俞莲舟,许是因为朦胧不明的月色,又或是秋草上淡淡轻雾薄烟,竟映得他侧颊轮廓比起白日里柔和了两分,不再如平时一般冷肃。      “你喜欢他。”阿瑜的妩媚妖娆的声音蓦然响起在她耳边。沈浣心中一惊,狠狠漏跳了两拍。仿佛怕被近在咫尺的俞莲舟察觉到什么一半般,赶忙低了头,心中暗骂自己:袭营在即,自己竟这般胡思乱想,岂非不要命作死的么!潜伏之际她半俯着身,一只手狠狠揪了一把秋草,扔在地上,愈发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恼恨起来。      正当此时,她忽地觉得手上一热,随即反应过来,心跳猛然停了一瞬,瞬间回过神,却觉得脑中血液上涌,有些发愣,本能一般抬头看去,见得俞莲舟此时正看着她,夜色之中目光明利,而他一只手正按在自己手背之上,温热之感仿佛能直透入她忽起忽落的心里。      一瞬间,沈浣简直分不清自己的心到底是在跳,还是在抖。    第三十八章 看君斩将更搴旗   俞莲舟的目光让沈浣心中犯虚,竟低头避了开去,忽听得俞莲舟声音极低道:“也先一事你尽可放心。”言罢拍了拍她手背,便松了开手。      沈浣听闻,不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俞莲舟以为她的些微反常是担忧偷袭也先帖木儿一事。不知是因为手上温热之感已消,还是因为俞莲舟误读了她难得的反常,沈浣松了一口气后,随之而来的是心中些许莫名失落,然而转眼却又心中暗骂自己不分情重缓急,枉为三军主帅。      她深吸口气,略略宁定心神,为了使自己的心思回到正途,压低声音向俞莲舟道:“俞二侠,从朝天岭到沙河岸,几次三番干这般偷偷摸摸潜伏偷袭之事,实在对你不住。”武当诸侠历来行事光明磊落,何尝这般藏头藏尾的,这些日子却接连两次为了她做这种偷袭勾当,她也是过意不去。      俞莲舟却缓缓摇头,并不多言。      正当此时,但听得江对岸战鼓卯声猛然震天动地的响起。沈浣心中一凛,各种心情思绪瞬间无影无踪,猛然起身。身后三名校尉,三千精锐随即皆尽翻身而起,随即上马。从鼓起到整队,不过眨眼功夫,干净利落。      “俞二侠,我先去了。西北火光一起,便是烧粮讯号。届时营中大乱,也先就交给你了。”      俞莲舟点头,见得照雪乌龙四蹄亢奋异常的刨着地,叮嘱沈浣道:“一切小心。”      沈浣拉紧缰绳,轻声道:“由此往南五里,有坡名曰十里坡,事成以后,在彼处汇合。”顿了片刻,补道:“不见不散。”      俞莲舟沉声道:“好。”随即便见得沈浣单手拎了长枪,照雪乌龙四蹄纷飞,带了三千军马向元军后营直扑而去。      --      同沈浣与诸将所料半分不差,元军第四次被金鼓之声惊起,寻常士卒已然头昏脑胀,步履不稳,骂骂咧咧呼喝着直奔营前,而领军将令亦是一个个双眼血红,恨不能立即扑过江去踏平颍州军营。奈何元帅也先严令在天亮之前轻易渡江,是以不敢私自引军出战。      而此时也先也同样在江边,粗挺浓眉皱的死紧,盯着江岸另一侧隐隐几盏灯火闪烁的颍州军军营。看看身后一夜之间被四次惊醒,全军亦合营冲出了四回的部将与已然有些丢盔卸甲、队伍凌乱的军士,也先也知这般下去绝不是办法。下令要各部部将整理齐人马后,来江边商议对策,奈何如今合营上下被搅得躁动不安,一时之间诸将忙于收整自己人马,这一道令竟是传不下去。      正当元军合营上嘈杂纷乱的淤塞于营前之时,忽见得夜色之中,东南角猛然大亮起来,伴随着阵阵尖锐呼号。也先与诸将当先反应过来,只见得那光亮竟是东南角火光大起。也先心中一惊,只见得一名斥候满面烟火乌黑之色,奋力挤过嘈杂军士,直扑到也先面前:“总总总兵大人,营寨西南起火……”      也先身侧一名将军怒道:“屁话!老子没长眼睛要你他娘的来说!”      也先看了一眼那将军,那将军立时闭嘴。另一侧一将军向也先一拱手:“总兵,属下立即带人灭火。”      也先点头,转头问那斥候道:“因何起火?”      那斥候哆嗦一下,摇了摇头,“禀总兵,不知。”      也先眉头皱的更紧,扬声那已经带了人马正要往西南而去的将军道:“那日松,仔细盘查,小心颍州细作!”      话音刚落,便见得又一斥候一路疾奔而来:“总兵……中军、中军大帐……”说着竟有些吞吞吐吐,看了也先脸色一眼。      “中军大帐又怎么了?!”方才那有些暴躁的将军虎目圆睁,不耐烦的呵斥。      “巩卜班将军……中军大帐忽然……忽然塌了……”      “塌了?!”巩卜班声音怒不可抑,“马拉个巴子!到底……”一句话未有说完,又见得一个斥候排众而来,口齿到比先前一个利落得多:“禀总兵,中军大旗旗杆突然折断,砸死一人,轻伤三人。”      也先终于发现苗头愈发不对,厉声喝道:“众部将听令,立即清点排查本部人马,再有喧哗骚乱者就地斩首!乌恩其,你带人马去查中军大营一事。额木图,你带人马驻守沿河一线,盯紧颍州军动静!巩卜班,你……”      话音未落,但听得身后江上忽然金鼓声大响,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再回头只见得数十余艘快舟渡水而来横于江上,来回逡巡。其上各有军士持了强弓劲弩,利箭如暴雨一般疾射寨前元军。元军一晚已被惊扰起四次,若说先前两次尚信颍州军会前来偷袭,这后两次多数元军已然觉得颍州军无非虚张声势,未成想对方竟然当真会派了弓弩手前来。不少军士疏于防范,这一下靠近江边元军到有不少中箭受伤甚至毙命,一时间刚刚整队的前营又乱了起来。      也先被身边两名亲兵护着后撤至营寨门下,“巩卜班,你带部下点齐舟船迎敌。”说着瞪了他一眼,“只需驱走江面之上反贼,切忌渡河!”      巩卜班正要领命,却在这时,原本只有西南起火的营寨,西北忽然火光大起。也先心中一惊,西北乃是屯粮之所,实是全军命脉所在。此时周围士卒见到屯粮之处被烧,顿时躁动喧哗起来。也先大怒,青钢剑出手,刷地斩下身边一名大呼小叫的校尉的头颅,怒喝道:“再有惊慌喧哗者,便同此人!”      见得地上无头尸体仍旧兀自抽搐,悉数噤若寒蝉。副帅宽彻哥一步踏上:“总兵,我带人去灭火!”苏赫巴鲁所押粮草被劫,如今营中屯粮实是出不得闪失。      也先正要点头,却见得一个军士浑身是血,连滚带爬的扑到也先马前,“总、总、总兵……将军他……他被人杀了!”      几人皆是一惊,认出那士卒正是那日松的亲兵。那日松带人去灭西南营寨之火,竟不想除了这等事情。宽彻哥沉声喝道:“说清楚些,怎么回事?何人所为?”      那士卒方才死里逃生,仍旧有些发抖,“将军带了小的们前去南面灭火,这水龙还没汲来,忽有一队人马由营后直扑杀出,实在凶猛。将军跃马上前阻截那为首战将,却被他……却被他一枪挑落马下,胸口中枪而……而死!”      也先与宽彻哥惊疑不定,那日松虽然年轻,但也是元军中出了名的勇将。也先甚至曾说过得十年,这那日松必能和苏赫巴鲁齐名,不成想今夜竟然这般死得不明不白。      也先喝问道:“可知对方战将姓名?”      那士卒哆嗦一下,连连摇头:“不、不知……那人上来一句话都没说,一枪挑落将军……带人扭头便策马而去……兄弟们、兄弟们无人敢拦……不过那战将身穿银甲,身后到是打了青龙牙旗,上面似乎……似乎是个‘沈’字。”      “什么?!”也先和宽彻哥同时厉声一喝,同时一激灵。      “‘沈’字?”宽彻哥皱眉,看了也先一眼,脸色难看至极,“难道是他?他何时回了颍州?为何我们的人未有得消息?”      也先面色亦是阴沉,缓缓摇了摇头。      眼见着火势越发猛烈,片刻耽误不得,宽彻哥向也先抱拳道:“总兵,属下带人去后面迎敌。”也先一勒健马,沉声道:“好!我亲自带人灭火!”当下剩余军马一分为二,分别往西南与西北而去。      也先带人横穿元军营寨,一路上但见营中军士嘈杂凌乱,灭火的,查人的,交杂往来。这一晚上四回金鼓袭扰,让原本勇悍的军士一个个暴躁易怒,乱成一团。也先马不停蹄,调派军士准备准备水龙,脸色却益发难看。正当此时,但听得身后两名亲兵惊呼出声,人未回头,便觉察身后气势猛然一沉,随即又是几声士卒惨呼。也先抽出随身长刀,一回身,但见一人身形疾速迅捷,转眼由十数丈外向自己这边掠来。来者身形高瘦,檀色长衫,但见他剑不出鞘,随手出掌拍拨,竟是将一路之上拦截的数十名亲兵军士悉数震开,翻到在地,挣扎不起。      也先顿时大惊。方才得了那日松亲兵的禀报,他便猜到十有八九是沈浣带人前来袭营。沈浣的厉害,重围之中三进三出,如今元军上下凡是有些资历的将领无所不知,单是此事便已然让他心中忧虑不已。如今不成想这人身处乱军之中气沉宁定,这般一路走来,速度奇快,如入无人之境,竟比沈浣之威更甚三分。还没等他来得及喝问来者身份,那人已然身形一跃猱身而前。也先手中长刀当头向他劈去,却不承想这刀势未到一半,竟被那人抬手轻轻一拨,带的歪斜出足有一尺,劈到空处。那也先能做三军主帅,也是有些功夫的,却不承想今日竟遇上这般对手,手上轻缓一拨,便将他刀上可裂山石的劲道化了去。也先一声大喝,毫不示弱,第二刀向那人拦腰砍去,然则刀至一半,只觉握刀的双手手腕同时一麻,确是那人一指弹在刀背之上,震得他松了手。      长刀落地,那人双掌一翻,也先只觉对方掌力雄浑沉厚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直袭自己胸口,他再想相抗已然不及,冷汗瞬间出了一身,暗道今日此命休矣。      俞莲舟此时却记得沈浣千叮万嘱,也先只能重伤,绝不能死,是以电光石火之间双掌避开他心脉,劲力吐处全数击在他肺脉之上。也先身中这一掌,立时背过气去脸如金纸,摔落下马。后面士卒见得主帅落马不知生死,轰然大乱,以蒙古话呼喝大吼,便要抢攻上来。俞莲舟脚下一跃,半空之中将最前面的两名士卒踢翻,两人一声惨叫转眼毙命。他心知眼下不宜久战,当下一个翻身上了也先的战马,夺手折断也先身后亲兵手中的将旗旗杆,劈开前来阻截的十余名元兵,跃马直向西南十里坡而去。      其后元军惊魂未定,竟无一人敢追。    第三十九章 横枪跃马问来人   沈浣带人烧了整个元军后营与粮草,更一枪挑落了那日松,带了人直往西南而撤,却被一队元军紧追不舍死咬不放。若换做旁人,沈浣是不愿多做纠缠的,更绝不欲将直到十里坡还未将人甩开。只是当她遥遥望见竟是宽彻哥的旌旗,便下令三名校尉当先带了人马往南急行,自己留在后面殿后。只因开州一战,杀了何沧的,正是宽彻哥。      和诸多元将一样,身为元军副帅的宽彻哥当年得知沈浣由颍州军中一怒出走之时,险些与部下士卒把酒庆祝上三天三夜。是以如今在这十里坡上见到青龙牙旗之下长枪快马的银甲战将,心中几乎恼恨得能将牙咬碎。      十里坡上,沈浣一人一骑驻马而立,身后跟了仅十余名亲兵,当即便有不知内情的元兵见了,跃跃欲试欲上前擒沈浣,却被身边有些资历的兵士狠狠按住,她身后那青龙牙旗之上那一个沈字,不少元军士卒到得如今每每想起,仍旧后怕。      宽彻哥当先跃马而出,“沈浣,果然是你!哼哼!刘福通到是个好本事的,当初打发狗一样打发走你,如今竟然还能把你招回去给他卖命!”      沈浣冷冷看他一眼,并不接话,凝声道:“开州城中,可是你杀得何沧?”      宽彻哥哈哈大笑:“正是本将便又怎地?!他和你一样没头没脑,明明被人排挤利用,戍守如此要塞刘福通竟连点像样兵将都不给他,还拼了一条性命。我不杀他他也早晚有一天死在别人手上。”      沈浣催动战马,照雪乌龙一跃即到两方正中,“宽彻哥,多说无益。”,随即手中长枪一扬,“动手吧!”      宽彻哥眼中厉光闪过,大喝道:“好!”双腿一夹,跨下骏马猛然跃出,直向沈浣扑去。沈浣以枪法冠绝著称,而他用的亦是长枪,一较高下之心早有,当即一声暴喝,势如猛虎下山,手中精钢与黄金混铸而成的霸王枪如闪电般直取沈浣喉头,竟是沈浣最常用的攻敌之法。沈浣身形却比那如电长枪还快上三分,眨眼间向后一仰,那霸王枪从她身前贴着面门刺空。她冷笑一声:“画虎不成!”,手中长枪丝毫不停,“啪”的一声向上顶格住宽彻哥枪尖,架开这气势凌人的一刺,随即身形瞬间而起,手上长枪一绞一旋,宽彻哥只觉自己手臂一麻,竟是险些握不住长枪。      沈浣单手持枪,肩膀一压,长枪随即银光暴涨,犹如蛟龙出水,竟是以方才宽彻哥学她起手的那招枪法直向宽彻哥喉头刺去。这招本名“归鸿无信”,是她当年下过苦功的一招,为了练出其上收发自如的力道和精微变化,她曾数九寒天之际,一人在雁留山的瀑布之中,借由瀑布水飞流直下的强劲力道与流水的变化无形,咬牙接连练了三个多月这才练成,又哪里是宽彻哥看了两眼便能学得来的?宽彻哥心中大惊,他以前只见过沈浣以这一招挑落过好几名己方将领,看上去招式平平,却不承想一旦与之交手相抗,招式上的力道与出手的刁钻程度竟是这般难以相抗。回枪勉强相抗,模样很是狼狈。      于是俞莲舟赶到十里坡的时候,没看见颍州军的三千人马,唯见得沈浣身边的十余名亲兵正横列一行,各挺兵刃,一动不动盯紧了对面百余人的元军。而两军阵前,但觉杀气升腾寒光沥沥,沈浣正与宽彻哥两柄长枪堪堪激斗在一出,戾气纵横大盛。俞莲舟看了片刻,便瞧出宽彻哥的功夫比起苏赫巴鲁还是要逊上两分。沈浣朝天岭能一战胜得苏赫巴鲁,如今对战宽彻哥自是无甚危险。而俞莲舟看得却是异常仔细,他注意的倒不是别的,而是沈浣长枪之上的力道。上一次对战苏赫巴鲁,沈浣长枪到得最后断裂,与其说是被苏赫巴鲁击断,倒不如说是那长枪承受不住沈浣枪法之上的力道,自行断了。      武当功夫本来便极重力道的运用与变化之法,六合劲又是武当诸侠自幼起便修习的极是精熟的功夫,是以俞莲舟静心去看沈浣枪法,果然看出些门道。他并不精熟枪法,沈浣的枪法出自谁家他不清楚,但是其上力道变化却看出了七七八八。沈浣内力修为精湛,而枪法施展开来,内力运心而生,加诸长枪之上,变化极是多断而快速,刺戳点挑扫搁架拨,招式之间变化于无形,柔劲之中时时又突然暴起一击,那枪杆如何能支撑的住?      俞莲舟正自沉吟,但听得沈浣一声清喝,身形由照雪乌龙之上蓦然拔起,脚下施展轻功,整个人竟是一个翻身,双足一点竟是立在在宽彻哥的霸王枪头。宽彻哥立时大惊,他征战沙场十数年,两军阵前对战无数,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招式。他长枪不能脱手,想把沈浣甩下去,可枪头之上立了一人,再大的力道又如何能甩得动?沈浣哪里会给宽彻哥细想的时机,战靴尖疾速划过宽彻哥霸王枪枪杆,欺进他身前,内力凝聚枪头之上利如刀锋,竟是拿长枪枪尖做刀,“着!”的一声厉叱,猛然斜砍而下。阵前两军士卒但见枪上银光猛然暴起,双眼皆被晃得生疼,待再看得清楚,只见得一个头颅猛然飞起三尺多高,随即砰的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到一遍。而宽彻哥彪悍的身体之上,再无头颅,鲜血疾速蓬勃喷出三五尺高,将周身战马军旗悉数染得如血一般。沈浣凌空一翻落回照雪乌龙背上,而宽彻哥那着了重甲的无头身体晃了几晃,鲜血喷的更远,随即“噗通”一声栽落在地上,兀自抽搐。      两军阵前鸦雀无声。不仅元军士卒被吓得半分不动,连沈浣的亲兵都看得呆了,一个个瞪大了双眼,一个“好”字都忘记唤出来。沈浣一抹面颊上犹自温热的鲜血,长枪一挽,单手勒住兴奋异常前蹄离地高声嘶鸣的照雪乌龙,双目犹如冷夜寒星,沉喝喝道:“本帅乃雁留沈浣,谁还欲上来与本帅一战?!”这一声厉喝暗含内劲,响彻方圆三里之内,追击元军只觉得双耳被震得生生作痛,上百人马不由同时倒抽了口冷气,后腿一步,再看沈浣身后那飞龙在天的牙旗,但觉其上一个“沈”字在夜风中烈烈而展,火光之下被宽彻哥鲜血衬得分外浓重,竟让人望而却步。      此时元军后队不知谁大叫了一声:“总兵大人死啦!”      这一声顿时让鸦雀无声的元军蓦然骚乱起来。      “也先总兵方才被人杀啦!”   “快!快撤!”   “全队后撤,快点!”      转瞬间元军连给宽彻哥收尸都顾不得了,后队变为前队,疾速往营中撤去,也不至是因为得了总兵出事的消息还是因为摄于沈浣之威,速度比追击沈浣的时候竟还快上数分,倒似逃命一般。      沈浣以长枪将宽彻哥地上的头颅一挑,飞抛给身后一名亲兵,沉声道:“带回去,待我祭何将军。”      那亲兵原是当初沈浣训练出来的精锐,于何沧狄行都是敬服崇拜。如今这血淋淋头颅入手,眼中竟有些湿了,重重的点了点头,高声应道:“得令!”      沈浣去看俞莲舟,但见他驻马而立,向自己点了点头,“也先之事已经办妥,三月之内他决难下床。”      沈浣眼前一亮,犹自带着鲜血的面颊上竟露出三分笑意,“好,离我军破敌之日不远矣!俞二侠,辛苦你了!”      俞莲舟摇头道:“不用。先回营吧。”      沈浣催了照雪乌龙当先前行,一侧头却不见俞莲舟策马上来,不由奇道:“俞二侠?”      俞莲舟一夹那马腹,那马却是不动,四蹄刨地,竟要回元军营寨。俞莲舟一皱眉道:“这马是也先坐骑,有些灵性,怕是认主。”      沈浣一听,“此地不宜久留,这马不走……”话未说完,便见得元军营寨旌旗涌动,竟似是又有大股人马过来。两人心中皆是一凛,均知晓如今己方深入敌境,不宜久战,还当迅速离去。      沈浣一皱眉,向俞莲舟伸手道:“俞二侠,先且上来,快走才是。”      俞莲舟点头,身形一动,飞身上了沈浣的照雪乌龙,沈浣一夹马腹,照雪乌龙一声嘶鸣,四蹄翻飞,带着两人沿江直下而去了。      照雪乌龙乃是关外万里难寻的名马,虽然背上驮了两人,却丝毫不见吃力,转眼就将后面元军甩得开来。一行人策马飞奔出十余里,这才在沙河下游渡水过河,随即转道回营。      沈浣唤俞莲舟上马之时,乃是因为时间紧急,做不得多想。如今甫一脱离敌境,战时紧绷的心思一松,随即才发现,俞莲舟正坐于自己身后。马背之上又能有多大地方?一时之间,沈浣但觉耳际是俞莲舟平稳轻缓的吐息,微微撩动她耳际发丝,在这寒气极重的黎明暗夜之中,温热得令她心中“腾”的一下,哪怕隔着身上沉重的寒铁战甲,都能感受到身后之人的存在。      沈浣气息微乱,却又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巴掌。岳麓书院吴澄道破她心事之前,俞莲舟与她两人一路同行,她从未有过这般反常的反应。如今不过紧急时分共乘一骑,竟便让她这般心神不属,沈浣暗道沙场之上尚未回营收兵,自己便先心神不属起来,实非三军主帅当为之事。      正暗恼自己之时,忽听身后俞莲舟道:“沈兄弟,你长枪可否拿来一看?”      沈浣听他出声,心中一跳,不敢看他,沉默的把长枪递给了俞莲舟。      俞莲舟在沈浣身后,未注意到沈浣神情有异,接过长枪细看,果然见得枪杆之上已然有了两道裂痕,其中一道贯穿枪体,已裂得透了。而那枪尖磨损也有些厉害,显然是无法再用。      俞莲舟微微皱眉。从沈浣回营到得现在,他还从未见到沈浣自己的长枪,几次只是看她随意拿了和普通士卒一般的白蜡杆铸铁枪。与苏赫巴鲁一战,沈浣中途枪断导致其招招行险,而如今和宽彻哥一战,这枪又已然不能再用了。俞莲舟暗自沉吟,沈浣身为战将,又以高明独到的枪法冠绝,这般动辄便在沙场之上损坏手中兵刃,又如何了得?      “沈兄弟,我方才观你枪法,很是高明,力道角度变幻无妨,精微至极。只是为何不曾置备柄好枪,也免得临阵之时兵刃折损?”      沈浣一愣,片刻才答道:“俞二侠也看得出,我所习枪法力道时柔时猛,刺挑劈扫方向变化快而狠,等闲长枪均是吃将不住。原本倒有一把极好的芦叶点钢枪,只是当初由颍州而走的时候,留给了何沧何兄弟。他也是用枪的,当时我既已决定离开颍州,便觉那枪跟了我不如赠给他。只是……唉!”沈浣叹息一声。何沧的死,她一直耿耿于怀,否则今日也不会在深入敌营的情形下,仍旧与宽彻哥一番恶战,定要取了他性命才肯罢休。而如今何沧已经阵亡,这枪也再不知下落。      俞莲舟听了,微微点头,不动声色的将那枪还给沈浣,若有所思。    第四 十章 少年未识愁滋味   队伍回到颍州军行营的时候,天色熹微泛白。贺穹戴思秦已经点好当先回来的三千兵马,令其解散各队回营休整。沈浣与俞莲舟一行十余人归来之时,远远望见行营之中人影往来井然有序,晨光之中更有袅袅炊烟而起,一派安然模样。诸人一夜袭营枪头刃血,如今得手归来见得此情此景,心中皆不由安定下来。      而十几名亲兵见得营帐门前一个玲珑有致的桃红身影翘首而立,立刻各自低头心中暗笑,却又决计不敢出声,更不敢多看沈元帅一眼,极为识趣的各自回营,瞬间作鸟兽散。      俞莲舟一直将阿瑜视做沈浣的“家事”,自觉此时此刻不便打搅二人相聚,便向沈浣点了点头,随即向阿瑜一拱手,回了自己的客帐。      阿瑜看到沈浣战甲之上皆是鲜血,脸颊上也是不少血点,不由皱了眉,疾步上前,上下打量她,“可受伤了?”      沈浣安慰她道:“没有。这是别人的血。”      “宽彻哥的?我方才听他们回来的人说宽彻哥引军在后面追赶,你亲自殿后,就猜到你干什么去了。”阿瑜拿了柔软白绢帕子,替沈浣擦了擦脸颊上未有擦干的血迹。      沈浣点头,沉声道:“今日给何兄弟和开州一万将士报了仇。待会我便着人做供上香祭他。”      “我已经找戴思秦着人去办了。”,阿瑜说着一把抓过那把已然要坏的枪,看也不看扔到一边,叹道:“你就这般和俞二侠一起回来的?”      沈浣眨了眨眼,不明白她想问什么。      阿瑜重重的叹了口气,责怪的看了她一眼,“一身是血,脸都没擦干净,全身上下腥乎乎的,脏死了!这般还和人同乘一骑回来!”说着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道:“沈大将军,沈元帅!”      沈浣无奈苦笑:“血哪里有不腥的?而且我这是夜袭放火,哪讲究得这许多?”      “你!”阿瑜指着沈浣的鼻子,一句话说不下去,一口气更咽不回来,半晌终于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拉住她,腾腾腾往沈浣自己营帐而去,发脾气道:“快点,姑奶奶把你洗涮干净了,省得看着你这不开窍的火大!”      阿瑜边走边摇头,恨铁不成钢一般,暗道沈浣果然是男人当久了,带兵打仗也就罢了,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杀了对方的人弄的一身是血竟连脸都不擦干净。沈浣又哪里晓得阿瑜这般的心思,只觉得阿瑜这火气来的莫名其妙。苦笑着任她拉回营帐内,落了帘子,一把被她扯开战甲。      “阿瑜,唉,你慢点,这东西沉,别砸着你。”      阿瑜也不理她,哼了一声,“慢什么?赶紧把你收拾出人样,大帐里面还有个楞头小子等着你呢!”      “啊?”沈浣一愣。      --      阿瑜口中的楞头小子是谁,沈浣实在不知道。但是很明显,这小子将阿瑜惹得有些恼了,张口闭口无甚好气,只说有个欠收拾的愣头青。她三两下给沈浣卸了战甲,扒了她衣衫,扔了条湿巾子过来让沈浣把自己清理干净,又细细查了她肩头小腹两处伤口未曾崩裂,按着她给她换了药,待沈浣穿上衣衫,便一把把她推出去了,哼了一声道:“快去快去,现在大帐里面可热闹着呢!”      沈浣一路进了大帐,但见戴思秦,贺穹,楼羽三人均在。三人之外,还有数名校尉及士卒,其中更有人鼻青脸肿,扯破了衣衫,情形狼狈,神色却是愤愤。众人见得沈浣到了,纷纷肃身行礼。沈浣看着那几名鼻青脸肿的校尉和士卒,不由皱眉,转头向正在猛喝着茶的戴思秦问道:“怎么回事?”      戴思秦折扇一开,使劲扇了扇,侧过身,没好气的指了指身后椅子上的一个人影,“不速之客!不速之客啊!”。      沈浣顺着他指得方向定睛一看,不由一愣,双眉挑的极高,“罗鸿?”      眼前椅子上坐着的人,正是她与俞莲舟途径天岳山时候,碰到带了村人们声势浩大的要杀甲长的罗鸿。当时她与俞莲舟出手相阻并帮一众人解决掉那甲长以后,她便让罗鸿带了愿意的村人们执了自己手书去投了萧策。却不承想今日竟在颍州行营见到他。更不承想的是,相见之时,罗鸿还被五花大绑、衣衫破乱、脸上更是挂好几道彩。      “沈大哥!”罗鸿见到沈浣来了,原本气鼓鼓的神色立时大亮,“沈大哥,我是来找你的!”说着便要从椅子上跃起,奈何士卒们一早将他与椅子牢牢绑在一起,一挣之下,险些跌得嘴啃泥。      楼羽此时开口道:“元帅,今晨您带兄弟们夜袭未归,我们的人在营南边抓到此人,见他行迹鬼祟,喝问他来历,他却无论如何不肯说。张校尉怕他是鞑子的细作探子,便要押了他回来等您亲自问。”      沈浣指了指身后那几名鼻青脸肿的士卒校尉,又指了指同样满脸挂彩的罗鸿道:“弄成这样?”这几名校尉她都清楚其功夫家底,无论如何不至如此狼狈。      张校尉黝黑大脸一红,复又有些恨恨的道:“禀元帅,本来我们未有绑他,但这小子刁滑得很,我们问什么他都不说,还出言不逊,我们问他姓名,他自称……姓倪名劳子。兄弟们回过味来,一时气不过,加之这小子一脚差点踹断中军大帐支杆,弟兄们这才把他绑了。”说着顿了顿,小心问道:“元帅认得这小子?”      沈浣点了点头,“你们几个功夫倒是见长,不错。伤可要紧?”      张校尉和几个士卒听得沈浣夸奖,心中无不一喜,极是高兴,朗声道:“谢元帅!不要紧!”      沈浣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上前一步,一拽罗鸿身上绳索,内力到处绳索尽落。没等她开口,罗鸿便跳了起来,又要扑向那几人,口中喝道:“出手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再来打过!”      奈何身形未出两步,便被沈浣单手扣住,大穴被拿,动不得半分。沈浣向张校尉道:“此事我自会处理,你们先下去吧!”几个校尉和士卒躬身领命,临走得意的看了罗鸿一眼,转身出了大帐。      沈浣这才回头松了手,问罗鸿道:“罗兄弟,你怎么来了?”      罗鸿虽然仍旧有些愤愤,但听得沈浣声音严肃,这才想起萧策殷殷叮嘱,不敢造次,抽了抽鼻子,“沈大哥,是元帅让我来投你的。”      “投我?你们萧元帅?”沈浣挑眉,不明白自己送去给萧策的人,萧策怎么又送了过来。      罗鸿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递给沈浣道:“元帅让我将此信亲手交给沈大哥。”      沈浣接过,信封之上却是萧策字迹。拆开信阅览一遍,读罢看了看罗鸿,又重头看了一遍,正要说话,一旁贺穹上了来,“元帅,弟兄们扣这小子,除了刚才说得,倒还有这么一样。”说着抬手拎起方才一直倚在帐角的一只长枪交给沈浣,“这死倔的小子拿了这枪,咱们一见这东西本是你赠给何兄弟的,自然得问清楚。”      沈浣接过一看,七尺长枪枪头犹如秋荻芦叶,精炼如霜,凛冽寒光莫可逼视,正是自己当年所用,离开颍州之时赠给何沧的芦叶点钢枪。正如同她与俞莲舟所言,自己回得颍州之际,开州城破何沧战死,这枪自然也便下落不明。如今不承想竟能再见到。      想起何沧,她一时心中怃然,轻轻抚过那枪杆。乌檀之色光洁明亮,她却知那上面定然染过何沧的血,那个曾与她和狄行并肩而战,事事抢在最前,枪头刃血换来颍州军一席立命之地的豪爽汉子。如今她尚在,枪尚在,颍州尚在,义军尚在,然而曾大笑她生得秀气,却又会因为韩普的副将说自己样子不够汉子而暴揍对方一顿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转过头,问罗鸿道:“这枪是萧元帅给你的?”      罗鸿连道:“元帅派人由开州寻来,命我将它交与沈大哥你,说是你必用的上。”言罢看了看沈浣,眨了眨眼,“沈大哥……你可让我留下吧?”他方才少年气性被激起来,出手与众人相斗,未尝想过后果。如今回头想想,虽然仍旧有些不忿,但是也觉得自己出手确实不轻。尤其如今眼前两个将军一名中军,三个人盯着自己,明白自己惹出麻烦不小。      沈浣看了看他,微微点头:“萧元帅既然让你来投颍州军,如今军中也正缺人,你自然可以留下。”      罗鸿一听,脸色一亮。当日在天岳山,他便对俞莲舟与沈浣二人极是崇拜,后来入得萧策帐下半年时间,对萧策更加敬服。这次来以前,萧策曾与他细细剖析当下义军时局情势,让他来助沈浣,他是万般愿意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到正赶上沈浣带人夜袭劫营,颍州军枕戈待旦上下戒严,与他起了冲突。如今得了沈浣这一句话,立即高兴了起来。      然而却听沈浣问道:“罗兄弟,你可是来此之前,便知萧元帅乃是让你来投颍州军的?”      罗鸿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元帅同我里里外外说了极多,情势时局一针见血。我这才觉得该当来颍州投了沈大哥你的麾下才是。”      沈浣点了点头,“你既知道是来投颍州军的,未进军营便和颍州军起了冲突,随即又和这许多将军动手。罗鸿,你跟着萧元帅半年,就学得这些?”      罗鸿一凛,见得沈浣神情严肃,半点不似说笑,不由禁了声,听得沈浣问戴思秦道:“戴中军,当年我立下得军规,若是营中士卒群架殴斗,校尉士官禁而不止者,该当如何?”      戴思秦那一川江山流云的扇子唰啦一下展开,轻摇两下,挑眉道:“群架殴斗者,五十军棍,劳役十天。得上官明令仍旧禁而不止者,军棍一百。”      罗鸿听了一激灵,瞪大了双眼看着沈浣,于他来讲一百军棍事小,可若进营第一天就被罚,被打是小面子事大,鼻子眼睛皱成一团:“沈大哥……”      沈浣看了他一眼,抬眉道:“你当时还未入我营下,更不晓颍州军军纪,这般相罚于你却有不公。”      罗鸿不由松了一口气,却听沈浣继续道:“但是军纪不可废。这样吧,将一百军棍换成抄写军纪。来人!”      两名士卒进了大帐,沈浣一指罗鸿,“去给他搬条案几去校场边上,备好笔墨,颍州军军纪,誊抄一百遍,便抵了一百军棍。以后他如有再犯,军棍照打,打多少,便额外加罚抄多少遍军纪。”      “是!”两名士卒大声应道,一路小跑去了,声音中竟带了三分兴奋。      罗鸿一张脸瞬时垮了下来,他天不怕地不怕,一百军棍再狠,这种皮肉伤他倒也不放在眼里,可是要让他写个字,实在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如今这一百遍军纪,这还不如直接要了他性命来的干脆。于是哪里还顾得少年心性傲气,几乎是哭丧着脸道:“沈大哥……”    第四十一章 踏过枯骨破千刃   沈浣治军历来有张有弛,于士卒将领爱如手足同甘共苦,于军纪法度却是历来严明公允,加上领军作战胜多负少,自然十分受士卒爱戴。      其饱受爱戴表现之一,就是颍州营中不论何时何地,凡是士卒们训练闲暇,总能听到人说“今日元帅如何如何”。然则沈浣这次回来,除了“元帅如何如何”,“某某将军如何如何”,“中军如何如何”之外,士卒们更加了最新的热门谈资:俞二侠如何如何。从朝天岭徒手掷箭,到大帐之中出手制住刘子青,到沈浣中军大帐前被他以梯云纵挂上的青龙将旗,再到那日夜袭元军营寨时候敌军重围之中重伤也先,前前后后几起事情,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      而如今,除了俞莲舟之外,新的话题更加了一个人,便是罗鸿。      士卒们说起俞莲舟,实在是敬畏有加,加上俞莲舟原本冷肃,士卒们往往在他面前敛声屏气,不敢造次。然则关于罗鸿传言的“精彩”程度,也实不下于俞莲舟。      例如元帅带人夜袭敌营的当天被张校尉当做细作,一场恶斗才抓了进来,却把张校尉的人打得鼻青脸肿。      例如贺将军、楼将军两个人才制住他,却险些没把中军大帐拆了,气得戴中军“圣人言曰之乎者也”都说不利落了。      例如元帅夜袭回来,听闻之后便要一百军棍伺候,念在他初来,改成了抄写军规,一棍一遍。      再例如,进营不到一个时辰,就得罪了阿瑜姑娘。      “阿瑜姑奶奶那是什么人,虽说是出身风尘,也曾是红帐里的姑娘,不过如今人家是元帅的随军夫人。元帅不仅对其青眼有加,连其余几位将军也都相敬。这新来的小子,还没见到元帅,竟然就把她给得罪了,那还能有好儿”      以上的说法是沈浣和俞莲舟从兵士口里听到的。      “那日张兄弟几人出手擒人的时候,那小子正好看到从帐里出来的阿瑜。在这么个里外都是汉子的旮旯忽然冒出这么个美貌大姑娘,那愣小子眼睛发直,不知是看得犯傻了还是入了迷,本来张校尉几个人处于下风,趁他这一走神,一个扫堂腿就把他撂倒了那小子摔得狗啃泥。等他反应过劲儿来,就开始骂啦。”      以上是是沈浣与俞莲舟从贺穹的口中听到的。      “那小子敢对元帅您的随军夫人大呼小叫说军营里怎么有女人,他奶奶的个熊,活得腻味了么?唉,不过那小子手底真有两下子!元帅大人啊,让他干排头兵是不是可惜了啊!不如把他调咱手底下,哼哼,让咱好好调_教调_教,不出半年,至少也是个百夫长。”      以上是沈浣和俞莲舟从医帐里正在敷瘀伤的张校尉口中听到的。      至于阿瑜,沈浣正要去问的时候,路过校场,见得路过的军士瞥过正在满脸通红“奋笔疾书”的罗鸿,一个个皆是捂嘴偷笑,见了她赶紧收敛行礼,脸上笑意却是一时半刻褪不下去。      罗鸿抄了两天,这一百遍军规抄了还不到一半,而那狗爬一样的字,莫说出身书香一笔好字的沈浣,就是粗豪如贺穹看了,都一劲儿撇嘴。本来罗鸿自己甚是不在乎,不过看着那天同沈浣一道来看他的俞莲舟见了自己的字也是皱眉,立刻红了脸,不禁咬牙,只恨当年自己没把字练好点儿。      沈浣这回来,还没进得校场,就听得阿瑜那妩媚妖娆的声音传了出来,“呦,罗少侠罗公子,你不是嫌我一个女人不该在这颍州行营里么?怎么您老这该在行营里的倒是不在行营,来这校场抄军规了?”      “你、你!”罗鸿本来就抄得肝火上升,如今听得阿瑜幸灾乐祸,声音显然是有些气急败坏,却又张口结舌。      “呵呵,我什么?”阿瑜娇笑,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挑衅和逗弄,“姑奶奶我在颍州大营跟了将军三年多,见过打军棍正军纪的,见过砍脑袋正军纪的,还是头一次见到被罚写字儿正军纪的。罗少侠果然是与众不同啊!”说着拿起罗鸿的字瞟了两眼,不禁摇头,“啧啧,你这字如何跟猪蹄子扒出来的一般?五个手指头挺全乎的么?”      “哼哼!”罗鸿被阿瑜气得俊脸泛青、头顶生烟,暗恨自己昨日怎么就看她看得呆了才失手被擒,咬牙道:“妖女!跑来迷惑沈大哥!”      阿瑜笑得花枝乱颤,“我就是个妖女,那又如何?营中上下好歹还敬我是元帅的随军夫人。罗少侠你可小心,莫要明日再犯了什么规矩,到时候被元帅罚来拈针引线,缝一百件军衣什么的,嘻嘻,那就更好看了。”      “你!”罗鸿说不过阿瑜,恨恨的差点把那只已经被他揪得差不多秃了的笔握断。      沈浣眨了眨眼睛,兀自在校场前转了个身,转道径自回帐子去了,决定任这小子在阿瑜这个她都怕上三分的人面前自生自灭算了,否则学不到教训。      --      然而众军士们笑归笑,却不敢轻视被沈浣打发去做位阶最低的排头兵的罗鸿。一是因为罗鸿武艺实在是了得,二则是因为沈浣竟然把自己的芦叶点钢枪给了他。      沈浣带人袭营回来的第三天,命人在沙河岸边向北设了香案,遥对开州。没有灵幡,没有贡品,甚至没有牌位,可是谁都知道祭的是战死开州的何沧。香案之上,两样事物。一柄是何沧战死之时所用的芦叶点钢枪,另一样则是沈浣亲手所斩,攻取开州的元将宽彻哥的人头。      何沧生性豪爽,上至将军下至伙夫,与谁都是称兄道弟,一副大哥模样,人缘极好。      颍州行营六万驻扎人马,无一人哭泣,亦无一人出声,唯有一十八记震天彻地的炮响仿如要震碎苍天之下郁郁阴霾,撼动滔滔川流河水。炮响一十八记,祭的乃是大将战死于沙场。其实祭的不仅是何沧,亦是开州城中战死的一万颍州军性命。沈浣戎装重甲,双手取下头上银盔,向北单膝重重而跪,身后六万带甲将士同时脱冠,铁甲交鸣之声不绝,黑压压一片,单膝俯身跪下。开州城破,何沧什么也没来得及留下,没有尸首,没有遗言,只这一柄破敌无数浸过鲜血的芦叶点钢枪。      英魂已去,冠翎空归。      沈浣起身,身后是六万将士,与无数朔风之中烈烈而展的青龙将旗:“贺”、“楼”、“罗”、“戴”、“张”、“刘”、“周”、“方”,以及中军帐前高悬的那个“沈”字。当年的一个“何”字已经不在,而她知道,身后这些将旗,包括自己的,或许也会有一日如何沧的将旗一般,再不复挑起。人言踏过枯骨破千刃,从她回到颍州,向刘福通索要十万兵权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自己身后不再只有沈竹,还有这十万带甲将士,同袍兄弟。这一个清平世间,也不只是给沈竹,更有无数与她何沈竹并无二致的人。      她提起内力,声音响彻江面,让六万将士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我沈浣,不能保证你们六万人出征六万人回,但是作为三军主帅,我以自己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开州!”      她既然挑起这一杆帅旗,就得在元军阵前一肩担了麾下的数万军士的生死。      不知是谁,当先大喝了一声“誓破元军!”一瞬间,几乎所有士卒都跟着吼了起来,六万人得声音,比方才十八记炮响还要震彻三分,脚下大地隐隐而动。      将为兵胆,帅为将魂。俞莲舟看着曾经拉着自己手指不愿松手的孩子,那个百泉轩中柔声细语哄着幼弟的长兄,瞬间心中闪念如电,却是无端一软。从沈浣对待沈竹与挚交的神情,那些岳麓书院中她偶尔闪过的笑意,他看得出她原本是喜言爱笑。只是家破人亡、幼弟病弱、数年鏖战、阴谋诡计、生死别离,这些东西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肩上。她方当十九,未及弱冠,本当不过是个大些的孩子,可是如今、甚至更早,她的身后已经是这颍州数万将士,她要担起的是他们的家园与性命。她急速的成长,成为数万人的兵胆将魂,剩下所有心意,悉数给了沈竹,而能留给她自己的,却已然所剩无几。      俞莲舟想起金陵客栈之中,沈浣与戴思秦争执,冲出客栈时候的背影。她身形清瘦单薄,脸上是悲是怒。彼时俞莲舟只是讶于自己听到的东西,而如今想来,发现那个时候,沈浣纵然悲愤,却或许也是这些年来她最畅快而简单的时候,没有责任、没有担负、没有危险,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反应,发泄愤怒的心绪。而如今,她戎装铁甲在身,宽阔了双肩,却也压住了情绪。沙场之上,这样的沈浣,只需身后那一个写着“沈”字的青龙牙旗,就可让无数元军闻知失色丧胆。      不仅元军,恐是连颍州行营他的同袍们,也极少有人曾见过她从自己手上接过那一坛香雪白时候明快会心的笑意。他心下微微一叹,抛去山河故园不谈,戎装战甲不论,沈浣只要一坛路边小酒肆卖里的酒,就已是万般满足。可是如今这么一点点,她也没能留给自己。      俞莲舟看着沈浣将那柄芦叶点钢枪的交给罗鸿,后者怔愣的拿着那枪站在那里,不知该当如何。十数位将军,以及后面无数将士亦是惊讶的看着沈浣。谁都知道这枪曾是沈浣不曾离身的兵刃,两军阵前,这枪曾经挑落无数敌将,令元军闻风丧胆。后来她给了何沧,何沧更是极为珍视。如今沈浣将它给了罗鸿,不由得使将士们均是愣住,纷纷暗自猜测沈浣用意。沈浣却一语不发,挥了挥手召集了诸将升帐议事,其余军士各自散去。      一时之间,六万人马分队而散。唯余罗鸿怔愣的看着手中芦叶点钢枪,不知所错。一抬头看到俞莲舟,不由得上前一步,向他求助道:“俞二侠,元帅这枪、这枪……”      俞莲舟沉声道:“既是你沈大哥给你的,你便拿着吧。”      “可,萧元帅说这是元帅之物,征战沙场不能没有,这……”芦叶点钢枪乃是难得一见的名枪,罗鸿如何不喜?然则想起萧策得话却又不敢收。      “这你无需多虑。罗兄弟,你沈大哥是三军主帅,难处甚多,以后你说话行事之前先想三分,莫要让你沈大哥作难。”俞莲舟拍了拍他的肩。沈浣昨日与他说过,萧策送来罗鸿,是要她增补何沧的副将位置。然而罗鸿年少心性,历练太少,沈浣这才让他从最低的排头兵一点点去磨他性子。将自己的芦叶点钢枪给了他,既是为了激他心气,亦是为了纪念何沧。      罗鸿本来还因着前日的事情心中有些气性,看着张校尉几人便不顺眼。如今俞莲舟一开口,对于俞莲舟喔一直敬服的他立时连那么点儿气性也去了,连连点头,“小弟晓得了,俞二侠。”      “这枪跟过你沈大哥多年,又跟了何将军,如今给了你,你当得多加用心。”      罗鸿双眼一亮,一挺胸膛豪言道:“俞二侠放心,小弟决计不让这枪的威名堕在咱手上!”      正说至此处,忽见得行营当中阿瑜正急步过了来,探头往俞莲舟身侧看去。罗鸿一见是阿瑜,方才冲天豪气“咻”的一下灭下去大半,立时像炸了毛一样,横眉立眼,严阵以待。自打他三天前指着阿瑜怒道“军营里面如何能有女人”之后,三天之内阿瑜那一张绣口损起他来已经是驾轻就熟,简直是句句成心要将他气死。罗鸿少年心性,傲气冲天又是好胜,几乎次次都被阿瑜挑的炸了毛。三天之内,营中将士至少看过两人唇枪舌剑三五回,每每都是罗鸿被气得张口结舌,大骂着“妖女”脸涨的通红,看着阿瑜翻他一眼,如水身段施施然而去。是以如今一见了阿瑜,激灵一下,瞬间准备好了与她唇枪舌剑。      谁承想阿瑜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双柳眉拧在一处,抬眼望了望俞莲舟身后,见得只有他与罗鸿二人,便向俞莲舟道:“俞二侠,您可知将军在何处?”      俞莲舟道:“当是正同几位将军在大帐议事。”      阿瑜点了点头,雪白贝齿咬住樱红下唇,柳眉拧成一团,半晌看了看俞莲舟,声音难得一反往日妖娆妩媚,试探道:“俞二侠,口否借一步说话?”      俞莲舟不明阿瑜之意,出于礼数,觉得不便,然则他见阿瑜神色有异,似是有什么麻烦,又听得她低声道:“俞二侠,这事事关将军,实在棘手……”      事关沈浣事情棘手,阿瑜神色又很是不好,俞莲舟微一沉吟,点了点头,“好,阿瑜姑娘哪里说方便?”      阿瑜看了罗鸿一眼,谁知罗鸿一扬下巴,哼了一声,“妖女!”随即拎了芦叶点钢枪,扬长而去。      阿瑜当下根本没心情跟他计较,同俞莲舟往更远的沙河边走了几步,见得周围再无他人,阿瑜这才开口道:“俞二侠,方才萧元帅派人送来私信给将军,将军在祭奠何将军,我便拆了。”      俞莲舟沉声道:“可出了什么事?”      阿瑜神色忧虑,声音却是有些愤恨道:“萧元帅信中说,将军在雁留山上双亲墓冢被人挖了!”      “什么?!”俞莲舟一惊。祖坟被挖曝骨荒野,这等事情无论于谁都是莫大羞辱。      他思索片刻,心中惊怒,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却冷硬至极,“是刘子青?还是韩普?”沈浣这次回营,为了拿到兵权半分不让,近来几日刘子青与韩普两个人排头吃了不少,心下怕是愤恨的很。      阿瑜道:“萧元帅查得清楚,是刘子青指使手下干的。萧元帅已经派人收了二老尸骨,重装入殓,准备下葬。这才派人送信来问将军,重新下葬这墓碑上当刻什么,是刻‘沈’还是刻‘陆’。”      俞莲舟心下怒意正盛,听得阿瑜前半句话,双目中厉光一闪而过,旋即隐去,然则听得阿瑜后半句话,不由得有些糊涂。      “刻什么?此话怎讲?”      阿瑜一愣,柳眉高挑,“俞二侠……不知道?将军没同您说?”      “阿瑜姑娘所指何事?”      阿瑜恍然大悟,原来沈浣竟当真半点未有对俞莲舟说。美目一转,微微一笑,一只素手点了点樱色双唇,眨了眨杏核大眼,“说将军她的身世。”    第四十二章 曾留遗志扶昆仑   沈浣本不姓‘沈’,而是姓‘陆’。      俞莲舟当年救得流落街头的沈浣与沈竹的时候,只知道两个孩子一名“景”,一名“炎”,在岳麓书院听得吴澄也是唤两人“景儿”、“炎儿”,当时未曾多想,如今略作思索,便立时有些恍然而悟。      景炎,乃是前朝临安被元军攻克以后,以陈宜中、张世杰、陆秀夫为首的一批重臣不甘屈膝元廷,试图力挽狂澜,是以南下,在福州立益王为帝,重建宋廷之时所定的年号。      其后五年时间,宋廷辗转南方几省,诸人集结残部兵马,整顿军队,发布檄文,招各路人马勤王,以期光复旧物。而彼时任枢密院主事负责统兵抗元的,便是熟知军事的陆秀夫。陆秀夫为人性情耿烈,铁骨铮铮。其时临危受命,任左丞相,数年之间与张世杰两人共撑危局,几乎成为抵抗元军的最后一支力量。然则陆秀夫张世杰辛苦数年,呕心沥血,竭尽全力,终究难以力挽狂澜,被元军逼迫一退再退。直到最后与元军在崖山海面之上决战。崖山海战持续了一天一夜,海面之上炮火纷飞箭矢如雨。宋军精兵尽出,却终究难以抵挡元军攻势,连破七艘战船,被元军直插入中央。陆秀夫突围不成,见孤掌难鸣无力回天,拒不降元,最后时□负了当时幼帝赵昺投海殉国。      崖山一战,实是前朝抗元的最后一战,亦是最为惨烈的一战。陆秀夫投海以后,眼见大势已去的十数万宋廷将士,几乎皆尽跟随其投海殉国。史载崖山海战之后,宋军仅海面浮尸便达十万,流血漂橹,山河变色。      而沈浣的父亲沈琼林,便是陆秀夫所存的唯一的骨血。宋灭之时,他年纪尚幼,被父亲留在老家楚州长建里。陆秀夫殉国以后,元廷欲斩草除根。陆家家中忠仆带了他一路西逃,改随了母姓“沈”以躲避追杀。沈琼林寄居于岳麓书院,很受与陆家交情深厚的吴澄照顾,后来因为其生性聪颖才高八斗,颇有声名,却几乎无人知晓他便是当年“宋亡三杰”之一的陆秀夫的幼子。然则终究未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终究被元廷查得,加之元廷一早便深觉岳麓书院这个汉人文人士子聚集之地实是隐患,这才有了岳麓书院上下全院皆被屠尽,沈竹沈浣死里逃生,吴澄大恸之下重建书院,这些一连串的后事。      俞莲舟无论如何都想不倒,沈浣与沈竹的祖父,竟是英名昭烈的陆秀夫。      “听萧元帅说,他们两人一名景一名炎,便是沈父希望两人不忘祖上遗志,抗元复宋。俞二侠也知道阿竹的情形,无法任事。是以这些年来,皆是将军一人在担着这件事情。”阿瑜细细探看俞莲舟神色,却看不透他沉沉面色下正在想什么,终是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沈浣与沈竹乃是龙凤孪生姐弟,出生之时父亲沈琼林已然年近五十,沈琼林老来得嗣,大喜过望。他一介书生,父亲留下的遗志与他而言实是难如登天,得了沈竹这唯一的儿子,不由将所有希冀和祖上期望都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然则自从沈琼林夫妇发现了沈竹的病,立时愁到了极处。沈竹莫说继承祖上抗元遗志,就是夫妇两个百年之后,怕也不能照顾自己。      沈琼林眼见着再难有嗣,看着沈浣沈竹两姐弟,一咬牙招来五岁的沈浣,自此给她穿上男装,当做男儿教养。是以沈浣在还不懂得什么是男女分别之时,便已经被刻意以男儿方法教导,并且被严厉训诫绝不可以将自己女子身份曝露与人知晓。这许多年下来,很多时候连她自己也早已忘了自己身份,只道自己是沈家的长子、沈竹的长兄,虽然从未提过一个“陆”字,但却一心担起了祖上的遗志。      “陆家的事情极少有人知道,将军亦是闭口不谈。但将军确是陆家唯一的后嗣……”阿瑜顿了顿,终究还是把沈浣是女儿家的事情掩了去。沈浣心仪俞莲舟,阿瑜看得清楚。她也清楚,以沈浣的为人和思虑,决计难以主动为自己去做什么,更何谈同俞莲舟透露讲这等她刻意掩藏了多年的事情。她更看得出俞莲舟对于沈浣,绝非普通相交情谊。不是不想将这层窗纸捅破,然则俞莲舟的想法,她看不明白。她感觉得到俞莲舟是可信可托之人,可她不知道沈浣这样惊世骇俗甚至有违伦常的作法,他又会如何看待。她不敢把沈浣那一点点埋在心底的思恋作为赌注,去放在一个男人身上。      “原来刻得可是什么?”俞莲舟并未理会阿瑜的欲言又止,凝眉低头思虑着此事。      “‘沈’。”阿瑜答道,“从没见将军用过‘陆’字”。      “这件事情,你眼下千万莫要告诉沈兄弟。萧元帅那边若是能等,便等一等,若是不能,便按原来的刻罢。”俞莲舟思虑过后,一锤定音。      阿瑜犹疑道:“不告诉将军?那……”      俞莲舟缓缓摇了摇头,“如今战事正紧,以沈兄弟为人,便是知晓了,也决难为此离开行营。既然忠孝不能两全,何必再多添他心中难过?既无益处,不如不说。”      俞莲舟所言,句句在为沈浣考量。阿瑜不由点头,却听他问道:“阿瑜姑娘,这雁留山你可知到底在何处?”      “我听将军提过一句,在山东宁海,文登以南。”说着看向俞莲舟,猜测着他的打算。俞莲舟却只淡淡道,“多谢姑娘相告。”微微一顿,随即对阿瑜道:“刘子青一事也先莫与沈兄弟多说,徒惹他分心。”      阿瑜柳眉皱起,“那畜生狼子野心,若是暗算将军,实在难以防范。”      俞莲舟沉声道:“这事交与我便好,阿瑜姑娘无须担心。”说着向阿瑜道:“姑娘可还有其它事?”      阿瑜摇了摇头,“便只这一件。”      俞莲舟向阿瑜拱了拱手,“既如此俞二便先告辞回营了。”      阿瑜看着俞莲舟离去背影,极轻的叹了口气,“阿浣,这男人你若错过了,怕要后悔一辈子啊!”      --      俞莲舟所言的确没错,此时父母坟茔被人掘开的事情,便是告诉沈浣,沈浣也绝无回雁留山的时间与精力。夜袭回来以后,也先重伤被送往大都休养,卫王宽彻哥被沈浣斩落马下,元军虽未有大乱,但是主帅受重伤副帅被斩落,损失却也着实不小。而最让沈浣高兴的是,接任元军主帅的,正是巩卜班。      沈浣一得探子来报元军新任总兵的乃是巩卜班,几乎立时喜上眉梢,待到散帐,屏退了左右侍卫,径直急步去了俞莲舟帐子。此时俞莲舟正于帐中专心用功,听得帐外有脚步声盘桓不入,似是沈浣,便收了功,“沈兄弟么?进来罢。”      帐帘一打,进来的正是一身戎装在身,俨然刚刚散帐尚未来得及卸甲的沈浣。      “俞二侠,”沈浣声音难得的轻快,“可扰了你?”      俞莲舟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道,“未曾,我也不过是略略运功。”      沈浣随手倒了杯茶与俞莲舟,俞莲舟接过,见她竟是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沈浣自打进了颍州,设计制敌、操心军务,为着这数万人马的生计,身后颍州安危,日日夙兴夜寐时时凝神苦思,何时见过笑模样?如今在他这帐子里,无有旁人在侧,却是笑得清亮明媚。      俞莲舟放下茶杯,缓声道:“怎么?可是有何好消息?”      沈浣连忙点头道:“刚才探马来报,也先重伤不能理事被送回开封,如今接任元军统帅的,乃是巩卜班。”说着摘下自己银盔,“要说这巩卜班,论功夫那也是极好的,只是有勇无谋,又好大喜功,由他接掌元军帅旗,这三十万大军,已算是折损一半了!”      沈浣历来沉静冷然、指挥若定,然则如今在俞莲舟这里,没有旁人在侧,难得一露孩子一般的兴奋神情。俞莲舟见她双颊嫣红动人,乌眸明亮异常,鼻尖被帐外寒风冻得一点点微红,鬓边一缕发丝被银盔勾住落了下来,心中不由一动,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毛躁凌乱的鬓角。眼前的沈浣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拉住他指掌的孩子,眼中是因为信任而流露出来的真实的兴奋笑意。      “俞二侠,这回可是多亏了你啦!如今脱脱和哈麻可要为了兵权好一阵撕咬,而巩卜班掌了帅印,我军便无忧了!”      俞莲舟笑道:“这是沈兄弟的妙计凑效,我也不过是助了一臂之力,举手之劳而已。”      沈浣却是摇头,“若非俞二侠出手相助,让我能有精力引兵烧了他半个军营,杀了宽彻哥,也轮不到巩卜班接掌帅印。”      “沈兄弟可是有了破敌之策?”俞莲舟一语带过。      沈浣笑道:“已然有了,我方才升帐已经交待下去,眼下马上便去筹备,力图月内破敌。如今已是入冬,这眼见着就要下雪了,若是得手,年前元军必退。”      正说的高兴,见得俞莲舟递过一只苹果,也没多想,咬了一口才反应过来,“苹果?这是哪里来的?”颍州义军粮草供给虽然无虞,但是饮食绝谈不上好,沈浣又奉行将领与士卒饮食之上一般待遇,是以这隆冬腊月里,每日里也就是些腌菜粗粮,已是许久没见上这般新鲜果品。      俞莲舟道:“方才粮官送来的,想是也送到你帐子里去了,你还没来得及回而已。”      “哦!”沈浣点了点头,想起尚有不少事宜须得筹备,便道:“俞二侠,那我先去交代备战了。”      俞莲舟却道:“不急在这一时。外面天寒风紧,你吃着东西小心灌风,还是吃完再走罢。”      沈浣听得俞莲舟相留,自然点了点头,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和俞莲舟说些近日军务。俞莲舟并不如何应声,却在静心细听,偶尔点头回上一言片语。看着沈浣孩子一般的一面悉数展露,俞莲舟不由心中稍慰。出了他这这帐子,沈浣是挑起这颍州军一杆大旗帅威端肃的沈元帅,可若在他这帐中沈浣可以是当初那个拉着他指掌的孩子,那便多留她在自己帐内一时半刻也好。      --      此时,中军大帐外。      阿瑜招手唤来了刚刚打扫过大帐的士卒,“可见到元帅去了何处?”      那士卒答道:“散帐之时,似是去了俞二侠那里。”      阿瑜妙目一转,唇角勾起,笑容中妩媚丛生,在那士卒看得发了傻的目光中施施然而去。刚到沈浣帐门口,便见得张校尉带着罗鸿一路虎虎生风的赶了来。罗鸿见到她,立时炸了起毛,横眉立目。张校尉却没注意到罗鸿如何,见了她连忙道:“阿瑜姑娘可见到元帅?”      阿瑜柳眉一挑,“怎么,有急事?”      张校尉抓了抓头,“也算不上急事。刚才送来一批战马,正等着元帅去查看。阿瑜姑娘若是知道元帅在何处,还盼见告。”      阿瑜杏目微弯,眼波一挑,三分媚色将人撩得不能自已,只见张校尉呼啦一下脸色红透,罗鸿却是一个激灵流了一背冷汗。阿瑜见两人模样,一个魂不守舍,一个全神戒备,心中暗笑,娇声道:“元帅刚刚散帐,去点查粮草了,之后要去北面三十里外的落雁谷勘察地势,回来据说还要去贺将军那里审阅士卒训练近况。”      张校尉听得直瞪眼,暗道元帅当真是日理万机,实在辛苦。奈何他也是万事缠身,马肆那边还有不少事情要交带,于是当即吩咐罗鸿道:“去,先去粮草库看看,没有的话再去落雁谷。”      阿瑜一手掩嘴,娇笑道:“那罗少——侠——可需快些,若是慢了,可就要去落雁谷找人了!”,故意将“少侠”两字唤得格外的重。      “哼!”罗鸿瞪她一眼,却知道什么都不回才是上策,否则论口才他实在斗不过阿瑜,按着张校尉的吩咐急赶而去了。      当然,那日以后,来回急赶了六十里地累得呼哧带喘,翻遍落雁谷却只找到山鸡野兔地老鼠的罗鸿咬牙切齿的明白,对付阿瑜这个“不该在军营中的女人”,只是闭口不言是远远不够的。       第四十三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   沙河一战的二十年后,萧策教导自家徒弟将帅之道,问道:“何为将帅?”      座下的白衣清秀少年方当十五六,声音犹自带着少年人的稚嫩答道:“将帅之道,陷阵杀伐,只为下品。统兵运筹,居中策应,方当正理。而真正能为大事以大任的将帅,不仅得识天时地利,亦需懂如何善用天时地利,而更要紧的,是懂人和之道。”      萧策笑问:“又何为‘人和’之道?”      少年细思片刻,答曰:“识人以知,知人善任,任人不疑,疑人不用,用人尽才。”      萧策点了点头,却又道:“还有呢?”      少年一怔,剑眉微拧,“还有?……”一时想不出更多,迷惑的看向师父。      萧策浅笑道:“你只记得促使己方‘人和’,却忘记了还可以使对手‘人不和’。”      少年恍然而悟,转念一想,却又迷糊起来,“使对手人‘不和’?可是离间计?”      萧策摇头,一敲少年额头,“离间计用起来虽好,但是实是长线久战之计,又须得仰赖适宜之人取得对方信任,兵临城下之际难以及时凑效。”      少年更加糊涂了,清秀的脸上满是迷惑之色,喃喃念到:“比离间计快的办法?这要如何……”      萧策看着历来聪明的徒弟将问题越想越繁琐,把自己绕了进去,好笑着摇了摇头。胸中有计却未能融会贯通,便是他如今这模样。于是将详录着沙河之战的卷册抛给他,道:“细细学吧,读罢写篇心得与我。”言罢起身而去,独留他一人在书房中用功。      那少年接过卷册,细细而阅这史书之中记录全无的沙河一战。      十一月初一夜,颍州军以疑兵之计,隔水四鼓四惊元军于沙河之畔。元军总兵也先帖木儿谨慎,令士卒每闻敌鼓必执戈杀出。四鼓之后士卒皆疲。颍州军主帅沈浣于四鼓以后以三千精兵夜袭元营,分于西北与西南放火,以散敌军力,复派遣能人异士重伤也先帖木儿。撤退途中诱敌,斩杀敌军副帅宽彻哥。      十一月初七,也先帖木儿重伤难以理政,回程大都。元军由巩卜班接掌。      十一月十五,颍州军佯攻,诈败,由沙河岸后撤十里。      十一月二十三,颍州军再次佯攻,复诈败,后撤二十里。      十一月二十六,颍州军三次佯攻,仍诈败,后撤三十里。      十一月三十夜,颍州军以一万军马陈兵于沙河,诱敌来攻。巩卜班为颍州军数次诈败所欺,贪功冒进,渡河击敌。颍州军诈败后缓退北方落雁谷,沿途丢弃马匹军旗,元军奋而直追入谷,中颍州军埋伏。颍州军封锁谷口,以火鸢引燃预先设于谷中之火油稻草,居高临下射杀元军。元军死伤不计其数。将军乌恩其与额木图血战突围而出,引兵马撤回元军营地。      其时,元军营寨空虚,将军狄行预驻确山,领一万精兵由元军后方抄袭元军营寨,得手。乌恩其引兵撤回之时忽闻大营被袭,遂围攻。将军狄行与追敌而至的主帅沈浣里应外合将其歼杀。乌恩其被斩落下马,额木图中箭身亡。副将巴雅尔引一万残兵败走汾水,遭遇埋伏已久的罗文素麾下一万颍州军,恶战不敌,只余一千余人逃往项城,固守不出。三十万元军尽去,颍州之围遂解。      这段记录其下尚有一小行眉批,却是萧策字迹:袭营、换将、诈败、诱敌、胜战,皆诛心以破人和尔。      这曾一度金戈铁马血染沙河,以六万士卒击退三十万元军的一战,便化作这书中简简单单一段,以及萧策这极精简的一句评论,空余沙河之水滚滚而去,故垒江流。这卷册里记下的,是沙河一战的战术运筹,而没记录下的,是曾经沙河岸边的战鼓声惊天,喊杀声撤地,是划亮夜空的刀光,染透将旗的血影。      沈浣声名早盛,旁人看来,这沙河一战也不过是她戎马生涯之中的转瞬一瞥。而二十年后沈浣每想起沙河一战,却都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身边之人的手,向他挑眉而笑。俞莲舟不言不语的接过她的手,捂在自己手中。那里无论是手心还是指间,都有着厚茧。这双手曾横枪跃马守护过一方土地,征讨过无数元虏,为着一个清平世间而枕戈待旦,而这双手她也曾完全信任的交给过他。      --      正如沈浣同俞莲舟所言,两军兵力悬殊至此,若欲取胜便决计没有硬碰硬的道理。落雁谷的一把火,沈浣借着凛冽北风烧光了元军六成兵力,复而与狄行抄袭敌营的一万人马里应外合夹击刚刚强行突围而出的元军老将乌恩其。狄行所带的乃是沈浣精心训练的精兵,又是以逸待劳,元军方遭火攻,勉力突围,队伍凌乱,丢盔卸甲。沈浣引中军,贺穹与楼羽左右各引一万兵力围歼。      沈浣将名早成,有加之夜袭那一晚在无数元军面前以雷霆手段斩落宽彻哥,元军远远见得中军大旗之上那一个“沈”字,想起副帅宽彻哥死时鲜血喷涌的无头尸体,仿佛着了魔一般便怯了三分,前锋退伍不由频频后撤。沈浣身后的正是那晚夜袭的三千精锐,见得元军怯阵,顿时士气大胜,一个个勇不可当,如利剑一般撕开元军防线,直插入元军队伍,搅散元军阵势。火光之中但远远见得沈浣的将旗仿如刀锋,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开元军当头数道防线,向元军底线刺入,几近无人敢拦,眼见就要与狄行的人马汇合。贺穹与楼羽心下大喜,各带麾下士卒展开一字阵势由两侧往沈浣撕开的口子剿杀而去。      这一场交兵极快,从战鼓响起到沈浣汇合了狄行,故意放了巴雅尔带了一万残兵往汾水逃去,统共不过一个时辰。看着巴雅尔带人从楼羽预留好的缺口逃往汾水,狄行略有奇怪的问沈浣:“元帅,为何不命罗将军在汾水东平舆将其全数歼灭?”      沈浣微微摇了摇头,“三十万元军全军覆没,元廷必然震怒,下次再派来的便是哈麻的人。如不让其逃回些许兵力,只要五千,他们就敢说成是逃回五万。届时哈麻与脱脱自会再为兵权争夺得你死我活,于我们而言只有好处。”      狄行恍然,未曾想到这五千残兵,竟也能牵扯到元廷的纠葛与动向。沈浣则命各队清点人马,留了一万军士在此接应罗文素,指派楼羽带了人马前去元军营中清点战利,剩下的人则由贺穹带回本部休整。这边将领刚出,却见得一流星探马由落雁谷方向飞驰而来,疾奔到沈浣身前,“报——”      沈浣俯身一探接过斥候承上密信,展开一读,不由双眉益发皱紧。      “元帅?”狄行上前,以为军情有异。沈浣却将那信一收,同狄行道:“我须得去一趟落雁谷。狄行,你带人马先回行营。替我向俞二侠稍一口信,请他急速前往落雁谷西一行。”说着顿了顿,“此事切莫声张。”      狄行见得沈浣神情严肃,不知出了何事,不由问道:“可要带一队人马?”      沈浣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三千精锐亲兵,摇了摇头,“不用。”言罢不及多留,拨转马头一声清叱,照雪乌龙四蹄纷飞往落雁谷西而去。      --      沈浣没有说是什么事情,旁人看不出来,但狄行跟了沈浣三年,沈浣的脸色他见得清清楚楚,立时便知怕是出了事。然则沈浣不许旁人跟随,他自也不敢跟着,当下将军马交给手下校尉,自己一抽跨下战马,急往行营方向而去寻俞莲舟了。      狄行奉沈浣军令一直驻扎确山,今夜之前未曾到过行营,如今一进行来,一把揪住门口守营士卒,急问道:“俞二侠住在何处?”      那士卒一看狄行仿如惊风一般急卷而来,脸上神色凛冽,不由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的指着客帐道:“回回回,狄狄、狄将军,那……”      狄行没空等他结巴完,扔了他不理,疾奔至俞莲舟营帐门口,朗声道:“俞二侠可在?”      帐内没有半丝声息。      狄行提高声音有喊了一声:“俞二侠可在?”      帐内仍旧悄然无声。      狄行想起沈浣临走时的脸色,不敢再耽搁,顾不得无礼,一咬牙掀开帐帘,但见帐内清简整齐,一桌两椅一床,别无他物。狄行一皱眉,转身唤来两名侍卫,“可有人见到俞二侠?”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狄行眉头愈发紧了,想起沈浣吩咐的“切莫声张”,当下亲自出了帐子,亲自将整个行营每一个帐子都查了一遍,却哪里见得俞莲舟影子?狄行看看夜色,离沈浣赴落雁谷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不由心中一沉。      --      落雁谷乃是三面悬崖峭壁,唯有向南开一入口仿如葫芦口,是以又称葫芦谷。两个时辰前,沈浣刚刚引诱元军进得谷中,一把大火烧了元军七七八八,如今谷中余火未熄,隆冬之际空气中犹带着明显的灼热之感焦臭之气弥漫。而落雁谷北面悬崖之下,便是沙河。沙河水深,河道到得此处又是蓦然收紧,水势立时湍急起来。      沈浣单手拎了长枪,不由西面正路上山,却展开轻功,从东北险峻被人的小路一路翻越而上。这路原本算不上路,不过是条可供攀爬的石壁,比北面绝壁悬崖稍缓。若是轻功稍逊,怕都是决计上不去的。沈浣脚下迅疾异常,手中的长枪虚握,单臂架起,分明便是留了七分的精力似是在提防着什么。      果然离得崖顶还有三五丈远,沈浣但觉得眼前一花,暗夜之中三道劲风急速向面门逼来。她长枪变招极快,右肘一收枪尾上挑一扫,将三枚夹带着些许诡异香气、俨然喂过毒的银针拍落。长枪尚未得停,便听得前后左右竟又是接连十数道银针打来。她手上不若刀剑等短兵刃灵活,不及收回护身,于是当下一个鹞子翻身向后跃出三丈有余。她的身法却比那银针来势快上许多,人尚在半空之时长枪已然前探,只听得“叮叮叮叮”接连数声,又是六七没银针落地。待到立定,剩下几根银针悉数打到长枪枪杆之上,力道之强竟是入木三分。      沈浣单手一震,内力到处银针疾射而出,直直齐尾没入地面。      此时忽听得崖顶之上一个掌声干巴巴的拍了起来:“沈大将军,果然好功夫!”话音未落,崖顶火光微胜。      沈浣面色冷厉,双眼微眯,但见得一个身影由崖顶北侧缓缓走出阴影,白面无须,很是俊逸,唯有那一双眼睛之中冰冷滑腻的目光让人颇为不舒服。      沈浣轻哼了一声,“韩普,你这留守留得好啊,都给我留守到落雁谷来了。”言罢手中长枪一抖,“怎么,本帅一年不在,这颍州军军规就都打了水漂了么?难道还要本帅的长枪亲自请你回去?”      韩普哈哈大大笑,随即恶狠狠道:“沈浣,你看这是谁!”说着一抬手,身后便有人燃起两只火把,伸向悬崖北面,照亮方才夜色之下一团漆黑之地。彼处正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人被反拧这双臂,五花大绑困得极紧,发髻微乱,被令两人扣在悬崖边上,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崖外。      桃红色衣裙松花色绣带,容色虽然狼狈仍旧不失妩媚妖娆,不是阿瑜却又是谁?    第四十四章 此心用尽为知己   如今暗恨沈浣恨得牙痒的,除了刘子青,自然便是韩普。两人所为得无非便是兵权。他与刘子青不同,刘子青是刘福通的远房侄儿,无论如何尚有刘福通这个靠山,而韩普原本的靠山韩咬儿是他义父,此次却在元军攻陷上蔡当日被俘,眼见着便要失势。      韩普何尝不明白眼下他最明智的选择便是与掌了十万兵权的沈浣联合,方能与刘福通与刘子青一争短长。然则沈浣对于他却是连正眼也没看过一眼,此次出兵将他与刘子青均闲置一旁,升帐议事虽是不少二人,但是兵权却是一个人也不给的。韩普眼见着军中连一个校尉说话都比他更有份量,心中如何不急不恼?但是沈浣已经握了兵权,合营上下除了自己与刘子青无不拥戴。韩普左思右想,觉得只有趁沈浣立足仍旧未稳,与元兵交战兵荒马乱之际动手,或能从中得些好处,否则一旦这场兵事结束,沈浣军中威望只有更高,如何还有他的一杯羹。      “沈将军是爽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论军功,我韩某人跟你比不得,论破敌,我韩某人也比不得你沈大将军诡计多端,可我韩普也是当年颍州起事的主将之一,枪头刃血拼杀出来的,想当年……”      沈浣皱了皱眉,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你想要什么,有话直说。”      韩普因为被打断而一愣,心下却因沈浣的不屑眼神而恼火,逼于形势,强自按耐下心底那股邪火,“沈大将军难道不明白,我想要的东西,便是你与刘福通所要的兵权。”说着一挑双眉,皮笑肉不笑的道:“不过我没沈大将军你那般贪心,我要得不多,两万人马而已。”      沈浣这回倒是颇是耐心得听他说完,毫不见恼,竟是问了一句:“哦?你要两万军马兵权,打算做什么?”      韩普一愣,未承想沈浣竟如此问,心中不由得一跃,觉得此事有戏,继而道:“沈大将军,刘福通待你也不过是当做一条卖命的狗而已,用完了随时可以一脚踹走。只要你给我两万兵权。你沈大将军爱惜名声,我可以替你做了这恶人,除了刘福通和刘子青,你我二人联手,领了颍州军自立,届时我遵你为主公,如何?”      韩普也是聪明人,他心中明白沈浣不满刘福通是绝对的。只是从她对待同袍兄弟能看出此人极重一个“义”字,想是极是不齿背主篡逆一事。是以便提出由自己担了这恶名,遵沈浣为主,与沈浣有利而无害。      谁承想沈浣尚未答话,便听得一个娇腻妖娆的笑声由崖边响起:“呵呵呵呵,韩将军,你三更半夜的绑了妾身来这鸟不下蛋的鬼地方,妾身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不就是两万兵权么,至于韩将军你动用这么大的声势么?”说着一扬那双柳眉。      “嘿嘿,我说阿瑜姑娘,你这相好的功夫太厉害,我若不抓了你来,心中可是没底。如今拉了你做筹码,才能让咱们沈大将军顾忌三分。否则你以为,我若不是信中附了你的发簪,他可会来么?没想到咱们沈大将军一世英雄,倒还真疼你!”说着转向沈浣,“大将军,你看我方才所言如何?要是可以咱们就击掌为誓,这阿瑜姑娘被绑了个把时辰,可是难受了。”      阿瑜此时却笑得更加开怀,杏核大眼眼角一挑,容光媚色将这黑沉沉的秃山上都映得妖娆了三分,但听她道:“哎呀呀,我说韩将军,这就是你笨了!想要那点子兵权么,何必弄的这般剑拔弩张?这脏兮兮的地方令人生厌。你下次和妾身相好的时候,床上多卖些力气,伺候得姑奶奶我舒服了,到时候咱们在元帅耳边吹点枕边风,这两万兵权算个甚么?五万也是白给啊!”      韩普狠狠一怔。阿瑜虽然曾经是红帐里姑娘,但是自从沈浣收了她以后,从来都被诸人视做沈浣的随军夫人,没人敢冒犯。韩普就是色迷心窍,也绝没把主意打到过她身上,何来“床上伺候”一说?阿瑜这话一出,他几乎不敢去看沈浣脸色,立时便觉得不好,怒喝道:“你这贱货胡噙什么?!”      阿瑜笑得更是开怀,然则一转颈子,瞬间竟换了满脸委屈,转向沈浣道:“将军,他骂妾身是贱货呢!”      “你!”韩普没想到阿瑜的脸居然变得如此之快,真真假假颠倒是非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白面气得涨紫,“你这……”      只在这韩普心下大怒的一瞬间,沈浣与阿瑜各自心有灵犀一般急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中精色均是一闪而过,以至于韩普完全无从察觉。      未等韩普骂出下一句,便听得沈浣声音清冷道:“不行。”      韩普一愣,仿似是没听明白沈浣要说什么。沈浣却继续道:“韩普,你无须多言。颍州军十万人马,一个都不会给你。”      这句话说的清楚明白,韩普只觉得本因为沈浣问他为何讨要兵权的希望瞬间被沈浣一句话压灭,一回头看见阿瑜笑得媚色万千,立时急道:“沈将军,你莫相信这贱人所言,我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沈浣却不接他的话,只淡淡道:“韩普,我再说一遍,颍州这十万军马,我一个也不会给你。      韩普脸色猛然一沉,咬牙道:“沈将军,你最好考虑清楚明白,难道你要把一条命卖给刘福通那个老贼?他对你还不如对一条狗,你又何必对他这般忠心?你我二人联手,我帮你保名,你帮我得利,到时候就算争不得天下,这荣华富贵却也是决计少不了!何必在旁人帐下受这等闲气看别人脸色?”      沈浣微一眯眼,“刘福通当我是什么,那是他的事请。与我无关,与你无关,与抗元更无关”      韩普听得沈浣拒绝得斩钉截铁,她每说一句,韩普脸色便青黑一分,待到沈浣说完,韩普竟是大笑出来,一步后撤到得阿瑜身前,揪住阿瑜长发,怒道:“沈大将军,咱们今日来不是征询你意见的!哼哼!今日你若想要这贱人的小命,愿意也得答应,不愿意,也得答应!”      韩普此言一出,果然得意的见得沈浣的脸瞬间冷厉起来,“我们重情重义的沈大将军,连自己的相好的都保不住,啧啧啧啧,说将出去,您这脸……?”      沈浣蓦然冷笑,“韩普,你以为我会为了一个侍妾,不顾手下十万士卒性命?”      韩普狠狠一愣。颍州军中谁都知道沈浣与阿瑜情好,将这随军夫人捧在手心里,甚至有人传沈将军惧内。他原本把阿瑜做手中王牌,却没想到沈浣一脸冷肃如此坚决,全然不顾阿瑜性命。      一把揪过被困的紧实的阿瑜,狠命一推到得崖边:“沈浣!你可想好!只要我这一推,这么个人间绝品的尤物可就要掉落这百丈悬崖,摔成肉泥了!”      沈浣尚未开口,但听得阿瑜道:“哎呀呀我说韩将军,你这脑袋怎么便这般不开窍呢?这般威胁我们将军大人,她要是就这么就范了,岂不很没面子?你好歹得给她个台阶下,这事情才有得谈么!”说着娇腻一笑,竟也不惧自己已经半个身子悬在崖外,一探头俯在韩普耳边,吐息如兰,极是撩人地道:“韩将军,你实在是不了解将军大人为人呵!以妾身看不如这般,你我二人合作,我保将军大人答允给你兵权,而你呢,分妾身五分好处,如何?”她一边说,一边半个身子极是“恰到好处”的倚在了韩普身上。这一倚不要紧,但那方位、姿势、角度,配合上她如兰气息轻吐在韩普耳际,韩普再如何也是男人,几乎是瞬间呼啦一下,全身不由自主的热了起来。这一声喝斥还没出来,便觉得耳际一热,竟是阿瑜樱唇轻吻了他耳际一下。阿瑜虽然发髻凌乱,但是仍旧一派风流媚色,韩普这一声喝斥便被自己生生咽了回去。然则脑中却又转念想了起来沈浣便在身前,控制不住心上燥热,脑中却是一急,“沈将军,你莫信这□……”      自从沈浣到了,这阿瑜一瞬三变,真真假假,已经全然将他弄的糊涂,看着方才诬陷于他、转瞬嘲笑于他、复又勾引于他,韩普被这反复无常的善变弄得头大,如今不由得被阿瑜的动作弄得瞬间失神而疏于防范。然而几乎就在这极短的一瞬间,沈浣身形暴起,手中长枪如闪电般急扑韩普而去。      韩普功夫不及沈浣,却也是沙场战将出身,反应极是迅捷,电光石火间,竟是左手扣住阿瑜,右手抓过身边一个士兵去挡沈浣长枪。沈浣手上长枪一抖,避开那士卒,枪尖一挑,又复向韩普攻去,左手却是去拉阿瑜,欲将她带出韩普手上。把阿瑜当做护身符的韩普又如何会轻易让沈浣得手?论功夫招式他快不过沈浣,然则却见他腰中匕首出鞘,寒光一闪,并非攻向沈浣,竟是架在了阿瑜颈间。韩普手上微一用力,青光森森的刀刃瞬间在阿瑜白皙的颈子上浅浅划了出一道口子,血迹渗出,极是刺眼。      “沈浣!你要是不想要她的命,就尽管动!”韩普恶狠狠的道。      他这一招令沈浣投鼠忌器,只得长枪一转,“韩普,放开她!”      “放开她可以,你先把手中的枪扔下崖去!”说着匕首一紧,阿瑜细颈之上便又是一道血口,眼见便要破开血脉,“快点!”      沈浣恨得牙关紧咬,“好!”她人就在崖边,抬手一甩,手中长枪疾飞而出,抛出悬崖,直落入崖底滔滔沙河,不见踪影。      恰便在此时,但听得“喀喇”一声,三人随即只觉得脚下不稳。原来方才沈浣一枪逼的韩普急退至崖边,三人此时同时站在崖边一块凸石之上,那凸石被韩普做过手脚,将断不断,原本是打算若是沈浣拒绝与他兵权,便一不做二不休,用得阿瑜骗她到得这凸石之上摔落悬崖。如今这凸石之上一下立了三个人,立时便要断裂。韩普暗骂自己糊涂,正待要挟持了阿瑜退回,突然间阿瑜“哇”的一声蓦然大哭了起来,瞬间如梨花带雨,语声凄厉,“呜呜呜……元帅大人啊,妾身我虽然出身下贱啊,可、可好歹也伺候了您三、三四年,这房里房外床上床下,吃穿哪样不是亲手过问?您看上了谁,妾身我、呜呜呜,我是一劲儿地往您帐里送啊!……何、何、何尝怠慢过半分?……呜呜,您怎能这般绝情绝义,丝毫不顾惜妾身性、性命,您要妾身可怎生活啊……嘤嘤嘤嘤……”      韩普不知阿瑜又要用什么手段花招,紧急时分怒生心头,大喝:“闭……”一个“嘴”字还没出口,便觉得右腕上一震剧痛,手中抵着阿瑜颈子的匕首被身形急速扑来的沈浣左手死死的握住锋刃。电光石火间,阿瑜猛地一挣,挣脱他挟制,被沈浣顺势以右手揽到身前。韩普大惊,知晓今日若是让沈浣脱得此地,自己绝无活路,心中一横,用尽全力向阿瑜后背一推,竟是要将两人一起推下崖去。沈浣空手夺下了他匕首,顾不得手掌被割破的刀伤,翻手一甩,那匕首瞬间没入韩普小腹。也便在这一瞬间,那凸石再也吃不住重量,喀嚓一声完全断裂开来。      生死关头韩普竟是勇悍异常,探手抓来身后剩下的一名士卒,猛地向沈浣和阿瑜二人抛去。千钧一发之际,沈浣顾不得脚下一空无处着力,一把拔下阿瑜发中一只翠玉金簪激射而出,那簪子犹若流星直插入韩普咽喉的时候,沈浣一推阿瑜,将她向崖内甩出三丈有余,自己半空中被那迎面砸来的士卒“砰”的一撞,向下坠去。急速下落之间,她连翻两个身,双足在崖壁上连点两下,将自己身体推离崖壁避开正下方的嶙峋怪石,随即“噗通”一声,狠狠栽入沙河急流之中,激起的水花竟达丈余。      这几十丈的悬崖,沈浣虽是落在水里,半空中又借崖壁泄力减缓坠落势头,却也仍旧被摔得脑中发懵,分不清上下左右,脏腑如翻江倒海一般。隆冬之际,沙河水如寒冰刺骨,迅速将她周身四肢冻得麻木。沈浣长于北方,不熟水性,加上几十斤的重甲在身,立时将她向水底压去。她欲以内力挣断铠甲锁子系带,然则一提气,四面八方寒冰刺骨的水便涌进口鼻之中。四周水流湍急,她无处借力,越是挣扎,越是直往漆黑水底沉下去。      便在此时,沈浣耳际传来“噗通”一声闷响,随即便觉得有河水流向紊乱起来。水流太急,沈浣全然睁不开眼,无以看清发生了什么,然则只片刻间,她便觉得手上一热,竟是有人拉了她的手。一触到那只手,沈浣几乎立时认了出来,那手修长有力,棱骨分明,其上热力在这冰冷黑沉的湍急河水之中竟然让她瞬间安下心来。      沈浣看不清四周,但觉得自己腰际一紧,下沉之势立缓,随即便被揽着,一股力道直拉着她往水面疾速浮去。    第四十五章 且执素手不成说   俞莲舟自幼生长在江南之地,水性极佳,一入水,片刻间便寻到了不通水性兀自挣扎不已、却因一身重甲而直往水底沉去的沈浣。他急速游过去拉住她的手,另一手揽住她腰际,果然见她立时停止挣动,被他带着往水面浮去。      沙河水急,幸得隆冬之际河水虽冷却非汛期,俞莲舟揽着沈浣往岸边游去。甫一上岸,便去查看沈浣情状,见她模样虽然狼狈,神智却是清醒,亦不似受了内伤,只是因为呛水而不停咳嗽。俞莲舟一掌拍她背后,助她将河水吐出。沈浣刚一缓过气,便要开口,却听俞莲舟道:“阿瑜姑娘无事,狄将军和罗兄弟已经在崖顶了,你可放心。”      沈浣一颗心这才放了下,随即狠狠打了一个冷颤。隆冬之际她全身衣物已被河水湿透,其上又是沉重寒铁战甲,如今寒风一吹,实是难受得很。俞莲舟见了,四野一望,正见得不远处有一处石洞可以避风,便扶了气息仍旧不稳的沈浣过去。      石洞不大,四处皆是岩壁,也算干净。俞莲舟扶了沈浣找了一处大石坐下,帮她卸去战甲,问道:“可要我助你运功驱寒?”      沈浣抹了一把脸上水渍,摇了摇头,“我自己便可。”见得俞莲舟身上亦是湿透,不由道,“这天寒,俞二侠也莫要着了寒凉。”      俞莲舟应了,当下二人各自闭目运功驱寒。俞莲舟的内功却要比沈浣深厚不少,片刻间周身热气蒸腾。待到衣衫干透收功之时,他睁开双眼,只见得沈浣仍旧闭目运气,水汽袅袅,衣衫仍旧未干,脸色也不甚好。他悄无声息起身出洞,探查了四周并无他人,这才展开轻功往近郊树林而去。      于是沈浣收功之时,一睁双眼,便见得方才阴冷洞中正生了一堆篝火,将阵阵寒风隔绝在洞外,橙红色火光将石洞内映得暖意融融,而火上正架烤着两只野兔,嗞嗞冒着油,落入火中噼啪作响。两军对阵,沈浣身为主帅已经整整一天未有来得及吃过东西,佯攻、诈败、围谷、追敌,再到收到韩普书信独自来落雁谷救人,如今早已饿得胃中难受。如今见得这烤得香气四溢野兔,腹中顿时“咕容”一声。      俞莲舟不由笑道:“再等片刻这肉便好了。”      “哦。”沈浣点了点头。许是这一天一连番折腾使得她实在是累了,又或许是这山洞之中火光温暖让人不由心思舒展,沈浣只觉得脑子有些惫懒而发木,浑身软软的靠在石壁上,一双大眼盯着那火光,或者说是烤兔子,连答话声音亦是慢吞吞的。      俞莲舟见了她模样却是起身,坐到沈浣身边,拿起她左手细看。那处方才她为了救阿瑜,情急时分以手握住匕首锋刃,伤口极深,几近见骨。沈浣上岸之时不及打理,只胡乱撕了衣襟下摆潦草一缠,恰落入俞莲舟眼中。如今这一番折腾下来血虽是止了,却是皮开肉绽,伤口泛白外翻。一动之下,立时又有血涌了上来。俞莲舟看得一皱眉,却不说话,取了条干净帕子替她清理了一下伤口中小粒沙石。人手本是周身最为敏感之处,那伤口又甚深,这一下沈浣疼得钻心,强咬住牙没吭声,手却不由一颤,随即觉得腕上一紧,手被俞莲舟牢牢扣住。      “忍一忍。”俞莲舟看了她一眼,手下动作轻了些,指间用起武当云手的路数,混不着力,将她伤口深处的沙粒清理干净。随即取出金疮药替她厚厚敷了一层,随即将伤口裹得密实整齐。这几下干净利落,轻车熟路。      处理停当伤口,俞莲舟一握沈浣手背,不由皱眉,问道:“怎地还这般寒凉?”      沈浣有些怔愣的看着俞莲舟,但觉得手背之上热力透入,暖得近乎有些灼人。      她这些年来征战沙场早已习惯了生死,只是方才在沉冷黑暗的沙河水中,不断下沉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力不能运,有那么一瞬间她心头当真掠过一丝恐惧。然则在水中触到他手的一刹那,她却近乎本能一般一颗心立时安定下来。汉水之畔,元军后营,她都曾触到过他的手,彼时心中悸动之感至今依旧鲜明异常。然则却没有这一次这般让她难以抑制涌动的思绪心情。那手稳定有力,棱骨分明,温热之感在沙河冰冷的水中透过她的手传进来,令人不由信赖,纵是在湍急的河底向下沉,她却也瞬间踏实下来。      俞莲舟没听见沈浣答话,一转头,见她正有些怔愣得看着自己,火光映着她的侧脸,轮廓清卓,比之夏日长沙二人居于百泉轩时更见削瘦清减不少。颍州军中清苦,加之军务繁重,沈浣夙兴夜寐,食少事繁,这一个月来未曾有过半点安生时分,如今瘦得厉害。俞莲舟握住她手,那里因为止血而冰凉。他一边替她按揉着掌心穴道,一边合拢双手暖着,低声问道:“可好些了?”      沈浣听得他声音低沉温厚,只觉得心中一动,如同左手一般,悄无声息的暖热起来。      “嗯。”沈浣点了点头,极轻声的应道,仿似怕惊破了什么。      两人并肩而坐,皆是不言。俞莲舟慢慢替沈浣暖着受伤的手,她几乎能感受到俞莲舟近在咫尺悠长轻缓的吐息,他身形高瘦笔挺,容色清耿,沈浣看着他,见他偶尔侧头看她一眼,眼眸中光华温厚,隐隐安慰之色。      数九寒天之中,深沉夜色、凛冽北风、金戈战事、阴谋算计悉数被隔绝在洞外。一时之间,石洞内唯有橙色火光闪烁,安宁之中,火堆传出噼啪之声。      许多年后,沙河一战在萧策的论著之中,有疑兵之计,有人和之道,而于沈浣,却只留下这一刻洞中的和暖火光和身畔之人的低沉语声。      --      河畔石滩之上,两里开外,阿瑜一把拉住见了石洞内传出的火光就要带人奔过去的罗鸿,“等等等等,我说罗少侠,你这是急着投胎啊!”      罗鸿横眉立目的瞪着阿瑜,“你这妖女怎么如此没心没肺?沈大哥为了你掉下悬崖,你倒半分不见着急!”      阿瑜翻了他一个白眼,秀指一指远处山洞,不耐烦道:“不都看见人掉进河里,被俞二侠捞上来了么?你火烧屁股似的要干什么?”      “这么高的崖,要是受伤了可怎么好?!放手!别拉着我!你这妖女!”罗鸿跳脚,挣开阿瑜的手带着人就要往石洞那边去。      阿瑜没有罗鸿的力气,被他挣开,却转头向狄行一指,“狄将军,你管他不管?”      狄行一探手扣住罗鸿,罗鸿没想到狄行居然亦听阿瑜的,几乎快哭了出来,“狄大哥,这妖女的话你都信?!”      狄行不理会他,皱眉问阿瑜道:“元帅可真无事?”      阿瑜一捂额角,眼角一挑道:“若真有事,两个人还能在这里待着烤野味?”言罢一只秀手狠狠拍了一下被狄行扣在手中的罗鸿,“亏你长了只狗鼻子能闻得到香味,可怎么就长了个猪的脑子?元帅若是受伤,俞二侠早便得带了她回营找人诊治,还能在这里烤东西?”      “你!”罗鸿被狄行扣住反抗不得,又被阿瑜柔腻秀手一掌拍在额头上,奚落一番,更是火冒三丈,却无耐动弹不得,咬牙切齿的看着阿瑜笑得得意。      狄行看了看手头气急败坏的罗鸿,看了看透出温暖火光的山洞,又看了看笑得妖娆的阿瑜,思索片刻,令道:“留下两个人在此留候元帅,其余人,收队!”      --      沙河一战,元军败退至项城,千余人固守不出,其余残兵逃奔开封。主帅也先重伤,副帅宽彻哥毙命,战将、资财损失惨重。      南方诸路义军听到消息之时,无不讶异。当初颍州军接连战败,尤其是开州城破,上蔡被围之后,几乎所有人皆以为,以这次元廷投入兵力之巨、军资之盛,面对数倍于己的兵力,无粮少将的颍州军定然难以再为相抗。颍州军一旦覆灭,无异于南方义军门户洞开,一时间南方诸路义军皆尽自危。却没想到短短月余之后,结局竟然是元军一溃如千里决堤,退至项城与开封,无力再战,只得固守。然则当南方诸路义军首领得到颍州军如今主帅乃是经年不见的沈浣之时,无不松了一口气,讶异尽除。由沈浣领军驻守北地前线,数月未得安寝的诸路义军首领悉数松了口气。      沙河这一战,颍州军内部变动亦是不小。先是沈浣掌了十万颍州军兵权。而刘福通在河南一地征兵,成果竟已是不错。尤其颍州军击退元军之后,不少原本打算南逃的壮丁索性投了颍州军。      将官士卒论功行赏,将官们各有升迁。其中升得最快的便是罗鸿。追击元军与狄行汇合的时候,他一箭射杀了额木图,挑落对方战将数员,战功累累,被沈浣调入了自己的三千亲兵精锐的队伍,放到了张校尉手底下做了百夫长。张校尉得了消息以后,倒是比罗鸿本人还高兴上三分。狄行、方齐、周召三名副将被擢升为将军。狄行原本便是沈浣的副将,战功显赫,若非刘福通存疑,早就当晋升。而沈浣提拔了方齐与周召,实在是令不少人惊讶不已。盖因这两个人原本是刘子青的副将。      刘子青韩普与沈浣之间的恩怨诸人皆知,便连其它义军也因为沈浣当初的出走而有所耳闻。没人想到沈浣居然一口气将刘子青的两个副将都提拔上来。一时之间各路义军纷纷猜想沈浣动机。其实沈浣的理由远没有旁人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因为韩普与刘子青这两个人都不在了,颍州军上下一心,是以已然可以任人唯贤而无需权衡情势。      韩普是于落雁谷崖上死在沈浣手上,罪名简单、悚动,却又天经地义:谋刺主将。      而刘子青的罪名,同样是谋刺主将,却非沈浣亦或是颍州军出面处理,而竟是龙仙门的掌门邱成其亲来了颍州军。      --      沈浣与俞莲舟从落雁谷崖下归来的当日。她与俞莲舟一进大帐,便见得四五人迎面而来。沈浣一怔,发现这四五人她无一人相识。为首一人四十余岁,神情精悍,习武人模样,未配有兵刃,见得沈浣与俞莲舟进来,连忙上前,恭恭敬敬抱拳行礼,“敢问阁下可是沈元帅?”      沈浣抱拳回礼,“在下沈浣,尊驾是?”      那人连道:“不敢不敢,在下乃是龙仙门门下邱其成。”      沈浣一听,立时想起俞莲舟所言刘子青似乎便是出身此门派,不由看向俞莲舟,却见他负手而立,神情凝肃,抿唇不语,似是早已知晓邱其成在此。      沈浣转身道:“沈某见过邱门主,几位请坐。”      邱其成几人却不就坐,拱手道:“沈元帅,敝派久居荒僻之地,小门小户,江湖礼数也已生疏,更少有弟子行走江湖,是以管束松散。如今门下有不孝弟子谋害沈元帅,更烦扰沈元帅引军抗元,实非在下所愿。幸得俞二侠将此事告知我等,我等方才知晓这刘子青这逆徒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何事。说来皆是因为我门内门规松散才有此一祸,我等今日前来,一为当面向元帅致歉,二为将这逆徒带回门中处置。”      沈浣道:“邱门主不必客气,刘将军一事原本也非全是贵派之责。颍州军中亦有弊端。”      邱其成看了看俞莲舟,想起俞莲舟昨夜所嘱的莫要提及沈浣父母坟茔一事,不由擦了擦汗,向沈浣道:“昨夜我等已与俞二侠谈过,俞二侠言道此事需问请元帅意思。沈元帅,您看可否容我将这孽徒带回门中,我门门户虽然窄小,但也自有门规处置这孽徒,决计给元帅一个满意的交代。”      沈浣一顿,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邱门主要处置门徒,沈某自无话说。邱门主请便便是。”      邱其成听得沈浣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不由松了口气。谋刺抗元主帅,乃至掘人祖坟泄愤,此等事情说将出去,龙仙门的声誉可便瞬间扫地,无论正邪哪一路,皆是人人除之而后快。如今沈浣点头令他们自行将人带走而不声张,可谓很是给面子了。      “沈元帅放心,昨日我已废了这孽徒功夫,俞二侠亦是在场。今后敝派决计不会许这孽徒出门一步,不会再扰到沈元帅抗元大计。”      沈浣一怔,不由看向俞莲舟。却见俞莲舟抬手饮茶,并不言语。      “邱门主言重了。”      诸人又是一番寒暄,邱其成等人即便起身告辞,要带了刘子青回程。沈浣也实在不想再见到刘子青徒生心烦,将人送由大帐门口送出以后,不由得回头看俞莲舟,双眼微弯,心情愉悦:“俞二侠,多谢!”      俞莲舟的苦心她何尝不知。刘子青乃是刘福通的远房侄儿,无论她如何处置他,哪怕只是常年架空他兵权,亦难免落人口实。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沈浣从刘福通那里接过兵权的一天起,就得握在手里,抛不得扔不得,多烫手也得咬牙忍了。而如今刘子青师门的人出面处置于他,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便是作为叔叔的刘福通也难以置喙。她自己几乎从未曾走江湖,“沈浣”二字亦未在江湖上扬名,邱其成能亲来颍州军一趟,对她如此客气,二话不说便带人回去处置,想必是为俞莲舟的关系。      俞莲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必。此事如此便算结了。你已一日夜不曾合眼,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沈浣点了点头,却是不动,贪看着他少有的笑意。然则未曾过得片刻,便听得外面有斥候一路传报至大帐:“报!”      “讲。”沈浣收回目光。      “禀元帅,营外有人来访,请见元帅。”      “哦?”沈浣一愣,却不知这回的访客却又是谁,“来者何人?”      “来者自称姓萧,说是元帅听了自会见他。”      沈浣双眼一亮,“师兄?!”    第四十六章 十年烽火中州路   沈浣与萧策虽为师兄妹,然则自从萧策师满下山,便是聚少离多。萧策于蕲黄军中事物繁忙更胜沈浣,如今算来,两人上次相见已是大半年前的金陵城中。      俞莲舟想他二人许久不见,定有不少体己话要叙,更怕有军情要谈,便借故回了自己营帐,留给两人私叙之地。      萧策见沈浣半掩在帐帘之后,一直看着俞莲舟离去背影进了他自己营帐,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咳咳,阿浣,阿浣?”      沈浣一激灵,连忙回神,见萧策笑睨着自己,不由得有些窘迫,抬手落下帐帘,轻声道:“师兄……”      萧策却是不应,细细打量沈浣,半晌道:“这半年瘦了不少,倒是比金陵的时候精神了些。就是看着有心事啊!”      沈浣听得他最后一句话,不由一怔,忽地似是想起什么,取出贴身细绸包裹好的纸笺,递给萧策道:“世伯将这盟书交与我,要你我妥善保存,如若……必要,可由你我引兵自立。”      萧策却是看也不看那纸笺,回手将它塞入沈浣手中,道:“这东西你妥善收好,随身带着。”      沈浣微一犹豫,随即应了。萧策于南方义军中威望极高、兵权稳固,蕲黄军中比她的颍州军要稳固得多。这一纸盟书乃是中原二十五万义军的兵权,放在她这里,却是比放在萧策那里更有些价值。      萧策却不再谈这盟书,一掸衣襟,坐在桌旁,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慢慢饮了。抬头见沈浣若有所思,微一垂目,问道:“阿浣,俞二侠此人,你如何想?”      沈浣未曾想到萧策忽然将话题带到俞莲舟身上,不由一怔。沉默良久,方自答道:“能得一逢,三生之幸。”      “只是一逢么?”萧策放下茶杯,直视沈浣眼底。萧策声音沉静,然则这五个字却让沈浣瞬间哑然。她与萧策师兄妹十余年,又如何不清楚萧策语中所指为何?况且萧策目光如炬,又熟知她底细与心性,看出来她的心思原本不是难事。      自古聚散离合,有相逢便有离散。她算不上江湖人,俞莲舟亦非义军中人。两人原本只是茫茫世间信州道上偶然一逢。便如当时那个小姑娘歌中所唱:来时旧里谁人在,别后沧波几路迷。而这偶然一逢的缘分却又能持续多久?      看着静默垂头的沈浣,萧策目光灼灼,“阿浣,你可懂得这盟书我为何留给你?”      沈浣闭了双眼,轻轻点了点头,唇边似笑非笑,微微涩然,这一纸盟书的份量,她从接过的那一天起,就心知肚明。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颍州军是所有南方义军的第一道屏障,独守淮水。颍州军一旦溃败,元军渡水,大江以北再无险可守。南方义军人数虽多,但除蕲黄军外,少有精兵战力。一旦元军渡水,以这些人马如今战力,决计难以相抗,中原抗元义军必将一溃千里。”      说到这里她抬头,眸光之中精光毕露,“义军多起事于元廷心腹要地,虽然占尽地利,对元廷威胁极大,可是也便因此,元廷必将其视做心腹大患,一旦出兵,无不倾尽兵力。而颍州军,就是为南方所有义军抵御元廷几十万元军征伐剿杀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依凭。”      萧策一手搭上她的肩,“你能回得颍州,我便知道你定已是想明白了这些。这盟书想必你心中亦是清楚,不倒万不得已,绝不能用。刘福通此人虽然并非成就大业之人,然则他的声望在义军之中可谓极高,亦是及早占了元廷这中原心腹之地。你若反出刘福通部,这颍州军必然分裂。颍州军作为数十万义军的北方屏障,哪怕一丝裂缝,必然被元廷乘虚而入,更何况是内讧?这盟书留给你,是防万一你在刘福通帐下受制于人,这一纸盟书或可保你性命。”      沈浣微微叹息,“我晓得。刘福通不能倒,至少眼前,我必需扶持他,或者说是扶持颍州军,给江南之地的义军挣得发展之机。师兄,这些你且放心,我若想自立,既不会回颍州,亦不会同刘福通讨这十万兵权。”      萧策听得沈浣心中澄如明镜,继而沉默,似是在思量什么。过得良久,他忽地起身,转到沈浣身前,双手按住她双肩,声音一沉,“阿浣,十年。我要你在刘福通帐下,维持这十万颍州军的内外一心,用这十万兵马,挡住北方元军十年,耗尽它的兵力,离散它的人心。让南方诸路义军在这十年间能够有一席之地而得以发展,亦让我可以腾出手来剿灭元廷在江南的驻军。你,可能做到?”      一时之间,帐内寂静无声。萧策的意思沈浣明白,刘福通并非好相与之人,又是见疑于她。如若她留在刘福通帐下,必然须得同他周旋应对虚以委蛇,更难免要受些委屈甚至暗算。      而抛开这些不论,只要沈浣还一天是颍州军的主帅,长枪在手戎装加身,就决不能是女子。萧策方才问她如何想俞莲舟,她心中便明白他的意思。她可以横枪跃马,可以谋划天下,可以去争去战那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可是她不能去奢望其它。十年时光,于抗元、于天下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可她一辈子又能有多少个十年?十年之后,故人是否依然?而这周天都是四起烽烟纷飞战火,又有谁能知晓,十年以后,她是否也会如何沧一般,只留得空归冠翎昭烈英名?更又有谁能知晓,十年以后,这世间是否仍旧是山河分裂,然后又是一个黄沙染血的十年?      这一条往故园而去的路,会有多远?又会耗尽她多少个十年?百泉轩中,她曾与吴澄言道她此生命数早定,自己在这条路上求得是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沈竹与颍州这十万生死兄弟。于俞莲舟,但求自己能明白自己所思所想便足够了。只是如今,她与俞莲舟这一路相伴。无论何等棘手事情,只要他在身边,哪怕只是端肃沉默负手而立,她亦能从中感受到助她摆脱犹疑与畏惧的力量,给她那些她渴求着的心安之感。情之一字,最是难耐。那些只言片语、抬目低眉之中,她所细细掩藏的情与意,可能依旧一如往昔般的静默无声?又可能长长久久甚至永远的掩藏下去?她又可还能淡定而坚持的说出那一句:此生只需明白自己的心意便足够了?      她轻轻抚上受了伤的左手,摩挲流连。那里伤口缠的精细整齐。闭上双眼,她甚至还能感受到俞莲舟留在她指掌之间的温热。沉冷的沙河水中,荒僻的石洞之内,那热力犹如烙印一般,留在她的手上,甚至心里,闭目可及。      足有盏茶时分,沈浣抬头,声音缓慢却是一字一顿清楚异常:“可以。十年之内,我保证北方元军绝无一兵一卒能渡过淮水一步!十年之后,我保证北方元军再无力踏足江南之地半尺。”      萧策直视着沈浣的双眼,不容她躲避,声音却是轻柔,“阿浣,你可想清楚了么?”      “再清楚不过,沈浣此心一如往昔。”沈浣亦是扬头。她与萧策皆是清楚,这一个承诺里面,放弃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天有多高,路有多远,她曾经从未回头,以后也不会回头。当初不问的相思之意,她如今依旧不问,只将其与那指掌间的温热之感,一同仔仔细细的封存在心里。      “好!不愧是雁留的传人。”萧策沉沉一拍她肩膀,“抗元军中有如此将帅,何愁元虏不破?”      --      沙河大捷,萧策此来,沈浣自要留他在军中盘桓数日,待到庆功宴之后再走。萧策也不跟自家师妹客气,让沈浣自去忙军务,自己随便收拾收拾便住了俞莲舟对面的客帐。沈浣前脚刚走,后脚便有萧策派出去的暗卫寻来颍州行营向他禀报事情。沈浣亦是知道这些暗卫来无影去无踪,每每都是替萧策办要紧且棘手的差事,挥挥手便放行了。      那暗卫进了萧策客帐,简单一行礼,便附在萧策耳边一阵耳语密言。萧策眼中精光一瞬闪过,直到那暗卫说完,抬眉问道:“可查的清楚了?”      暗卫一点头,“已然清楚了。确是临川演武庄王家的人,去武当给他们家小姐说亲的。说的是俞二侠。”      “说亲之人扣住了?”萧策随手拿起桌上盘中的一只苹果。      “麻袋一蒙,都扣住了。现在人扣在荆州的传讯点。元帅,媒人家丁总计六人,您看要如何?”这群暗卫危险棘手的任务执行的实在数不胜数,然则这次萧策交代下来的事情实在是令几人莫名其妙,颇有些不知如何处置。      萧策揉了揉额角,一挥手道:“打晕了,扔回临川去。切记,扮成马贼的模样,莫要落人口实。以后你们再查到,一律照此办理。”      那暗卫应了,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元帅,那王家还带了不少见面礼,其中一对翡翠狮子,乃是珍品。当如何处置?”      萧策一皱眉,摩挲着手里的苹果:“当了,得来的钱再多置办些粮草蔬果送来颍州军,省得他们总是糠皮腌菜的过日子。”说着掂了掂手里红亮的苹果,转头对那暗卫道:“这次送来的这苹果就不错。以后再有这种事,得来财物全数当了,就照这模样的买。”    第四十七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   上次萧策找沈浣,带来的是照雪乌龙。而这回他来找沈浣,带来的却是千余坛上好杜康。于是理所当然的,沙河大捷的庆功宴便成了庆功酒宴。      颍州军中战时禁酒,将士一旦被抓到于备战之时饮酒,普通士卒一百军棍,校尉以上二百军棍,无一例外。然则一群打仗的汉子,如何能不爱酒?便连沈浣亦是难免。在所有士卒眼巴眼望的看着这千余坛杜康被送入行营之后,隔日的庆功酒宴几乎被全体翘首以待。      沈浣是不爱废话的人,庆功酒宴开场,头三杯酒撒入沙河当中以祭这一战阵亡将士,后三杯酒她一饮而尽敬了这一战全军上下七万将士。原本沈浣开场讲完,该是作为中军的戴思秦上前略说两句再行开宴。然则实在不想面对着上好陈年杜康再把六韬三略尉缭子听上一遍的众将官们一早便非常有先见之明的派了佟校尉几人前去戴思秦的帐中拖住了他。是以沈浣六杯酒过后,没见到戴思秦的人,心知肚明眼前这一帮子眼馋的汉子们都干了什么,也不挑破,随即便一挥衣袖,一任这群枪头刃血的士卒们自行欢闹。      一群鏖战数月滴酒未沾,又刚刚打了胜仗兴奋异常的兵士们面对千余坛好酒能做出什么,自然可想而知。然则想归想,真正见识却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颍州行营当中从正午到日落,一片欢腾喧闹,乐声四起酒香四溢。说是觥筹交错实是不对,这群士卒们哪里肯用这等不痛快的饮酒之法,人人手中都是一只大碗,更有甚者直接抱了酒坛子。所有人不分军阶大小官位高低,从排头兵到将军中军,一个个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只要相见必定先干三碗,随即再去合夥灌旁人。沈浣这一日开了特例,只要不出颍州行营,便任这群将士可劲欢闹,全不约束。而诸位将军更是打成一片喝的痛快。欢呼声鼓乐声喧哗一片,士卒们大笑的,叫好的,起哄的,一波波人流来来去去,混成一片。      要说酒量,全军上下除了沈浣以外,能排第一的便是贺穹。可是酒量再好也耐不住他喝得痛快。全军从上到下,无论排头兵,校尉,还是将军中军,只要有人敬他,他是决计来者不拒。别人敬他一口,他喝一碗,别人敬他一碗,他喝三碗。于是很快他便被争相拥上来趁着今夜可以没大没小的士卒们你一碗我一碗,灌下去了三五坛的量。      狄行亦是来者不拒,但他与贺穹又不相同,贺穹是士卒来一个他喝一回,狄行却不单同一个士卒喝,他一次等足了十几二十个士卒一起喝。然则贺穹喝,用得是碗,而狄行喝,用的却是酒坛。于是在二十几个人的叫好声众,狄行一次便是一坛酒灌下,毫不眨眼。      罗文素与楼羽喝酒不如狄行与贺穹猛,但一旦喝起来,一碗接着一碗源源不绝,全无停息。而新近晋升的罗鸿更是士卒们争相去灌的对象,四十个酒碗二十个一行一字排开,斟满酒浆,在百十人的起哄声众,但见罗鸿与张校尉从一头一路飞速喝到尾,但看谁快。才刚喝完,袖子一抹嘴,被叫好的士兵又拉回开头,对面已经换上新人,再喝一遍。      至于最斯文的,便是戴思秦。在姗姗来迟见识了一片喧哗欢腾酒香四溢的场面之后,折扇一展,刚刚一句“酒能乱性”还未说完,便被几个校尉一把按在椅子上,不由分说即便灌酒。他一介文人,抬个酒坛子都费劲,如何能挣得过这些五大三粗的武职校尉,是以毫无疑问片刻间便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个被“灌”醉的。      于是短短一个时辰间,俞莲舟很是有幸的见识了平日里军纪严明队伍精悍的颍州军上下出奇一致的酒品问题。      但见庆功台上贺穹黝黑大脸朱红,虎目之中醉意浓重,平日里高大挺拔身躯已然发软。而一双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的大手此时抓了块不知何处弄来的红绸子,站在庆功台上竟然用他那粗豪嗓子细声细气的唱起了西厢记崔莺莺与红娘的戏码。贺穹那一句“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配上粗指大掌捏出的两手兰花指,竟让台下无数亦是醉意浓重的士卒们轰然叫好。然则这边叫好之声却没有狄行那边来的大,狄行喝醉了不唱不跳,他的活动很有将军的风范——打人。士卒临时围成的校场之中,一步三晃的狄行一手醉拳打得淋漓尽致,校场周边被他随手拎来以比武为名试拳为实而揍晕的无辜士卒已经堆得小山一般。见再无人敢上前,他不依不饶的几步追将上去,揪起一个方才看旁人被揍而叫好叫得欢实的士卒便又是一拳。楼羽倒比狄行斯文不少,奈何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楼羽在喝醉以后,简直就是第二个戴思秦,也不管对面被他揪住的人是谁,一张嘴便再也收不住,大着舌头开始絮叨,恨不得把三岁尿床被爹娘揍的事情都抖落出来。比起这几位,老成的罗文素倒是不扰旁人,他一个人蹲在贺穹又唱又跳的庆功台下,抱着条绣花手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大哭,“花儿妹呀花儿妹!你怎么就不等我啊!怎么就嫁人了啊!”至于罗鸿,他却被阿瑜笑吟吟的哄骗着与戴思秦站在庆功台的另一侧划拳。谁输了不仅罚酒,更要脱件衣服。于是几回合不到,早已头晕眼花的两人在一波又一波的起哄声中,均是打着赤膊,就剩一条裤子了。      这等阵势,沈浣不是第一次见,早已淡定异常。旁人来敬她酒,她亦是来者不拒,只喝过之后,暗运内力,将酒气沿经脉逼出,是以到得最后依旧清醒。敬俞莲舟酒的人亦是不少,沈浣不晓得俞莲舟却是又用什么法子,却见他从头至尾脸色毫不见红,喝得甚是从容。      颍州军中大半倒下,七七八八横竖醉倒一地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沈浣抬头看看天色,但见月朗星稀,冬夜的夜空无限高远。她不由深深吸了口气,抬眉遥看着远方星空。      “可想出去看看?”俞莲舟的声音想起。      沈浣笑了笑,一指地上横七竖八醉倒的将士,“我若出了去,这营里可就真没个脑子清醒能主事的了。”      却忽见得萧策一手扶着醉得烂泥一般还拉着他袖子死不撒手、只穿了条单裤披着他大氅的罗鸿,边走过来边道:“阿浣,你同俞二侠去透透气也好。此处自有我在。”      “师兄……”沈浣不由一怔,“你……”      萧策拍了拍她道:“去吧去吧,今夜月色不错,你也许久没有放松片刻了。”      --      颍州行营以南,有坡名为十里坡,向西是汝阳千家灯火,往南是荆楚星垂阔野,往北是沙河月涌江流。沈浣与俞莲舟二人策马而出,两人似乎皆有些心事,一时谁也不言,任马信步而行,片刻间便上了这十里坡。      两人驻马四顾,回首乱山横。      而穹窿苍天茫茫夜色下,是汝阳城中万千灯火,沈浣仿佛能看到那里人们一天过后回转家中,一家人坐在桌前闲话家常用着饭菜的情景,又仿佛能听到孩童们戏耍玩闹的声音。阡陌相通,鸡犬相闻,寻常琐碎,却让人心中安宁而温暖。      那样的平实温暖,仿佛与之前沙河岸边的烽烟战火,与两军阵前的血染黄沙,与十万将士的枕戈待旦,甚至,与她,都相隔的那么遥远。只这一座山坡,便划出了两个世间。那边是清平安乐,而这边是寒光铁衣。      沈浣明了,这一个清平世间,正是她心心念念为沈竹,乃至为无数像她与沈竹一样的人争取的。她是沈家的长子、雁留的传人、颍州军的主帅,她既愿意身披战甲手执金戈去守护乃至争取这一方清平世间,那便必然留在自己身处的这个寒光铁衣的世间里,用戍守、征讨、围剿、夜袭,去换身后那个世间的耕作、炊烟、平淡、安宁。      可是她的心中忽地生出一丝渴望,她想越过这一座山坡,乃至越过这一道界线,去那个她所争取的清平世间,去亲眼看一看亲手摸一摸这个她心心念念的地方,那个她许诺给沈竹,将会耗尽她生命里一个又一个十年,甚至将埋没她所有思念,用尽她一生来换取的地方。      这一刻,她从未觉得那些灯火竟是离她如此遥远,遥远到迢递千里;更从未觉得自己竟是如此渴求,渴求到望眼欲穿。      “且进城吧。”俞莲舟声音低厚,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      那声音稳厚得令人心安,但沈浣却无由心中一惊。去看看,她如何不想?可是她竟有些不敢跨过那一道界线。然则还未等她出声,俞莲舟竟已然策马先行,由坡上下去,直往汝阳城中而去。      沈浣睁大了眼,还没等反应过来,照雪乌龙已是不愿被别的马跑在自己身前一般,一声嘶鸣撒开四蹄追了上去。    第四十八章 花钗翠碧女儿红   颍州军大捷,上下把酒相庆的实不止颍州军一家。而最高兴的,除了颍州军上下,便是这汝阳城中百姓。盖因颍州军若败,首当其冲殃及的便是他们。是以如今颍州军大捷,这汝阳城倒也如过节一般。      俞莲舟与沈浣两人一进城,便听得隔着三五条街有着乐声传出,音调喜庆,喧哗热闹。远远望去,彼处灯火通明,似是极是热闹。两人策马而去,转过几条街,眼前忽然大亮。但见这条街上两旁挂满一串串红色纱灯,彩绸横街,人流如织。中间最亮的院落似是一处富户,院中更是彩灯交错,乐声欢闹。由门口伸出的两排横桌竟是摆满了流水席,菜□人,酒香浓郁,不少人正在桌边边吃边聊,言笑晏晏。      俞莲舟向正打身侧过的一个老者打听:“老人家,这是在做什么?”      “呵呵,小兄弟不是颍州人吧?这城里出了名的孙大善人今日嫁女儿,摆了流水席,颍州城中人人有份。”说着一拉俞莲舟道,“小兄弟赶紧去吧,再晚些可就没好酒了。”      俞莲舟看了看沈浣,见她虽是不言,却有些好奇的伸着脖子打量那热热闹闹的院落,便拉了她,随那老者捡了一处席位坐下。      沈浣确实好奇。她自幼在雁留山读书习武,可谓与世隔绝。而下山以后便进了颍州军,这些年细细算下来,除了沙场征战,几乎极少有时间机会与闲情逸致去理会与军情无关之事。是以这倒真是她头一次见识这等热闹的婚嫁场面,不由得四处盼顾。      整条街上喜乐喧天,两边皆挂满了红色纱灯,上面贴满了喜字,橙红色灯光将夜色映得仿如白昼。百十余条五彩绸带横拉于长街两边,其上更垂了无数龙凤呈祥、百鸟朝凤的结彩。街边长桌之上摆满了包子、蚶子、肘子、栗子、莲子,意喻“五子登科”。街上流水席间亦是人来人往,皆是带着笑意。人均是这颍州城中的街坊邻居,相互见了都甚相熟,作揖问候,家长里短的聊着,更有嗓门大的呼朋引伴,热闹至极。流水席上菜色繁多,当真流水价一般送出。每每新菜送出,都有伙计高声报出菜名。这婚宴菜名也与别处不同,“百年好和锦玉带”,“天长地久庆有余”,“比翼双飞会鹤桥”,“纱窗绣幕鸳鸯枕”,不论那菜是什么,光是名字便听得喜庆。      沈浣素来爱静,无论雁留山上还是颍州军中都是沉肃有序,简利硬朗。然则今日,她却忽觉得这喜乐喧天的繁华场面异常和暖亲切。那样的热闹夹带着尘世的柴米油盐与欢愉悲喜,将她拉入另一个她并不熟悉的世间,没有金戈铁马、没有血染黄沙,连几日前近在咫尺的沙河恶战都仿佛与这里是两个世界,这种奇异的感觉的让她的心中渐渐敞亮了起来。      原来她所盼望所争取的一个清平世间,便是如此这般,世俗却温暖,嘈杂却热闹。夹带着的红尘之气这一刻于她来说触手可及。      她静静的坐在桌边,近似渴望的看着、听着,入眼的是男女老幼各种不同的笑颜,入耳的是作揖道喜与家长里短。听着他们谈论着这孙家小姐的婚事喜宴。      “原来女子嫁人便是这般……”俞莲舟听得沈浣在身边喃喃自语,随即又好奇的站起身往那院里张望,仿似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那老者也听到沈浣的喃喃自言,不由笑道:“呦,小兄弟没见过这嫁娶之事?”      沈浣本能的摇头,她是真的没见过。      那老者也有些惊异,上下打量沈浣,仿似不太信这看上去将近双十的大小伙子竟没见过红白喜事。      俞莲舟同那老者道:“我这兄弟从小在山中习艺,不问世事,是以不知。”      “哦呵呵,原来是这般。”老者正笑到一半,便听沈浣问道:“老丈,怎么不见新娘子?”      “呦,这还真是没见过的!”老丈大笑,“这是新娘子的娘家摆宴,如今新娘子怕是已经被迎到新郎家拜堂去了。”      “哦!”沈浣眨了眨双眼,似是听明白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老者见得沈浣模样,不由大笑,抬手拿起桌上酒壶给沈浣倒了杯酒,道:“小兄弟尝尝这个。”      沈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但觉其中澄、香、醇、柔、绵、爽兼备,端地是好酒。不禁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不由觉得味道似曾相识。仿似是为了确认,随手倒了第三杯,入口回味半晌,不由看向俞莲舟。原来这酒竟和那日她与俞莲舟在百泉轩中对饮之酒竟是同一般味道。俞莲舟以为她还没喝够,便随手又替她倒了一杯。      那老者见她一杯有一杯喝得痛快,笑道:“如何?这女儿红可不错吧?”      “女儿红?”沈浣不由挑眉。      “小兄弟这也不知?你这是在哪处山头习艺呦?”老者大奇,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这酒呢,是幼子新生之时所酿,其后埋于地下封存。若是男子,便是中了进士之时挖出来饮用、宴请道贺宾客,叫状元红。这若是女儿,就是出嫁之时挖出来饮用,叫女儿红。你喝这酒呢,就是这孙家小姐的女儿红喽!”      沈浣听得瞪大了眼睛,“竟还有这等说法?”言罢立即转头看向俞莲舟,但见灯光下他神情清肃,双眸之中却是似曾相识的暖意。几乎立刻,她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腾地一下红得透了,赶紧低头,仿似有些不知所措一般,拎起那酒壶一杯又一杯的给自己到酒。      俞莲舟不似沈浣好酒,庆功酒宴上已然喝了不少,便未再饮。到是看着沈浣一杯又一杯的喝得没完没了,以为这酒对了她胃口,本欲拦阻的手顿了片刻,便收将回来。沈浣一军主帅,极少能有这般随性之时,就连方才庆功宴,也喝得极有节制,不敢稍醉。他心中一软,便任了她性子,抬手夹了菜到她碗中,“空腹饮酒容易伤身,先吃些东西再饮。”      沈浣眼下一想起百泉轩中自己兴起挖出来与俞莲舟共饮的那坛酒和老者方才的话,心中早已纷乱,如今听得俞莲舟低厚语声,不由心中一荡,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因为其它,脸色更加红了,心中扑腾扑腾跳得厉害。她抓起筷子胡乱吃了几口,低头间却见得俞莲舟抬手拿过酒壶,在他自己的酒杯中倒了一杯。沈浣心中本能般的一紧,仿似生怕俞莲舟也认出这酒的味道,赶忙伸手去抢俞莲舟的酒杯。俞莲舟不曾防着沈浣,竟当真被她一招小擒拿手将酒杯夺了去。      俞莲舟不由一怔,“沈兄弟?”      “呃……”,沈浣一手握着抢来的酒杯,脸色嫣红,却是愣愣的看着俞莲舟,不知要说什么,片刻间又仿似急于毁尸灭迹,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得干净,随即一把抓过桌上酒壶在手里,好像怕俞莲舟和她抢一般。      俞莲舟看着沈浣难得孩子气的举动,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喝慢些,无人同你争。”      沈浣也发觉自己这几下实在太无厘头,不由有些尴尬,想起这酒,脸色更加烫热了,却是抓着酒壶死不松手,最后索性学起了狄行来,拎来了整个酒坛紧紧抱在怀里。      不知是因为这酒比杜康更加醉人,还是因为沈浣喝得太急太多,一会功夫,俞莲舟就见沈浣双眸之中已然蒙上一层朦胧醉意。他正想说话,忽觉的自己袖子被她一拉,见她张口似是要说什么。      俞莲舟微微俯身,“怎么?”      沈浣拉住他的袖子道:“俞二侠,我们去看看新娘子罢!”      俞莲舟见沈浣怕是真的喝得有些多了,摇头笑道:“新娘子不在此处,如今想是正在夫家拜堂。”      “那……我们便去夫家看。”沈浣酒气上涌,说话已有些大舌头。      俞莲舟看了看天色,“现在去恐是堂也拜过了,怕是看不到什么的。”      “那……有什么就、就看什么!”微醉的沈浣难得任性,拧起来竟是不依不饶。      俞莲舟看着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面前两日的刀伤还未痊愈,用白绢厚厚缠着。而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异常孩子气,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初拉着自己衣袖不肯松手的倔强孩子,不由得暗自一叹,道:“你可还能走?”      “当、当然!”沈浣不服气一般站了起来,虽然身体有点打晃,脚下倒还算稳当。      “那便去吧。”俞莲舟扶住摇摇晃晃的她,起身便要去。      “等、等、等等……”沈浣拍了拍额头,一把抓过桌上的酒坛,一手抱着,一手攀了俞莲舟手臂,“走、走吧!”      俞莲舟向那老者打听清楚地方,见了沈浣的模样,扶了她与自己共乘一骑,往新郎家而去。       第四十九章 明朝君可隔远津   俞莲舟所猜并没有措,此时新郎家早已拜完了堂,花厅之中只有道贺宾客与主家家长酒宴正欢。俞莲舟与沈浣二人并无喜帖,本进不了院子。奈何沈浣坚持要看,俞莲舟见她异常坚持,只得展开轻功一手揽了走路已有些踉跄的她飞身上了房顶。然则沈浣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指着花厅里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怎么这么多人?到底哪个才是新娘子?”      俞莲舟扫了一眼,却只看到个一身红袍吉服的青年男子,于是指了指道:“新郎在那边,至于新娘怕是不在下面,看样子早已拜完堂了。”      沈浣顺着俞莲舟所指看了过去,隔着屋檐眯着眼睛打量下面那个新郎,看了半天,侧头去看身侧的俞莲舟,随即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这新、新郎可没、没俞二侠你好看。”      俞莲舟一怔,见她一副醉眼朦胧的模样,不理会她胡言乱语,笑着摇了摇头。      沈浣却拉着他的袖子,“新娘子在哪里?”      俞莲舟道:“当是在洞房罢。”      “哦……”沈浣有些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腾地一下站起了。两人此时正在房顶之上,她又喝得醉了,脚下一下不稳,哧溜一下险些摔倒,幸得俞莲舟一把拉住她,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浣有些晕乎乎地道:“去洞房啊!”说着站在房顶上四处张望,似是看准了后面最亮的一个院落,一点脚尖便要展开轻功过去。      俞莲舟赶紧一把拉住她,“你去洞房做甚?”      沈浣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伸手揉了揉眼睛,“去看新娘子么!”      俞莲舟被她弄得不知道是气是笑,“这洞房哪能随便打扰的?”      沈浣却挣开他的手,“她尽管洞房她的,我就看看人便好。”说着一手抱着酒坛子,身形晃晃悠悠的,脚下一点,身形跃到了对面厢房的房顶上,一个没落稳,便要朝后倒栽葱落下房顶。转瞬时分,沈浣想得倒不是自救,竟是将那酒坛牢牢抱在怀里,生怕摔碎了一般。还没等她栽倒,便觉腰间一紧,却是俞莲舟跃了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飞身带起,落在远处回廊的屋檐上。      俞莲舟叹口气,他如今总算是明白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以颍州军上下全体的酒品来看,沈浣这个主帅的酒品显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一旦喝醉了,实在是蛮不讲理的可以。      被他按在怀里的沈浣还在不停挣动,一招大擒拿手要把他甩开,俞莲舟刚要点她穴道,一低头却看到她晶亮亮的眸子,月色下清澈湿润,满是渴望,就好像多年前武陵时候那个街角边衣衫褴褛落魄饥肠辘辘的幼童看着他的饭食一般。于是一瞬间,他心一软。她担负着太多的东西,却极少能为自己争些什么、做些什么。平日里作为颍州军主帅,她极少表露情绪,甚至话语都是不多。出出入入都是军情军务,除此之外便是一个沈竹。唯有这会儿喝得醉了,变得孩子一般任性而不讲道理,非要看看别人的新娘子不可。      俞莲舟拍了拍她,“看看可以,不许进房。”      沈浣侧头看着他,略略皱了眉,似是在思索着自己到底是应该答应还是不应该答应。俞莲舟看她一副脑子转不过来的模样,也不多说,一揽她的腰,脚下一招梯云纵,一下横越过整个前院,在正北面的后厢最亮的一个院落的北面房顶上落定,却连自己也暗自摇头,不知道若是被师父知道了武当弟子这般用梯云纵做贼一般俯在人家洞房顶上看别人新娘子,又会如何责罚自己。      醉的晕乎乎的沈浣又哪里晓得他在想什么,但觉腾云驾雾一般,忽地便眼前光线一亮,随即便听得俞莲舟道:“就在下面。”      沈浣向着俞莲舟所指的斜下方看去,但见院落之中张灯结彩,处处挂满红绸,窗上贴着双喜字,而那门窗却是关着的,屋内透出灯火。      沈浣皱着眉盯着那洞房,咕哝道:“什么也看不到……”      俞莲舟手中扣了两枚铜钱,随手射出,在窗棂上一弹,借力打力颇是巧妙,便见得那原本半掩这的窗户“吱扭”一下被弹开了些许,房内灯光透出,正对着喜床。床边坐着一个身影,青色花钗大袖的喜服,其上以银红绣线绣着精致的百鸟朝凤图样,每只鸟的眼睛都是一粒黑玛瑙,晶莹剔透,极是华贵漂亮。那新娘头上遮着软红绣金锦缎喜帕,喜怕金边丝穗低垂,被屋内高举的红烛映得艳丽夺目。      沈浣愣愣的看着那新娘的装束,张了嘴,半晌轻声道:“好、好漂亮……”      俞莲舟见她看得都有些呆了,不由笑着摇头。      沈浣就那么盯着那屋内的新娘,直到喜娘由外面回来进了房间,见得窗户开了随手关上,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一翻身坐在对面的房顶上,拍开怀中酒坛子的封泥,饮了一大口。      俞莲舟陪她坐下,“看够了?”      “好漂亮!”沈浣由衷赞道,“那衣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了。”      俞莲舟一愣,没成想她竟这般喜欢那新娘子的喜服。      沈浣抱着那坛女儿红,一口口的饮着,坐在屋顶上。两人身下不远便是灯火通明极是喜庆的喜宴,抬头便是冬夜的疏朗夜空月漫中天,宽阔而辽远,沈浣深吸一口气,但觉得那空气竟也如这女儿红一般沁人心脾。想起这酒,她偷偷看了俞莲舟一眼,心中竟是微喜,仿如做贼偷到了好东西一般,笑得极是高兴,不由得一口气喝了小半坛下去。      俞莲舟也不拦她,打定了主意今晚既已如此荒唐,一切任她自己高兴便了。沈浣小半坛酒下去,醉意更甚,却是益发兴致盎然,竟是话越发多了起来,拉住俞莲舟一句接着一句说着不着边际的东西,也不管俞莲舟答与不答。      俞莲舟静静的看着她高兴的自问自答,目光在这冬夜之中显得益发温热,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新郎回了洞房,喜娘也退了出来。沈浣酒气上涌,脸色嫣红,竟是真的完全醉了。俞莲舟听得她话也有些颠三倒四的说不清了,刚想同她说回颍州行营去,还没开口,却听得她忽地唱起了小曲来。      “我可也十载苦相持,九战雄威势。   八阵图编排整齐,七禁令严乎军令随;   六韬书妙策神机,五方旗四面周围。   天数三分已定期。   两军对垒,杀的他忙奔回避。   我则待一心扶立汉华夷。”      这本是市井杂剧里面《曹操夜走陈仓路》之中一折戏中的一段,也不知沈浣是打哪里学来的,由她唱来,倒也真是合她颍州主帅的身份。想来若是在颍州行营里唱来,实是应情应景。      只可惜,此处并非颍州行营,乃是别人新人洞房对门的房顶之上。而沈浣喝得多了,唱得声音委实大了些,甚至盖过了前厅远远传来的喜乐之声,在这夜幕下异常清晰响亮,豪迈万丈。而更让人无奈的是,沈浣的歌声委实比她的笛子差的十万八千里,她唱得竟是连贺穹的那一出西厢记都是不如,句句不在调子上,偏偏句句又都拐足了腔调,句句末尾那一个花腔转上三转,实在是没有半个音能得入耳。      于是一瞬间,这冬夜里,周围的老鸹被她惊起无数,呱呱地叫着被吓得飞走了,连地老鼠都被她吓出来两只在院子里满地乱窜。当然,将老鸹地老鼠都惊起的歌声显然亦是惊起了洞房内的那一对儿小鸳鸯。只听得房内一阵噼啪噗噜的响动,随即便听得那新郎一声怒喝道:“谁在哪号丧呢?!”      俞莲舟看着丝毫没有意思要停下来的沈浣,微微叹了口气,一手揽住她,展开轻功,一路往城东人烟寂静之处而去了。      原来,说沈浣喝醉了只是“蛮不讲理”实在是好的。比起她的酒品,贺穹喝醉了扯块儿红绸捏手兰花指,拿腔拿调尖着嗓子唱出西厢记实算不得什么;狄行喝醉了追着士卒部下试拳打人更算不得什么;楼羽的絮絮叨叨,罗文素的嚎啕大哭,罗鸿和戴思秦的划拳脱衣,有一个算一个,实在都比不上他们元帅喝醉了号丧一般跑到别人洞房对门高唱着“我则待一心扶立汉华夷”来得酒品更差。      --      汝阳城东面城楼上,沈浣裹着俞莲舟的外衫,抱着酒坛子,坐在城楼顶上俯瞰着整个汝阳城,双腿一晃一晃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俞莲舟看了看已经三更过半的天色,问道:“还不回去?”      沈浣一摇头,“不回。”      方才俞莲舟带着她一路展开轻功从成亲的那户人家房顶上掠了出来。奈何沈浣说什么也不回去,俞莲舟四顾,便直接带她上了着人烟稀少的城楼之上。沈浣到得城楼高处,坐在墙边,俯身而望,但见汝阳城中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熠熠闪烁,并不明亮,却别有一种安宁之感,让人不由赞叹。俞莲舟见她发呆一般的看着冬夜的汝阳城,醉眼朦胧,迷迷糊糊的模样一反平日里冷静自持,孩子气益发明显起来。怕她酒后着凉,披了外袍在她身上。却见沈浣闭目,似是在回味方才喜宴时候情景,听她喃喃自语道:“原来汝宁城竟这般热闹!”      俞莲舟笑道:“尚好。”若是颍州军的庆功宴在城里办,可怕便是什么热闹也及不上这些一旦酒醉便如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一般的士卒将领们。      俞莲舟此时便坐在沈浣身侧,声音低沉温厚,冬夜之中让沈浣不由想靠得更近一些。沈浣只觉得这种欲望心思益发强烈,不由得一口气喝下小半坛酒,似是想要掩盖或是全然掐灭心中那一点点越发不可抑制的冲动。然则想是因为这城下的万家灯火让她平日里的自持在一坛女儿红的作用下悉数消散,沈浣只觉得想要靠近身侧之人的心思仿似在心中生根发芽,疾速而蓬勃的生长起来,片刻间便占据她所有的心神,繁郁茂盛,不可抗拒。沈浣几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被旁人支配,鬼使神差一般的一点点倾向俞莲舟肩上,速度极缓极慢,仿佛因为怕被身边之人发现而似做贼一般。她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肩膀靠上他的肩膀,眯着模模糊糊的眼睛去看俞莲舟,见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不由得暗自一喜,犹豫片刻,又悄悄的侧了侧头,小心翼翼的将自己额头靠在俞莲舟颈侧。这一下沈浣心跳得厉害,更心虚得厉害,全身蓄势待发,做好准备只要俞莲舟稍微有些动静立刻便闪将开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则就在她极小心如试探一般将额头触到他颈际的一瞬间,身边之人竟是半分也未有异动。沈浣不由得一喜,嘴角控制不住的微微上翘,仿如偷得了好东西的小贼一般,满心欢喜。一点点放松颈子上力道,慢慢地全然靠在俞莲舟肩上。      俞莲舟感到身侧之人似是真的醉的厉害了,吐息之中尚带着酒香,迷迷糊糊靠在自己肩上,如渴睡的孩子一般,一只修长的手拍了拍她的背,沉声叹道:“以后莫要再喝这许多酒。”      沈浣听得这一句话,几乎高兴的又想唱起歌来,竟有些得寸进尺的将脸往俞莲舟肩颈之中埋了去。      俞莲舟看着酒醉后的沈浣在蛮不讲理的任性与惊飞老鸹的歌声以后,继续一反往日性情,却也总算是安静老实了下来。他想起白日里收到武当传来的书信。许是因为她小时候自己曾救过她的原因,他能感到她对自己有一分格外的依恋之情。只是自己终究不能陪她下去,张翠山下落不明,武当事物千头万绪,件件都需的他去操心处理。      “俞二侠,我答应了师兄,十年之中,拒元军于、于淮水以北呢……”沈浣咕咕哝哝道。      俞莲舟听了,先是一怔,随即了然。以萧策的身份既然能放下蕲黄军的事物亲自来颍州大营寻沈浣,所谈的必然不会是小事。他看了看倚在身侧醉意熏然的人,光洁的额头,消瘦的面颊,乌黑的眉眼。这十年间,于她又将会有多少风波?多少艰险?多少血染沙场多少死别生离?百态人间,她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不打算回头,也回不了头。      “十年以后,我便二十九啦……”沈浣喃喃自语,脸颊在俞莲舟颈际蹭了又蹭。      “嗯。”俞莲舟点了点头。      “十年……也不知道会不会很长……”      “不会。”俞莲舟微一沉吟,答道。      “为……为什么?”      “我年幼时候,也曾觉得武当山上太过清净,十年时间怕会很长。但是专心练起功来,转眼便是二十余年岁月。可见若是专注于一件事,时间便过得快上不少。”      沈浣忽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眼,那里沉静而宁定。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无论是十年以前,还是十年以后,怕是从不会变。世事无常岁月悠悠,她忽地渴望着这种恒久如一的东西。      “也不知道……十年以后我会在何处……”沈浣轻轻叹道。      俞莲舟默然。沈浣戎装在身,十年以后,实在有着太多的变数。      “俞二侠……十年以后又可会在何处?”      俞莲舟这却是不用想的,轻声道:“武当。”      沈浣眨了眨眼睛,眸中光芒犹若星子般一亮,不由得双唇微挑,轻声笑了起来。      有些人不常开口,然则出言每一句,必可为人信赖,哪怕沧海桑田。      正当此时,城北颍州军住地方向忽地大亮起来。两人看去,却是明艳异常的烟花窜天而起。      “是……师兄。”沈浣轻声道。原本庆功宴打算放的烟花,因为诸将都已醉的不省人事便打算做罢,未成想萧策倒是仍旧命人燃放开来。      一时之间,北方无数明艳烟火犹若暗夜流星平地而起,白如柳絮红若桃花,于半空间蓦然绽放开来,映彻夜空。      沈浣看着那耀眼夺目的烟火,轻轻靠在俞莲舟肩上,忽地开始觉得十年时间真的不会很长。    第五 十章 天涯雪落万千重   沈浣醒来的时候,张开双眼,入目的是自己的帐顶。她由床上坐起,只觉得太阳穴仍旧有些隐隐作痛,头中眩晕,不禁伸手按揉额角。忽地一只粗瓷碗递到自己面前,碗中却是煮得极浓的醒酒汤。而那只手素白纤细,正是阿瑜。      沈浣接过来,一口饮尽,拍了拍自己头顶,问阿瑜道:“什么时辰了?”      “元帅大人,这可都是日上三竿晌午时分啦!”阿瑜揶揄道。      沈浣吃了一惊,从小到大,她从未曾睡到这等时分才醒。不由得一把掀开被子,然则还未曾下得床来,便被阿瑜一拦,“今儿一早可是有人来嘱咐了,让你今日休息便好。反正那群醉鬼如今起来的也没几个,现在营里自有人替你盯着。”      沈浣一愣,“谁?”      阿瑜眼睛一转,双唇上挑,“什么谁?你是问谁主事呢还是谁来嘱咐让你沈大元帅好好休息?”      沈浣一看阿瑜神情,便知道她不打算放过自己,无奈道:“我问与不问你不都是要说?”      阿瑜也不反驳,娇声一笑,“帮你盯着军务的自然是你师兄。至于嘱咐让你休息的么,除了你那个英明神武的师兄以外,当然还有昨夜送你回来的人。"      沈浣听闻,微微皱眉,宿醉使得她有些糊涂,“昨夜送我回来的人?”      阿瑜却一只素指一戳她额头,“说你蠢得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吧,你却又还有点出息本事的么!”说着笑得无比暧昧,贴着沈浣身边,声音妖娆,“昨儿个你不和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喝,倒是单独跑出去,和俞二侠喝,喝得烂醉被人家一路抱了回来,还拉着人家的衣襟死不松手。啧啧啧,老实说吧,你们这三更半夜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这是去哪风流快活了?鬼混到天明才回来,嗯哼?还披着人家的衣衫,腻腻歪歪的拉着人家不撒手?”说着她一拉沈浣的衣襟,眼神妩媚之中带着三分挑逗颜色,红唇凑在沈浣耳际,“这大冬天的,一昔良宵,可没着了寒凉吧?”      阿瑜的暧昧神色言语沈浣竟是未曾注意,她揉着因为宿醉隐隐作痛的额角,努力思索昨夜都发生了什么,“昨夜……我们去汝阳城来着……”      “呦呵,”阿瑜一揽沈浣颈子,“这是什么嗜好?这汝阳城里人来人往的方便办事么?”      沈浣一皱眉,“别乱说,正好碰到一户人家成亲,我们便去流水席上喝了些喜酒……”      阿瑜看着仍旧在回忆昨夜到底干了些什么的沈浣忽然间脸色涨红,美艳容色几乎笑得灿如三月桃花,“喝喜酒?喝个喜酒把我们沈大元帅的脸喝成这般□盎然?”      “胡……胡说……”沈浣想起昨夜的女儿红,以及之后的事情,心下立时开始发虚。她竟没想到一坛女儿红竟可以让人本性脱离至此。谁说宿醉以后可以前夜之事尽忘的?她先在恨不得把那人拖出来狠狠打上二百军棍。      阿瑜哪会如此轻易作罢?揪着沈浣催道:“快给姑奶奶老老实实的交代清楚了,你们两人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沈浣一想起昨夜自己所做作为,几乎想将自己挖个坑埋掉算了,听得阿瑜逼问,抿紧了唇抵死不说。      阿瑜妙目一转,“嗯?不说?哼!我去问俞二侠,看他说不说!”说着起身扭头便要出帐。      阿瑜的火辣性子,沈浣再是清楚不过,她要是不说,阿瑜绝对能说到做到,于是赶紧伸手一拉阿瑜,“我们后来……后来去看了看那新嫁娘……”      阿瑜反应何等灵敏,娇笑之声愈发妩媚,“新嫁娘?三更半夜去看新嫁娘?我说,你们不会是跑到人家洞房窗下去偷窥吧?”      沈浣倒吸了一口气。她亦是实在不愿意相信这等事情是她做下的,而且还强行拉着俞莲舟。      阿瑜只一看沈浣脸色,立时便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和心中几乎同时如亮的灼人,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沈浣,“啧啧啧,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你和俞二侠一个个平日里如此正派,倒还又这等喜好?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早知道几杯黄汤就能让你这般大胆,姑奶奶我一早灌醉你们这两只,关在一起落锁完事!”      “阿、阿瑜,你你你你……”沈浣被阿瑜几句话差点呛死,一张脸憋得通红,指着阿瑜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嘁!”,阿瑜白了她一眼,一把扇开她指着自己的手指,“指什么指?你们跑去听人家洞房窗根之后,啧啧,又被人抱回来,沈元帅,嗯哼,你们都做什么了?”说着神色暧昧异常的上下打量沈浣。      沈浣一口气半天才缓过来,听得阿瑜逼问,“做了什么?喝了些酒……然后……然后我喝得有些多了,就、就唱曲来着……”      “呦呵!”阿瑜禁不住喜上眉梢,一拍沈浣,“真是出息了!这连唱曲儿都会了!来来,说说唱的是哪一出?这唱的是《拜月亭》呢?还是《西厢记》?这是客店成亲的段子还是草桥店梦崔莺莺?”      沈浣支支吾吾半晌,“是……是……是《曹操夜走陈仓路》……”      “什么?!”阿瑜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和心上人跑到人家洞房窗下听窗根,居然给老娘唱‘我则待一心扶立汉华夷’?!”      “我、我……”沈浣一手捂脸,结结巴巴,实在是觉得这番将脸丢得透了。      阿瑜没好气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估计你除了这个,也不会其它曲儿了!不说这个,之后呢?”      “之后……之后怕吵到人家,就去了东城楼。”      “东城楼?再然后?”      “再然后?”沈浣揉了揉额角,“然后我喝得实在太多,说了会儿话,便似睡着了……”      “睡着了?!”阿瑜乌黑眸子瞪得溜圆,“再然后?”      沈浣眨了眨眼,叹气道:“那里还敢再有然后?再然后就是醒了看见你。”      话语至此,阿瑜腾楞一下站了起来,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一直纤纤素指指着沈浣鼻子,气得脸色竟是发青,“你你你,你竟然给我睡着了?!”      沈浣见得阿瑜动气,无辜的咧了咧嘴,“这……幸好睡着了吧?”若是再折腾下去,还不知自己能做出多少出格的丢脸事情来。      阿瑜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看着沈浣,脸色由青变紫,由紫变黑,一只素指气得哆嗦,“你、你、你!你这不可雕的朽木!糊不上墙的烂泥!你你!呸,姑奶奶刚夸你总算有点本事出息,你居然给我睡着了!你这、你这!你这蠢到姥姥家的榆木疙瘩!你……你!气死老娘了!”说着一甩手,撒气一般猛地将方才装着醒酒汤的空碗往地上扔去,怒气冲冲的转身而去。      仍旧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沈浣一个翻手险险借住那碗,连忙去拉她,“阿瑜你去哪?”      阿瑜“啪”的一下拍开她拉着自己的手,横眉竖目怒道:“出去!离你远点!免得被你这废物气死!”      --      仍旧在懊悔自己喝得太多酒后失态的沈浣实在是没能明白阿瑜缘何忽然间由言笑晏晏瞬间气得满面乌黑,只觉得阿瑜的脾气这些日子实在是愈发来得快了些,连忙穿了长衫追出去。刚一出帐,便眼前光芒微亮,一阵寒气迎面扑来。原来她睡了这许多时候,帐外竟然下起鹅毛大雪来,漫天漫地纷纷扬扬,将整个行营甚至汝阳城都埋覆在三五寸许的冰雪之下。一夜之间,这雪竟已然积了如此之厚。沈浣想起阿瑜气得出去的时候,连外袍都没穿,不由得担心,连忙取了她落在帐中的裘袍去追她。谁承想未能走出太远,便见得俞莲舟远远由客帐往这边走来。      立时间,沈浣想起昨夜情景和自己做下的“好事”,几乎立时间有些无措起来,竟是有些不敢看他。      俞莲舟见了沈浣,却是上得前来,“沈兄弟,酒可醒了?”      沈浣低了头,深吸口气全力掩去涨红脸色,小声道:“醒了。俞二侠……昨日、昨日我喝得多了些,有些失态,实在是对你不住。”      俞莲舟只摇了摇头,“无妨,沈兄弟不用放在心上。只是酒能伤身,沈兄弟以后莫要喝得太多。”      便是俞莲舟不说,沈浣已然悔得咬牙切齿,“我、我知道。”      俞莲舟看了沈浣样子,忽地补了一句,“偶尔喝些倒也无妨,有人在侧便好。”      沈浣实在不敢在回想昨夜之事,深吸一口气连忙带开话题,“俞二侠这是要去何处?”      俞莲舟却道:“正要去寻你。”      沈浣听他此言,不由得抬头,“寻我?俞二侠可有事?”      俞莲舟点了点头,“我是来告辞的。”      沈浣一怔,看向俞莲舟。      “前日我收到武当送来的书信。四弟在信中说大都并未有五弟踪迹,打算南下往江西路去寻,年后便要动身。这大半年三弟五弟之事实在令师父担忧伤怀,我们师兄弟几人打算年节在山上陪师父过个年,年后便去江西路一行。”      沈浣愣愣的听完俞莲舟所言,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知道俞莲舟只是在义军当中暂留,如今刘子青与韩普两人之事皆被处理停当,颍州之围亦已解除,他迟早是要走的,只是她未曾想到这一天竟是来得如此之快,快得她在听到他这一句‘告辞’的时候,竟是心中一颤,开不了口。      俞莲舟见得沈浣忽然低头,开口唤道,“沈兄弟?沈兄弟?”      沈浣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盯着地上的雪,集中心神去按捺下心头那种一股接着一股不可抑制般窜起的涩意,也不知过得多久,终于觉得那强烈而莫名的涩意被自己强行压制下去,深吸口气,唇角微微上挑,声音却是极轻,仿似怕惊破了什么一般,“俞二侠打算何时动身?”      “转眼便是年节,今日便得动身。”      沈浣再次一怔,未尝想到竟是如此之急。刚想说‘天候大雪,待雪停再走’的她微微闭眼,微微握拳,警告自己绝不可以如此放纵自己。她于沈竹、于萧策、于颍州军,有着千金之诺。      她抬起头,看着俞莲舟沉静双目,微微笑了起来,“俞二侠可否稍待再行启程?且容我处理些军务再行相送。”      俞莲舟看着她唇边笑容,点了点头,“好。”      --      风雪愈发急了。北风卷着偌大的雪花纷纷扬扬漫洒下来,遮覆了中州千里沃野。颍州行营南面,两行足迹延伸而去,足迹尽头沈浣与俞莲舟并肩而行。两人皆不是话多之人,这半年一路行来,常常均是谁也不说一句,宁静却又不显沉闷,两人似乎也都极是喜欢这种安静的相处。只是如今沈浣却一路都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十里长亭,终有一别。而沈浣这一送,便送到了三十里外的十里坡上。俞莲舟看了看越发急起来的风雪,转过身同沈浣道:“沈兄弟,风大雪紧,莫要再往前送了。”说着相沈浣指了指后面牵着马,远远坠着不敢上前打扰的士卒道:“再冷些,部下也受不了了。”      沈浣轻轻抬头,看向俞莲舟,静默片刻,轻声道:“俞二侠,今此一别,难知再聚时日,天涯海角,千万珍重。”      俞莲舟点了点头,拍了拍沈浣肩头,“颍州带兵辛苦,你是一军主帅,更要小心,莫要轻易涉险。若有事务,可着人送信上武当山。”      沈浣眉眼微微一亮,“嗯!”      俞莲舟向沈浣一抱拳,“珍重。”见得沈浣向他回礼,竟是难得的向她微微笑了笑,随即转身而去,沿着风雪往南而去。      十里坡上,沈浣看着俞莲舟风雪之中背影,静默良久,半晌由袖中取出短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那笛音清越,却又带了几分不曾有过的低回婉转,幽幽而起,却又异常清晰,划破风雪,传入远行之人耳中。      来时旧里谁人在,别后沧波路几迷。      信州道上二人十载久别,一昔相逢,卖唱的小姑娘婉婉而唱的便是这一曲。      信水还剑,百泉夜谈,这一曲俞莲舟已听过多次。      如今又是作别,风雪相送,沈浣的低声穿过风雪遥遥送来,俞莲舟心有所感,转头望去,但见沈浣一身戎装,凝立身影渐渐模糊于风雪之中。他不由回身,尽管知道沈浣难以看见,仍旧向沈浣抱了抱拳。只愿无论十年二十年,亦或是更久,这一身戎装威震沙场的孩子能够长久安好。      风雪愈发大了,掩去了笛声与视线。俞莲舟不再耽误,转身策马而行,刚行得片刻,忽听得身后马蹄声急速而来。俞莲舟一回身,却见得一名斥候装扮的士卒正向自己奔来。      俞莲舟微讶,只见那斥候追上自己,翻身下马,躬身一礼,双手递上一样事物与他。俞莲舟一看,却正是沈浣那不曾离身的竹笛。      “俞二侠,元帅命小的将此物交与您。并要小的带两句话。”      “什么话?”      “元帅说:‘世事多离乱,烽烟做良辰。此物相以赠,四海亦可念故人。’ ”      俞莲舟接过那竹笛,但觉触手润腻,其上仍旧些许沈浣刚刚吹奏时留下的余温。      他微微点头,将那跟了沈浣多年的竹笛贴身收好,沉声道:“烦劳转告你们元帅,俞二记下了。”      --      俞莲舟一袭青衫背影愈行愈远,渐渐隐没在这一天一地纷纷扬扬的冰雪里,连足迹,也很快被这鹅毛大雪覆盖湮没,再无踪影。      这大半年来的一场意外相遇,于沈浣仍犹如一场幻梦,便在此时,悉数化作旧事,只能相忆。      自此以后,千里故人稀,再有谁能会得平生意?      沈浣独立十里坡头,极目远望,但觉苍茫天地间,渺渺无际,一颗心仿似缥缈孤鸿,故人故园皆不可期,又何谈那一缕埋于心底的相思之意?      她尚欠沈竹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尚欠自己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尚欠她身后十万将士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往这世间这故园之途,她已走了十年,更不知还将要走上多少载。可是纵是迢递千里,她也必然要走下去。而这路上,那面由浓墨遒劲的古隶所书写着一个“沈”字的青龙将旗之下,横枪跃马的人,不能是女子、也绝不会是女子。这面将旗既然是俞莲舟亲手替她挂上去的,那么她今后十几年、几十年持枪而立转战沙场,只要她这主帅不亡,这青龙牙旗便不倒,这青龙将牙旗不倒,她便能当做他在身边。她是沈家的长子,雁留的传人,颍州军的主帅,于这心底的一袭思念,她不求更多,也无须更多。染血黄沙之上,她只要有这一面由他亲手挂上的青龙牙旗就够了。      沈浣转过身,十里坡下,是千帐灯火,影影绰绰,士卒们训练的金戈交鸣之声隐隐传来。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过去多年,她日日枕着入睡,今后的许多年,她也必将夜夜梦里相闻。      “报——将军!”一个士卒顶风冒雪的一路小跑而来。      “讲。”      “禀将军,方才项城探马来报,项城北面元虏营地有所异动,三日来接连增兵近五千余名。”      沈浣点头,沉声道:“知道了。回去知会各营校尉将军,半刻钟后,点卯升帐。”      “是!”那士卒得了命令不敢耽搁,一路疾奔而去了。      沈浣抬头北望,坡下行营里,中军大旗在寒风朔雪中烈烈作响,再往北方,那风雪所来之处,会是今后十数年间无数儿郎血染黄沙甚至埋骨荒野之地,包括狄行,包括罗鸿,包括萧策,也包括她。      沈浣凝立片刻,终究重重拂袖一挥,无数柔肠情丝仿佛悉数被这一挥挥入身后风雪之中,漫天舞动纠结的随风南远,独留沈浣一人,再不回头逆着风雪往中军行营而去。沈浣的身后,一行足迹深刻沉稳,随即顷刻间亦被覆盖湮没,一如方才俞莲舟的行迹。      十里坡上,绝迹归鸿,唯余雪落万千重。      【上卷完】    第五十一章 雁宿少州潜水流   至元五年秋末,宿州。      路遥看看正当午的日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瘪瘪的肚子,如愿以偿的听到“咕噜”一声叫唤。她撇了撇嘴,再一次诅咒那偷了自己荷包的小贼。此时汴梁淮安两路一带因为战乱民生凋敝,她由关外一路南下行医,就在前日路过归德府之时,由于义诊之处鱼龙混杂,自己太过专注诊脉而被不知何处的小贼扒走了荷包。等到发现,还能哪里再去找人?偏生秋翎庄的信物却又同在那荷包里,路遥便是想去附近秋翎庄挪借,也无有凭证。于是一时之间,她这秋翎庄堂堂的半个主人,竟也面临着无米下锅饿肚子的问题。      她身后背着足有她一半身高的大包,其中却悉数皆是些医用药材器具,没有一样能填饱肚子的,当然就算能填得饱,她也决计舍不得。她歇了口气,喝了些水,抬眼望去,但见宿州城便在眼前,心下微喜。这种窘境以前也并非未曾有过,旦得到了大些的城镇寻家医馆坐堂诊上几日病,养活自己挣口饭吃还是不成问题的。当然,若是碰上哪个大户人家有钱的生得些病,小赚一笔也容易得很。      宿州城最大的医馆名曰慈茗堂,在城中最热闹的兰陵街上。路遥几乎都不需要问路,一路闻着药味就寻将过去。但见一座轩敞药堂,左边是密密麻麻的三排药柜,右边则是大夫坐堂诊脉之处。其间人来人往,生意不错。路遥刚一进得堂内,便有伙计上来招呼,“姑娘,你是来看诊呢还是来抓药?”      “不看诊也不抓药,你们掌柜的在么?我有事请见于他。”路遥扫了一眼大堂,开口问道。      伙计一愣,禁不住上下打量眼前这姑娘。姑娘家家的背着这么个奇怪的大包袱就已是少见,加上开口便要见掌柜的,不由让伙计讶异。然则见这姑娘眉清目秀,实在也不像是上门生事的。伙计看不准路遥来路,不敢怠慢,一溜小跑进得后堂请来了掌柜的。      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先生,身体有些发福,一路跟伙计出来些微带喘,见到了厅堂正中站着伙计所说的奇怪的小姑娘,不禁白了伙计一眼,暗道哪里来得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还劳烦他亲自跑出来一趟。      “小丫头,你找老夫何事?”掌柜瞥了路遥一眼,胖胖的身子走到正堂边的椅子上坐下。      路遥眨眨眼睛,“在下姓路,自幼习医,乃是大夫。途经贵地,听闻您这慈茗堂甚是有名,欲借您半席之地,行医看诊数日。所得诊费,五分交与医馆,五分自留,您看您可有兴趣?”对着个老先生一翻文文绉绉的话说下来,路遥自己都觉得饶舌。然则人在屋檐下,总要客气一些。      那掌柜还没听完路遥所言,险些一口将茶喷出,讶异的上下打量路遥,不过片刻,不屑的一瞥嘴,“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口气竟这般大?自幼习医?这医道博大精深,是你个姑娘家习的明白个什么?”      路遥心中大大得翻了个白眼,自她出道到得如今三年有余,这等以貌取人的老头她实在已经见得太多。从普济医会到山野药店,几乎所有人在看到她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最先都是如此反应。她气性也是不小,最讨厌别人将她当作小丫头般不屑,只是如今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便是腹诽这斜眼看人的掌柜半天,也只得耐下气性道:“掌柜的,您又何不试上一试?行与不行,您左右也没什么损失不是?若是行了,您不还能分上五成诊费?”      谁承想那掌柜的极是不给路遥面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去去,老夫没时间陪你在这里胡闹,小丫头片子赶紧回家,”说着竟也不待路遥再说,起身便走,同伙计道:“轰出去轰出去,下回再有这种来撒癔症的,一律轰出去!”      于是理所当然的,路神医生平第一次遭受到了被轰出医馆药堂的待遇。      气得脸颊圆鼓鼓的她叉着腰瞪着门口那慈茗堂三个字的牌匾咬牙切齿,一跺脚转身,蓦然看到慈茗堂街对面恰巧是个卦摊儿,桌上摆着卦筹纸笔,桌旁插着个打着无数补丁的帷幡,帷幡上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桌后坐着个算卦先生,一身长袍估计已有月余未洗,打着的补丁实在不比那帷幡少。这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却也没有半个身影停下找他算卦测字儿。路遥上下打量了那算卦先生片刻,眉眼一转计上心来,回头冲那慈茗堂一吐舌头,拍拍包袱朝那卦摊儿走去。      --      阿瑜是头一次独自骑照雪乌龙。      照雪乌龙乃是关外万里难求的名驹,自打沈浣两年前带回颍州,便异常爱惜。此马亦是极通人性,知道沈浣待它甚好,沙场之上神骏勇健异常,沈浣得此马便是如虎添翼一般。然则这照雪乌龙从来却都看阿瑜不顺眼。每每见了阿瑜,都仿似不屑得一吐气,调转了身拿屁股对着她,更不用说让她骑乘。曾经沈浣不过是带了阿瑜共乘一骑一次,这马便老大的不高兴,又是尥蹶子又是喷鼻子。      阿瑜才懒得跟它一个畜生计较,到是沈浣每每看着这两个大眼瞪小眼,总是禁不住发笑。      然则今日,阿瑜不仅骑了这照雪乌龙,照雪乌龙竟是似也知道事出紧急,难得的听她的话,半点没撒脾气,一路疾奔入颍州军驻地外的宿州城。闹市策马,本是极易踩踏撞人,加上阿瑜的马术实在上不了台面。但今次这照雪乌龙却是反应异常灵敏,辗转腾挪闪避过一路上无数行人和摊位,急奔兰陵街慈茗堂而去。      路遥仿佛是成心与慈茗堂作对一般,这厢已经在兰陵街上慈茗堂对面义诊了两个时辰。原本摆着卦筹纸笔的卦摊上上现在放着诊脉用得脉枕,开方用得纸笔,而身后那个满是补丁的帷幡被翻了过来,上面写着:义诊:午时以前不收诊费,午时以后每人十文。而此时正当午时,义诊摊子前已经围得里外三层,队伍排得更是到了街角。      照雪乌龙由于人群实在太多,不得不停了下来。阿瑜原本极是急迫,一张俏脸皆是急赶得满额皆是汗水,娇喘不已。见得慈茗堂前堵了这许多人,不由皱眉,准备下马挤过人群进慈茗堂抓药。然而就在翻身下马的一瞬间,眼角忽然瞥见那破破烂烂的帷幡,低头一看,正中正在诊脉的竟是名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不由得心中一动。强自奈下性子,拉住旁边正排着队的一个人问道:“婶子,你们这是看大夫?怎么这么多人?”      那大婶看了一眼阿瑜,见得其眉目妖娆衣着艳丽,实在不似好人家的姑娘媳妇,便有些不屑,翻了她一眼,退开一步不理。到是后面一个年轻汉子极是热络的凑上来,笑着同阿瑜道:“可不是看大夫?今儿早上也不知道哪来这么个小姑娘,说是给看病,晌午之前不收钱,晌午之后不论病症就收十文。本来我们还觉得这么个小丫头看诊不靠谱,谁承想东街大牛那落下三年的喘症吃了这么久药都没治好,这小姑娘几针下去,咳出一大口血,立时就见好。还有北门外的王老爹,腿脚疼了这么些年不利落,小姑娘还是几针,没一会便不疼了。这不四周街坊邻居有听了的,有点毛病的就都赶紧来了。怎么?妹子你也要瞧病?”      阿瑜听了,纵然焦急,却也美目大亮,不由动了主意。然则她时间紧迫,看看这不知道要排到几时的队,双目一转,计上心来。深吸一口气,转瞬之间酝酿好情绪,在诸人抗议声中挤开排队的人,当着无数人的面一跺脚,几步冲上前去,“呜啦”一声,拉着路遥大哭起来,“我说小妹呀,嫂子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嘤嘤嘤嘤,你没事可就太好啦!你是不、不知道,你这一走就是半年啊,我和你哥可都要急死了!呜呜呜,你、你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任性呢?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啊?你不满意你大哥给你说的亲事,就直接说呀,你哥还能绑你上花轿不成?嘤嘤嘤嘤……何必、何必做这种出走之事呢……”      本来正给一个老妇切脉切到一半的路遥忽地被不知打那里冲出来的阿瑜猛然拉住,不禁吓了一跳。只见眼前一个极是美丽动人的大姑娘哭得雨带梨花一般,声声字字情真意切,哀戚之音仿如泣血。路遥瞪大了眼睛,抽一下自己被她拉住的手,对方不松。稍用点力再一抽,对方还是不松。路遥一甩,这回对方不紧不松,翻到一把抱住她胳膊,仿似怕她跑了一般。      见得周围之人几乎都已在惊讶之后进入看戏的状态,路遥哭笑不得的皱了皱鼻子,试探道,“这位……这位姐姐,你……你认错人了吧?”      谁知这一句话顿时让阿瑜哭声更加大了些,“呜呜呜……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你爹娘去的早,自打我一过门,长嫂如母,你哥活计又忙,我辛辛苦苦将你带大,你不能因为不喜你哥给你定的亲事,就离家出走,还连……呜呜呜,还连我这个嫂子都不认了啊!”      路遥被她哭得头皮发麻,却听得此时周边人已经议论开来,从窃窃私语片刻间演发到高声劝诫。      “哎呀我说小大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再怎么着也不能不认兄嫂不是?”   “丫头啊,不满亲事就直说么!这般一跑出来就是半年,不是担心死个人!”   “姑娘家家的,该嫁就得嫁,可不能仗着医书高明些就这般任性啊!”   “俺就说一个姑娘家怎么抛头露面的给人诊病,原来竟是跑出来的!”      阿瑜心中一喜,脸上表情更加哀戚,一把抱住路遥,“呜呜呜,你哥这半年担心你都担心得病了,你嫂子我一个人里外上下得操持,你这丫头却连个信儿也不说捎回来,这不成心让我们过不了这日子了么!快点跟嫂子回去,你哥这身子可是禁不住你这般吓啦!”说着一把拉起路遥,便往照雪乌龙那边走。而原本围得里外三层得人群见得路遥此时竟是也不再出言反驳,伸手抱了自己行套任阿瑜拉着,便以为她亦是承认了阿瑜所言,是以竟无人敢拦,自发让出条道儿来。      阿瑜翻身上马,一把把路遥拉在身前,口中一声娇叱,策马直出南门而去。      --      路遥本是被阿瑜弄得莫名其妙,然则越看越觉得这事有些新鲜,加之方才阿瑜一拉之下,发现她并无武功,便也大了胆子,好奇心立长,忽地动了玩的心思,想要看看这个死扒住自己呜呜大哭的美艳姑娘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阿瑜此时却是另一番考量,琢磨着这姑娘虽然看上去医术不错,然则不知底细,若是让她知晓了不该知晓之事便是不好。眼睛一转,抄起腰际沈浣交给她平日里备着防身的匕首,带着鞘便猛力向路遥后颈砸去,打算将人打晕了蒙上眼睛再行带走。谁承想这一下子还没等砍到路遥后颈上,便觉得自己手腕一紧,竟是被头也不回的路遥牢牢握住,仿如铁箍一般,捏得她痛得要死。随即便觉得半边身子一麻,竟是再也难以动弹。      坐在前面得路遥夺下阿瑜匕首,点了她穴道,笑嘻嘻得回身看着阿瑜,玩弄着手中得匕首,“我说嫂子啊,这般对待小姑子,被我哥知道了,可不好吧?”      阿瑜没想到这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小丫头竟也是个会功夫的,不由心中暗骂一句自己真是一时看走了眼,嘴上却是不弱:“哼哼,你哥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你这小丫头还不是捏在我手里?”      路遥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上下打量阿瑜,一双大眼水灵灵的在阿瑜身上转来转去。阿瑜忽地妖娆妩媚地一笑,“怎么,没见过碰瓷打劫的?”      路遥双眉高挑,笑道:“劫匪到是碰上过不少,但你这般漂亮的,还真是头一回。”她指了指阿瑜这一身精致的衣衫,头上的翠玉金钗和腕子上的点翠荷花镯,又晃了晃自己瘪瘪的荷包,道,“这劫财呢,我劫你差不多。”说着又打量了打量阿瑜玲珑有致的身材和妩媚眉眼,扭了扭自己瘦瘦小小的身子,叹了口气道,“这劫色呢,还是我劫你差不多。”正说到一半,忽见得对面之人唇角一笑变得异常诡异,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她口中一声尖利口哨,两人所骑的白马猛地一跃,力道之大竟将措手不及的她生生甩脱马背。路遥一瞬间虽然来不及翻腾,却是不示弱的一把拽起被她点了穴道的阿瑜,于是噗通一声,两个姑娘同时跌下马来,摔得灰头土脸。      “死丫头!”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两人同时瞪着对方骂出一句。看着对方狼狈莫样,不由都是一怔,随即同时大笑出来。      路遥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一把拉起阿瑜,点开她穴道:“说吧,绑了本姑娘到底想干嘛?要本姑娘给人治病?”她并不认得阿瑜,看上去她绑个人的手法也实在不怎么老道利落,似乎又是看了她在城中诊病行医才起了绑人的心思,细细想来,多半便与此有关。      阿瑜见路遥聪明得十分上道,微一皱眉,点了点头,“是治病。性命攸关,急得很。”      路遥一挑眉,却听阿瑜道:“不过此事事关重大,我带你去见人之前,你须得立个重誓,无论你能否医治,都决计不能对第三个人提起此人身份,否则必然不得善终。”      路遥咧了咧嘴,听得阿瑜说的郑重,脸上神情却是焦急担忧,医者天性,便不由得点了点头,“放心,治不治得了另说,我们这行的原本没有病人点头就不能随意与旁人透露病人身份与病情。”      阿瑜却摇了摇头,“你若不立誓,我决计不能带你去见人。”      路遥叹了口气:“唉,这年头,都是大夫求着上门诊病了。好吧,我立便是。”    第五十二章 桃花潭水深千尺   沈浣受伤多为皮外伤,很少受重伤。然则一旦重伤,便棘手的很。只因无论她还是阿瑜皆是不敢声张,更不敢请军医来看,莫说处理伤口,便是切一切脉,也能轻易看破沈浣身份。故而只能以成药内服外敷,是以这些年来一来二去,阿瑜倒练成了一手处理外伤的好手艺。这次若非情势实在危险,阿瑜也决计不会“绑”了路遥回来。眼下路遥切脉不过片刻,先是惊讶的看了昏迷的沈浣和焦急的阿瑜各一眼,随即便恢复了淡定,不慌不忙的解开沈浣衣物检视她小腹伤口,阿瑜不禁暗自庆幸这回怕是真的请对了人。      路遥没空理阿瑜在想什么,沉着一张俏脸处理完沈浣的伤口,问阿瑜道:“她小腹上这道刀伤有多少年了?”      “这……差不多六年了。”      “六年之中复发过三次?”      阿瑜听了连忙点头,“对,此次已是第四次了。”      路遥一张俏脸已然黑中带青,哼了一声,转身去拾掇自己的工具,大包小包瓶瓶罐罐一样样往回收。阿瑜颇是忐忑的问道:“丫头,她伤势如何?”      路遥柳眉倒竖,瞪了阿瑜一眼,“早没救了!”      阿瑜杏眸立时瞪大,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几乎就要出来,却听路遥没好气的说出后半句,“要不是碰到我!”      这一句话足足令阿瑜半晌才反应过来,只感觉一颗心瞬间被攥紧又瞬间被放开,眼中仍自泛酸,不由怒道:“你这死丫头!”      路遥翻了翻眼睛,指了指仍在昏迷的沈浣道:“这等伤口当初便没护理得当,如今崩裂已是第四次,她都不看大夫,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说着想起了前段时间在凉州城救治的那个同样是不要命的江湖人,不禁咬牙切齿道:“姑奶奶明天我就打个招牌,不是说有个不错的胡大夫叫见死不救么?姑奶奶我就叫找死不救!像你们这种一个两个成心不要命的,姑奶奶我一律不救!简直是……”      正说至此,忽听得阿瑜声音极是愉悦的唤道:“你醒了?!”      路遥回头看去,却见床上方才仍在昏迷之人此时已然转醒,看着自己半晌,不由皱了眉,看向阿瑜声音沙哑道:“阿瑜,这位是?”      阿瑜连忙上前将她按在床上不让她起来,拿了杯水一点点喂她喝下去,“找回来的大夫。你这次伤口崩裂的实在太厉害,我怎么都止不住血,又不敢去找军医,进了宿州城看见这死丫头在支了个摊子在行医,听人说是医术不错,就带了来。”      路遥双手一抱胸,补充道:“不是‘带’,明明是‘绑’吧!嗯,我的‘嫂子’?”      沈浣叹了口气,轻声安慰阿瑜道:“担心了吧?我没事。”      阿瑜柳眉倒竖,“没事没事!你就会说这句话!你一进帐子话都没说一句噗通就倒在地下,战甲下面全是血,那时候你怎么不起来告诉我你没事?!”      沈浣抿了抿唇,明智地知道此时绝对不能与她辩驳,是以扭头看向一旁的路遥,轻声道:“这位……姑娘……”      话未说完,却被路遥一抬手止住,“第一,你可以叫我路遥或者路大夫。第二,你放心,今日所见,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我这‘嫂子’已经让我立过誓,若是说了便不得好死。第三,你没事个屁!”说着冲她摇了摇手,“给你们两个一炷香时间赶紧腻味完了,你这伤口麻烦的紧,还没处理完全呢!”      沈浣看着身前这个显然不比阿瑜好对付的小姑娘,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路大夫,你是不是金陵人?”      路遥不由得一愣,“你怎么知道?”      沈浣脸色犹自苍白,却会心笑道:“你那用来捣药的玉佩,可还没碎吧?”      --      颍州军行营大帐。      狄行与戴思秦方吩咐下去西南蒙城驻防事务,便听得有斥候一路疾奔而来,“报——”      “说。”戴思秦一展扇子。      “秉狄将军,戴中军,元虏今晨由徐州出兵一万,沿河顺流而下往邳州方向而去。张偏将命小的前来请示元帅,是否拦截?”      狄行与戴思秦对视一眼,皆不答话。阿瑜方才由沈浣帐内递出消息,沈浣疗伤正紧,任何人决计不得打扰。      戴思秦皱了眉,一柄折扇带起衣袖,片刻道:“元帅此时无暇分_身,你先下去,待元帅出帐再行定夺。”      “可……”那斥候一抹脸,其上皆是风尘之色,显然一路之上赶得甚急,“中军,张将军那头……”      狄行此时示意他闭嘴,侧头同戴思秦道:“军情如火耽误不得。邳州原本李二一部兵力散乱,若不拦截,元军必下其城。元军如今已得徐州,若得邳州,沿江而下势必取得桃园。届时我军定得三面迎敌。眼下元帅若在,必命人阻截元军于水上。”      戴思秦道:“元帅如今尚未清醒,总得等其醒来再行调兵。”      狄行却摇了摇头,“无论元帅清醒与否,御敌之策不能或变。”说着同那斥候道:“你去回禀张将军,今日日落之前,罗校尉会带军五千前去支援于他,命他务必拒元军于邳州以西。”言罢唤来帐前士卒,“你去西北行营请贺楼周三位将军前来议事。”      那帐前卒刚领命而去,便见得有一斥候一路而来,“报——狄将军,营前来了一个女子,请见元帅说是有信转交。”      “哦?可有去报之阿瑜姑娘?”      “还未来得及。”      “速去!”话音刚落,狄行一顿,起身道,“算了,我亲自去。”      --      阿瑜跟了沈浣已有近五年时光。若论见识,金戈铁马血染黄沙皆是见识过,若论胆色,刀起头落一枪穿喉亦是从来不惧,只是方才眼见着锋利尖刃一点点割去沈浣崩裂的旧伤之上坏死肌理,她坐在床边握着仍旧在兀自沉睡的沈浣的手,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白皙额角津津皆是冷汗。如今见的沈浣醒来,心中不由大喜,“总算是醒了!你再不醒,我怕是便要去找狄行了。”      沈浣尚未答话,却见得路遥大大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起身做到自己床畔,抬手按向自己手腕,闭目切脉。片刻间她睁开眼睛,向自己和阿瑜笑道:“看吧,我就说了,除了这伤,她壮得跟头牛似的,你偏不信,噼里啪啦的掉泪,多浪费。”      阿瑜狠狠翻了路遥一眼,“你这死丫头!谁噼里啪啦的掉泪了?”      路遥吐了吐舌头,笑道:“反正不是我!”说着同沈浣道:“该吃该敷的药都吩咐给我‘嫂子’了,元帅你尽管休息。至于诊费与药费是五两一钱银子,给你取个整算五两好了。咱现下累得难受,得先去休息一下。等会劳烦您派人送过来吧。”言罢挥了挥手扬长而去,刚走出帐外,一回身掀开帐子帘,向沈浣龇牙道:“元帅大人你最好莫要下床,否则我保证你三个月内都只能平躺着过了!”      沈浣看着路遥离去背影,忽地想起了什么,挣扎起身,被一旁阿瑜按住,瞪眼道:“你又折腾什么?你再动我就把那凶巴巴的死丫头拉回来教训你,她可比我凶多了!为了你这伤被耽误,我已经被她数落了几个时辰了!”      沈浣听着阿瑜一边警告,一边同她告状,无奈好笑,轻声道:“这段时间可有军情禀报上来?”      “你这家伙……”,阿瑜一双瞪着她的眼睛立时张得更大,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不问就不是沈浣了!有,狄行已经在帐外等了个把时辰了。”      沈浣一挑眉,阿瑜没好气的撇撇嘴,扶着她坐了起来,替她掩好衣衫,掀了帘子带了狄行进来。      “见过元帅!”狄行躬身一礼,起身见得沈浣脸色仍旧苍白,不由关心道:“元帅,您身体?……”      沈浣摇了摇头,“无有大碍。”      “您是三军主帅,万望保重!”      “这次追击答失八鲁,是我草率了。不承想苏赫巴鲁死后,元军中竟又出了如此悍勇战将。阿瑜说你已在帐外侯了许久,可是有军情禀报?”      狄行不敢耽搁,当即道:“午时有斥候前来禀报,元军昨夜今晨出兵一万,出徐州城东,沿江往邳州而去。张将军派人前来请示元帅是否阻截?”      “截!火速知会他,无论如何要在邳州城西拦住元军!”,沈浣一皱眉,几乎立刻道,“把罗鸿给我叫来!”      狄行单膝一跪,“元帅,属下已命罗鸿领军五千前去支援张偏将。属下越权,还请元帅责罚!”      沈浣听至此,脸色一缓,道:“不,做得好。颍州军不能因我一人之病而耽误全军军情。以后若再有此等事情,着你和戴中军主持中军议事,决计不可耽误军情。”      狄行一愣,未尝想到沈浣竟将军权这般相授,“元帅……”      沈浣摇了摇头,“你无需多言。沙场之上变幻莫测,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个三长两短。这般也只是以防万一。你去令佟校尉再多带五千兵马作为后援,由桃园往西,接应他二人。 还有,你立即传令下去,点齐三千精兵,一个时辰后随我北线巡防。”      “元帅不可!”狄行单膝一跪,“元帅身体欠安,当得保重才是!”      沈浣皱眉道:“我已两日未曾巡防,方才听阿瑜说思秦这两日在行营外接连增加两次防守兵力,可是?”      狄行哑然。沈浣的意思他明白。主帅不出,防御兵力骤增,以敌军主帅脱脱的老谋深算,如何猜不出若非颍州军内部出事,便是主帅沈浣与答失八鲁对阵受伤。沈浣此举,只为镇住敌军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他是颍州军战将,于公他无从可劝,然则念头一转,开口道:“元帅,峨嵋纪姑娘来访。”      沈浣双眸一亮。纪晓芙是元帅的座上宾,这事颍州军中稍有眼色的将士均是知晓的。每逢纪晓芙来此,元帅便是再忙也会抽出大段时间与其相聚。狄行暗自盼着沈浣能为了会纪晓芙多在床上休息半日。      然则沈浣双眸之中明亮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掩去,同狄行道:“吩咐下去款待纪姑娘,待我巡防回来再请她来我帐内。”      狄行一噎,只得看向沈浣床边的阿瑜,盼她能说上两句。      阿瑜看得狄行目光,无奈的向他摇了摇头。她若是能拦得住她,两个人也不会因为这犯了又犯的旧伤被路遥数落得体无完肤。她默默转身取来沈浣战甲,小心翼翼的避过伤口替她换上。一旁狄行见得阿瑜都已不再试图劝阻住她,凝立半晌,看着阿瑜帮沈浣穿戴战甲披挂,一低头出外点兵去了。      这厢阿瑜替沈浣系好战甲系带,见得沈浣蓦然按住她的手,“阿瑜……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她不善言辞表情,顿了半晌,所有话语只悉数化作这么一句话。      阿瑜却不言语,定定的看着沈浣,声音一反往常妩媚妖艳,轻柔道:“你我之间,如何还说得这些?”她看着沈浣的眼睛晶亮,一眨一眨的,微微低了头,又道:“阿浣,你是元帅,枪头刃血实属寻常,我不求你能和旁人一样安和无忧。可是,我求你,沙场之上,无论伤成何等模样,只要留得一口气回来就好。”       沈浣蓦然抬头,看着眼前的阿瑜双目微闭喉间些微抖动。良久她轻轻点头,“我答应你。”      听得她答应,阿瑜深吸了口气,纤纤素指向外一指帐外那悬着沈浣青龙将旗的高大旗杆,竟是唇角微勾,“你若是忘了方才你说的话,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一头碰死在那柱子上头!”    第五十三章 青鸟可传云外信   沈浣回来的时候,只见营门口翘首而望等待自己归来的,除了往日便在的阿瑜,更多了一个纤细身影,却正是路遥。沈浣尚未得反应,身后将士们却是一个个偷偷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看着这极是新鲜的一幕。      沈浣尚未开口,却只见得阿瑜向自己一挑双眉,一副幸灾乐祸得模样。还没等她弄明白前后,就见路遥展开轻功,一个翻身过了来,到得沈浣马前脚下一点,手里猛力一拽,竟是把没有防备的她拽下马。沈浣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刚刚救了自己一命得大夫动手,更何况一个十六七得小姑娘。于是沈浣身后三千将士极是难得的看到了这一幕:平日里被诸人敬若神祗的元帅大人被个瘦瘦小小却怒气冲天的黄毛丫头拽下马,一把揪掉她头盔,气得竟有些哆嗦,一只素手啪啪两巴掌狠狠打在元帅脑袋上,骂道:“你这找死的家伙,姑娘我一眼没瞭着,你就出去得瑟!”说着一张俏脸气得发青,两眼狠狠瞪着沈浣,“让你得瑟让你得瑟!我告诉你卧床静养你听不懂啊!一个两个都这么大的人了,一眼没看着就穷折腾!要命不要啊!找死不救找死不救!你这种找死的,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沈浣终于见识了阿瑜口中“比自己凶多了”是怎样的凶法,看着小丫头气得脸色乌黑带青,不由苦笑。阿瑜身份是她的随军夫人,私下里再是凶她,三军面前从来都是给足她面子。然则这小大夫对医道的执著程度,她从她当年拿了玉佩作药舂便可见一斑。是以她明白自己要是多说一句,这丫头怕是能在三军面前痛骂自己一顿。只得极是明智的闭口不言,任她怒气冲冲的扯了自己回帐,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三千精兵自行散去。      然则身后三千亲兵铁骑如今却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一个个争相往前看了过来,直到路遥“拖着”沈浣的身影一路进了沈浣帐子,而阿瑜满面笑意妖娆万分悠哉游哉的跟着进了帐子,这群将士才来得及瞪大了双目面面相觑。      郑校尉一摸下巴,贼笑道:“要说咱们元帅,那是什么都好,就是这挑女人的品味是不是实在奇特了些?”      一旁赵校尉一本正经点头道:“这倒是!先是阿瑜姑娘再是这姑娘,各个都辣的呛人。”      新近提上来的齐校尉大笑道:“这有什么奇特的?姑娘还是辣的好,又呛又带劲儿!要我说咱们元帅性子这般沉,就和这种呛辣姑娘一起才好看!”      三个校尉身后一个兵卒却忽然插嘴道:“其实元帅喜欢的,也不止呛辣姑娘吧?看人家纪姑娘,温温柔柔的,元帅不也照样喜欢?”      三个校尉一听,倒是同时点头。却听郑校尉嘿嘿笑道:“这么说来,元帅还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你看这几个姑娘,竟然不打架!”      另一个兵卒却有些糊涂,问道:“打架?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齐校尉一拍那士卒脑袋:“没见识!你见过三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可有不打架的么?我大舅家里光娶了两个,就已经见天掐得鸡飞狗跳的了!”      赵校尉一晒:“你大舅能跟咱们元帅比?要咱说,元帅这叫能者无所不能!咱们颍州军这十三万将士元帅都管得无敢不从,三个女人还能不管的服服帖帖的?”      郑校尉贼笑:“你咋就知道是元帅管着这三个女人服服帖帖的?不是元帅‘被’这三个女人管得服服帖帖的?”      那士卒眨眨眼睛,想想元帅方才被路遥生拖下马的样子,随即点头,表示异常赞同顶头上司的话。      郑校尉掐着嗓子嘤嘤一唱:“这就是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啊啊啊啊……”      一旁士卒一个个捂着嘴不敢笑,却都低了头,肩膀抽搐。      狄行方才看着阿瑜跟着被路遥揪着的沈浣一路进了帐子,这才回头看着身后一队低头偷笑的士卒,脸一板,“南边屯粮营的围栏还只两层,郑校尉,你带着三千人马去再加围一层,以防敌军偷袭劫粮。”      几个人一听脸上同时一跨,刚要说前天不是才修得第二层,然则见得狄行脸色,一个个同时噤声,摸摸鼻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探头探脑的士卒们,踹了凑到身前的士卒一脚,训道:“看什么看!都给老子修营去!”      --      纪晓芙不是第一回来。事实上,颍州军上下将官大多知道元帅对这位纪姑娘可谓是青眼有加。这两年每每她来探访元帅,诸人皆能感受到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元帅心情颇好。纪晓芙方当妙龄,又极是温柔美丽,为那一袭粉裙魂牵梦绕的士卒绝不在少数。只是各个自付无法与元帅相比,撑死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而已。      倒是关于沈浣、阿瑜及纪晓芙之间的各种谣言实在是数不胜数,版本多如牛毛,从纪姑娘横刀夺爱到元帅负心薄幸应有尽有。然则在见到阿瑜一贯的嚣张妖艳得宠如昔,纪晓芙也每每只待一日便走,诸多谣言不约而同的统一为元帅于两位姑娘是一双两好。只是三个当事人皆对其不置可否,不由让所有伸着脖子等着看戏的将士们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失望不已。      帐内,纪晓芙一进来便看着刚刚卸下战甲换上一身长衫的沈浣脸色些微苍白,精神倒是尚好,不由皱了眉,在阿瑜拉给她的椅子上坐了,问道:“小妹听说沈大哥你旧伤复发,可严重?”      沈浣笑道:“没什么,让晓芙妹子担心了。征战沙场,磕磕碰碰都是难免。”      纪晓芙柔声道:“可又是你那旧伤之处?”      阿瑜瞪了沈浣一眼道:“不是那里还能是哪?”      纪晓芙叹道:“沈大哥你便是不为自己,总也需为阿瑜姐姐保重。你看阿瑜姐姐这都瘦了一圈,想必这些日子没少为你操心。”      阿瑜没好气道:“操心?操个什么心?我现在盼着她两腿一蹬赶紧升天,姑奶奶我款款包袱敛了钱财赶紧跑路要紧!”      纪晓芙看着没好气的阿瑜,心知定然是沈浣又不听阿瑜劝阻将其惹恼,是以不由一手掩嘴而笑,“要说阿瑜姐姐这张嘴,可是丝毫不逊于沈大哥你的枪啊!”      沈浣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如今这嘴上凶的已然不止一个,不仅方才那路遥将她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如今连温温柔柔的纪晓芙也会拿她打趣了,不由道:“要说阿瑜这嘴可也能派上大用场,上次攻许昌,祖呈威坚守不战了半月之久,最后可是被阿瑜骂了出来。”      阿瑜翻翻眼睛,啐了一口:“又不是老娘我愿意的。狄行那闷葫芦骂了三天也没骂出个屁来,罗鸿那废物上蹿下跳就那么几句,听得老娘耳朵生茧。不教点有用的,你们还不没完没了了?”      纪晓芙脆声而笑,“此事我倒是听莫七侠说了。”      前次沈浣欲破许昌,狄行为先锋,许昌戍守元军首领祖呈威坚守不出。沈浣着急挥师毫州,不能久持。狄行一个不善言辞的厚道人骂了两天阵也不见效。阿瑜待到第三天狄行阴沉着脸色收兵回营,一把揪了狄行过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一教,一翻骂阵之言听得狄行直瞪双眼。也怪祖呈威倒霉。阿瑜是什么人?混不吝起来那骂人之言句句能将人活活气死。祖呈威在强忍了两天以后,终于被那一句“无种老犬阉宦之后”给激得暴怒,亲自披挂上阵。城门在开的一瞬间,却被蓄势待发了了三天的颍州军冲开,祖呈威本人被贺穹斩落下马。      沈浣听得阿瑜提到莫声谷,终究没忍住,踌躇片刻,开口问道:“令师可好?”      纪晓芙点了点头,起身道:“家师安好。”知她挂心的是什么,纪晓芙言罢很是体贴的续道,“前些时候敝派与武当诸侠同赴赣南,那时武当几位师兄亦是安好。”      “赣南?”沈浣微微侧头,她知道这两年武当为了寻人,可谓跑遍了大江南北,“可有寻到张五侠下落?”      纪晓芙叹了口气,“未有。前段时间有消息传出屠龙刀在赣南现身,我们这才过去,谁不承想竟是假的。不过是有人欲欺世盗名而已。”      沈浣沉默着点点头,却见纪晓芙递过了一封信来:“小妹与武当诸侠在赣南辞别之时,俞二侠得知我路过宿州,便让我给沈大哥带封信。”      沈浣心中一跃,眼角眉梢皆是带上了三分喜色,接过纪晓芙递过来的信,“辛苦晓芙妹子了!”      纪晓芙却道:“该当的。顺路而已,何来辛苦?”      沈浣浅浅而笑,“我是说这两年,总是辛苦晓芙妹子跑腿送信,实在是过意不去。”      纪晓芙一本正经应道:“晓芙乃是钦敬沈大哥为人,更何况武当峨眉渊源深厚,小妹探访姨母常过奉元汴梁两路,左右顺路,替俞二侠带个信也是应当。沈大哥这这般说,可是见外了!”      沈浣听她如此说,便也不在客气,见得沈浣手中反复摩挲那封封好的信件,心知她急于拆阅,便微笑道:“沈大哥,小妹还有些乏,这先去休息了。沈大哥也好生歇息,莫让阿瑜姐姐担心。”      沈浣听了,唤来帐前士卒道:“吩咐下去,晚间在我帐内摆宴,我要同纪姑娘叙旧。”      那士卒领命而去,阿瑜上前拉了纪晓芙的手道:“我送晓芙妹子去客帐,元帅大人你若是敢下床,就莫怪我把对面帐子里那尊凶神恶煞的死丫头请来。”说着也不等沈浣回答,挽了纪晓芙的手便出了帐子。      沈浣目送两人而去,见得阿瑜临去时特意为她落了帐帘,极浅一笑。低头去看手中那信,普普通通的信封之上一行遒劲行书:沈浣亲启。俞莲舟这字迹,她早已看得烂熟于心。这两年来,纪晓芙给她送来每封信信封之上都是这四个字,从字体到笔锋皆没有太多变化,工工整整的写就。所谓信如其人,每封信皆是不长,几句问候叮嘱之语,她却每每读了再读,总是能品出种种回味,端肃沉声嘱咐她的模样恍在眼前。      刚刚褪去战甲的沈浣一身中衣倚坐在床上,帐外传来将士日复一日的操练之声,她轻轻的摸着那张信笺,一遍又一遍的读着。      --      武当山。      张松溪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一路往练武场而去。刚一转过月洞门,便看见练武场上殷梨亭与莫声谷二人刚刚练完剑。莫声谷见得张松溪来,把剑抛给了殷梨亭,拿袖子一抹脸上汗水,“四哥,这么晚才来?”      张松溪道:“刚从三哥那里出来。”      一旁殷梨亭听了,一拍额头:“我便说这一早上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昨夜从赣南回山来到现在还没去看过三哥呢!”说着收好长剑,“我这便去,二哥也在三哥那里吧?”      张松溪却是摇了摇头,“三哥说二哥一早已经去过了,现在人不在他那里。”      莫声谷有些惊讶,“这倒奇了!往日里这等时分二哥早在练武场了,今日怎地这时候还没在?”      张松溪借来殷梨亭长剑,一边道:“刚才听师父院里的道童说,二哥去和师父请辞呢,说是一会儿便要下山。”      莫声谷一听,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下山?你们不是昨日才从赣南回来么?怎地过了一夜便又要下山?”      张松溪道:“我也不甚清楚,方才听三哥提起才知。不过前些时候倒是收到河北沧州燕云庄戚老英雄的信函,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殷梨亭问道:“燕云庄?神威烈水戚云峰的那位?”      张松溪点头道:“便是这一位。”      莫声谷奇道:“燕云庄何时与武当有交情了?”      张松溪道:“我也不知。不过似乎二哥与戚老书信来往有些时候了,似是有事相托。”      殷梨亭和莫声谷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燕云庄与武当并未有过深交。这几年屠龙刀一事卷进无数江湖门派,但是戚云峰以枪法传家,与此事亦是无甚涉及。这些年武当声名日盛,若说燕云庄有事相托武当,倒还有几分情理。然则两个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俞莲舟能有什么事需要拜托燕云庄。      正当此时,张松溪一眼看到俞莲舟正从练武场另一边的月洞门进来,连忙上去,“二哥?二哥。”      俞莲舟见得三个师弟,上得前来,见了殷梨亭和莫声谷一身短打装扮,脸上殷红尚未褪尽,开口问道:“练罢功了?”宋远桥主持武当事务,人忙事多,这两个师弟的功夫自幼便多由他督导,这些年来已成习惯,平日里总要多问上两句。      张松溪在一旁笑而不语,莫声谷暗自咋舌,连忙道:“刚和六哥练过剑,歇息片刻、歇息片刻。”      俞莲舟点了点头,“方才师父同我言道,你的绕指柔剑还逊上三分火候,要你有何不懂便去问他老人家,还要我们几个兄弟多陪你拆招。”      莫声谷连连答应,一扯殷梨亭袖子。殷梨亭如何不明白他意思,去拍他的手,却被他往自己身后退。      张松溪此时出言道:“二哥,听三哥言道你又要下山?”      俞莲舟道:“是。去河北沧州走一趟。”      殷梨亭和莫声谷同时讶道:“真是燕云庄?”      俞莲舟不明两人因何讶异,略有不解的看着两人。张松溪却道:“二哥是有事相托燕云庄戚老?”      俞莲舟也不隐瞒,“我托戚老英雄替我留心些事情,前些日子接他来信,事情有了些眉目。”      “留心些事情?”莫声谷愈发不解,绕指柔剑的事情被抛在一旁,也不拉殷梨亭袖子了,“什么事情?”      俞莲舟却道:“寻柄长枪。”      张松溪闻言,不理一旁一头雾水的殷梨亭和莫声谷,有些了然的看着俞莲舟,思索片刻,微微点了点了,“二哥放心去便是。”说着看了眼莫声谷笑道,“七弟的绕指柔剑自有我照应。” 第五十四章 谁如天地久低昂   江湖之上,虽言十八般兵刃,其实用枪、戟、锤、镋这样长兵刃的江湖人少之又少。一因携带起来不甚方便,二因交手时候不甚灵活。然则沧州燕云庄戚家却是个例外。戚家以枪法传家,戚云峰当年一对四方双枪太行山单挑太行五霸声名大噪。戚家枪法讲究攻守兼备灵活多变,左右开弓,前后架打,舞将开来,丝毫不逊于单刀长剑之灵活,威势之上犹有过之。      戚家人涉足江湖并不甚多,也少有相交。这几年江湖之上大小门派为了屠龙刀多是蠢蠢欲动,戚云峰却是不闻不问,自扫门前雪,一心经营自家武馆,在枪法之上已有独步江湖之势。是以两年前俞莲舟登门拜访向他询问当世精良长枪一事之时,戚云峰颇是惊讶,不晓得武当派如何会主动寻上门来,更不晓得武当何时也开始留心这等长兵刃了。      除去兵刃一事不谈,戚云峰活到五十,对于江湖传言多是不实深有体会,然则两年相交下来,之于俞莲舟,对于江湖之上端严沉素之名,他却觉得实是不虚。一番相交,更觉此人待朋友甚是真诚豪爽,于是对这件事也便格外上心些。      此时沧州以南宁津近郊,正值秋汛时分,晌午未过便下起大雨,城外官道之上渺无人烟,酒肆茶铺皆是关了营生避雨。      忽然间哗哗啦啦一成不变的雨声被划破,两匹骏马四蹄翻飞由北边一路而来。      俞莲舟一勒手上缰绳,座下黄骠马越过一个半丈宽的水坑,四蹄在泥泞地面上踩踏数下。秋风夹带着飕飕寒雨下得愈发大了,俞莲舟抬首往远处眺望片刻,但见开阔平野之上,秋草青黄,秋风萧瑟,古道蜿蜒消失在蒙蒙寒雨之中,这北地秋日竟是多了几许江南之感。看着身后戚云峰也策马越过了水坑,俞莲舟问道:“戚老,这还有多少路程?”      戚云峰哈哈一笑,指着古道尽头,“就快了,转过这个弯,便是交山。那老头子就住在交山脚下,也便两柱香的脚程了。”      俞莲舟听闻点了点头,拱手同戚云峰道:“此事多亏戚老费心了!”      戚云峰一拍他肩膀,豪爽道:“俞二侠同咱客气什么?颍州军这两年抗击元虏居功甚伟,河南江西两路来回奔波辛苦的紧,这枪既然是给颍州军的沈元帅寻的,咱何当也该尽尽心意。俞二侠能想到咱老头子来问沈元帅所用长枪的事,咱这面上可是有光得很,嗯,有光得很!”      戚云峰这话说得却妙,俞莲舟待想谦逊两句,却又觉得对方句句在夸沈浣与颍州义军。颍州义军这两年陷坚挫锐攻敌破阵,几乎毫无败绩,已成了元廷无法触手的厉害角色。沈浣不仅恪守到了对于萧策之诺,不让北方元军度过淮水一兵一卒,如今便连黄河边的石头,北方元军也是摸不到半块。戚云峰这几句夸奖,她倒是真真担得起。      “在下便代沈兄弟先谢过戚老了。”俞莲舟一拱手道。      戚云峰听得俞莲舟这般说,也便痛快应了,不再客气,“要说这枪还真是费了咱不少力气,老夫就腆着老脸受了。能得沈元帅一谢,老夫实在是三生有幸!”说着顿了顿,同俞莲舟又言,“自从当初俞二侠你来以后,沈元帅和颍州义军的消息咱便也一直留心多听了些。近来听说,沈元帅带军由归德府直扑徐州替李二部解围之时,路上遭遇鞑子埋伏,沈元帅似乎受了些伤,栽落下马,随即退守宿州,这俞二侠可曾听说?”      俞莲舟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我也曾听说了。当时我在赣南,托人带了封信前去,只是如今尚未收到回音。”      戚云峰听得历来不动声色的俞莲舟语气之中竟然已经流露出担忧之意,不由宽慰道:“俞二侠近来几日皆在赶路,许未听说。听说前些时候沈元帅已经痊愈,带兵北面巡防来着。”      谁知这回俞莲舟却不再言语,只是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暗自皱眉。      --      果然如戚云峰所言,转过一个弯,片刻时分,便到了交山。山势不高亦是不陡,两人策马沿山路而上,过了一片林子,不过一会功夫,便见得两间茅屋背倚青山而立,茅屋前一个小院,竹木篱笆,院前几亩田地,青菜长得正盛,一副山间农家模样。远处一片池塘,被雨激起薄薄烟雾,几只白鹅躲在岸边蒹葭芦荻之下。青山绿水间茅屋竹篱,俨然清平桃源。      戚云峰捋了捋胡子,“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山野之地还能藏有神器?”说着同俞莲舟道,“俞二侠,那老头子脾气可是臭得很,待会儿您多担待些。咱来了两回,都被拒之门外,实在是气煞人。”      俞莲舟点了点头,“在下自有分寸,戚老无须担心。”      两人上前,敲了敲竹篱,戚云峰声音嘹亮:“胡老头?胡老头?在不在?”      茅屋之中一片静寂。      俞莲舟凝神细听,茅屋之中听不到丝毫动静,确是无人。“戚老……”俞莲舟刚一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本能一般转身,猛然看见自己身后三尺开外一个老者。那老者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身形早已佝偻,又干又瘦,尚不及俞莲舟胸口高度。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一双眼镜微眯着,显然眼神也已不济。眼下正担了一担新劈的柴禾,冒着雨从山上下来。      俞莲舟心中一怔。他出道十多年,内功不说大成也早已有了相当火候,这些年来从未被一人近过周身三尺之内而自己毫无所觉的情况发生。然则眼前这垂垂老矣、脚步已有些微蹒跚的老者竟然担着一担柴,直到走到他身后三尺之内他才察觉,不由心中一凛。      然则那老者仿如没看见二人一般,径自从两人中间插了过去,瞄都不瞄二人一眼,直接推开竹篱小门,进了院子,颤巍巍的将柴禾扔到屋檐之下,随即兀自进屋去了。      戚云峰瞪了瞪眼睛,随即向俞莲舟苦笑,“看见没?两次来了都是这般,话也没说上一句。”      俞莲舟点头,也不在意那老者看见与否,依礼向屋内一拱手,朗声道:“在下俞莲舟,特来拜访老先生。”然则许久未尝得到任何回音,他默然不言,静立在竹篱外,似也不急。过得片刻,却见那老者又拿着刚才的扁担出来,这次挑了两只空桶,出了院子,一步步颤巍巍的往那池塘边去打水。老者年纪大了,走得极慢,这一趟下来,打了两桶水,刚刚灌满院中大缸一个底儿,便用了小半刻时间。戚云峰一看,上前便要去替那老者扛水桶,却被俞莲舟一拦,无声的摇了摇头。于是两个人极是耐心的冒着大雨站在篱笆外面,看着那老者来来回回足有五六次有余,才将那水缸挑满。此刻两人身上已经湿透,看着那老者将两只空桶放在屋檐下,随即推开了房门。老者进门之后,回头上下打量俞莲舟,浑浊双目之中那光竟是异常精透。俞莲舟坦然而立,任那老者打量。足过了盏茶时分,老者一抖那有些脏兮兮的袖子,转身进了茅屋,“进来。”      这一言让戚云峰颇是惊讶。他接连来了两次都被拒之门外,本做好了再一次无功而返的准备,却不承想那老者竟发了话让二人入内。      两人进得堂屋,四下环顾。这茅屋甚小,只一间堂屋,一间内室,中间连扇门板也未有,只以一块粗布门帘相隔开来。内屋情形瞧不清楚,这堂屋可谓家徒四壁,只一案倚墙,旁边各有一椅。茅屋虽然简陋,这房间打扫的却极是干净透亮。然则让俞莲舟略略诧异的则是那案上之物。那案是条香桌,两盘贡果新鲜红亮,一只黄铜香炉做精雕细琢,不是俗物。而那香炉后面一座牌位,以魏碑工整写就:先主岳公飞之位。其后墙面之上,高悬黑地金子匾额,上书:精忠报国。这香案干净的仿佛不属于这茅屋陋舍,而那牌匾却又仿佛立时将这破屋的气势提了三提,竟似飞檐华堂一般肃穆。      俞莲舟一怔之下看向戚云峰。先前在燕云庄他只含糊言道寻的一柄传世名枪,奈何已有其主,却又不能尽其用,邀俞莲舟同来,看看是否能说服这枪的主人转让。但是俞莲舟却是不知这名枪竟与前朝抗金名将岳飞岳武穆有关。戚云峰向俞莲舟点了点头,“便是岳武穆当年所用之物,也不知这老头是岳公的传人还是仆属,这枪如今确是在他手中。”      戚云峰正说话间,却见那老者已换了身干净衣衫,颤巍巍的从内屋中转了出来。他却也不招呼二人,连个座也不让,径自走到香案之前,去了案边三支线香点上,躬身拜了三拜,小心翼翼将线香插入黄铜香炉之中。随即晃晃悠悠的起身,一双老迈浑浊双目看了俞莲舟与戚云峰一眼。      俞莲舟看着那灵位,脑中忽而想起来两年多前沈浣引军夜袭元军沙河营寨之后,于十里坡上力斩宽彻哥时喝退无数追击元军的那纵马一跃。十九岁的少年便已有如此气势胆魄,再过上三五年,怕是亦不逊于先人。想着便自然而然上前一步,亦取了一只线香,恭恭敬敬的在案前拜了三拜,起身将线香插入香炉之中。然则尚未等到他转身,便觉得后脑猛然生风,竟是有人偷袭,招式极其刚猛无比。近似本能一般,俞莲舟双膝一提,拔地而起,蓦然向后一个鹞子翻身,避过向后脑一击。半空之中他看的清楚,戚云峰站在一旁纹丝不动,显是被人点了穴道,而那老者手中更不知何时多了一只丈余长的盘花齐眉棍。那老者一击不中,回身转手,棍尾提起急速向半空中俞莲舟的膻中穴点去,招式之快实是他平生罕见。他知今日怕是遇到了难得的高手,当下更不敢大意,左掌探出一招“横江跃马”拍在棍尾,借力后跃出丈余,口中却道:“晚辈得罪了!”言罢呛啷一声,随身佩剑出鞘,一招“万岳朝宗”微一躬身展臂上前。这招“万岳朝宗”是武当派弟子同长辈过招时候的的起手势,区区两招俞莲舟便看出这老者功力之高实是少见,似乎有于岳武穆有所联系,便觉无论如何不能缺了礼数。那老者“哼”了一声,不理俞莲舟招数,手中盘花齐眉棍横扫而出,直取俞莲舟中宫。片刻之间,狭小茅屋之内,剑气棍影疾厉纵横,竟将屋梁也隐隐带的震动起来。那老者用的虽是齐眉棍,招数却更似长枪,刺,戳、点、扫、挑、拨、架、挡、淌,攻守之际俨然是枪术名家。俞莲舟只感到剑上力道越发沉重,对方招式极快,粘滞之力却强,有几次已然将俞莲舟手上长剑卷走。俞莲舟心中一凛,对方内功修为深厚,武当派虽然讲究越到后来威势越强,然则只怕未到彼时自己手中长剑怕便要被卷走,当下念头一转,手上微缓,剑走轻灵,却是改用出了绕指柔剑,招式开阖之间,飘逸凝重并具。那老者不由一瞪双眼,显然兴趣大起,齐眉棍一转,三分如剑七分似枪,攻势更加急了,以快打快。      这般快斗了三十余招,俞莲舟长剑疾刺那老者肩颈,老者横棍架打,后手推出棍尾戳向他小腹,然则那长剑刺至一半,银光竟是一弯,一柄笔直长剑被俞莲舟以内力由中路逼弯,那老者沉肩矮身,避过了胸口却再也避不过颈际,而他手中齐眉棍此时却也点到俞莲舟小腹,一棍下去对方必定重伤。两柄兵刃同时悬住,二人皆是被对方兵刃指住要害,可谓平手。片刻间俞莲舟长剑一撤,退后一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多谢前辈赐教。”      那老者此时双目丝毫不再浑浊,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俞莲舟一番,“武当派的后生倒也争气。”说着咳了几声,“咳咳、咳咳咳,小子,你一个江湖人,我看你练得是拳掌剑术,求这沥泉枪作甚?摆着看么?”      俞莲舟听得老者一语道破他来意,却也并不惊异,开口道:“不瞒前辈。在下求枪,乃是为了一位好友。”      老者眼中精光闪过,“好友?怎不叫你那好友自己来取?你可知这几年欲得此枪而死在老头子棍下的贪心之辈可有多少?你倒多事!”      俞莲舟道:“晚辈这位好友平日军务繁忙,无暇分_身。”      老者一怔,问道:“军务繁忙?谁?”      “在下这位好友姓沈名浣,如今正带颍州军扎营宿州。”      听得俞莲舟此言,那老者蓦然沉默下来,半晌看了俞莲舟一眼,沉声道:“你同我来。”      --      俞莲舟替戚云峰解了穴道,随即跟着老者出了茅屋,一路沿山道蜿蜒而上,越走越是隐僻。此时大雨已经停了,山间泥泞,然则那老者佝偻身形步法却是轻灵。一炷香功夫,俞莲舟跟随老者来到半山腰一处山洞附近。那山洞眼在茂盛草木之后,甚是隐僻。老者也不看俞莲舟,只扔下一句话:“等着!”言罢也不理他,一闪身钻进山洞。      俞莲舟负手而立,站在洞前。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老者才回转回来,钻出山洞。俞莲舟只见得他手中果然多了一柄丈八长枪。那枪银亮枪杆,雕盘龙纹饰,双龙逡巡而上,张牙舞爪。长枪枪头蘸金,竟无一丝锈迹,锋刃犹若青泓亮雪,相隔丈余便能感到其凛冽威势。锋刃之下一只金龙龙头栩栩如生,怒目圆睁,大张着嘴含着刃基。枪尾鎏金收底,更有一只盘龙缠绕其上,中有云纹,却是飞龙在天之状。      俞莲舟见过沈浣的芦叶点钢枪,这两年费心打探各路好枪,只一眼便看得出此枪实是枪中神器,心中不由一喜。却见那老者抬手一送,将那枪抛给他,道:“小子,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你若想得此枪,光凭拳掌剑法却是不行,需以枪法胜过我,才能持了先主此宝!”      俞莲舟一愣,论拳掌刀剑,敌手再强他从未皱过眉。然则若论枪法,他却是半分未曾练过。      那老者佝偻着身子,定定的看着俞莲舟闭目而思,也不出声催促。直到盏茶时分过去,俞莲舟忽然睁眼,手中长枪一提一点,抱拳道:“晚辈得罪了。”      “不用废话,尽管来吧!”老者手中齐眉棍一横。俞莲舟身形猛然而起,手中长枪中宫疾刺而出,银光暴涨,与臂一线,如蛟龙出水,以迅雷之势直取老者咽喉。这一招“归鸿无信”竟是沈浣起手最常用也是威势极强的一招攻敌之法。当初沙河夜袭时,宽彻哥追击沈浣,与其十里坡上单挑,便学了沈浣这一招,却学得形到意不到,被沈浣以一模一样的招数攻得手忙脚乱。当初沈浣这最常用的一招俞莲舟看得不止一遍,如今头一次用长枪,出手便是这一招“归鸿无信”。然则俞莲舟这一招威势却比宽彻哥高明太多,其中速度之快力道之精,皆非宽彻哥可望其项背。而武当派功夫,历来以力道变化精微纯熟著称,俞莲舟这一招虽与沈浣的招数在力道心法之上不甚相同,却是另辟蹊径,威力竟亦是不逊于沈浣亲使。果然那老者见了这一招,立时一惊,未承想俞莲舟甫用长枪,第一招便能使出如此精深招式,当下侧身避其锋芒,手中齐眉棍亦是直戳俞莲舟面门而去。俞莲舟长枪一晃一卷,缠上老者手中长棍,随即一搅。这一招带上了武当的六合劲又混杂了沈浣在天岳山战罗鸿时压制其枪法的招式,正如乌云密雨。那老者只觉得手中招式竟被俞莲舟压得完全偏了走势,连忙运力撤棍,横棍拦腰扫向俞莲舟中盘。俞莲舟脚下一点身形蓦然拔高丈余,随即长枪枪尾向下一戳,嗙的点在老者急速横扫而过的长棍之上,随即猱身一跃,武当心法全然运起,以“粘”字诀粘带住老者齐眉棍,身形又蓦然凭空拔高数尺,随即长枪一翻,如飞鹰扑兔一般,疾刺老者顶门天灵。这一招却是沈浣在朝天岭截击苏赫巴鲁时所用的一招,俞莲舟于其中加上了武当心法,老者只觉双手一震虎口剧痛,连退数步,嘡啷啷一声,齐眉棍脱手落地。      俞莲舟飞身向后一跃,拱手道:“得罪!”      那老者虽败,双目之中竟是光芒大亮,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竟是显得年轻了十余岁模样,“好小子!这枪你拿去吧!”    第五十五章 指尖青丝斩清风   路遥殴打三军主帅的名号既然已经做实,也便没了顾忌,铁腕压制沈浣一切被她认为是不适宜外伤病人从事的活动。于是士卒们十余天内看了无数次殴打三军主帅的戏码在颍州军中鸡飞狗跳的上演。十余天中,路遥日日盯着沈浣,直到九月中下。      这日她与阿瑜在沈浣帐中,路遥落了帘帐,细细查看了沈浣伤势已经痊愈,总算略略放心。她看着眼前的沈浣,重重的叹了口气,回头又看了一眼阿瑜,见她杏目圆睁,“有话赶紧说!你这粗野丫头什么时候也学得那些娇贵小姐的扭扭捏捏了!”      路遥抓抓头,转过头来又去看沈浣。却见她向自己点了点头,“小路,你有话尽说便是,不用顾忌。”      路遥行医的时间已经很长,然则这么多年来她最讨厌得就是这等事情。      沈浣见她兀自踌躇,替她起了个头,“可是我这旧伤之处又有什么不好?”      路遥又是叹了口气,抿唇道:“倒也不是‘又’有什么不好。而是你这伤复发一次又一次,总会有些问题。当初我刚接手你的诊治,怕你挂心便没有明言。如今看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总须得与你说清楚才是。”      阿瑜一拍路遥脑袋:“死丫头你是爽快人,废话怎地如此多?捡要紧的说!”      路遥一吐舌头,揉了揉脑袋上被阿瑜敲过的地方,看着沈浣正了颜色:“当初你小腹第一次受伤,处理太过简单粗陋,外伤与腹内脏器受伤均是甚重。说实话,换了常人,七八条命也没了,你实在算是幸运的。可是这种事情,再是幸运也难以不留祸患。我且问你,自打伤愈后,你每月天葵可准?”      沈浣一怔,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就被阿瑜拍了一巴掌,“她忙起来那记得这些?姑奶奶我做她这些年随军夫人,她月信从来就未准过!搞得当年颍州军红帐里那群小蹄子们一个个以为姑奶奶我月信不调床弟不谐一般。”      沈浣和路遥两个大姑娘听她这话,倒是一个个脸不红气不喘,路遥点了点头,又问道:“每次来时,可疼痛难忍?”      沈浣皱着眉,摇了摇头,果然有被阿瑜打了一掌,“你问她疼是不疼有个甚用?!她受伤疼得一进帐子就晕过去的时候,也不觉得那是疼!”      沈浣叹口气,哭笑不得的看着跟自己生气的阿瑜。阿瑜白她一眼,问路遥道:“死丫头,你到底什么意思?这祸患又是什么?”      路遥觉得今日一天叹得气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得总和还多,堪比自己在凉州给那个叫范遥得江湖人医病的时候。看着沈浣,一挑眉道:“她当初那伤口极深,已经波及胞宫,将来怕是难以有妊。便是勉强有妊,也难以足月。而若是足月,一至分娩血崩,更是危险。”      此言一出,阿瑜与沈浣皆是一怔,同时静默下来。沈浣尚未有反应,阿瑜片刻之后立马急了,脸色煞白,一步上前揪住路遥的前襟,“死丫头你不是神医么?你给她治呀!内服外敷按摩针灸,有什么给用什么,快点啊!”      路遥苦笑着看着阿瑜充血双眼,“阿瑜,你们怎么总把神医当神仙啊?再好的大夫,医的是病不是命,她当出能捡回一条命,都是阎王爷打了个盹放她一马了!”说着看了看沈浣,道:“我能给她开个方子调养月事,保她天葵来时不受疼痛之苦。她若将来真的有妊,我可帮她平安落胎,保她不受疼痛崩漏之罪。但是作为大夫,我实在不建议她有妊。”      阿瑜的脸已经从惨白变得发青,狠狠打了路遥脑袋几巴掌,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却开始打颤,仿似路遥说的不是沈浣而是她一般:“你这叫什么神医?!什么神医?!啊?!你这庸医蹩脚大夫!胡乱说些什么?!什么崩漏什么下胎,我让你胡说!”      沈浣一把拉过有些失控的阿瑜,紧紧按住她坐在自己旁边,却听得路遥苦笑道:“说实话,我现在到真希望自己是跑江湖的庸医,那样许是还能有好大夫治得她这病啊!”      阿瑜此时已经气得不知道说什么,一只手指着路遥,“你、你你!你你……”说着竟是落下泪来,却还狠狠得瞪着路遥。      路遥避过她的目光,走到桌前提笔写了张字条,吹得干了细细叠好塞入沈浣手中道:“这你收好了,上面写着找我的方法。他日你若真有了身孕,千万记得在一发现时便派人找我,绝对不要拖延,否则我也难保你性命。但是我还是建议你千万小心莫要有妊,就算我能助你下胎小产,终究只是治标,治本之道实是难寻。”      从始至终,不似阿瑜大怒大悲,沈浣几乎未有说过一句话,脸上神情从始至终微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如今看着路遥塞进自己手里得四折纸笺,却低了头,有那么一瞬间,帐子中几乎静的可以听见三个人的心跳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浣忽然抬头,轻轻一笑,其中意味难以说清,手上却是刷刷两下将那纸条撕得碎烂,站起身来,拍了拍阿瑜,又拍了拍路遥,“你二人也想的忒多了吧?小路,这治本之道摆在眼前,有甚难寻?”      路遥看着那被扔在地下的纸片,惊讶的看着沈浣,却见她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你可见过哪位三军主帅怀过身孕生过孩子的?颍州军主帅沈浣有妊,说去出岂不成了笑话?既然如此,你们两个却是操得什么心?”说着也不理二人,背着二人摇了摇手,抬步出了帐子,临走前同二人道:“你二人有这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功夫,还不如去粮官那里一趟,看看能不能再讨些芦柑来。前些日子那芦柑还真不错!”      看着沈浣扬长而去,路遥和阿瑜追至帐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重重叹了口气。阿瑜跟了沈浣这许久,又如何看不出她心中难受?她抹了抹脸颊和眼睛,瞪了路遥一眼,“你这死丫头既然治不好又干嘛告诉她?徒让她伤心!”      路遥苦笑,指了指阿瑜红肿双眼,“就算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又可瞒得住她么?阿瑜,以她为人,一件事情你若没有把握瞒她一辈子,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瞒她。”      --      那天以后,徐州元军动作颇多,沛县、踼山频繁增兵。而与此同时,秋日雨水比往年异常多了起来,眼见着黄河秋汛便要到了,中游一带秋汛水患甚重,已有流民逃难而来。沈浣里出外进忙着应对部署兵力,加固河防,联络南方义军安顿收容流民,挑选精装盛年之士征兵整编,试图说服刘福通放出一部分军粮赈济。每日里人如陀螺一般,能得合眼两个时辰都是不易。路遥忙碌丝毫不亚于沈浣。宿州城外难民遍地,已经连官道都要堵了,老幼病患更是多的让她腿软。索性也不住在颍州大营当中,在宿州城下搭了个棚子,沿街支了个破木桌,挂牌义诊,食宿诊病都在那里,连沈浣也等闲见她不到。她这回却是当真如阿瑜所言一般,每日里忙得连外袍都顾不得洗,神情狼狈疲累,脸色青黑长发纷乱,好好的姑娘如今看上去已俨然是个落魄江湖大夫一般。      阿瑜生得漂亮又身无功夫,沈浣担心她在流民四野之地的安全,在路遥的帮腔之下直接将她“禁足”在颍州军营当中。是以在沈浣和路遥忙得没空多想沈浣之事的时候,她却是那个最替沈浣犯愁的人,整日里沉着一张俏脸柳眉紧锁的坐在后营僻静之处,默默出神。路过将官凡是看到,想上前去问,然则惧于阿瑜平日里的呛辣性子,皆是踌躇半晌,不知所以的摇头走掉。直到这日,由汴梁姨母家探访之后,顺道来宿州取沈浣给俞莲舟回信的纪晓芙来了。      纪晓芙早是颍州军的熟客,见得沈浣事忙,也不用她招呼,用罢餐后随便走走,便见到了坐在空无一人的校台边上异常沉默的阿瑜。纪晓芙心中一愣,在她心中,阿瑜本当是个牙尖嘴利高声调笑,关心之语说出来也能故意将人气得跳脚,却又总能逗人大笑,极是爽快好心的姑娘,而眼前这个面色阴郁情绪沉闷的人实在让她眼生。她轻手轻脚走了过去,悄悄坐在阿瑜身边,轻声道:“阿瑜姐姐。”      阿瑜扭头看她一眼,“你这丫头怎么这个时候跑来宿州?外面流民遍地,还不在家待?”      纪晓芙道:“阿瑜姐姐多虑了。小妹功夫再是不济,防身的本事还是有的。”      阿瑜一愣,“唉,我到是忘了这事。你说话做事总这么文文静静的,不似这群汉子喊打喊杀,我到是忘了你也是有功夫的。”      纪晓芙轻声一笑,这才问道:“阿瑜姐姐有心事?”      阿瑜挑眉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看得出?”      纪晓芙笑得响了些,“你这副模样表情坐在这里,就连罗校尉那种孩子般的人,怕是都看得出你有心事的。”      阿瑜揉了揉自己的脸,低声咕哝着骂了一句:“娘的!”      纪晓芙看了看四处,轻声道:“反正现在后营无人,阿瑜姐姐要有什么不痛快,说与小妹听听如何?小妹也能帮着分担些?”      阿瑜不由看向她双眼,定定呆了半晌,似是再思索什么,良久开口道:“晓芙妹子,你说要是一个姑娘家不能生育,那却要如何?”      纪晓芙听得阿瑜此言,不由猛地一怔,微微吸了口气,惊讶的看着阿瑜,“阿瑜姐姐……”      阿瑜抬眼,打量着她的神情,明白她怕是误会话中所指的乃是自己,却也不加点破,只静待她开口。      纪晓芙眉头皱了又皱,看着阿瑜的神情有些奇特,半晌之后惊讶之色渐渐隐去,垂了头沉思,足足一炷香时分,才轻声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姑娘家。依小妹看,对于有些姑娘,那是天塌下来的事,但是对于有些姑娘,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阿瑜一皱眉,随即便觉得手上一暖,纪晓芙轻轻按住她的手,粉面微红,踌躇许久,“我们峨眉郭祖师甚至终身未曾婚配,却开创了峨眉一派。姐妹们之中有人传言……有人传言……”说到这里支吾片刻,似是寻找合适言辞,半晌才小声道:“姐妹们传言郭祖师倾心于……倾心于神雕大侠……不过,以小妹看,祖师创下的几路峨眉剑法开阔豁达如平野风过,洒脱飘逸如去雁归鸿,小妹心中便一直以为,能创出这样剑法的女子,如何会将自己困于情之一隅自苦?必当是胸怀豁达明亮才对。郭祖师一生连婚配也为曾,却开创了峨眉一派。师父常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当做些大事出来。小妹以为,既然如此,又何必只盯着眼尖子上的那点东西?”说着顿了顿,柔声又道:“沈大哥征战沙场,是豪爽豁达之人,阿瑜姐姐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中豪杰,你们都是成大事之人,又怎会如凡夫俗子一般眼睛只盯着婚配生育那点子针别大小的事情?”      阿瑜看着纪晓芙粉面之上红潮渐渐褪去,原本有些支吾的声音越说到后面越清亮了起来,喃喃道:“事情若真能如你所说一般,该有多好?”      纪晓芙拍了拍阿瑜肩头道:“姐姐有焉知事情不会如小妹所言一般?你和沈大哥这些年相濡以沫也都过来了,这世间并非皆是薄幸男子,沈大哥他重情重义,如何会因为此事薄待于你”      纪晓芙这一番宽慰言语虽是出于误会,然则阿瑜却似是听明白了什么,思绪渐渐静了下来,垂头沉思。一直以来,她是全军上下唯一一个知道并且将沈浣视为姑娘家的人。尤其自两年多前看明白俞莲舟之事以后,自己更是心心念念的为沈浣打算此事,一来二去,却忽略了一些事情。沈浣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可是沈浣所求的又可真的是她为她求得么?一时之间阿瑜只觉得脑中有些混乱,柳眉皱起,正要开口,却忽听得一个极是尖锐响亮的声音破空而来,将纪晓芙和她齐齐吓了一跳,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被震得极是疼痛。纪晓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得阿瑜脸色一变,“破金升帐?出了什么事?”      纪晓芙一脸茫然,还没开口,尖锐卯声蓦然转急,三长两短,如金戈相交,让人听得不由急切起来。      阿瑜脸色更是一沉,“还是升大帐?!这个时辰破金点卯,大帐升得如此之急,是怎么了?”      纪晓芙一拉阿瑜,正要问清楚这声音是什么,却见得两人所坐的校台上,离二人最远得一个角落下面忽地窜起一个身影,正是罗鸿。他看了二人一眼,脸色涨的紫红,片刻间一跺脚,随即转身腾楞一下往主帅大帐那边绝尘而奔。      阿瑜却瞪了眼睛,喝道:“罗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然则罗鸿头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连芦叶点钢枪撞翻了场边的兵刃架子也顾不得扶。纪晓芙一想到他或是听到了方才自己与阿瑜的一番对谈,不由吸了口气。这等姑娘家的私事被旁人听去可是糟糕。阿瑜不甚在乎的摇了摇头,“让他去吧。元帅点破金卯,必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与众将商议,我们往前面去吧,许是能打听到什么。”      纪晓芙听罢点了点头,与阿瑜两人相携往前面而去。到了前军营寨,却发现大帐帐帘密闭,一队亲兵守在门口,完全听不见亦看不见其中情景。阿瑜正想找个士卒问问到底出了何事,却见得狄行从大帐里面疾步而出,见了阿瑜与纪晓芙不由一喜,上得前来,还没开口,便被阿瑜抢了先,“何事升帐升得这么急?元帅他没出什么事吧?”       狄行道:“元帅无事,两位姑娘可放心。”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却见狄行转向纪晓芙道:“纪姑娘,元帅有件要事相托,不知姑娘可方便?”      纪晓芙闻言,点了点头,“自然,沈大哥有何事?”      狄行双手将一封书信奉上,“前线出了些事情,纪姑娘脚程快,元帅请纪姑娘将此书信转交给黄州军萧元帅,越快越好。”      纪晓芙也不多问,直接接了过来收在怀里,一点头痛快道:“我这就动身。”说着转身拍了拍阿瑜,“待会替我向沈大哥问个好,这次就不见他了,下次再聚。”言罢向狄行行了一礼,转身往客帐疾奔而去取包袱去了。      阿瑜看着纪晓芙扬长而去,回过头来待要问狄行究竟出了何事之时,却发现自己身前哪还有人?      阿瑜一跺脚,“一个个都跑这么快!”说着转身便要回沈浣和自己的帐子。      --      当日直到太阳落山,大帐方才散去。沈浣一回到自己帐子一撩帐帘,就看见阿瑜站在桌前,有些心烦意乱的模样。而桌边坐着的路遥,衣袖和裤脚还都挽着,上面溅着不少泥点,手脸倒是都洗了干净,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沈浣,路遥眼巴眼望的盯着桌上摆着的灶饼和两盘青菜,显然是饿了,眼角偷偷瞟了一旁皱着柳眉走来走去的阿瑜一眼,贼兮兮的去抓桌上一块灶饼。却被阿瑜眼见的看到,啪的一巴掌打在她手上,“别动,等阿浣回来的。”      路遥撇撇嘴,一手按着肚子,叹了口气:“你们这大帐再不散,我可就要成第一个被饿死的神医了。”      “让她吃吧。”      两个人同时回头,见了门口的沈浣脸上皆是大喜。路遥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那盘灶饼,而阿瑜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步上前抓住沈浣,“出了什么事要你升大帐?”      沈浣沉声道:“刚刚前线传来战报,答失巴鲁攻陷峡州,孟海满部全数被歼。”      阿瑜倒吸了一口凉气。孟海满部乃是当初沈浣手中盟书之上结盟的四部之一,虽然未有颍州军和黄州军这般中坚实力,却也不可小觑。阿瑜揪着自己的发梢,“答失巴鲁一个黑熊瞎子似的莽汉,何时这般大的本事?”      沈浣点了点头,“的确不是答失巴鲁的手笔,他后面还必有人。方才我们在大都的内线传来消息,说是元廷五天前临阵换帅,调了也先帖木儿回朝。”      “也先帖木儿被换了?”阿瑜皱紧了眉,“现在谁是元军主帅?啊,不会是……”尚未说完一手捂住嘴,惊讶的张大了眼睛,似是怕自己所想成为事实。      沈浣却是叹了口气,定定的看着她,点了点头,“便是脱脱。”      阿瑜一声低咒,“操他奶奶的小娘贼!”      沈浣拍了拍阿瑜的肩,还未开口,就见得桌边刚刚解决掉两块灶饼的路遥站了起来,嘴角还带着些许碎屑,“喂喂,我说那边的两个,元军主帅换成是谁,咱也得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吧?”       第五十六章 暮云苍黄雁声寒   路遥并非没有经历过节衣缩食的日子。远的不说,便是两年多前,秋翎庄刚刚起步,百废待兴,她与傅秋燃也曾很长一段时间精打细算极是节省的过日子。加之路遥行医时常出入灾患疾疫之地,食不果腹衣不保暖的境况也是有过不少的。只是眼下,路遥是真的为此头痛了。      看着沈浣无奈的模样,路遥抓了抓头发,“我说沈大将军、沈大元帅!你威震三军的主帅,总不能赖我一个小大夫的账吧?就五两银子,大半个月前你就该给我了!”      沈浣无奈的笑了笑,“这……小路,真不是我要赖账,实在是……”说着看了看阿瑜,“这五两银子,我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路遥瞪了眼睛,气不打一出来:“咱们不带这么骗人的吧?你堂堂三军主帅,五两银子都拿不出来?那你们颍州军岂不早去喝西北风了?”      阿瑜听了捂着嘴小声咕哝:“又不是没喝过……”      路遥没听见阿瑜嘟囔什么,却听沈浣道:“颍州军军费紧张,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军中校尉以下士卒,战时五钱银子,非战时三钱银子。校尉以上将官,非战时八钱银子,战时一两银子。”说着顿了顿,又道:“我算校尉以上军官,战时一两,非战时八钱。”      路遥张大了嘴,她倒是真不知道颍州军军饷这般少,沈浣身为主帅,一个月的饷银竞还抵不上普济堂一个大夫四分之一的薪饷。      路遥双手抱胸叹了口气,“你们这造反造的也太惨了些,堂堂主帅收入也就比街边卖烧饼的强那么一丁点。”      沈浣倒似也不介意,抿唇笑了笑,听得路遥道:“算了算了,不要你诊费了,你把二两五钱银子的药费付了便好,这总不难了吧?”      沈浣看了看阿瑜道,“阿瑜,你那里我的银子可还有二两五钱?”平日里她的钱物皆是放在阿瑜那里,一来二去久了,连负责发放饷银的将官都是直接把沈浣的饷银交给阿瑜。      阿瑜没好气道,“元帅大人,你我两个人手头的现银加起来能有一两就不错了!”      沈浣一愣,“这么少?”      阿瑜翻了个白眼,“上个月罗小子的妹子病了,你给了一两。上上个月托人带了四两给阵亡的裘校尉家的寡妇。上上上个月,支了二两五钱银子给贺将军周转安顿老母。再上上上个月,花了二两给吴老买了几只上好山参送去了书院。而半个月前你给阿竹买陶偶和抓药的钱和周济王二虎给老父下葬的钱还是姑奶奶我当了钗子换来的。”      不用沈浣开口,路遥已经听得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啧啧啧,沈大元帅啊,你赚钱的本事还不如我,散财童子当得比我还痛快,你不喝西北风谁喝西北风啊!”      阿瑜也没好气的瞪了沈浣一眼:“穷得叮当响的三军主帅,可着全天下,也就你这么一位了!”      路遥一张俏脸哭丧下来,“怎么这样子?难道最近真的是财运破气?凉州的时候碰上个家伙,我是管吃管住管诊病,临走时后一文钱也没给咱,就要给我个招惹是非的破铁牌,谁敢要啊?节衣缩食走到宿州,我本来为了赚点盘缠都到了沿街摆摊当江湖大夫的地步,结果铜板没赚两个就被自家‘嫂子’强抢了来。碰上了个颍州军主帅本来觉得好歹能赚一笔,结果还是个穷得掉渣的元帅。跟你啃了大半个月的窝头咸菜,临走还是一文钱盘缠也没有……唉,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沈浣听得路遥抱怨,忽然一怔,“临走?你要去哪里?”      路遥撅着嘴,没好气道:“桃园。那里眼下亦是水患连天,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我须得去看看才是。现在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一路上都是黄泛区,真这般走过去,到那里我就差不多成难民了。”      沈浣听了,忽而展颜一笑,“小路,诊费眼下我的确是拿不出来,不过你要是去桃园,这到是好说,我送你去便是。”      路遥瞪大了眼睛:“我没听错吧?每日里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大元帅有功夫送我?”      沈浣唇角勾起,“也不是专程送你。颍州军三天后拔营东行至淮安扎营,桃园淮安顺路,你跟我们走便是了。”      --      如果能让沈浣选,沈浣宁愿去和答失巴鲁单挑上百八十次,也不愿意去同脱脱纠缠。这个道理沈浣与萧策两年前便想得十分清楚,而元廷两年后的如今,在萧策的黄州军占了福建浙西,沈浣的颍州军占了河南皖南以后,终于想透了这一点。脱脱被任为总兵,统帅四十万元军,以答失巴鲁为大将,气势汹汹南下而来,已先后攻陷襄阳与峡州。速度之快甚至让沈浣来不及拨兵援营孟海满部。 四十万大军以讨贼平叛为号。只是如今南方各地烽烟四起,义旗遍地,沈浣那日与众将破金升帐讨论了整整一日,也为曾得出结论此次脱脱讨得到底是哪路兵马。沈浣对着地势图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王权与孟海满部先后被镇压,如今河南一地势力最大的便是颍州军,更占了元廷中路要道。眼下刘福通领军驻扎毫州,她带兵在外驻扎宿州。按理说,颍州军实是首当其冲的征伐对象。只是脱脱用兵奇诡,沈浣沉思一夜,留了老将罗文素驻守宿州,自己领了五万人马往东直赴淮安而去。毫州以南,便是张士诚部驻扎的高邮。      这一次颍州军行军并不急迫,沈浣似乎有意如此,大军每日日行不到二百余里,几乎可谓的悠哉游哉的晃荡过去的。以至于路上沈浣除了每日军务,竞还有闲暇时分与阿瑜和路遥安安稳稳的用饭甚至闲聊。对于数年来转战四方的颍州军,这番行军几乎可谓惬意。然则之于路遥却非如此。将近一个月的窝头咸菜,实在是让她饿得犹如两眼放绿光的黄鼠狼一般。于是这晚沈浣一回营帐,见不到阿瑜身影,想到昨晚阿瑜同她笑言路遥已经到了盯着路边一只野鸡都能自发在脑海中将其化为烤鸡的地步,便猜到两人怕是溜出营去打牙祭了。问清了门口侍卫两人所去方向,一路而去,果不其然出了营寨不到半里地,她便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气。转过小路,见到小树林边上生着旺旺的篝火,其上更是烤着两只香喷喷的烤鸡。而路遥正和阿瑜两个大姑娘竟是在地上打成一团,似是在抢什么。      “咳咳,”沈浣咳嗽一声,“眼见着秋末了,你们两个在地上打滚可别着凉。”      两个人听得有人来,同时住了手,抬头见得是沈浣,立马又同时出声:      “哈哈哈,阿浣快来快来,晚了可就没了!”幸灾乐祸的是阿瑜。   “不要吧!强盗抢小贼,这都是什么世道!”咬牙切齿的是路遥。      沈浣看着两人打得起兴,也觉好笑,掸了掸长衫下摆坐到两人身边,这才看得清楚,原来是阿瑜在抢路遥手中一个乌色坛子,路遥高高举着说什么也不给她。      沈浣微微挑眉,问路遥道:“这是什么?”      “烤鸡!”路遥极快答道。      阿瑜啪的拍了路遥一巴掌,“她说的是你手里那坛酒,不是架子上的那只鸡。”      “酒?”沈浣微讶,“如今军中可没有酒,你哪里弄来的?”      “还不是偷得呗!这死丫头刚刚不知哪里转了一圈,回来就弄来这么坛子酒。刚才一开封,实在是醇香扑鼻!”阿瑜抢着道。      路遥冲她龇牙,“你少说几句又不会死!我这是劫富济贫!”      阿瑜不理,指着她径自向沈浣道:“现在咱也是贫!阿浣快点抢,那可是极好的梨花白,过得这村就没这店了!”      沈浣听得是梨花白,心中微微一动,顿了半晌,方笑道:“主帅带兵时候岂可饮酒?阿瑜你要想喝,可得自己想办法了!”言罢看着路遥得意的跳起来,拎着酒坛展开轻功四下游走,边跑边向阿瑜高声笑着吐舌头,阿瑜却是不依不饶的骂着“死丫头”追在后面。沈浣笑看着两人折腾,身边的篝火驱散秋日寒气,仿佛将她的衣裳和心情一并烤的暖了起来,不由想起上一次拿到梨花白,还是两年前的百泉轩中,俞莲舟知她好酒给她带回来的一坛。当日里她还没来得及拍开封泥便得到颍州势危的战报,急急便离开的百泉轩。如今想来,也不知那坛酒可还在家中。      路遥和阿瑜折腾归折腾,嘴上一点不耽误,两只烤鸡片刻时分就被三个人分的干干净净。看着路遥如风扫残云,沈浣不禁觉得若是她牙齿足够硬朗,怕是连鸡骨头都剩不下几根。三个人酒足饭饱,半躺在暖烘烘的篝火边,仰头看着清秋时节的朗夜星空,但觉清风中夹杂着秋草和野果的芳香味道轻柔拂过,心中皆是柔软异常,谁也不打算回营,竟是打算在山间露宿一宿。      沈浣望着那夜空,有些混淆了时间,仿佛觉得这漫天星光便是当初百泉轩时与俞莲舟对酌共饮之时的星光夜色。想起两人饮的梅树下那坛女儿红,沈浣心中无端一热,竟是漏跳了两拍。当时她从未曾知那酒是自己的女儿红,更不曾知其中之意。然而自从知晓之后,每每想起心中都是无法抑制的雀跃起来。这件事情她谁也不曾提起,更不打算告诉俞莲舟,只是偷偷藏在心里,就好像一个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将自己偷来的好东西仔仔细细的藏起来,偶尔拿出来看一看便能心满意足。待她发现自己唇角勾起时,已经不知自己这般笑了多久,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好让自己的思绪从胡思乱想中□。脑中刚刚静下来,听得阿瑜和路遥在一旁难得不闹不掐的静静说话。      “这么说来,你这丫头竟也从小没了爹娘?”      路遥耸耸肩,“差不多。”      阿瑜微微一叹,“世道艰难,无亲无故无家可归之人实在多得遍地都是。”      “呃,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有哥哥,人在金陵,虽然不是亲生的,不过从小相濡以沫,与手足骨血无异。”路遥笑得温暖。      “哥哥……”阿瑜喃喃道,“这么说来,你家在金陵?”      路遥点了点头,极轻一叹,感叹声中似是有着极多过往,却微笑道:“金陵横塘之畔便是。”说着转头问阿瑜,“我听你口音似是混杂了各地方言,实在分不清你是哪里人氏,你家又在何处?”      阿瑜闻言,忽地沉默下来,久到路遥几乎以为自己怕是问错了话,这才听她道:“我很小还不懂事的时候,家中有我和我三个弟弟。那时候家里穷得很,别说窝头咸菜,糠皮一天也吃不上几粒。后来我七岁那年家里遭了灾,爹娘实在养不起了,眼见着一家人就要饿死,便把我卖给了一家大户做粗使丫头。后来那家大户败落了,我又被先后辗转卖给了两户人家。十一岁那年,我在的那家大户的老爷看上了我,强纳了我做妾。尚不出半年,那家正房夫人嫉恨于我,便趁着老爷在关外做生意的时候,把我卖到了外地窑子里。我当时跑了几回都被抓了回去,一来二去也就认了命,心道这种乱世,能活下来便是不易,其余也便不重要了。过得四年,我被当时的一个商户赎了身,献给当地督抚做家妓。没成想进府不过数月,督抚因为涉嫌谋反而被满门抄斩,家奴充军的充军,我则被送到河南元虏军中充了营妓。后来颍州军重挫了赫斯所部,我就被虏到了颍州军中。当时颍州军士卒恨极元军,便以□所虏营妓为乐。那日恰被阿浣所见,看不过眼,便上前狠狠教训了几个士卒一顿。自此给自己部下立了规矩,去红帐招妓可以,但是再有□便以便是军中殴斗,一律军法从事。那以后姐妹们日子才好了许多。后来她又跟刘福通提出要收了我,刘福通便一口答应,我这才安顿下来。”      路遥走南闯北这些年,世道艰辛人情冷暖见过不少,然则听得阿瑜这般淡淡道来这般旧事,仍旧禁不住替她心中一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闭口不言。阿瑜此时却是咯咯一笑,捏了捏路遥脸颊:“都这么多年来,姐姐我早就不在乎了。这是你问我我家在哪里,我才提起来。这么些年,我先后流落到过很多地方,阿浣派人打探过我老家父母兄弟,却早逃难去了,还哪里去寻?”说着微微一顿,一只素指指着沈浣道:“这家伙是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她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      沈浣一怔,心中软了下来,轻声道:“阿瑜……”      “嘁!”阿瑜满不在乎的翻她一眼,“沈大将军发出这般轻柔声音,实在是让人……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沈浣看着路遥煞有介事的在一旁点头,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却听阿瑜道:“至于这家伙家在哪里……”说着一捅沈浣,“长沙?”      沈浣被阿瑜问得一怔。她的家又在何处?她生在岳麓书院,然则自从八岁那年满门被屠,她一个人带着沈竹逃了出来以后,再回去,吴澄待她犹如亲子,沈竹亦是喜欢百泉轩,只是于她而言,总是隐隐觉得缺了些什么,莫可名状。      八岁以后她在雁留山习艺,于那里最是熟悉。只是如今师父已经故去,师兄更是久在外面,雁留山上已经是空山一座,什么也未剩下,如何又能称家?      而颍州军中生死兄弟虽多,却终究是辛苦征战之所,亦谈不上家之一字。      沈浣沉默下来。阿瑜言笑晏晏万般肯定的说着自己在何处她家便在何处,可是她的家又在哪里?三年多前反出刘福通营下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回家,回去长沙百泉轩那里。然则抛去一纸告急战书不谈,那里她又可曾真的能安心如在家中一般么?      一时之间,三人皆是默然不言,山间为余夜风秋蛩之声。      半晌路遥一拍阿瑜额头,“酒醉话多!睡觉!”说着也不管阿瑜,径自以披风把自己打了个卷,靠着篝火合目而睡。阿瑜一把按倒沈浣,“睡了睡了,明日还要行军赶路呢!”沈浣哭笑不得的看着凶巴巴的阿瑜,取了两个人的披风盖上,躺在阿瑜旁边。不过片刻,便听得路遥呼吸均匀缓慢,已然入睡。而阿瑜枕着她的手臂,霸道的扯过她一半披风也已经睡着。她仰头看向朗朗夜空,不知自己要想些什么,却是知道自己今夜怕是难以再睡着了。      --      路遥在桃园的时候便同沈浣与阿瑜告辞了。三人虽都是姑娘家,离合聚散却早已经历得多了,也便没什么腻腻歪歪的情态,抬手抱拳各自一笑,即便分去东西。      到达淮安时已是将近秋末时分,时年正逢黄淮两河秋汛,天降大雨两月有余,半个淮安路都被水浸了一尺有余,以桃园为甚。沈浣麾下数万精兵强将顶着暴雨勉力到得淮安,一路跋涉都已有些吃将不住,兵困马乏急待休整,更不用提上游遭灾逃荒而来的难民。多年战乱,青壮之士早被征走,一路诸人但见难民多是老弱妇孺,容貌狼狈、衣衫残破,所携家当早已丢的剩不下几件,披着已被雨水浸得糟烂的蓑衣,踉踉跄跄的顶风冒雨而行。路边挤满已然饿得难以前行的老幼,便直接委顿在烂泥水洼之中,各个满面蜡黄唇色灰白,双眼麻木无神,直愣愣的瞪着,其间更夹杂了无数被雨水发白的饿殍裸尸,衣服已被旁人剥去,发出恶臭气味,很快又被凄风冷雨掩盖掉。      一到得淮安城外,沈浣当即命令全军在城北扎营,五万军士分作两班,日以继夜排水清泥、巩固河防、修筑工势。她则亲自带人检视淮安城城墙筑防,以及四周地势险要。一连四天下来,身后了解沈浣脾气的亲兵愈发紧张,盖因主帅的脸已然和连日暴雨的天气一般沉了四天。      元廷统治八十年有余,从未治理过黄河。黄河由建炎二年南徙,夺淮入海,自此黄淮两河中下游桃园、清河、淮安水患逐年愈演愈烈。而淮安城两年之前为李二部所得,只是如今李二部被歼灭于徐州,元军无力南下,最近的张士诚如今也腾不出手收占,是以此地正值民生混乱无主之时。眼下的淮安城中难民积聚无以安顿,街道两侧、城墙之下,上游逃难而来的难民早已人满为患。城中街道污水横流,四处皆是骨瘦如柴形如枯槁的难民,随处可见新死之人,勉力撑一口气站起来的四处乞讨,脚步踉跄,不知何时便会如路边的死人一般,躺倒下去再不复起来。城中和城外未被水淹过的地方都已是秃山,能吃的野菜甚至草木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抢光。城内屡有因抢夺食物而殴斗致死之事,单是沈浣在城内四日就已见了七八起。      然则于此事,沈浣实是有心无力。颍州军历来粮草供给匮乏,刘福通在拨发军资之时对沈浣所部很是吝啬,而萧策周济亦不是长久之计。若在丰年,沈浣命颍州军在山野荒地自行屯田。然则今年大涝,大军又频繁迁移,眼见脱脱四十万大军南下,不定便是一场大战近在眼前,是以三军上下已是勒紧了裤带。沈浣与众将和粮官商议许久,忙碌两日,勉强筹措出五千旦高粱米发放。      而放粮当日,沈浣派出三千精兵戎装劲弩看守着放粮的粥厂。人在饥饿至极之时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她再清楚不过。粥厂紧邻城西颍州军正在修筑的河防堤岸之侧,沈浣站在堤侧,看着大雨之中狼狈不堪的难民缓缓向前移动,放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尾。一旁戴思秦快步由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出来,一身白色书生长衫仿佛如在泥水里浸过一般,手里拿着一把破了口子的油纸伞,要给沈浣遮雨。沈浣战甲下的长衫早已被雨打得湿透,精钢战甲被瑟瑟寒风一吹,戴思秦手上一触那战甲,便禁不住冷得一哆嗦,连忙劝道:“兵者五事,将者为四。元帅,如今大战在即,你当保重身体才是,莫要再次着了寒凉才是。”      沈浣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思秦不用担心。半月前派人送回毫州催粮的信笺,如今可有回音?”      戴思秦双眉皱紧,摇了摇头,口中不甚确定,“毫州到此一路都是水患之地,恐会慢上几日吧……”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难民队伍中一阵纷乱,伴随着几声低呼,随即平息。沈浣看着几个士卒奔上前去,从地上扶起一个女人。那女人饿得骨瘦如柴,仿如骷髅一般,却顶了个肚子,显示有了身孕,此时却双目紧闭,唇色乌青。沈浣微微一怔,抬手招来一个去扶那孕妇的士卒道:“送去军中医帐那里,吩咐谢大夫好生诊治。”      那士卒听得沈浣吩咐,脸色难看,嚅嗫了两声,出声道:“元帅,那女人已经……已经断气了……”      沈浣闻言心中无由一痛,两步上前一掌抵住她后心,一股内力送了过去,那孕妇却没有半分反应。沈浣心中不甘,接连按压她数处大穴,那孕妇仍旧没有半口气息。过得良久,沈浣一叹,她见过无数生死,这一回却是无端凄然,看着那孕妇瘦得仿如骷髅一般的脸颊和偌大的肚子,怔愣片刻,才轻声道:“好生埋了吧!”      两个士卒不敢出声,听得沈浣吩咐连忙领命而去。      沈浣起得身来,眺望看不见尾的难民队伍,忽然间八岁那年流落江湖时惊惧无力之感在多年之后再次袭上心头。十多年前她保住不父母故园,三年前她保不住手足兄弟,如今她仍旧保不住这些曾和自己一样的人们。她已忙碌军务许久未曾合眼,如今在这瓢泼大雨之中,看着这些她无力扶助的人,经年的疲惫蓦然涌了上来。她甩了甩头,迎风抬起头,让冰凉的雨水洗刷过脸颊,好使这般沮丧心情洗去一些然则却听身后戴思秦轻声道:“元帅?元帅?”      沈浣深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觉得冷风灌入胸中似是好了一些,转身问道:“何事?思秦?”      戴思秦脸上申请颇是惊讶,一手指着五六丈开外隔着路的另一边,沈浣顺势看去,见得那里正站了一人,身形颀长,披着蓑衣,头戴斗笠,帽檐低掩遮去容貌,隔着一条街站在那里,却让人毫无原由的很快便注意到。      沈浣的心猛然一跳,微张了嘴,竟是口不能言,只愣愣的看着那身影。      那人似是察觉到了沈浣在看着他,一伸手摘去斗笠,隔着雨幕,向沈浣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沈浣一瞬间竟似忘记了如何行走一般,只能看着那人脚下利落轻盈的向自己走来,任自己脸颊上的雨水灌入衣领 。直到那人站在她身前,拍了拍她肩头,她才听到自己轻声唤道:“俞二侠……”    第五十七章 依稀陌上少年郎   阿瑜端过一只茶杯递给俞莲舟,“俞二侠,喝茶。”      杯中所谓的茶,其实只是白水,连点茶叶沫子也没有。      杯子只有一只,放在俞莲舟面前,没有沈浣的份。      阿瑜斜着眼睛瞥了眼一头一脸雨水、衣衫湿透的沈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扯过条布巾“啪”的扔在沈浣脸上,转头递给同样被雨水打湿的俞莲舟一条布巾,笑道:“俞二侠擦擦身上吧!”      沈浣哭笑不得的取下自己脸上的布巾,趁着阿瑜背转过身向俞莲舟使了个“无奈”的眼色。阿瑜瞬间察觉到什么,猛然转过身柳眉倒竖的瞪着沈浣。沈浣连忙的自觉低下双眉,抽了抽鼻子,闷不吭声的拿着布巾抹干脸上的水。      阿瑜瞪了沈浣一眼,随即甩了甩水袖,向俞莲舟行了个礼,出得帐子去了。      帐帘落下,沈浣吁了口气,抬头向俞莲舟道:“军中已无茶叶,白水当茶,怠慢俞二侠了。”      俞莲舟摇头道:“无妨。”,说着顿了顿,问道:“我听人言道前些日子你受了伤?如今如何了?”      沈浣讶异,不曾想到自己未曾在信中提及的事情俞莲舟竟都知道。双目微垂,片刻轻声笑道:“早已无妨了。”言罢一抬头,却见得俞莲舟神情严肃,目光审视着自己,不容得她避开。沈浣心中滋味陈杂,在他这般目光之下竟是不敢再开口掩饰,却也决计不能说实话,只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俞莲舟看着她那如小时候如出一辙、倔强着不肯说自己姓名时候的模样,半晌缓缓叹了口气,“你总要为阿瑜姑娘保重身体才是。你这般让她忧心,也不怪她恼你。”      沈浣一怔,随即看着自己手中布巾,才明白俞莲舟所指,不由笑道:“阿瑜这次恼我,倒并非为此,而是因为前些日子我想让她去金陵暂避一段时间。”      此事起因原是这般,路遥与沈浣和阿瑜在桃园告辞之前,沈浣曾请求路遥得出时间南下长沙一行替沈竹看病。路遥听得沈浣描述沈竹病情症状,当下便一口答应。然则她见得沈浣如此挂念沈竹,念头一转,想到脱脱四十万大军南下,沈浣这些日子常在地图前冥想苦思,猜她是对战事军情无以把握,便曾问沈浣若真有万一,可需要她帮忙安置阿瑜。沈浣听得路遥询问,想起那日阿瑜指着中军大旗的柱子言道“自己若有万一她便一头撞死在上面”时候的神情,以及林中夜宿时言道“自己在何处,何处便是她家”时候的笃定,顿了半晌,忽地给路遥躬身行了一礼,问她是否能在桃园事毕之后帮忙安顿阿瑜。路遥自是当即点头。谁承想此番话被阿瑜听到,几乎气得炸了肺,冲进帐子一把把路遥推了出去,指着沈浣的鼻子大骂她毫无信义,将她数落了一个狗血淋头。路遥大张着嘴在外面,听着帐内阿瑜不带重复翻着花样的骂沈浣,看着帐外因为好奇探头探脑聚过来围观自己外加听壁角的一群军士,摸摸鼻子刺溜一下溜走了,留下帐内不敢回嘴的沈浣和气得边哭边骂的阿瑜。      自那日起到得如今,阿瑜便一个好脸色也没给沈浣看过。      而眼下,俞莲舟听得沈浣这般说,微微皱了眉,片刻问道:“可是战事又有凶险?”沈浣与阿瑜二人他都看得明白,沈浣既然已经开始考虑送走阿瑜一事,显然战事境况颇是不好。      沈浣点了下头,“这次元廷终于动用脱脱了。”      当初沈浣沙河一战上下计算,更是特意叮嘱俞莲舟留得也先帖木尔性命,为的就是不让元廷把军权交给脱脱。然则到得如今过了两年,元廷终究是醒过神来。俞莲舟听得此事,沉声道:“脱脱既然如此厉害,你二人终有交手一日。”言罢看着沈浣明亮双眼,伸手取来身侧以黑布缠好的东西,手上一扯一抖除去其上遮盖,浅笑道:“来,试试这个。”      沈浣但觉眼前银光大涨,极是晃眼,仿佛将整个因为大雨而沉暗的帐子都映的亮了起来。沈浣却目不转睛的直直看着那枪,眼睛瞪得圆了,全然不敢置信的神情,大气也未出一口。良久缓了一口气,极轻的道:“是……沥泉?”      俞莲舟点了点头,听见沈浣仿佛不信一般喃喃自语,“岳武穆的沥泉?!这枪……这枪不是已失落很久了?”      俞莲舟也不答话,横执了那枪递到沈浣身前,“比你那芦叶枪沉些,你且试试顺手不顺。”      “给我的?!”沈浣讶然,看见俞莲舟缓缓点头,半晌站起身,接过那枪。长枪入手,沈浣但觉那双盘龙雕花银亮枪杆入手尚带着俞莲舟手中握过的微温之感,她手腕一番,枪花半挽,蘸金神龙吞口所含的利刃犹若青泓刃雪、削金断玉,破空之时竟发出轻微嗤声,那声音细微而干净,大异于寻常刀枪锐利破风。沈浣却知唯有极难得的名器才能有如此锋锐而又不刺耳的破空之声。几乎无需再行确认,只凭这破空声沈浣便能断定此枪必是沥泉无疑。      神兵入手,出于习武者的本能,尽管帐内寒气袭人,担沈浣立时觉得周身的血液接随着这沥泉枪热了起来,心中跃跃而动,难以自抑,竟然有些急不可耐,“俞二侠稍待,我去外面宽敞之处试它一试。”      看得俞莲舟点头,沈浣也顾不得外面尚下着雨,拎着沥泉一个箭步出得帐去,几步奔到帐后校场之上,脚下一点,手中沥泉立时化作银龙破空而出,青泓枪刃划破雨幕断去秋风。枪身执在沈浣手中,舞动起来含刃的蘸金龙头仿如飞龙在天,枪上威势竟使沈浣周身雨不能沾。沈浣枪法已是世间少有,单凭普普通通的白蜡杆,自当年朝天岭大败苏赫巴鲁之后到得如今便已从未败过,如今沥泉枪在手,仿如鲲鹏借风游龙遇水,其上磅礴威势无可言喻。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枪杆之上两条神龙竟似如活了一般,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一招一式之间两条神龙腾飞舞动,震人心魄。      沈浣一套枪法尚未出得十招,便听得校场周围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震天价的喝起彩来,“好枪法!”原来竟是周围诸多将士远远见得校场之上寒光大盛,破开雨幕威势逼人,忙赶过来,才发现竟是沈浣在舞枪,所有人看过一招便已再也挪不开双眼。沈浣一个翻身落在场上,见得俞莲舟站在校场一角,看着自己负手而立,神情严肃,她却查觉到他极细微的一点笑意。      沈浣心中猛然一热,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她抹了下脸上雨水,几步到得俞莲舟身前,想俞莲舟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节,“俞二侠可愿赐教一二?”      俞莲舟看着沈浣难得跃跃欲试的神情,笑意一闪而过,“好。”      沈浣心中大喜,正要后退至校场中央,却见俞莲舟将自己的长剑交给旁边的郑校尉托他代为保管,随即到得校场边的兵刃架子边,十八般兵刃当中,直接取了一柄长枪入手,在沈浣惊讶的目光下到得校场中央,一抱拳还了沈浣一礼,“沈元帅,请。”      周围围得里外三层的军士无不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伸长了脖子往校场里面看去。      沈浣没想到俞莲舟竟然选了他从不曾用的长枪为兵刃,不由大异。只见他双足不丁不八开立,沉肩坠肘,手中长枪枪尖下垂,并无甚起手之式。沈浣见他势如凝岳,当下神色一整,不敢大意,手中长枪一收一进,一招斜斜刺向俞莲舟下盘,去势并不甚快,更显然是虚招。俞莲舟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以此来说沈浣可谓是后辈了。她这一招起手之式无甚威力,实是出于江湖后辈礼节。俞莲舟一步错开枪尾一隔,沈浣枪杆下压,避开他长枪不与之相碰,复又斜斜向上刺出一枪,力道仍然不大。此招乃是江湖常见的枪法招式,名为“百鸟朝凤”,仍旧是出于礼节的一招。这一招沈浣力道虽然不大,但是枪尖微晃,银杆金头煞是华丽漂亮。俞莲舟微一错身,仍以守势格挡而未加进招,这一式不似枪法更似剑式。沈浣心中微讶,竟似被他影响一般,只见她斜退一步身形急转,枪尖由上向下斜带,随即枪尾一收随着由另一侧转过,复有由下往上斜削而过。这一招比前两招稍快,令人讶异的是沈浣这一招两次斜削,显然是剑招而非枪法了。沈浣一招出手似是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吐息猛然一乱,脸颊腾得一下隐隐发烧。旁人不明所以,唯有沈浣自己明白过味儿来。这被她随手而无心使出来得一招,乃是她在雁留山上所习的剑法,名唤“红豆春枝”。      场边士卒看不出什么名堂,俞莲舟亦是不知此招名称,然则沈浣微乱的吐息他却是立时察觉,不由一愣,手上招式一缓,以自己枪尖挑开沈浣力道不大的枪尖,询问一般看向沈浣。沈浣这三招均无甚威力,多由下而上,以示于对手的尊敬,他三招还得亦是客气,全然未加内力,又如何能使沈浣吐息不匀?沈浣见得俞莲舟询问神情,几乎瞬间脸上热辣起来。那方才一招“红豆春枝”是如何才使将出来的,她自己实在不敢去回想。仿佛为了掩饰一般,她手中长枪蓦然一快,双龙犹若盘龙出水,一招“雪浪倾潮”猛然扫向俞莲舟下盘。这一下劲风横扫,竟然将校场之上雨水由地上激起一尺有余,周围无数军士同时倒吸了口冷气。迅捷凌厉,这般才是沈浣的枪法。俞莲舟脚下一点飞身而起,避过沈浣横扫,手中长枪翻转,顿做长虹直刺而出,竟又是沈浣那一招“归鸿无信”。宽彻哥模仿过沈浣此招,被沈浣冷笑制住。俞莲舟取沥泉枪时,用得亦是此招,引得老者大异。如今他又以这一招攻向沈浣,沈浣瞬间讶然,脑中还没反应过来,手上招式已如本能一般,双手执枪“嗙”的一声格住俞莲舟长枪。这一招“拨云见日”正是破解“归鸿无信”的不二法门。然则两枪相交,沈浣只觉俞莲舟枪上力道坚韧绵密,虽不同于她自己的,但自己双手虎口却被震得生疼。      沈浣左手一撤,沥泉枪缠住俞莲舟长枪,逆行而上直刺他手腕,逼他撤手。俞莲舟手上长枪却只收得一尺不到,非但不撤,反而更缠上沈浣长枪,一晃一卷,正是当日他对招那老者时候用的第二招“乌云密雨”,亦是从沈浣战罗鸿之时看来的。武当六合劲中“翻”“转”二劲使出,沈浣但觉枪上劲力骤增,长枪去势已被带得偏了。她变招极快,不再与俞莲舟在枪上纠缠,手上力道一勾一带,身形后仰,一腿踢出迅如疾风,直取俞莲舟中盘。俞莲舟撤回枪上内力,猱身而起避开她一腿,左掌劈向沈浣右肩。这一掌速度虽然不快,但角度极是精准,沈浣此时上身后仰、单脚着地,全凭腰部力道,决计不可能避过这一掌。场边已有无数惊叫之声,眼见这一掌便要击在沈浣身上,众人却见得沈浣单手持枪越过头顶急速倒刺入地面一尺有余。沈浣握住枪杆,脚下一点,以手为轴身形迅捷,蓦然在半空中翻了个身,避开俞莲舟掌风所及,电光石火之间,但见长枪由地上急速窜起,化作两条银龙扑向俞莲舟胸口。这一招已是杀招,凶险异常,实是沈浣习枪多年的本能反应。沈浣征战多年,便是数战苏赫巴鲁之时,都未曾用到过这一招,今日在俞莲舟掌下不由自主使将出来。      只听得场边上百人瞬时倒吸了口冷气,俞莲舟手中长枪做剑划了半个圈,枪尾由右侧拍在沈浣枪刃之上,借力打力将沈浣疾速前刺得劲道悉数化为侧向之力,借力一压,身形就着这股力道猛然拔起,半空之中枪身一调,由上往下直刺沈浣头顶天灵,正是他从沈浣这里学来和老者动手之时所用的第三招。这一下情势顿时逆转,先机瞬间转到俞莲舟手中,沈浣心中一惊,俞莲舟这一枪借力之法乃是武当心法,而出枪之快又大异于武当功夫。沈浣大惊之下不再避闪,手中长枪一招“星火燎原”于头顶一翻,两枪相交火星四溅,诸人只听得极短促的“呛啷”一声,银光混杂着橙红星火亮得刺眼,两条身影却是蓦然分开。俞莲舟后退三步,方自站定,神色自若,沈浣却是一连急退七步,地面溅起数朵水花,才稳住身形,急喘不止。而再看俞莲舟手中之枪,枪头齐着吞口全然而断,却是被沈浣手中沥泉枪刃平平削去。      一时之间,场边鸦雀无声,周围将士已是看得呆了,直过了半盏茶时分,这才爆出震天价得一声喝彩。论枪法,俞莲舟自是比不过沈浣自幼精修,然则论功力,俞莲舟却又比沈浣强上不知凡几。他以沈浣招式配合上武当心法,竟将沈浣在三招之内攻得措手不及。沈浣反应却是极快,拆招化力,虽然比俞莲舟狼狈不少,却也就着沥泉名枪之威削断了俞莲舟枪尖,两人可谓平手。然则三招之间惊险迭起奇招倍出,情势起伏转折早已超出常人所能预料,片刻之间的较量实是诸人生平所见最为精彩的一战。沈浣喘息方匀,眼神却是亮得灼人,看着俞莲舟,这场只有三招的比试实是她生平最快意的一场。俞莲舟将手中断了的枪插回兵刃架,“你这两年内功修为倒是未曾落下,不错。”      这一句于俞莲舟而言,已是极难得的夸奖了。沈浣面上不显,心中却不由一跃,微微低头掩饰唇边笑意。看着手中银杆蘸金的沥泉枪,双手摩挲,口中呐呐不言,半晌抬头去看俞莲舟,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耿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      沈浣与俞莲舟刚一回到帐内,便见到阿瑜没好气的坐在正中椅子上。她见得二人回来,向俞莲舟点了点头,看着沈浣浑身湿透,不由得狠狠瞪了她一眼。沈浣缩了缩脖子,明白此时说任何话都会被气头上的阿瑜劈头盖脸数落一顿,当下往俞莲舟身后错了一步。阿瑜“砰”的一下把手中的盘子重重砸在桌上,其上汤碗叮咣乱响,随后又把一条布巾扔在沈浣头上,话也没说一句掀了帘子扬长而去。      直到阿瑜走了,沈浣苦恼的看了看布巾,无奈的向俞莲舟笑了笑。两人往那桌上看去,却见是刚刚熬好的一大碗浓浓姜汤,其中还有两颗枣子,也不知这种供给困难的时节,阿瑜是打哪里弄来的,虽然不甚新鲜,却是沈浣最爱吃的。      沈浣叹了口气,心中自觉不该。阿瑜凶她恼她,却又处处都是为了她。俞莲舟看了看那姜汤,见得沈浣神情,不发一语踱到营帐窗边,兀自去观外面雨幕,留给沈浣时间对着那姜汤出神。      --      阿瑜这般如旋风般怒气冲冲的出了帐子,雨已小了不少,淅淅沥沥的下着。方才沈浣刚与俞莲舟回来的时候,她虽这几日恼着沈浣,见得她一身湿透了回来,如何还闹得起来。强撑着一口不甘心的心气瞪了沈浣几眼,出了帐子便直奔厨房去给沈浣熬姜汤。怕沈浣因为俞莲舟来而一高兴忘了喝,又特意加了两枚自己夏日里帮她晒干存着的红枣。谁承想一碗姜汤端来,帐里已没了人影,寻声而去才发现沈浣冒着大雨与人比试过招。阿瑜本就怕她病后体虚易招寒凉,一见这般情景立时气不打一出来。      正自恼恨着此事,忽见得身侧蹿出来一人,阿瑜一皱眉退后几步,见得是罗鸿不知打何处蹿出来,差点将她撞倒,此时正站在自己前面。      阿瑜本来就在恼恨之时,看到罗鸿颇是不耐烦,双手抱胸,“我说罗少侠,你走路不看道儿的么?还是眼睛跟驴一样长在两边了?”      罗鸿这两年对付阿瑜的手段从闭口不言到无数次试图在阿瑜面前还口,再到悲摧的发现自己损人的功力实在和阿瑜差的太多索性又是闭口不言,这样的循环已经转了好几转,到得如今罗鸿一听阿瑜开口就全身紧张如临大敌。然则今日罗鸿却口中呐呐欲言又止,脚下在阿瑜前面踱来踱去,脸色发沉涨得微紫,也不敢看阿瑜眼睛。阿瑜莫名巧妙的看着他,不耐烦的皱了皱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驴什么时候都会吞吞吐吐了?”      罗鸿被阿瑜气得仿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一下蹿气,怒瞪着阿瑜:“你这女人!你这女人!真是不知好歹!”      阿瑜白他一眼,“那就麻烦罗少侠赶紧让个道,好让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赶紧消失掉。”说着抬脚便要绕过罗鸿。“哎哎,你这女人等等、等等!我有话同你说!”罗鸿一急之下去拉阿瑜,阿瑜被他抓了个正着。罗鸿触手但觉掌间阿瑜腕子上的肌肤柔软滑腻,顿时心中无端一紧,仿佛被咬了一口一般,赶忙收手,脸色涨紫,不知所措的搓着双手,“你、你你!”      阿瑜见得罗鸿神情,先是一怔,随即觉得异常好笑,也不急着走了,“怎么?我们英明神武的罗少侠罗校尉竟然没摸过姑娘家腕子?”说着上前一步,俯在罗鸿耳际吐息如兰,一手搭在罗鸿肩上,声音妖娆:“罗校尉,你不会……从没碰过女人吧?”      罗鸿的脸几乎是腾地一下在阿瑜银铃般的娇笑声中火辣辣的热了起来,张口想辩解什么,舌头却似被打了结一般,吐不出半个字。      阿瑜见得他狼狈模样,好心情瞬间回了来,打算再去厨房看看能不能搜刮些东西出来做点吃得给沈浣和俞莲舟晚上加菜。挥挥袖子不再理罗鸿,便要扬长而去,刚一转过身,却听罗鸿急道:“哎,你、你这女人快回来!我有话和你说!”说着又要伸手去抓阿瑜,刚要碰到阿瑜衣袖却又想起什么,猛地收了回来,不自在转来转去。      阿瑜白了他一眼,一昂头道:“快点说!”      罗鸿憋得脸色红红紫紫变了数遍,一咬牙猛然开口道:“你这女人总得学得、学得……学得温柔些!你看那纪姑娘,说话做事文文静静温柔得体,还有那路姑娘,年少聪明俏皮可爱。你这般……这般凶悍下去……元帅……元帅他若是再也忍不了你,娶了纪姑娘和路姑娘不再理会你,你可、你可要怎么办?!”      阿瑜猛然一愣,张大了嘴,没想到罗鸿竟来了这么一句。      一时之间,罗鸿不安躁动的走来走去,似是在生阿瑜的气,又似在生自己的气,简直要把手中那芦叶点钢枪搓下一层皮来一般。阿瑜则是惊讶的瞪着他,过得良久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挑起眉毛挑衅一般拍了拍罗鸿的脸,美目一转,道:“我说你这小毛驴操心的还挺多的!放心,元帅要是娶了纪姑娘或者路姑娘,姐姐我就休了他,改嫁给你这小毛驴好了!”言罢有拍了拍罗鸿脸颊,看着他惊讶的张大了嘴,瞄了一眼,戏弄他道:“呦,这小毛驴牙口还挺好!”言罢也不理罗鸿,掸掸袖子扬长而去。      独留罗鸿一人傻愣愣的站在雨里,脑中反应不过劲儿来。      昨夜梦中同倚柳,依稀陌上少年郎。    第五十八章 谁家江山千万里   由夏末时候断断续续的大雨直到十月下旬终于渐渐停了,这场三个月的大雨所引起的黄淮两河秋汛却是近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黄淮沿岸难民数以几十万记,雨虽然停了,然则两岸几乎所有田地颗粒无收,莫说明年开春的播种,便是眼前这个冬天,这几十万人又有多少能撑得过去亦是未知。此时南方腹地烽火遍地,朝廷政令不行,诸多地域处于无人主事之境。半个淮安城浸在水里,城中老幼妇孺无力逃难而去,更加上游难民逃难而来。黄淮一线宿迁、桃园、清河、淮安均是无米无盐无衣无药。      淮安城中,粮价由夏初时分的二钱银子一斗粮飙升到九月初的一两八钱银子一斗粮。而到了十月末,粮食早已是有价无市,市面之上再难见到任何谷米甚至糠皮。淮安城内外但凡能果腹的东西,从飞禽走兽到野菜生果,已然悉数被捕杀摘采绝迹。然则随着难民的不断涌入以及益发寒冷的天气,城里城外的野草甚至树皮都已渐渐被拔剥地干净,而饿殍乞丐却迅速增多。最先从郊外的田埂堤边方可见饿死之人,到得如今便是城内街道两侧也已常见瘦如骷髅,散发着异味的尸首。乞丐和难民早已难能分清,同样皆是面黄肌瘦两眼血红衣不蔽体,在瑟瑟寒风中不停哆嗦着,不知何时便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脱脱四十万大军眼见便要到达淮水,大战在即,沈浣于军粮之上半分不敢大意。然则派去毫州催粮的急件却是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颍州军第一次放粮的五千旦粮食,已经是从颍州军的牙缝里挤出来的。粥已经熬得不能再稀,五千旦粮食却也在第六日上见了底。沈浣看着仍旧有如长龙一般的等待领粥的难民长队,疲惫的闭上双眼,其间无奈神情,便是以六万人对也先帖木儿三十万元军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俞莲舟看了看她,沉默不言。      正当此时,两人同时听得难民领粥的队中蓦然爆出几声喝叫,随即便是一阵纷乱踩踏与怒骂之声,竟是有人打了起来。被沈浣调来维持秩序的戴思秦立马带了个两个士卒上前,几下将人拉开,刚要拖走,沈浣几步过去,“何事喧闹?”      两个拖人的士卒见是元帅,一激灵,连忙把手中之人往前一推。戴思秦回道:“秉元帅,此二人在队伍中殴斗。”      沈浣一皱眉,见得两人皆是孩子,小的四五岁模样,另一个稍大一些,七八岁上下。两个孩子皆是衣衫破烂骨瘦如柴,光着的脚板与小腿上满是泥水,面目脏的不成样子,由于枯瘦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惊惧的看着沈浣,因为打架而鼻青脸肿。大的那个嘴角还流着一缕血迹,嘴中鼓鼓囊囊的。      沈浣心中微微一叹,这样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孩子,淮安城中实在太多。她俯下身子问两个孩子道:“为什么打架?”      大的抿紧了嘴闭口不言,小的却“呜哇”一声哭了出来,“老、老鼠……”      “老鼠?”沈浣看了那大些的孩子一眼,“怎么回事?”      大孩子仍旧闭紧了嘴巴不开口,那小孩子却抽咽道:“他把我的老鼠抢、抢走啦!那老鼠、老鼠是我花了好久……才、才在茅房中、逮到的……大的都都跑了……只剩这只小的能给、给我娘带回去吃……结果刚才那老鼠……跑、从我兜里跑、跑出来……就被他给抢走啦!”      旁边戴思秦不似沈浣年少之时吃过苦挨过饿,一听从茅厕捉了老鼠带回去吃,几乎立时脸就绿了,强忍着恶心。沈浣却只皱了皱眉,转向那个大孩子,“那老鼠在哪里?还给他。”      谁知那大孩子仍旧闭口不言,双唇喃喃蠕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出声。      小孩子哇的一声哭得更响,拉着沈浣好像告状一般,“他、他把它吞啦!没有、没有老鼠啦!”      就在小孩子哭声未落之时,几人只见得那大孩子面上一红,再不顾忌沈浣等人,口中猛嚼了两下,“吱”的一声细微响声,那孩子咽喉一动一吞。这下沈浣一惊,伸手捏那孩子的嘴,只见得他口中一团尚未咽下去的模糊血肉尚在微微蠕动,一只老鼠尾巴仍旧完好,由嘴角垂了下来。沈浣蓦然松手,那孩子仿佛是怕沈浣抢他口中之物,唇齿方自能动,便立马使劲嚼了一下,随即一吸,将那老鼠尾巴吸进口中,嚼了几口猛然咽了下去。      这下戴思秦再也忍将不住,哇啦一口酸水呕出,脸色惨白。沈浣眉头皱成“川”字,叹了口气对罗鸿道:“去,把这两个孩子带给阿瑜,她知道怎么处置。”      罗鸿心中也正不是滋味,脸色难看。听得沈浣吩咐,躬身领命,和另一个士卒抓起两个孩子往大营而去。      沈浣撇开眼睛,再不想去看那难民队伍,一转身,正好对上立在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俞莲舟。俞莲舟看了看沈浣脸色,沉声问道:“可要去城外走走?”      沈浣只觉得一块大石压在心上,听得俞莲舟开口,连忙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往城北而去。      淮安西北已全数被淹,颍州军正连夜修筑御敌工事。而东北方向强上一些,城楼边的高台哨岗也已在数天前便已修好。      沈浣与俞莲舟二人上得哨岗,凭栏向北远眺,但见远方一望无际平野千里。低垂野云将万物模糊在一派阴霾之中,天地之间一片秋末萧瑟之景,荒城故道外黄秃秃的泥泞地面上见不到半颗秋草,枯树枝桠扭曲纠结着。一只老鸦扑棱棱的落在上面,片刻寻不到食,“呱”的一声又挣扎着飞走了。      城根下传来的苍凉凄切的胡琴声,却是个老头子穿着件破得四处透风的棉袍,窝在墙根下咿咿呀呀的卖唱。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苍老的声音并不嘹亮,咿呀的胡琴声凄切催人心魄,在这样阴霾的天气里,随着瑟瑟秋风传得格外遥远。一句“百姓苦”如诉如怨,仿似叹息又仿似认命,竟是格外的清晰。沈浣远眺着北方得双眼微眯,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闭上双眼,隔了良久方才微微的吐了出来。岗哨上的秋风益发的凉了,吹乱了她的发鬓,一时之间仿佛天地间只余下呜咽秋风应和着那苍凉胡琴。然而片刻后,她却听得俞莲舟低声道:“可要它?”      沈浣一地低头,却见俞莲舟修长的手掌摊开,手中一只笛子,通体光滑润泽,正是当初两人十里坡上分别之际她赠给他的那一支。乍见当年身边旧物,沈浣心中猛然一动,见得那笛子宛然如新,显然保存的极是妥帖,不由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但觉那笛身上犹自带着些温热,在这瑟瑟寒风中异常鲜明。      沈浣执起笛子,引宫按商,气息微吐,涤荡清冽之音蓦然鹊起,直上天际,凭乘了秋风,透彻了野云,正是那老者刚刚唱过的一曲《潼关怀古》。那笛音虽比不上胡琴特有的苍劲,却透出别样的荒凉,仿如暮色下的战场,带着摧人心魄纠结与寂寞。      整整晌午半日,俞莲舟与沈浣二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哨岗之上长风烈烈,笛音不绝。      --      阿瑜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俞莲舟,“总之,这俗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元虏就在那里,晚收拾几天也跑不了。可是大夫说了,元帅这旧伤若是不好好将养,祸患无穷。俞二侠,元帅这件事上最是不听人劝,你若有空便多劝她一劝,她最是敬你,你的话必是能入得她耳的。”沈浣与俞莲舟一回行营,当即命人召集所有校尉将官,点卯升帐。而阿瑜却拦下来俞莲舟。      俞莲舟微一沉吟,问道:“大夫如何说沈兄弟伤势?”      “这……”阿瑜顿住,颇是为难的看向俞莲舟道,“这俞二侠还是亲自去问元帅吧,我若说了,元帅不和我翻脸才怪。不过那大夫所诊倒是九成可信,他问也没问,一眼就断出元帅这伤已有六年,复发四次,可见诊断甚是可信。”      俞莲舟皱了双眉,半晌道:“沈兄弟师门那独门医治外伤的法子也是无用么?”      阿瑜一怔,睁大了眼,“医治外伤的独门法子?什么独门法子?”      她这一问把俞莲舟也问得愣住了,半晌没有动静。阿瑜忽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反应极快,脸上堆满笑意,“啊,俞二侠说的是那个……”谁承想她话音未落,但听得隔了十余丈的行营大帐之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喝,紧接着一阵嘈杂的吵闹之声,伴随着东西落地碎裂的声音以及争执的声音。二人皆是心中一凛,俞莲舟脚下一点展开轻功越过两个营帐直奔大帐而去,阿瑜亦是拎起裙子跑了去。大帐门口,帐帘“噗啦”的一声被拉开,贺穹怒气冲冲的冲了出来,脸色通红恨意横生,一手倒提着兵刃,甩开大步腾腾走了几步,却被紧接着追出来的狄行一把拉住。贺穹似是恼极,被狄行这一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甩开他的手,怒道:“操他娘的别告诉老子你小子也同意退守!”      狄行被贺穹推开,又被这般一句喝骂,张口想说什么,但终究叹了一口气,闭口不言。贺穹见他被自己这一问问得哑口无言,不由得底气更足,高声向着那大帐喝骂道:“谁不知道你沈大元帅当年因为怕脱脱那条老狗,连帖木儿那娘货都不敢杀?!你沈大元帅怕这老狗,老子可他娘的不怕!老子这条贱命撂在这沙场上,也决计不能让元狗从咱这讨到半分便宜!到时候你沈大元帅尽管带着你的人马退守躲在这淮安城里,老子一个人去杀个痛快,就是被那老狗咬死,也不失一条汉子!”说着狠狠啐了一口,“呸!”      此时帐中亦有不少人出了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偏将以下的校尉们,各个噤若寒蝉。沈浣带兵这些年,却是头一次升帐时候,诸将之间闹成这般。      “贺大哥!”,楼羽几步上前按住贺穹,“元帅并非这般意思,贺大哥,话不可乱说!”      “呸!老子乱说?你他娘哪知耳朵听见老子乱说?”,贺穹瞪了楼羽一眼,指着大帐道:“避战是不是他说的?退守是不是他说的?他娘的避战个屁,退守个屁!你干嘛不干脆降了脱脱那老狗?去舔他臭鞋?!”      “贺大哥!”楼羽赶紧一拉贺穹,“这不只是同我等商议呢么?也没说立时便要退。”      狄行却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此时脱脱若是过得淮安,大江以南再少有险阻可守,归德淮安二路千里沃野可是尽归元军了。”      周召此时也出了来,冲几人摇摇头,“元帅说得也不无道理,黄淮几路行省大灾,此时用兵,必是两败俱伤。”      楼羽劝道:“无论如何,先回帐吧。都是兄弟,何事不好商量?”      贺穹一甩手,“商量个屁!老子一听退守就恨不得现在杀将出去!你沈大元帅看着那四十万大军就怕了?要撤了?你就不觉得你那手中的沥泉枪烫手么?!你就不怕三更半夜里岳公来教训你这不肖传人么?!沥泉枪?狗屁沥泉枪!岳公他瞎了眼,这枪才落到你手里糟蹋!”      他这话一出,狄行、楼羽、周召几乎同时喝出声:“贺大哥!”      正值此时,大帐帐帘一掀,先是方齐出了来,随即沈浣抬手一撩,亦是出了来,身侧站着戴思秦。大帐外面,五六个将领三十多个校尉校尉同时看向沈浣,不解者有之,迷茫者有之,愤满者有之。沈浣抬首,缓缓扫视了每个人一眼,在贺穹的脸上停留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一挥手道:“今日散帐吧,明日再议。”      诸人听得此言,神情各异,皆是躬身行礼,随即散了去。      待得诸将去得远了,沈浣身后的戴思秦上前一步,“元帅。”      沈浣看了他一眼,“怎么,思秦你也不同意避战退守?”      戴思秦却是摇头道:“不然。《孙子九地》中有云: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给,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元帅,以思秦浅见,当下淮安无粮无草,又新受灾,脱脱势必乘我不给,攻我不戒,是以此地绝非与脱脱四十万大军一决高下之地。”      沈浣长舒一口气。方才她提出避开脱脱四十万大军锋芒,避而不战,几乎所有战将均是心中不虞。贺穹是粗豪性子,当场大骂,便是狄行楼羽等老将,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是不乐意的,此时唯有戴思秦一人如此说。沈浣拍了拍戴思秦的肩,半晌道:“你也去吧,让我再考虑一番。”      戴思秦躬身行礼,刚要离去,忽地想起什么,向沈浣道:“元帅,贺将军一家八年前都死在脱脱手里。他八旬老母甚至被腰斩弃市,今日他出言不逊,实是情有可原,您莫要同他计较。”      沈浣点了点头,轻声道:“我自是晓得,你且放心,决计不会的。”      戴思秦松了口气,又向沈浣拱了拱手,随即一敛前襟便去了。      帐前三十余人很快散得干净,片刻间只剩下沈浣,阿瑜与俞莲舟三人。阿瑜似是想起什么,一路小跑往厨房去了。      沈浣隔着两三丈距离,看向俞莲舟,面上苦笑,心口仿如梗了一块石头一般,硌着磨着心头血肉,隐隐生疼。      俞莲舟却并不多看她,只走上前,却又越过她,往后面校场而去,留下一句:“可要再比试一番?”      --      天色已是薄暮时分,晚风清寒,瑟瑟刮过偌大无人的校场之上。俞莲舟盘膝闭目坐在场边高台之上,微睁开眼,却见沈浣一柄沥泉枪上下翻飞疾若惊雷矫若游龙,招式由古朴狠辣而至气势磅礴,惊起满场飞沙走石。      方才沈浣与他在校场之上一番比试,沈浣用枪他用剑,相斗五百余招。其后他一跃退出战圈,沈浣却是不曾停下,一柄沥泉大开大合,独自一人在场上练起枪来。接连一个时辰,招式竟无一招重复。俞莲舟却是坐在场边,也不去看她,兀自打坐用起功来。      又不知过了几许,沈浣一声清啸,长枪一回一转抛手而起直冲天际,她脚下一点,冲天直追那长枪而去,于半空之中一手钩住枪尾,倒翻一个身,长枪犹如九天惊雷,只听的“哐当”一声,校场边一根人腰粗的柱子应声由柱心碎裂开来,七七八八散落一地。      沈浣看也不看那柱子,默然立在场边,急速喘息不已。先是同俞莲舟激斗五百余招,随即又招招满力的练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枪,内力再好也已撑将不住。此时方一静下来,沈浣但觉周身四处都已被汗水浸透。她抹去额上汗水,提了沥泉,向俞莲舟走来。俞莲舟并不睁眼,任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过得半晌,沈浣喘息渐平,俞莲舟缓缓吐出一口气,收了功,侧头看了沈浣一眼,听得她喃喃低声道:“我应过师兄,决不让北方元军渡过淮水半步。”说着神情涩然,“千金一诺……千金一诺……”      俞莲舟忽而肃声道:“兵法,我所知寥寥。但是今日,只凭你心中所想,便配得上这沥泉枪。”      言罢他拍了拍沈浣肩头,沈浣微微一窒,嘴角忽而勾起三分,低头去看手中长枪,但见初上星辉映着其青泓枪刃,犹若流光,映亮了她的眼。      --      至元五年,黄淮暴雨,田舆皆没,难者十万余。      是岁,桃园、淮安、清泗大饥,粮价十倍于常时。      山野草木无不取之为食,路曝山秃,饿殍遍野。岁末,以尸为食者遍矣。    第五十九章 何人得与此心同   “淮安一役,颍州军困守城池一月又三日,实非智举。为将者,当善以天时、地利、人和为己所用。彼时城北黄淮水位暴涨,城内河防高筑,而冬之将至,元军必急于渡河扎营。可诱敌深入城内,待得元军尽数入城,关闭四门,于城北提闸放水,则四十万元军不复存矣。何如困守三十三日余,备受诟病,复又战于高邮?错尽天时,徒费地利,自毁人和,实非将者所为。”      二十年后,萧策读罢自己徒弟论述当初至元五年末高淮之战的策论,看了看座下正略有紧张看着自己神情的少年,轻轻放下手中文章,笑道:“不错,天时地利人和之道,你已明白得差不多了。能写出这借黄淮秋汛水淹淮安,不费一兵一卒剿灭对方四十万大军,可见你已是得了法家精髓。”      少年脸上神情一喜,却听得萧策忽而话锋一转,“可你认为,你师娘当初作为颍州军主帅,又可懂这一点么?”      少年被问得蓦然一愣,立时脱口道:“懂!”这几年他在萧策座下研习兵法,萧策给他所读的例多,颇有不少便是沈浣当年带兵之时的战计兵法。几乎每读一例,他都忍不住拍案叫绝,为之倾倒敬佩不已,复有自叹弗如。而能精心构设出破敌“人和”之策的沈浣,如何能不懂用近在咫尺的黄淮之水来破敌军的道理?      少年一时更加迷惑了,“萧师父……这……”      萧策微微一笑,“怎么?想不出来原因?”      少年倒也直接,点了点头,“这般舍近求远,徒费时间兵力之事,绝不似师娘用兵如山林风火一般。难道这般困守三十余日,更有其它好处?可是论粮草,论军心,无一所利啊?”少年抓了抓头,神情苦恼,自语道:“难道是计?只是元军随后便奔袭高邮,到底是什么计策,能让淮安困守与高邮一战有关?”      萧策看了他模样,禁不住大笑,这才开口道:“我倒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当初颍州军合营上下,确如你所说,对于你师娘的这困守一道颇有微辞。连你师娘事后亦说,若非她在颍州军中威望极高,握得住军心,她也是决计不敢这般做的。不过当时,营中却有一人真正明白了你师娘这般用兵却是所为何来。”      “谁?”少年迫不及待的追问。      萧策微笑道:“你师父。”      少年大是惊讶,瞪大了双眼,“师父?!可是、可是……师父他并不懂得兵法啊!”      “不错,你师父虽不懂得兵法,可却是真真正正明白了你师娘的用心。”萧策看着少年几乎全然迷惑,笑而不语。      少年看着那书册出神,喃喃道:“师父不懂兵法却清楚这个中究竟,难道与兵法战计无关?”说着又去看那高淮一战的经过,忽而被其中一段记载吸引住:“至元五年,黄淮暴雨,田舆皆没,难者十万余。是岁,桃园、淮安、清泗大饥,粮价十倍于常时。山野草木无不取之为食,路曝山秃,饿殍遍野。岁末,以尸为食者遍矣。”他脑中蓦然灵光一闪,顿时抬头看向萧策,“难道是为了……”      萧策却不答他所问,话锋一转,“我且问你,何为将帅之道?”      少年听了萧策所问,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两年前萧策再给他讲述沙河一战的时候曾经问过他,彼时他答乃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如今萧策又问,不由得让他深思。过得良久,他缓缓答道:“为将帅者,当需谨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师娘放弃天时地利人和之利,坚壁清野,死守不出,是因为当时的淮安城和城中十余万难民,再也经不起一轮烽火,更加经不起水漫淮安。”      萧策看着少年,半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轻声道:“太多的为将为帅者,当兵权在手、沃野在望、时值烽烟乱世、自身智计无双,往往便忘了当初为何执枪上马,更忘了烽火兵戈,本就是为了乱世之中悯恤苍生。而你师娘,始终记得当初她身披战甲跃马三军时,为的是什么。更可为了这悯恤苍生,而不昔背负同僚的不解和诟病,甚至骂名。”      少年低了头,看着自己手中书册,沉默不语。十多年来,师娘对于早年之事很少提及,小时候每每他缠着她说一些当初征战四方的旧事时,她总是笑笑,摸一摸他的头,告诉他若有兴趣总有一天会有人教他。武当山上,除了师父师娘房中的那一柄沥泉枪,便是师父常常陪了师娘在练武场上以枪法过招,其余便少有可寻之迹。若非几年前少林屠师大会上,少林寺为元军所围,师娘恐是会这般不显山不露水下去。而那一次,不仅江湖群豪见得师娘跃马军前指挥若定看得直了眼,便是他从小被师父师娘带大,看到元军只见到师娘一身银甲金枪,身后高举的青龙牙旗上一个“沈”字,便吓得如潮水急落纷纷后退,也不禁敬慕至极。打那以后,他央着师娘要学这行军用兵之道,师娘才将他送来萧师父这里。彼时他只觉得有趣,然则如今数年过去,他却渐渐明白,师娘那一张旗,一杆枪之后,都有着怎样的故事。      萧策似是明白少年所想,点头道:“你师娘,确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出色的将帅。”      --      彼时沈浣,却并不知二十余年后萧策所言。事实上,自从她下令坚壁清野、固守淮安以后,同僚手下的反对与士卒的不解与怨言并未有让她太过不安。她心中最为不安的是,这战术必定使得急欲过河扎营、寻粮过冬的元军弃攻淮安,而进一步南下。她甚至清楚的明白,下一战必在如今张士诚部所驻的高邮。      这就意味着,四十万大军,过了淮水。      而她心中所惦记的,是她于萧策的诺言:十年内决不让北方元军渡过淮水半步。      彼时听到她将令而惊诧万分的,并非贺穹,并非狄行,并非楼羽,甚至不是任何将士。最惊讶的那个人,是阿瑜。因为颍州军上下十余万人,唯有阿瑜明白她对萧策的千金一诺付出了多少代价;而如今亲手打破这一诺言,又有着多少对萧策、甚至对沈浣自己的歉疚。当时阿瑜一句话也未说,只是默默的拍了拍她的肩。      沈浣看着阿瑜,想到接下来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恐是她打得最为辛苦的一战,半晌忽地拉起阿瑜,便往后帐而去,“阿瑜,你现在便收拾细软,我派人把你送去金陵。小路走的时候留下了话,说你只要变了主意,可随时持了她的手书去金陵寻她兄长。”      阿瑜用力一挣,还没等她开口,就被沈浣打断,“我知道,你不想走。”      阿瑜一昂脖子,双手抱胸看着她,一副“我便是不走,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沈浣叹了口气,“阿瑜,这次淮安一战,我虽不欲让两军交兵,然则这几十日的困守,却是避不开的。我颍州军六万将士,如今加上十余万难民,这军中粮草怕是决计过不了冬。而主公那边,明春之前怕是不会再调拨粮草来。”      阿瑜满脸不服的看着沈浣,“姑奶奶跟着你这么多年,也不是第一次挨饿,你现在把我送走,不嫌晚了点么?”      沈浣被阿瑜这般一说,颇是愧疚,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小路临走悄悄跟我说,你到金陵以后,可以跟她兄长联系。她兄长在江南商界还算有些底子,可以助你置办些产业。阿瑜,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如今烽烟遍地,师兄那边军粮也很吃紧,主公那边对咱们又极是克扣,我手下这十三万兄弟若无自己军需来源,怕是还得这般挨饿受冻下去。阿瑜,你的本事我心中清楚,只这般留在我身边,实是平白浪费了你的才华本事。我要你去金陵,经营些什么我并不懂,且随你自己意愿,但是我盼你今后的进项,可以补充颍州军军需开支。”      此言一出,阿瑜蓦然静了下来,定定的看着沈浣的眼。足足过了两三盏茶的时间,缓缓出了一口气,开口道:“好,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否则我绝不走。”      沈浣立时道:“你尽管说。”      阿瑜伸出纤纤素指,“第一,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需好好照顾自己,你那旧伤再复发一次,姑奶奶立刻把所有进项拱手送给鞑子去!第二,我只在金陵留到经营稳定,便立刻回来,回来以后你便再不许轰我,而且人前你是,人后你事事需得听我的。”      沈浣哭笑不得的揉了揉额角,“我现在人后不也被你管得死死的?”      阿瑜瞪了她一眼:“你还有脸说?!是谁伤好了没几天,我一眼没看住,就顶着大雨同人去比武的?”      沈浣赶紧赔笑道:“是是是!以后都听你的。”      阿瑜翻了她一眼,又道:“第三,将来就算有了进项,别的好说,但是小路那里的二两五钱银子,我绝对不替你还!你甭想着有人替你付诊费药费的歪主意,就混不在乎的随便折腾!”      沈浣无奈笑道:“小姑奶奶,我要是有这歪主意,你尽管收拾我便好。”      --      阿瑜临走那日,并未有惊动他人,沈浣与俞莲舟一直将她送出南门十余里。沈浣将一个小包交给阿瑜,阿瑜一接,立时瞪大了双眸,“银子?你哪里来的钱?”      沈浣笑而不语,只嘱咐道:“信与这钱你都收好,到了金陵便给我带个信。”      阿瑜忽而一惊,想起了什么,“你把你娘亲留给你的玉佩给当了?!”沈浣这些年在军中,粗衣简食,身边唯有师门中传下来的一柄长剑,如今再加上俞莲舟如今送来的沥泉枪,其余唯一的长物便是当年沈家遭灭门之时,她母亲匆忙之中塞给她的一块传家的玉佩。      沈浣只淡淡道:“也没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说着不理这茬,转头对罗鸿道:“如今南方暴乱四起,你们一路上千万多加小心。这关节上,莫要再斗嘴闹别扭了。”      罗鸿“唰”的一下被沈浣说得红了脸,“是、是!遵命!”      沈浣看他模样,浅浅笑了笑,却被阿瑜上前一把抱住。阿瑜将头埋在她颈际,竟是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沈浣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好了好了,罗小子和俞二侠都在此处,不怕别人笑话?”      阿瑜抽抽噎噎半晌,才抬起脸,眼圈通红,却不理沈浣,转而向一旁的俞莲舟行了个礼,“俞二侠,我这便走了。淮安一战,还劳您多多看顾阿浣。”      俞莲舟未曾出声,只向阿瑜一抱拳。阿瑜欣然而笑。只俞莲舟这抱拳一礼,便足以让她放心。      阿瑜言罢转身,“啪”的一拍罗鸿脑袋,眼圈还湿着,却凶罗鸿道:“还不快走?”      罗鸿揉揉被拍疼了的脑袋,怒瞪着阿瑜,“你这女人!”      阿瑜也不理他,径自翻身上马,一路往南疾驰而去。罗鸿想起沈浣嘱咐,决定不跟她一般计较,向俞莲舟与沈浣行了个礼,翻身上马直追而去:“你这女人给我慢点!”      --      果然如沈浣所料,脱脱所帅的四十万人马,一路南下,几乎正对淮安而来。      沈浣自当年初初下山一战扬名,到得如今已有六年余,“沈浣”二字在中原各路义军中早已声名大噪。而事实上,在元军中沈浣声名却是更盛。她用兵迅疾奇诡犹如山林风火,手下将士作战无不勇猛万分,从当年的单人独骑于万军从中救出刘福通,到后来沙河之战以六万兵力力挫三十万元军,舞阳、罗山、光州、徐州,几乎每一战都重挫实力远强于己的元军。而与沈浣对阵,元军诸将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只因哪怕小心翼翼,也极可能下一刻便发现自己已落入颍州军的计策之中。加之那一柄斩落过无数战将,甚至包括元军中传奇一般的猛将苏赫巴鲁的长枪,凡是资格老一些的,上至将帅下至排头兵,只一见青龙牙旗之上的那一个“沈”字,便不由却步。      而如萧策与沈浣这些年来挖空心思琢磨脱脱,被元帝闲置数年的脱脱同样在琢磨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沈浣的一举一动。引军南下一路上他都在揣测沈浣的想法。到得颍州之前,他接连数日辗转反侧,设想了沈浣可能采取的各种战术。甚至在四十万大军刚刚跃过临淅时,便传令下去枕戈待旦严加戒备,提防沈浣派人夜袭。然则四十万元军一路越过临淅、海宁、甚至直抵淮安对岸之时,都没有遇到半个颍州军。      脱脱隔河远远望见淮安城四门紧闭一片静寂,而河上莫说颍州军,连只野鸭也没有。元军中有年纪少轻的将士一见这般事态,无不大喜。“大人,可否下令现在渡河?”      脱脱未曾答话,隔着高涨的河水遥望淮安城,浓眉皱紧,半晌时分冷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当下扎营,任何人不得擅自渡河。乌力罕 ,你亲自带两队人马以轻舟渡江,查看是否另有埋伏。切记不得登岸。”      “是!”一个精瘦的汉子躬身领命而去。       “大人,此地江面不宽,渡水甚快,我等何不先渡水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一个青年战将上前谏言。      脱脱却摇了摇头,“沈浣用兵狡诈,令人防不胜防。我等一路南下而来未曾遇到偷袭,而眼下水位高涨,此时渡江,恐中埋伏。如今唯有当下扎寨,细观情势,再行定夺。”      元军中的老将心中有数,皆是点头,谁也不愿意用一己性命去试沈浣的枪。      脱脱在淮安对岸这一扎营,便是三天。三天之内,淮安城中没有半分动静,连个探马也未有露头,唯有河中湍急河水浪声滔天,远远看去,竟似座空城一般。如此一来,元军中已有士卒开始私下议论此事。脱脱手下这四十万军,有二十五万原来是也先帖木儿的部下,而剩下十五万,却是哈麻手下,这次被征调而来的。脱脱与哈麻不和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十五万军他接得颇是棘手,却又不能不要。事到如今,眼见这般耽搁下去军心便是要散,脱脱当下一咬牙,趁着当夜月黑风高,四十万大军急速渡河。      四十万大军渡河以后,脱脱先是松了口气,暗道沈浣竟未能趁其渡河未济之时击其中流,实是失策。然则转念一想,却又出了一身冷汗,只觉沈浣决计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按兵不动怕是必有后招,当下更加不敢大意,在淮安城西十里当道扎营。然则这一对峙又是十天过去,淮安城中城墙高垒,各处哨岗强攻劲弩严守密防,正门之上插着写着“沈”字的青龙牙旗。然则十天之中却无一兵一卒出城,两军之间的十里地间气氛剑拔弩张,安静得却能养鸭子。      直到第十天上,便是老谋深算如脱脱也有些坐不住了。四十万大军隆冬之际千里南下,守着一条秋汛湍急难以送粮的淮水,他实是跟沈浣耗不起。看着被加固数层的城墙和不知深浅的淮安城,脱脱沉着脸道:“传令下去,胡和鲁与塔拉为左右前锋,乌力罕为中军,日夜轮番骂阵,骂也要把他给我骂出来!”      而这厢沈浣正与俞莲舟在城中下棋,听得斥候来报,挑了挑眉,并不做声。一旁狄行楼羽贺穹三人同时上前一步,“元帅,属下请战!”      沈浣沉默片刻,忽地开口道:“狄行,我记得你手下有个姓王的千夫长,可以一弓三发,百步穿杨,是罢?”      狄行一躬身道:“正是!此人姓王名桂,素有神射之名。”      沈浣点了点头,“去,把他招来,让他给本帅射一箭。”      众将心中一喜,憋了这些许日子,大家手上早已痒的不行,如今沈浣终是有了动手的意思,无不大喜。狄行忙问道:“敢问射谁?胡和鲁还是塔拉?”      沈浣浅浅一笑,“谁都不射,让他给我射样东西过去。”      --      脱脱听得斥候来报对面颍州军有动静时,心中立时大喜,“对面如何反应?”      斥候脸上神情奇怪,“对面城墙之上射来一箭,未曾伤人,箭上却附有一袋,袋中装了一物。胡和鲁将军不识,命我承秉总兵大人。”      “哦?拿来我看。”脱脱皱眉。      “大人!”帐下诸将见得脱脱去接那袋子,均怕那袋子有什么古怪,同时出声。      脱脱一摆手,“无妨。”随即打开那巴掌大的袋子,取出一物,却见其乃是一褐色圆球,上有深斑,大小一手刚可握住,质地极轻,气味微辛。此物帐下倒有不少元将不识,面现迷惑之色。然则脱脱却似看得明白了,脸色铁青。      “大人,这是何物?”那日请缨渡河的青年战将问道。      脱脱不言,一旁的参赞额尔德木图却是识得,开口道:“此物名为罗汉果。是汉人的一味药材,多用以咽喉肿痛,润肺化痰。这是嘲讽我们不敢进攻,只敢骂阵。”      此时已有不少元将明白过来,无不大怒,那青年战将已是不奈,大声道:“大人!属下愿以五千兵马破城而入活捉那蛮子!”      脱脱瞪了他一眼,“活捉?他杀了苏赫巴鲁的时候,你连个百夫长都不是!”说着抬眼扫视帐下诸人一圈,沉声道:“他沈浣这般激我,想是为了骗我入城。如今淮水高涨,淮安城西北又与淮水相接,若是我等入城之后他提闸放水,我军必功亏一篑。去把胡和鲁给我传来。”      片刻之后一个黝黑高大的蒙古汉子一路疾步而来,进得帐中,只见得诸人均是面色铁青,不由无奈叹气。他骂了数日,颍州城中仍是不见动静,连自己也觉得甚是无味。然则总兵将令,却是不敢不从。      脱脱脸色倒比旁人好上不少,看了一眼胡和鲁,示意侍卫端了杯茶给他,“骂得可是辛苦了?先喝杯水再说。”      胡和鲁不晓脱脱之意,不过骂了半天嗓子早已干得冒烟,见得清茶在前,再也忍将不住,一抬手牛饮一般将一大杯茶喝得干净。刚放下茶杯,就听脱脱冷声问道:“你和塔拉骂了这是第五天了吧?那群蛮子可有异动?”      胡和鲁心中立时一虚,却又有几分憋屈,答道:“回总兵大人,没有。”      脱脱又道:“可知为何?”      胡和鲁一噎,面色更是难看,“不知。”      脱脱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并不了解你的对手,对面城中那个叫沈浣的人是怎样之人。”      胡和鲁不解的看着脱脱,却听脱脱道:“过来,且有本帅教你这阵却要怎生骂。”      --      俞莲舟看着棋盘半晌,放下手中黑子,同沈浣道:“你赢了。”      沈浣也不客气,展眉而笑,“承让承让。”      俞莲舟摇头道:“你平日所为所作均是统筹用兵之事,这棋力却是强我甚多。武当山上我四弟棋力最佳,以后若得机会,你二人倒可切磋一番。”      沈浣正要说什么,却听外面斥候一路疾奔而来,“报——”      “何事?”      那斥候单膝一跪,“元帅,外面元军又来骂阵。”      “哦?”沈浣浅笑道,“今日怎地早了半刻?可有什么新鲜花样?”      谁知那斥候被沈浣一问,竟似面有难色,“这……这……”      沈浣一皱眉,“怎么?”      斥候一咬牙道:“小的、小的不敢说……如今诸位将军都在城楼之上……元帅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第六 十章 故垒萧萧芦荻秋   沈浣一辈子,穿过长衫,穿过战甲,甚至也曾穿过几次富家公子哥的锦袍,然则却从未穿过女装。在她心中,那些层层叠叠的鲜艳裙袄实是与自己扯不上半分关系。是以当她从淮安城楼之上遥遥望见元军阵前叫骂的正中一个五大三粗的蒙古汉子穿了件水红洒金的夹袄长裙,拈着块儿手绢扭捏作态,沈浣一时间实是没能将这人与自己联系起来。直到看到那人身后一柄模仿自己将旗的牙旗上同样写着个“沈”字,而那蒙古汉子故作惊恐之状缩头缩脑,沈浣这才蓦然反应过来,脱脱是在讽刺她龟缩城中不敢应战仿如一届女流。      城头上颍州军战将齐聚,所有人脸色均是铁青,罗鸿身前的那杆旌旗竟被他当中折断。众人见得沈浣来了,蓦然静了下来,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也便是这蓦然一静,让沈浣听清楚了对面那汉子旁边一个参赞模样的人以汉话高声读着:      “……其祖陆秀夫,原系市井匹夫,滥行无节,后攀附李氏,殊无建树。为枢密院事,无才无德,徒费军力,崖山一战,宋亡之愆,皆系此人不畅军事。沈浣其父,侥幸而脱,龟缩湘楚,无甚作为,以烂舌为长,颠倒混淆……”      听到此处,城楼上几乎所有战将,都惊讶的看着自家主帅。没有人知道沈浣竟是宋末三杰之一陆秀夫的后人。唯有戴思秦双眼微眯,看着对面元军阵营。众将此时但听得“噼啪”的一记清晰的碎裂之声,面面相觑,不知乃是何处传来的。俞莲舟却是沉了脸色,一掌搭在沈浣肩上,并不开口。他听得明白,那一声乃是沈浣用力之下,将手中方才未及放下的棋子捏得粉碎。      贺穹被那参赞所言激得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两个士卒,在沈浣面前单膝一跪,“元帅!属下请兵三千,可力挫元军阵前先锋!如有不效,愿提头来见!”      沈浣看了看贺穹,脸色凛冽,却并不开口,心中则转得极快。初听得那参赞所言辱及陆秀夫及沈琼林,她心中怒火勃然而起,几乎便要抬手出令。然则俞莲舟在她肩头那沉甸甸的一按,却让她气息缓将下来,仿佛那一股急火随着吐息吐出去半数,脑中顿时一清。      但是随即她心中便是猛然沉了下来。若是对方真则有心,想查出她乃是陆秀夫后人并不甚难。自从萧策送了沈竹去岳麓书院严加保护,她出身雁留山便也不是什么秘密。若有人去了雁留山,便能见到沈琼林夫妇之墓。而她幼年时候元廷便得知了沈琼林乃是陆秀夫的幼子,是以沈家才遭灭门之祸。让她忧心的是,脱脱既然知道了她乃是陆秀夫之后,却又令人着女装阵前叫骂,不知是为了羞辱于她,还是真的知晓了她身为女子之事。      “元帅,属下与贺将军同请!”   “元帅!”   “元帅,属下愿领三千兵马生擒此人!”      众将呼啦啦几乎跪了一地,愤恨之意如同炽焰烈烈传播开来。沈浣闭目皱眉,脑中各种念头疾速转着,衡量着脱脱可能知晓多少。蓦然她听见些许异动,猛地抬头,却见得元军前锋忽而又后面左右分开,远远便望见一杆大旗由中而来,其上书写着几个蒙文,其下数人簇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蒙古人。那人身形不高偏瘦,灰白胡子,一身绛紫蒙古贵族衣饰,不似武将更似文臣,腰中佩镶银弯刀。      戴思秦通晓蒙文,倚在城头看去,沉声道:“那人便是脱脱。”      俞莲舟自听得阵前那参赞羞辱陆秀夫与沈琼林之时,神色便如沉水。如今见得沈浣神情,瞥了一眼城下蒙古军前那蒙古老者,静思半晌,忽而对沈浣低声道:“我去擒了他来。”      沈浣听见,腾地回头看他,双眸瞪大,却见得俞莲舟正看着她的双眼,淡淡地向自己点了点头。      她刚想拒绝,一瞬间却是心念如电,脑中灵光一闪,沉默片刻,问道:“可有多少把握?”      俞莲舟看了看城头与脱脱之间的距离,“八成。”      沈浣深吸口气,似是在考量什么,右手食指与中指反反复复屈伸。俞莲舟见了,便晓得她必是在想对应之策。他与她两人下了这些日子的棋,每每当她做计之时,常有着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于是也不出声,径自侧头打量城下元军阵列。果不其然盏茶时分过去,沈浣沉声开口道:“贺穹,你引五千兵马出左翼,狄行,你引五千兵马出右翼,你二人由两侧抄袭元军前锋,记得不要恋战,双方兵刃相交即便往左右退去,将元军前锋分往左右牵引。且看城头旌旗,青旗一起立即收兵,切记不得恋战。”      “遵命!”贺穹与狄行二人躬身领命,声音却是空前之亮。      两将即时便去了,沈浣这边拉了俞莲舟到一侧,轻道:“俞二侠,待会我自派兵马做疑兵之用。脱脱能擒便擒,若是勉强,便且作罢。只是千万莫要伤了他。”      俞莲舟听得沈浣如此嘱咐,便知沈浣心中必是已有计策,也不追问缘由,径自点了点头道:“可以,你放心便是。”      沈浣听得他声音稳定,在元军嘈杂刺耳的叫骂声中显得益发沉厚,心中无名一动,看着他的眼,良久轻声道:“你也多加小心。”      她的声音不若俞莲舟沉厚,却依旧在这两军阵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清晰可闻,轻如蚕丝,韧如秋纬。      --      贺穹与狄行的两队精兵由淮安城杀出之时,脱脱几乎是大喜过望。纵然曾被元帝一度闲置,他琢磨沈浣其人其策也已有数年之久,对于她性情极是了解,本以为自己这般辱及沈浣先人,以她沉稳性情还能再忍上一日,没承想这般只骂了一刻钟,便听得淮安城头战鼓震天而起,城门轰然而开,两队铁骑犹如风驰电掣一般杀将出来。当先二将分别打着“狄”“贺”将旗,分头直奔胡和鲁与塔拉的左右先锋而去。脱脱见了将旗心中一凛,他知狄行与贺穹二人皆是沈浣手下大将,久经沙场端地厉害,如今沈浣一出手便是两员大将分从左右齐齐杀出,当下不敢大意,帅旗高举,竟在中军前线亲自督战。      狄行贺穹二人这些日子与颍州军诸位战将均是一样,早已被元军的连日骂阵激恼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生啖其皮肉。狄行为人谨慎,而贺穹却是暴烈脾气,若非沈浣严令不得正面交锋,只可将左右前锋侧引,他已引军直奔中军主力而去。这一万精兵这些日子亦是被憋得心中恨恨,此时跟随两员大将同时杀出,仿如猛虎出闸,向元军方阵左右两翼席卷而去。然则胡和鲁与塔拉亦非等闲之辈,叫骂了这些时日,只等着颍州军杀出淮安城。刹那间,金戈相交之声猝然而起,喊杀之声震耳欲聋。颍州军与元军几乎是在两翼相接的一瞬间,便如胶着在了一起,暗红血影伴着枪戈击鸣的火花在两军交锋一线喷涌而出。狄行与贺穹果然遵从沈浣吩咐,两军甫一交兵,即便分往左右而退。元军见得主帅脱脱亲自前线督战,又憋了数日,那里肯轻易罢手?当下死咬住颍州军不放。两军锋线仿如千里一线的滚滚海涛一般分别向南北两侧分涌开来。      如此一来,元军方阵左阵的胡和鲁被狄行所部往南边引去,而右阵塔拉所部却被贺穹往北边引去。这般方阵本是元军攻敌时所用,变幻多端,若在平时,便是方阵化作长蛇阵。然则如今这阵一变,总兵脱脱蓦然大惊。狄行与贺穹各带的五千人马仿如将这方阵撕开一般,直接露出阵心。而这阵心,正是脱脱帅旗所在。一瞬间脱脱立时察觉沈浣之计,出城应战是假,擒他才是真!他反应极快,当下向身后副将大声喝道:“命胡和鲁回……”      他话音未落,只听的身后亲兵同时一声惊呼,惊恐的瞪大了双眼直视着对面淮安城楼。脱脱本能回头,只见得俞莲舟身影仿如飞鹏展翅一般,竟从数丈高的淮安城楼上直跃下来,在半空中一个翻身,脚下在城墙高于地面一丈处一点,身法如电,随即改换了方向,直往自己这边扑来。脱脱身后亲兵一个个仿如看得呆了,居然动也不动。      脱脱当头竟是不惧,见得俞莲舟身后无有将旗,装束亦不似颍州军将官,当下脸色一沉,喝问道:“来将何人?!”      俞莲舟身法如电,更不同他多说,抬手一掌劈开两名亲兵,随即一招大擒拿手擒住脱脱肩膀。      “保护大人!乌立……”脱脱身后副将刚要喝令亲兵上前挡驾,可一个“罕”字尚未出口,只觉得胸口一滞,竟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颓然软倒在地。此时脱脱身后诸将已有数人反应过来,“呼啦”一下同时涌了上来,欲将俞莲舟围住。然则俞莲舟左掌拍出,一记重手击在当先那名铁甲大汉胸口,那人瞬间委顿在地,不知生死。      本能一般,所有涌上来的元将都自主的后退一步,“呛踉踉”一片兵刃出鞘之声,伴随着俞莲舟掌风过处数声闷声倒地之音。后面的亲兵惊恐的看着两员副将几乎在一瞬间无声无息的委顿在地,不由纷纷后退。猛然间一个身高八尺的黝黑大汉伸手将脱脱向己方用力拉了过去,手中长矛疾刺俞莲舟擒住脱脱手臂。俞莲舟单手一松,握住那人枪杆一震,那人只觉虎口剧痛,胸口一滞,一口血喷将出来,倒地不起。俞莲舟也不看他,手腕一翻扣脱脱手臂,运力一挣,余下亲兵如何挡得住他?当下皆被震得虎口剧痛,脱脱亦被震得昏厥过去。俞莲舟一击得手不再恋战,一手扣住脱脱,脚下展开轻功,真气提起,疾往城门而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仅脱脱身后亲兵,便是几位副将均被这忽然由城楼而降、不明身份之人惊得呆了,转瞬间呼喝怒骂之声四起。此时胡和鲁与塔拉虽然各与狄行贺穹相战正酣,忽听得阵中骚乱突起,有人以蒙古话大喊着“总兵被劫了!”,两人翘首望去,只见得一人身法如电足不生尘地急往淮安城门而去,手中一人身穿紫袍,分明便是总兵脱脱。      正当此时,两人身后又有亲兵惊喝道:“城门开了城门开了!”原来竟是始终高高吊起的吊桥当此际者竟被徐徐放下,淮安城门缓缓而开。       当此际者,两人心下皆是大惊大喜。惊的是主帅被擒,喜的却是城门紧闭吊桥高锁的淮安城终究被骂得开了。此时若能杀将进去,则大功不远。但是眼下两军皆被牵制,回程相救脱脱已是不及。刹那间两人身为大将均是本能一般,反手取弓搭箭,“嗖嗖”连续十数声破空之声猛烈而过,凛冽寒光如暴雨梨花,直奔俞莲舟后心。随即引兵挥师便要待往吊桥方向而去。一瞬间上百惊呼之声同时暴起,既有由颍州军发出来的,亦有元军发出来的。      电光石火间,一声嘶鸣惊破喊杀与惊呼之声,两军十数万士卒只见得那仍旧半悬着的吊桥之头一个白影竟由两三丈高处疾速跃下,仿如白龙出水,银光闪烁,令人莫敢逼视。待得看清,那白影竟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白马,白马之上一银甲金枪战将,身后青龙牙旗烈烈招展,正是一个“沈”字。      沈浣不去理会看见她帅旗一瞬间急退十数步的士卒,手中两只六钧强弓并擎,一手三箭,弓做霹雳弦惊,接连九箭犹如流星划破昏昏沙场。众人只听得“叮”的一声长音蓦然而起,竟是九支长箭支支与直奔俞莲舟背心的箭羽顶头相击,随即掉落。这九声接连而起,仿如一声长音一般。      这几下发生的太过突兀,大出众人意料,竟然眼睁睁的看着俞莲舟将脱脱往半空中一抛,随即脚下一点,身形犹如飞鹏,直跃上三丈余高的半落吊桥。而沈浣的照雪乌龙一声咴鸣,疾奔之中猛然一跃,沈浣伸手接住脱脱,亦是生生跃上了吊桥头。元军如何见识得过武当的梯云纵与沈浣的照雪乌龙,惊恐的看着隐没在吊桥后的两人,久久回不过神来。而十数万元军更是来不及近吊桥半步,淮安城门即便关闭。      --      脱脱实是老谋深算之辈,沈浣手下的战将谋臣,狄行、贺穹、楼羽、方齐、周召、罗鸿,有一个算一个,包括沈浣自己,他都已仔仔细细琢磨得很是通透。然则他千算万算,却不知道沈浣身边如何忽然多出来一人。是以当关押他的房门被两个侍卫推开之时,见到沈浣与俞莲舟并肩而来,脱脱皱着眉不发一语的看着俞莲舟,心中暗自计较此人来历。      俞莲舟与刚刚卸下战甲的沈浣皆是一身粗布长衫,脱脱却只觉得眼前这身形高瘦之人负手而立势如凝岳,眸如深潭,看不出其所思所想,竟比他见过的诸多名将更加令人肃然噤声。正在暗中揣测此人来历,却听得沈浣开口道:“总兵受惊了。”      脱脱心中一皱眉,他早已预想了沈浣擒他以后诸多可能,最容易而有效的不过是挟持了他要挟元军退兵,是以一早便思索出了数种对策。然则他却未尝想到沈浣竟是平心静气的出言问候,当下心思转的极快,微微一笑,“今日能得窥沈元帅与……这位兄弟神技,实是三生有幸。”      沈浣听得脱脱开始同自己周旋起来,心中微微一晒,朗声对门口侍卫道:“来人,传酒菜给总兵大人压惊。”      门口的两名侍卫当下应声而去,脱脱心中益发惊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等着看沈浣到底有何意图。      那酒菜竟仿如一早备好的一般,片刻间便被端了上来。盐水肥鸭、火腿炒茄瓜、粉蒸肉、无骨腊肉,样样皆是当下时节淮安城里难得见到的佳肴。脱脱看着那摆满一桌子的菜色,心中更是讶异。他早听说颍州军日子清苦,却不知竟能在这淮北水患连天之地,做出这许多地道湘菜。      沈浣一挑眉,开口道:“总兵不用客气,此皆是敝人家乡菜色,总兵大人尽可尝尝。”言罢当先每盘菜夹了一口自己吃了,示意无毒。      脱脱见得沈浣毫不避讳,当下也便不再客气,手中酒盏向沈浣微拱相敬,沈浣一饮而尽。脱脱目光移向俞莲舟,问道:“不知这位兄弟是何来历?”      沈浣向脱脱一亮手中酒盏杯底,示意自己一杯酒已尽,侧头借着袖笼遮挡轻轻向俞莲舟眨了眨眼。俞莲舟见了沈浣示意,不动声色的放下正要抬起抱拳的双手。沈浣开口答道:“这位乃是在下兄长。”      俞莲舟听得沈浣所言,眼中精光疾速一闪而过,其速之快连沈浣都未曾察觉出什么。      脱脱倒无甚讶异之色,举杯笑道:“原来是沈大侠,或者说,陆大侠?”      俞莲舟并不接话,手中酒杯一举,一杯酒仰头而尽。      沈浣唇角勾起,声音微扬:“总兵大人对在下出身倒是打探得一清二楚啊!”      脱脱承认的干脆,“彼此彼此。以在下看,两位既然乃是名门之后,又何必将自己身份藏掖着?”      沈浣应道:“总兵大人此话从何说起?我们若是藏掖着,您今日如何又能知晓?”      脱脱此时却是微叹,“当年令尊也是一介名士,只可惜……彼时我亦曾上书陛下莫与汉人仕子为难……唉,不说也罢!如今令尊两子均已是如此英伟人物,他也可九泉含笑了。尤其是沈元帅,传闻你幼时身体不佳,如今却已是马跃三军的元帅了。”他这一番话甚是情真意切,倒似真是为沈琼林庆幸。沈浣听了,面上仍旧微钩,心中却略略松了口气。脱脱言谈之中把她当作了幼子沈竹,见到俞莲舟又毫无片刻的讶异之色,显然对当初“沈琼林的两个子嗣”亦不是十分清楚,更不可能知道自己自记事起便被刻意掩盖的身份。      她抬手给三人各倒了杯酒,当先饮了一口,开口道:“总兵大人为人为官沈浣亦是知晓,今日请大人来,也不过闲叙片刻而已。”说着抬手一让,“这是火腿炒茄瓜,大人尽可试试。”随即也不看脱脱,竟是认认真真的吃起了菜来,间或尽着“幼弟”的本分,每每便去给俞莲舟布菜。      俞莲舟一言不发,沈浣每夹些什么,他便吃些什么。他似乎会意了沈浣的意图,极是自然的照管沈浣,俨然便是长兄模样。见得他二人如此,脱脱也不好打断其间气氛,只得提了筷子用饭。      --      这一顿饭,可谓是脱脱生平吃得最诡异的一顿饭。在十数万军前被硬生生的掳了进城,与前一刻还在相互骂阵的敌军主帅同坐一桌,客客气气的用着千里之外的风味菜色,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直到被沈浣送出城,脱脱还皱着眉,想不透沈浣之意。      沈浣这厢城头之上看着刚刚出城的脱脱,轻声叹了口气,侧头看向俞莲舟,见他亦是如有所思。她向俞莲舟拱手道:“多谢俞二侠。”,却也不说是谢他城下替她“请”了脱脱来,还是谢他方才席间同她一出戏码演的圆满。      俞莲舟也不在乎沈浣相谢是为哪般,负手而立看了看沈浣,轻轻摇了摇头,微笑一下。一回身看着脱脱远去背影,声音沉了下来,“此人城府颇深,你需得多加小心。”      沈浣轻声应道:“脱脱确是与其它元蒙之臣有所不同。六年前黄河决堤,水淹千里,所有元廷朝臣均是主张不予修筑,任灾民自生自灭。只有脱脱主张组织灾民修筑河堤,以解燃眉之急。我曾读过他的治世论著,确是有些见地。而且这人虽是一介文人,但看他行军用兵极有章法……当初景炎年间若也有如此一位名相,宋也不会亡得如此之快。”      俞莲舟忽地便想起了苏赫巴鲁,不由微微叹息。江湖之上,两人动手,若是惺惺相惜,亦可相交,甚至成为莫逆。然则身处沈浣之地,颍州军与元军几十万大军之中,无论她与苏赫巴鲁,还是她与脱脱,必定只能是生死相争。      两人身后的罗鸿却是忍不住了,大声问道:“元帅,真便如此放他走了?!为何不杀了这厮?!如此咱们不是白忙一场?”      沈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白忙,三月之内,元军必退。”      贺穹一愣,虎目大睁,“什么?!”      沈浣也不答他,神色一正,声音沉了下来,“狄行,贺穹,楼羽,你三人分别带兵一万驻守南北西三门,我亲自镇守此门。早则今夜晚则明晨,元军必定急攻淮安。”      三将互看一眼,不明白沈浣何以如此肯定,却仍旧高声领命。      沈浣继续道:“罗鸿,你亲自快马前去高邮,告知张士诚部,年内脱脱四十万大军必定弃攻淮安而转战高邮。”      罗鸿瞪大了眼,片刻间即便躬身领命,随即想起什么,忙问道:“元帅,张士诚部不过两万人马,如何挡得住脱脱四十万大军?”      沈浣摇了摇头,看着罗鸿叹了口气:“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四十万元虏明年二月之前必定退军。”    第六十一章 何事长向别时圆   长沙,岳麓书院。      时值冬日,百泉轩水榭竹台之畔却仍就是一片玲珑翠色,数只白鹤立于池畔,池中碧泉涌动,如雪如冰。      殷梨亭却无暇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天碧泉清之景,他此时颇有些无措的看着面前竹椅上清秀漂亮得令人不敢逼视的白衣少年。那少年年纪不大,面色苍白,然则容色竟是将这如蓬莱仙境一般的山水生生趁得失了颜色,可身体确是明显不佳,一双腿更似不良于行,盖着极厚的毯子。此时那少年黑玛瑙一般得眸子正惊恐的看着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眼泪将落不落的挂在眼眶上,消瘦的身形微微发抖,白皙的手指拉住一旁莫声谷的衣袖一个劲儿的往他身后躲。      殷梨亭实在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竟将这精致漂亮的少年吓得如此。他只是看着他惊恐发抖的病弱模样,当即便觉得自己似是做了极不可饶恕之事一般,惴惴不安,颇是愧疚的上前一步,想去拍拍那少年安慰一下。然则刚上前半步,少年仿佛被全然惊吓到了,一声极弱的低呼,整个人上半身都躲到了莫声谷身后,“坏、坏坏人……哥哥……坏人……”      莫声谷赶紧轻轻拍那少年,抓了抓头,好声好气的哄道:“他不是坏人,他是哥哥的六师兄。”,说着又怕他听不懂,连忙解释道,“‘师兄’,阿竹可懂么?”      少年一脸迷惑,显然“师兄”这个词超出了他能明白的语言。莫声谷任他拉着自己衣袖,对殷梨亭道:“要不六哥你慢慢过来?莫要走过来得太急,他害怕忽然出现在身边的东西。”      “这般么?”殷梨亭连忙收住脚步,缓缓地往那少年身边挪过去。谁知那少年虽然藏在莫声谷身后,一双乌眸却是紧盯着殷梨亭,他稍靠近一寸,立时更加紧张了起来,手颤抖得益发厉害,“呜”的一声哭将出来。      殷梨亭立时收住脚步。他心肠历来最软,见得少年哭泣不已,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莫声谷一见这情形,更不知所措,赶忙拍抚着少年安慰,抬头为难的看着殷梨亭,一边抓耳挠腮,想了半晌,在少年的眼泪彻底将他的衣袖浸湿之前,同殷梨亭道:“六哥,要不你把包袱里咱们路上买得那陶偶娃娃拿出来,看看拿着哄哄他。”      殷梨亭忙从包袱里取出陶偶娃娃,看着被自己吓得瑟瑟发抖,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碰碎的少年,不敢再多往前走半步,小心翼翼的伸着手拿着陶偶娃娃,垫着脚伸着手,递到那少年的面前。少年正哭得厉害,忽见面前一对陶偶,胖乎乎的小兔模样,一白一黑,极是可爱,不由一愣,盯着陶偶一时间竟是忘了哭泣,呆呆的看着那娃娃。殷梨亭见了他模样,蓦地灵光一闪,手指微微一动,手腕一抖,少年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便发现他手中白兔与黑兔调了个位置。这下少年似是来了兴趣,瞪大了乌眸,微张着双唇,看着那对儿小兔子。殷梨亭一见,便有了办法,小擒拿手的手法施展开来,一对儿小兔子在手中上下翻腾,竟仿似活了一般。少年果然看得片刻便入了迷,渐渐眉开眼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咯咯”笑得清脆。      殷梨亭和莫声谷总算松了口气,哄着少年玩弄一对儿陶偶兔子。      直到晌午时分,少年不再抵触殷梨亭近身,一心去玩那对儿陶偶。      殷梨亭看着少年自己玩耍,问一旁莫声□:“他真是沈元帅的幼弟?这这……”说着想起了王盘山岛和天鹰教总坛里沈浣冷静淡定的叮嘱自己时候的模样,“这……不太像啊!”      莫声□:“他可真是沈大哥的同胞弟弟,叫沈竹。二哥说,似是胎里带了病,心智始终还是个孩子。年少之时遭了家变,废了一双腿,又极怕生人。说来六哥你这都已是不错的了。当初二哥曾让我在此待了三月有余护他安全,那时候足足一个月他只要在百泉轩内见了我人影就大哭不止。”说着一顿,上下打量自家师兄,奇道:“不过这到是奇了,怎地他看见你就哭闹了半刻,当初见了我足足哭闹了一个月?当初我可是吃的玩的什么都试过了,没一样好用的。”      殷梨亭也认认真真的打量莫声谷片刻,开口道:“这……我倒也不知……许是因为你肤色黑些?”      莫声谷闻言,一瞪双目,盯着正自同殷梨亭撒娇玩耍的沈竹。沈竹似是察觉有人正盯着他,侧头看去,见得莫声谷瞪着眼睛的模样,立时有些害怕了起来,断断续续的抽噎了几下,双唇一扁,眼见就要哭出声来。      他这一抽气,殷梨亭和莫声谷立时手忙脚乱,连忙又是哄又是逗,出尽了花样,两个大男人才将这么一个精致却体弱的少年哄得好了。沈竹却也真是孩童心性,玩得高兴起来,要莫声谷将自己房中近乎几十个陶偶和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搬了出来,要两人陪自己玩。殷梨亭历来是好性子软脾气,极是耐心的哄着沈竹,边听莫声谷言道:“二哥这次传书让你我顺路来看看,可有提过沈大哥何时回来看看?阿竹从我第一次来便念叨着他哥哥。”      殷梨亭摇了摇头,“如今淮安战事正酣,二哥说沈元帅全然脱不开身。”      莫声谷看着沈竹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听得殷梨亭“咦”的一声,讶异的看着沈竹塞进他手里的一样东西。那是块柱状玉佩,通体晶莹翠绿,其上一只飞天麒麟雕刻的栩栩如生,一看便是极好的玉佩。莫声谷不识得此物,殷梨亭却是识得。那玉佩正是三年多前他与俞莲舟、张松溪和沈浣在金陵城中时,玉器店里被热络的伙计竭力推荐的那一对玉佩的其中一块。想起当时那伙计信誓旦旦之言,纵然时隔三年有余,殷梨亭脸上仍是呼得一下泛起红热来。莫声谷见了不由大奇,“六哥?你脸色如何这般红?不舒服么?”      殷梨亭听得莫声谷问,更是不好意思,连将那玉佩放回沈竹手里。谁知沈竹竟是不干,又将其塞了给殷梨亭。殷梨亭再递回去,沈竹又递过来,一双乌眸一眨一眨的看着他,仿佛只要殷梨亭再递回来一次,他便要放声大哭一般。殷梨亭的手递到一半,只见得沈竹双唇一撅,眼见着就要哭出来,殷梨亭吓了一跳,赶紧收了回去,再不敢将其塞回去。      正当殷梨亭和莫声谷面面相觑之时,百泉轩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片刻间一个赭衫书生进得轩来,向二人一拱手道:“殷少侠,莫少侠,晌午已至,山长大人请您二人去前厅用饭。”      --      书院花厅当中,吴澄,殷梨亭,莫声谷,隋宁四人坐了一桌,吴澄如今七十有三,虽然须发皆白,但是身体尚佳,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看着殷梨亭与莫声谷两个后生小辈,吴澄笑得开怀,当先拿起酒杯,“老头子老喽,腿脚也不灵便了。若是早几年,到可真要去趟你们武当,拜会一下张真人。你们师父近来身体可好?”      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人听得吴澄问候师父,赶忙站起身躬身回礼,“劳烦吴老惦念,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吴澄看着神清气正的两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好!好!身体好便是福气!待得以后,老头子必然要去那你们武当拜会一下。这几年你们几个师兄弟常来看望老头子和阿竹,实在是辛苦了。”      莫声谷连道,“说不上辛苦,这次也是从川中峨嵋派回山,二哥便嘱咐我们顺路过来看看。”      吴澄叹道:“俞二侠费心了!打从大前年起,俞二侠就不时来探望,又常给阿竹带些东西,每每又都只说是替阿浣捎带来的。其实老头子心里清楚,多是他费的心思。对了,俞二侠身体可好?现下可在武当?”      殷梨亭道:“二哥身体佳好,眼下却不在武当,前一阵子去了沧州,如今正在淮安。我们来时路上听说鞑子与颍州军对峙十天,随后围攻淮安二十余天,但沈元帅坚守不战,淮安城如铁桶一般,鞑子无论如何攻不进去,眼下正胶着着。”      “俞二侠也在淮安?”吴澄一愣,没想到俞莲舟眼下也在淮安,随即反应过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溢满了笑容,仿佛听到天大的喜事一般,连连道:“在淮安好!在淮安好!前些日子萧元帅捎信来,心中言道阿浣已有破敌之策,叫老头子不用担心。两位少侠也可放心,俞二侠武功高强,定是平安。”      殷梨亭与莫声谷点头,俞莲舟行事沉稳武功早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安全自是无虞,只是毕竟兄弟连心,仍是略有担忧。然则想到沈浣亦是在淮安烽火一线之上,更是四十万元虏枪头所指,尤其如今北面诸多市镇早已贴出通缉,能取沈浣向上人头者悬赏黄金十万,心中便不忍徒增吴澄心中担忧,便道:“听说二十余日前鞑子的总兵脱脱曾经被生擒入城,随后便完好无缺的放了出来。如今连蒙古人都说脱脱那时已被沈元帅劝降,留在元廷做内应,届时颍州军挥师北上,与其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大都。”      吴澄略略点头,“此事我亦听说了。脱脱虽是一介文臣,带兵确实厉害。若元廷真对他有疑,无论真假,与我皆有益处。”言罢不再谈战事,却忽然颇是兴高采烈的问道:“我记得以前听莫少侠说过,你们大师兄宋大侠有个公子,可是?”      莫声谷点头道:“确实如此。我那青书侄儿今年六岁。”      吴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都六岁了啊!”说着话锋又是一转,“宋大侠的公子都六岁了,俞二侠如今也三十有三了吧?可曾订了亲事?”      此言一出,殷梨亭与莫声谷面面相觑。      俞莲舟于他二人名为兄弟,然则却更似长辈。两人初初被张三丰收入山门时,皆是由宋远桥俞莲舟二人照料授艺,是以对这个生性严肃不苟言笑的二哥极是敬畏。于他二人而言,似乎俞莲舟与“订亲”二字,实是无法被放到一起去。而二人更不敢想沉肃端严的二师哥会成亲这样的事情,只要脑中一想那等场面,便极是心虚,仿佛是极大的不敬一般。      一时之间,两人均是哑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莫声谷缩了缩脑袋,用力捅了捅旁边的殷梨亭。殷梨亭在吴澄那热切的目光下,实在是不得不开口,半晌道:“好……好像未听师父和……和大哥提起过此事……”      “哦?”吴澄仿似没有主意到两人窘迫模样,到更加来了兴趣一般,追问道:“那俞二侠自己可有心仪的姑娘?”      殷梨亭与莫声谷被问的头皮更是发麻。二哥会有心仪的姑娘,这等事情,莫说是问,便是想上一想,都觉得自己实是该当被关黑房。      纠结半晌,殷梨亭才支支吾吾道:“二哥……二哥他潜心、潜心武学……似乎、似乎尚未有成、成家之意……”      吴澄一听,更是高兴,连连道:“潜心武学好!潜心武学好!丈夫立于世,总当有番作为,不急着成家。慢慢来,慢慢来就好!”      殷梨亭和莫声谷各自暗中揩了把汗,决定今日之言决计不能让二哥知晓。      殷梨亭欲将话引开,一摸袖中,忽地一愣,连忙拿出那玉佩,双手递与吴澄道:“方才我二人与沈小公子相处,小公子定要将这佩与我。这佩恐是贵重,还请山长代为收好。”      吴澄见了那佩不由微怔,那玉佩他眼生得很,不知沈竹从哪里弄来这么样事物,询问的看向一旁隋宁。隋宁见了,开口言道:“这是前些日子受大公子所托的前来为小公子诊病的那位大夫之物。小公子当时哭闹,那大夫便用了这玉佩来哄小公子。后来大夫看小公子喜欢,便说自己已有了一只,这只无甚用处,就随手送了给小公子。”      吴澄听闻点了点头,同殷梨亭笑道:“这玉佩阿竹既然送给了你,你便收着吧。”      殷梨亭知那玉佩贵重,连道:“这如何使得?”说着更把玉佩递到吴澄面前。      吴澄却是束手不接,“如何使不得?你们也不是外人。何况阿竹难得这般喜欢一个人,我听说他见你不过半刻中功夫便容你近身,这老头子以前可从未见过。他既然将此送了你,便是与你投缘。你收了便好。”      “这……”殷梨亭仍是犹豫。      吴澄一挥手道:“尽管收下便是。阿竹身体虽是不好,这主如何还不能自己做么?”      话说至此,殷梨亭也不便再行推诿,将玉佩仔细收了。将其放入腰间暗袋中时,他忽地想起当初金陵城中那玉器店伙计说这玉佩在月老庙内供奉百年,能保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不由得脸上一热,心中感觉奇异。      --      殷梨亭与莫声谷所听说的并未有错。      中书省诸多府路,悬赏沈浣项上人头的赏金已达黄金十万。      大都城内,宰相脱脱勾结乱军的留言早已在四处流传,连小姐闺中的鹦鹉都会说了淮安二字。      而淮安城头,从元军强攻城池到得如今,已是二十又一日。      脱脱决计不笨。事实上,老谋深算的他几乎在被见到自己无恙归来而欣喜若狂副将一接入元军营地,立时便明白了沈浣的用意,顿时心中一沉,只道这次当真一时失算上了沈浣的恶当。      沈浣当着两军几十万将士的面将其掳入淮安城,几个时辰后又将他这敌军主帅毫发无伤且酒足饭饱的送了出来。如此事情,便是他的副将都不相信沈浣与他竟然真的只是闲坐一桌吃饭喝酒闲聊半晌。三人言谈之间莫说游说劝降,便是连半点军务都为曾涉及,所语竟皆是腊肉如何腌制风味更佳,长沙天气比起大都又是如何潮热一流。如此事情,在这剑拔弩张兵临城下之际,传回朝廷里,皇帝如何能信?沈浣这一招实是狠辣,脱脱一颗心仿如被灌了铅一般,彻底明白了汉话中那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何等悲摧与无奈。      回至营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对策便是在自己全然失信于皇帝之前,夺下淮安杀掉沈浣,方才能摆脱掉各种原本便是子虚乌有的嫌疑。      于是不出沈浣所料,当夜三更刚过,元军便突然由城东发起攻势,四十万元军仿如潮水一般,黑压压的涌向淮安城。      早在沈浣决定避战坚守的时候,便在等着这么一天。脱脱的四十万大军尚未进入归德路之时,沈浣便令颍州军加固淮安城墙,高筑墩台塔哨,备足巨木礌石,精选箭术精良之士。而更加令颍州军诸将高兴的是,远在杭州路的萧策在收到纪晓芙替沈浣捎过去的书信时,便立即派了叶行云亲自押运二十门将军炮和五百架流星连弩送来颍州军中。这二十门将军炮和流星连弩是萧策麾下的能人工匠悉心改装过的,比起寻常的铜炮杀伤力强上不知凡几。那流星连弩更是一弩十箭,冲力极强,爆射而,前人避无可避。      纵然如此,淮安一战,虽不是沈浣戎马一生中打得最为惨烈的一战,却是她打得最为艰苦的一战。      脱脱已然急红了眼,若不拿下淮安擒住沈浣,不仅他的官帽,甚至连性命都难保。将令一出,兵退杀兵,将退斩将,四十万元军分八路争先恐后涌向淮安城下,架起云梯直扑城头。      颍州军二十门将军炮,瞄准攻城元军的中路炮火齐开,五百架流星连弩与三千余架强弓瞄准城下炮火不及之地,如暴雨梨花般射向元军。沈浣精选了七千擅射士卒分作两组,人停箭不停,日夜轮射。只两天下来,淮安城下堆积的尸首已达丈余。到得第十日上,元军自东面攻城都已不再需要云梯,只攀沿着同伴的尸首,就已能爬上城墙头。淮安城头士卒以巨木礌石由城头推落,那巨木沿着死人尸首堆积而成的山头一路碾将下去,将活人生生压碾进死人尸山之中,鲜血合着脑浆沾满巨木礌石,将淮安城下的土地浸入三尺。然则四十万元军,人数之众可填东海,一轮攻势刚被压将下去,下一轮接踵而至,日夜不停。战至此时,双方皆已杀红了眼,强攻上淮安城头的元军便是十之有一,也及得上淮安城中的颍州军人数。军中本就不多的存粮疾速消耗,每人每日由四两高粱已然降至不足二两。      沈浣在赌。她征战多年,从不曾行险。只是这一次,她用自己为帅的一世英名,用自己和颍州军六万兄弟的性命,来赌元帝的疑心。为的是淮安城内十余万难民的性命。      十二月十五,颍州军与元军在淮安已整整苦战二十一日。二十一日之间,沈浣、狄行、贺穹、楼羽,以及无数颍州军将官衣不卸甲手不离枪,一杆青龙将旗未下过城头半步。      时至午夜,天寒地冻,元军一波攻势仍旧被颍州军咬牙血战顶了下来,脱脱见得属下将士已然疲惫得步履艰难,不得不暂且鸣金歇兵。      淮安城头,沈浣以手背就着鲜血抹去满脸被铜炮激起的烟灰,顾不得手上被流矢所伤的创口,接过亲兵递来的裹伤布条胡乱缠了几缠,便忙着指挥手下几个校尉将冰水由城头往城墙下数丈高的尸首堆上浇去,以期天明时分将其结冻于冰下,使得元军无法沿堆积如山的尸首爬至城头。       清理完城头尸首,已是中夜时分。放眼望去,淮安城下四处皆是一簇簇战火烈烈而燃,烽烟四溢而起,尸首堆积如山,唯有一轮圆月苍冷寂静的缓缓东升,行至中天,如水月华清冷冷的照在人间,百千年来从不曾变。那月色旷远而沉寂,仿佛将战场之上的尸肉模糊、荒火夷地悉数映得无所遁形,清亮,却又无情。      终是得了片刻歇息的沈浣终于注意到这月色,有些怔愣的望着夜空,半晌轻声问身后副将罗鸿道:“今日可是十五了?”      未承想身后良久未曾有人答话。沈浣侧头看去,却见罗鸿早已半倚着身后石柱合目而眠,身形犹自立着不倒,一杆芦叶点钢枪支在地上。沈浣已经有七日未曾合眼,身为副将罗鸿自然是主帅在何处他人便在何处,也已有七日未曾合眼,如今早已疲累不堪,这会终是再也忍不住,站着便睡着了。沈浣不忍唤醒他,轻轻踱到城头,却听得身侧一个声音冷肃沉静,“确是十五了。再过半刻,便是十六。”      沈浣侧头看去,正是俞莲舟。她微微叹息,似是想起了什么,在城头坐下,目光些微迷蒙,眺望着东南方向。      俞莲舟不再出声,一敛前襟,坐在了她身侧,却听得沈浣极轻的喃喃自语道,“阿竹。”似是感怀,又似叹息。      十二月十五,是她与沈竹的生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竭尽全力想要照顾守护的人,在生辰之日,只能得这半刻时光,遥对明月默默相祝。同样月色之下,彼处是清风如水古院清幽,此处是狼烟遍地血染青砖,可同胞手足相连骨血,她仿佛能察觉到,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百泉轩里,沈竹也在思念她。那一缕手足骨血之间相隔千里的思念,却使得这月色益发寂寞。      俞莲舟几年间多次路过岳麓书院探访沈竹与吴澄,知晓今日乃是沈浣与沈竹的生辰,此时见得沈浣神情,便明白她心中所想。      战场之上被荒芜惨烈所激发起的思念与寂寞最是催人心智。俞莲舟看了看身侧之人,烽烟四起战火纷飞之间,她只有这短短的半刻时间,趁着元军休整的转瞬功夫,可以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的思念之情。以至于这清冷月色下短短的半刻时光于别人是无比的荒凉寂寞,而于沈浣而言,却是这般宝贵。那是她唯一留给自己与幼弟一点点的时光。      “今年秋末时候我曾让六弟七弟去书院一行探望沈竹。如今想来不日便有消息传到。”过了许久,直到月色偏西,俞莲舟开口道。然则他话音落下半晌,都未曾听到身畔之人应声,俞莲舟肩头一沉,却是沈浣不自觉的将头靠了上去。俞莲舟侧头看去,但见沈浣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合上,吐息渐渐缓慢均匀。      许是七日七夜未曾合眼镇守淮安太过劳累,许是思念沈竹之意太过劳耗心神,又或许是坐在俞莲舟身侧紧绷了许久的心难得微微松懈下来,沈浣实在撑将不住,生平头一次,就这般不知不觉间在自己的青龙牙旗之下睡了过去。城内,是十余万难民数万疲惫不堪的颍州军手足兄弟,城外,是十倍于己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元军,在地,是焦火夷地尸肉模糊,在天,是无论相隔千年还是远隔千里都不曾或变,却有着阴晴圆缺的银蝉月华。      俞莲舟借着月光看她睡颜。但见她银甲之上刀枪痕迹累累,鲜血一轮轮染上又褪下,纵是熟睡,手中一杆银枪仍旧牢牢握着,而那脸上,鲜血和了烽烟灰尘在颊上抹之不去。汗水、鲜血、硝烟、尘土的味道混合在一处,本是英武刚健的气息,配上月色之下她疲惫又如如孩子一般宁静的睡颜,竟与沈竹如出一辙,不由让人心中一软。      俞莲舟静坐着不动,任沈浣倚靠着自己肩头,浅眠片刻。心中暗自一叹,不知在今后她脚下这条漫漫长路之上,可有人能借她肩头片刻时分让她能同此时一般合目而眠,不必直面那疮痍满地尸首如山的战场去想念那相思却不能相亲的幼弟。      “报——”斥候一声传报蓦然划破寂静的战场,瞬间惊醒了沈浣。一个翻身跃起,沈浣警觉过来:“说!”      “禀元帅,方才探的元军后队有所异动,至少有五千人马向西而去。”      沈浣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沉声喝道:“立即破金升帐,传狄行、贺穹、楼羽、方齐、周召、戴思秦前来此处议事。”言罢一顿,“出去再探,每一炷香时分前来回报,有误军情者,当场力斩!”      那斥候领命而去,沈浣望着城下那密密麻麻的元军营寨,喃喃自语,“脱脱,吞不下淮安这块硬骨头,你终于要退而求其次了么?”      --      至元五年末,淮水两岸大饥。      元廷遣兵四十万余,以脱脱帖木儿统军,南渡淮水,镇压叛军。      两军于淮安相持月余,攻而不下。时入冬日,元军道远不宜久战,转而南下欲先取高邮。      高邮张士诚部顽抗,然元军势众,战况甚艰。然生死之际,元廷遣令除总兵脱脱兵权。脱脱愤而无奈,遂归于北,元军四十余万一夜之间做风流云散矣。 第六十二章 洛阳女儿名莫愁   鸾镜屏展,妆筪半开。      胭脂均研,香露微薰。      翠钿凤钗,明月珥珰。      红罗千丝鸳鸯盖,青锦百折洒金裙。      武当山居清舍,此时竟也被这女儿家的锦绣嫁衣映的明亮起来,芝兰玉树,满庭芳华。      梳妆台前,阿瑜“啪”的一拍沈浣欲去摸自己面颊的手,斥道:“别动!没画完呢!”      沈浣哪敢反抗?缩回手来,仰着脸任阿瑜在自己脸上描来画去。她也实在没资本反抗,那满满一大筪子的胭脂水粉香露膏脂,她是半样也不认得,更何谈使用?她这般仰着头已有小半个时辰,后颈都已酸得麻了,却也只能任阿瑜摆布。要鼓颊便鼓颊,要抿唇便抿唇。想起十多年来阿瑜每日起来画眉描眼,不由真心佩服于她。这般日子,她只这一天,就犯憷了。      趁着阿瑜转身在妆筪里寻找不知又是那一门的胭脂香露,沈浣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阿瑜,差不多便行了,多一样少一样无甚所谓。”      “那怎么行!”阿瑜回身瞪她一眼,一把按下她的脑袋,将手中浅藕色的香粉薄薄洒在她外颊上,轻轻淡扫,不着痕迹,却将佳人轮廓趁得益发明秀。阿瑜看着,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又去寻另一样香露,口中却数落沈浣道:“不给你这五大三粗的二愣姑娘画得漂亮点,待会这一过门洞房里揭了盖头,俞二侠见了立时后悔,给姑奶奶我把人退了回来,老娘的脸要往哪里放?”说着皱着眉打量沈浣鬓边那道红痕,挑了些许秋香色香脂细细擦掩,皱眉道:“死丫头号称神医,怎地这么道刀疤这好几个月了还没给你弄下去?”      沈浣闻言,不由一怔,随即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开口道:“二哥他不介意这些的。”从她七岁到得如今二十余年,离合聚散之间多少烽烟战火平地风波,她何等脏乱疲惫的模样他没见过?当初这一刀幸得是落在她鬓颊上,若是再偏上几分落在颈子上,如今便连命早也没了。今昔两人能得连理相结,他又如何是在乎这些细末琐事之人?      阿瑜咬牙道:“老娘介意!行了么?!少废话!”言罢才不理她,一把把她额头按下去,手中极细眉笔一点点勾勒着沈浣眉线。      沈浣见得阿瑜杏目怒睁的模样,立时明智的噤了声,再繁琐再麻烦也任其摆布绝不反抗。      正当此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一个白衣青裙的女子进得门来。女子虽是一身少妇装扮,走起路来却是蹦蹦跳跳的,正是路遥。她几步蹦到沈浣和阿瑜面前,还没开口,一见沈浣模样,不由得立时睁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沈浣,良久“啊”的一声感叹出来,“这这这这……阿瑜,你真、真是太厉害了!竟画的这般好看!”      阿瑜翻了她一眼,“非是我厉害,是你这个死丫头和她这二愣姑娘这般本事实在太上不得台面!”      沈浣看着跳到自己身边的路遥,浅笑道:“你可慢着些,刚刚做完月子,蹦蹦跳跳的磕绊着可是不妙。”      路遥挥了挥手,“且饶了我吧。从去年年底到得如今我是跑不能跑跳不能跳,最后这一个月连床都不让下,再不让我跳两下,我就只会在地上爬了!”      阿瑜嘲笑道:“让你爬都是不错的了!赶明儿我告诉殷六侠你如何在这儿上蹿下跳着撒欢儿,包你隔天和你家小毛头一样只能躺着哇哇大哭。”      路遥吐了吐舌头,“我躺着他还不是要陪我一起躺?”      阿瑜一拍她脑袋,“你这丫头脸皮还真是够厚实的!”      路遥也不驳她,笑嘻嘻的当作夸奖欣然领受,转头对沈浣道:“刚才我接到一封传书,你猜今日还谁要来观礼?”      沈浣微愣,随即心中一动,“难道是……”      路遥眉开眼笑的点头,“就是晓芙姐,还有我那二十五孝的师兄。方才已有人传讯上来,如今人怕是已在山下了。”      阿瑜颇有些担忧,“纪家妹子不是因为被那破尼姑庵里的老妖婆逐出门墙而正郁郁寡欢身子不爽么?”      沈浣一拉阿瑜,“阿瑜!”      阿瑜不耐的瞥了她一眼,“好吧好吧!灭什么来着?”      “灭绝!”路遥摊了摊手,悄悄向阿瑜眨了眨眼睛,夸张的比着口型:老妖婆!      沈浣无奈的叹口气,这件事情上,路遥和阿瑜总是能站在一起去。      路遥却装作自己什么都未做过,随即一本正经道:“出来走一走对她有利无害,我便将你要和二哥成亲的事情飞鸽告诉了她。这她还能不来么?款款包袱带着他们家那粉嘟嘟的小毛头一起来啦!”      沈浣想到许久未见的纪晓芙马上便到,不由喜上眉梢,却见得阿瑜抹完最后一道香露,一拍她道:“好了,这妆是得了。穿上新娘吉服便万事大吉了!”      沈浣舒了口气,却见得路遥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张圆了双唇。“怎么?有何不对之处么?”      路遥以手背擦了擦嘴,吸了一口气,又复擦了擦嘴。眼前之人眉如山黛,眼若春波,秀容清卓,一笑时候被阿瑜勾勒得微微透出三分柔美。沈浣并非漂亮的姑娘,然则此时那卓然英气之间交织着三分清冽于三分柔美,动人之处绝非等闲姑娘家可以媲美。路遥摸了摸下巴,围着沈浣转了好几圈,忽然将脸凑到沈浣面前道:“我说沈大元帅,你跟二哥这么些年下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发现你是女人?”      沈浣一愣,见得路遥俨然一副逼问神情,绝不容她打混避过,只得道:“约是四年前吧。”      “四年前?!”路遥瞪大了眼睛,“四年前?!这么漂亮个姑娘整天在他面前出来进去的十多年,二哥他居然四年前才发现?!”说着摇了摇头,“啧啧,就说武当这里里外外都是男弟子总是不好,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沈浣哭笑不得道:“颍州军营你又不是未曾待过,每日奔走忙着征东扫北,有把水洗脸便是好的。战甲一穿银盔一带,征尘硝烟满面,男女看得出什么区别?”      路遥听着皱了眉,吸口气,不由点了点头,“此话倒也对。你举止也不像姑娘家,身形又高,金枪银甲这般一套,是难能察觉出来。”说着忽地双眼一转,神色竟如阿瑜一般暧昧了几分,一只手臂押在坐着的沈浣肩头,坏笑着道:“既然如此,那敢问沈大元帅,我们二哥到底是如何发现这颍州军的主帅,竟是个虚凰假凤的红妆佳人的?”      谁承想沈浣被这般一问,竟是一滞,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这……”。      支吾半晌,却见路遥促狭之意已从嘴角漫上眉梢,不由得叹了口气,转向阿瑜道:“阿瑜……”      不出所料的,阿瑜大笑着背转过身全然不理她,“哈哈哈!自己的事自己说去,老娘才不替你圆场!”      正当路遥一付一不做二不休的摆开逼供架势,忽听得“笃笃笃”三声,却是有人在敲房门。      阿瑜上前开门,却见得门外不是别人,正是俞莲舟。      “二哥好!”路遥大声打招呼,仿佛方才逼问沈浣这些事情的全然不是自己。      阿瑜一翻白眼,暗暗感叹路遥这脸皮的厚度实是空前绝后,一把拉着她,使劲儿拖出了房门,“你们慢慢聊。吉时还早。”      俞莲舟点了点头,看向沈浣,目光微温:“萧兄已经上得山来,马上便过来。”      沈浣却还有些微怔愣。她不知俞莲舟在门外站了多久,亦不知方才三人谈话他听去了多少,如今想来,脸上竟是破天荒的微微热了起来。听得俞莲舟开口,微微点了点头,顿了片刻,问道:“你……何时来的?”      俞莲舟道:“阿瑜帮你画完妆容之时。”      如此,路遥的话,他怕是悉数听入耳中了。沈浣微微一顿,有些无措的放下手中阿瑜塞过来的香脂。      俞莲舟却是接过沈浣手中瓷盒放在桌上,看着她模样便知她心中所想,缓缓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郑重道:“阿浣。”      只这一句,沈浣脸上更热,看着俞莲舟,不由笑意漫上眉梢眼角,昔年旧事浅浅掠过心头。      --      当年俞莲舟与沈浣二人从沙河之畔十里坡上相别到得淮安重逢,相隔两年又六个月。      而淮安一别到再逢于太康,相隔又是两年又六个月。       而那一年,中原各路义军正是风雨飘摇,恰逢多事之秋。      是年三月,刘福通于毫州扶立小明王为帝,国号大宋,订年号为龙凤,以杜遵道为丞相,罗文素为平章,沈浣知枢密院事。      是年四月,萧策将兵五十万,取江西、湖南二路,直望川中。徐寿辉部迁都汉阳,改年号为太平。      是年五月,刘福通召回在外巡防淮水的沈浣驻守毫州门户太康,屯兵二十万。      是年八月,元廷召集各路人马统共百万余。      是年十月,元廷以答失巴鲁为总兵,将兵百万,挥师南下,直逼毫州太康一线。      而太康作为毫州与南方诸路义军门户,万不能丢。当是时,刘福通与徐寿辉两部合营,沈浣将兵二十万,萧策将兵二十万,合同刘福通十万军士,前后总计五十万义军陈兵太康。      沈浣自五年前沙河一战,便常年征战在外,与刘福通多为书信往来,甚少见面。对于沈浣,刘福通的心中虽然始终梗着根刺,然则与那累累战功相比,这根刺他便咬着牙和血咽下了。是以两军三部人马合营太康,沈浣到未曾因刘福通而有所为难。为难她的,是杜遵道。      太康中军大帐,沙盘之前萧策,沈浣,狄行,罗鸿,叶行云,杜遵道,戴思秦,刘福通悉数围拢。沈浣双眉皱紧,指着沙盘之上太康东北道:“我军五十万,需留十万扼守太康至毫州险要。是以能与元军对阵只余四十万余。此处地势开阔,平野之阵,两军对冲搏杀,决计没有四十万能胜百万人的道理。”言罢看向萧策。这番道理,便是谁不懂,与她同出一门的萧策也没有不懂的道理。      萧策皱眉不语,看向一旁刘福通。      刘福通却竟也不说话,只低头沉思。      戴思秦略略点头,“此话不无道理。只是若不在东面三合铺对阵,又能于何处破军?”      沈浣看了看萧策,开口道:“桑谷。”言罢伸手一指三合铺南面五十里的一处山谷。      狄行与叶行云闻言,皆是点头。叶行云道:“沈元帅好眼光。此谷口窄而腹空,两侧山丘虽然不高,却均是峭壁。一旦鞑子被引入此谷,绝无回手之力。”      杜遵道皱了眉,盯着沈浣问道:“此谷离太康通往毫州的官道只十余里。若是沈将军失了此谷,百万元虏岂非直逼毫州?”      沈浣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可若两军对阵三合铺,我军胜面更小三分,毫州依旧面临重兵重围之危,届时我军折损惨重,十万余兵,如何挡得敌军百万之众。”      杜遵道皱眉:“太康驻防本就是你沈将军之责,如今元军陈境,你却不能保毫州安危,这是何道理?”      沈浣叹口气,“当初定都毫州我便说过,毫州四面无险可守,无城可依,绝非上佳之地。何况沙场征战,历来没有必胜之说。”      萧策闻言,开口道:“在桑谷对阵于我方却是胜面多些。”      杜遵道却是冷笑一声:“多些?毫州危在旦夕,我大宋国运,萧元帅你一句‘多些’便打发了?”      沈浣已有些不耐,深吸口气,冷着脸道:“此次百万元军南下,兵力空前,便是冲着毫州而来,已非同以往寻常厮杀。我自有待部下竭力死战,然则要我作保毫州无恙,却是不能。”      “沈将军,你这一句竭力死战,我等又知你会尽得多少力?这些年来,你与陛下、与刘兄、与我,可说过几句真话?”杜遵道话锋一转,看着沈浣。      沈浣平抑涌上怒气,“沈浣扪心自问,这些年待兄弟们真心实意,不曾有半点相负,杜丞相此话从何而来?”      杜遵道冷哼一声,“你当初投入颍州军,自言出身微寒,为何隐瞒自己祖上?若非那鞑子丞相脱脱两军阵前公然言道你乃是陆秀夫之后,我等到不知自家这小庙里供了你这一尊大佛!可笑这脱脱倒比我等知晓的还多!”      罗鸿此时已经不欲再忍,瞪了眼睛怒视杜遵道,“此事元帅已同平章与我等说过,他年幼时候便遭家变,父母双亡。后被其师收入门中,自那时起便隐姓埋名。何况我等枪头刃血领军征战靠的乃是自身本领,祖上是谁,又有什么要紧了?怎地这许多啰啰嗦嗦!”      杜遵道双眼一翻,“哼!若是这不要紧,那另一桩呢?”      “还有哪一桩?”罗鸿追问道。      “这脱脱知晓的可还真不少。我听说那日脱脱揭出来的事情,可还不止沈将军家世这一件吧?那日里几十万将士可都看到了,沈将军,为何脱脱着人身着女装扮你模样?”      沈浣心中蓦然一沉。此事到得如今已经过的两年多,从未再有人提过。今日被杜遵道蓦然提起,连萧策都是一凛。只听沈浣一声冷笑,“他无非是羞辱我如一介妇孺,不敢出城应战,想激我出兵罢了。”      杜遵道忽而笑出声:“当真仅仅如此?沈将军,恕杜某无理了,敢问军中夏日时节众将士操练均打赤膊,如何只你一人长衫外罩,大汗淋漓之时也不解开衣扣?”      说着扫视一眼大帐之中三十多位两军将领,不给沈浣说话机会,冷冷的盯着她,“军中洗沐困难,半月方能设混堂一次供校尉以上将官沐浴,又敢问诸位这些年下来,谁在这混堂见过我们沈将军半次了?我问过军中医官,这些年你无论伤势轻重,从未去他那里诊治过一次。而唯一一次延请大夫,却是从外面请了个女大夫回来,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大帐之内原本愤愤的诸将官皆是一愣。诸人皱眉回想,确实发觉沈浣无论何时何地均是衣冠严整,更是绝不去看军医。而那个蹦蹦跳跳医术却是极佳的小姑娘,至今还有不少人记得。      一时之间,几十双眼睛在沈浣身上转来转去。若说自家扬刀跃马带领众人无数次痛击元军的主帅是女子,那是谁不愿信的。然则沈浣确实比起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斯文太多。当初刚刚投入颍州军,便有人暗笑沈浣一股子娘气。直到后来她一杆长枪威震三军,斩杀元虏无数,最先笑她之人胆寒的摸摸自己的脖子,暗自庆幸它还安好,此等流言这才平息。而如今杜遵道信誓旦旦这一提及,诸人虽不敢应声,却都疑惑的打量沈浣。      沈浣刚要开口,却被杜遵道抢先道:“前些日子杜某无意间得了些厨后熬的药渣,那汤药却是沈将军所用。我请军中胡大夫检视一番,才知当初那女大夫给沈将军开的这剂汤药竟是女人用来温宫止血的汤药!”此言一出,帐内众将皆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只听得杜遵道咄咄逼人道:“沈将军,我知晓你熟知兵法,定有辩驳之词。今日我杜某也不要别的,还请你在这帐子里诸位生死兄弟的面前给我们个定心丸,当着众人证明诸位兄弟誓死追随之人不是个妇孺女子!”      帐内蓦然鸦雀无声,刘福通,萧策与沈浣三部几十名将官没一人知晓该说什么。但只片刻间,沈浣所部诸将全然大怒。贺穹破口大骂,“我□奶奶的杜老千!”罗鸿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步上前就要揪住杜遵道暴打一顿,狄行楼羽两人赶忙上前拉人。      萧策一皱眉,看着马上便要乱成一团的大帐,运气内力气如洪钟震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内力丰沛,这一声喝斥盖过所有声音。一时之间,不仅萧策所部凛然肃静,其余诸将竟也都不由顿住。      萧策扫视诸将一周,清了清嗓子,斥责道:“百万元虏在前,毫州太康危在旦夕,你等竟在此为这些捕风捉影之事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他话音刚落,诸人却忽然听得一声妩媚娇笑,大帐帐帘一掀,却是阿瑜一身水缎紫裙走了近来。她素来不进诸将议事的大帐,今日却是大大方方的进了来,仿佛理所应当一般,往沈浣身上一靠,撇了一眼杜遵道,娇笑之声妩媚妖娆更胜往昔,“杜丞相,你可还真关心我家夫君生活起居啊!你若是个女人,我简直要怀疑你是不是看上我家夫君意欲委身了!”      阿瑜这般一句话险些把杜遵道噎死,“你、你、你……沈将军,你自家侍妾你可管好!诸将议事之时如何容得她进得帐来!”      阿瑜哈哈一笑,不等沈浣出声,开口道:“呦呵!让我们家夫君管好自己侍妾的时候,你就不记得刚说过我家夫君是个女人啦?都说人老就健忘,杜丞相,您这可有点未老先衰了啊!”说着扫了众将一眼,“你等精壮汉子怎也跟着这干瘪老头子犯糊涂?我家将军是有家室的人,沐浴自有姑奶奶咱在一旁伺候着,要热水有热水,要绵巾有绵巾,当然……”说着声音愈发暧昧,一双妙目在沈浣身爽转来转去,“这要美人嘛……当然就有美人!傻子才放着姑奶奶这等美人不要,去和你们这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起洗!”      这话一出,帐下嗤嗤窃笑之声已然抑制不住的想起,阿瑜白了诸人一眼,转向杜遵道,“至于杜丞相,你这般关心我家夫君沐浴之时与姑奶奶我如何如何也就罢了,干嘛还每天去捞咱女人用的专治那不孕之症的药渣?!姑奶奶我跟了将军七八年了,连个蛋都没下出来,将军再不急我还不行急急?难道咱大宋,将军侍妾喝个温宫止血的求子方子,还要请示您杜丞相不成?”      “噗!哈哈哈哈哈哈!”沈浣麾下几名校尉连带贺穹已经大笑出来。      杜遵道一张脸被阿瑜几句话气得泛绿,却见得阿瑜妖娆一笑,竟当着众人公然在沈浣颊边亲了一口,“至于你要证明,这个容易,太容易了!”说着笑吟吟环视众人,脸色猛然一沉,缓缓道,“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还证明不了他爹是个男人?!”    第六十三章 功名岂止慰平生   “嘿嘿嘿,要说这元帅可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军务家事两不误,这当得了儿子!”   “去你的!你懂个啥?!元帅和阿瑜姑娘这都多少年了?如今才得这么个儿子,可容易的么!”   “元帅这几年征讨四方也没个安定,想有个儿子也是有心无力啊!”   “滚你妈的,无力个屁!你看阿瑜姑娘对元帅那般死心塌地的……这房里……呃,帐子里……哼哼哼!”      阿瑜几乎是一出大帐,一张俏脸旋即由艳粉之色苍白下来,身形已有些摇摇晃晃站得不稳。她身边的沈浣赶紧一把将其横抱起来,在身后无数将官甚至军医的艳慕嫉妒的目光当中稳稳的往自己帐子而去。      沈浣没有半分心情去听身后自己部下七分羡慕三分嫉妒的讨论,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声音。若说阿瑜有了身孕一事将杜遵道惊住,那么她所受的惊吓绝对只比杜遵道更多。她这个孩子的“父亲”,竟也是今日才知此事。      她沉着脸,小心翼翼的把脸色苍白的阿瑜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转身倒了杯温水喂她喝下。      “可还难受么?”沈浣替她理了理额前散乱的发丝。阿瑜自这次由金陵回来,便一直不舒服。      阿瑜脸色白中带青,叹了口气,眼圈又微微红了些,“方才又梦到路丫头了,跟我说记得盯着你吃药。那死丫头看着比谁都精,可办起事来比谁都傻!别人赖她的诊费药费她都不知道讨!总上赶着求着给人去治病,可到头来怎地就医不好自己?这好好的一个人,说去就这么去了……这贼老天,这么多祸害世间的龟孙王八蛋不去收,为难这么个小姑娘,可有脸么!”      沈浣闻言恻然。当年路遥凶巴巴的骂她不知保养,笑嘻嘻的讨要药费诊费的模样恍然在前。如今却只从金陵传来那么一句轻飘飘的消息,佳人便再不能见。      阿瑜这几年总有几个月在金陵经营满庭芳华与天香楼,所得进项让颍州军宽裕些许。她是性情中人,其间和路遥相处最多,两个姑娘颇是投缘,如今路遥过世,阿瑜得了消息当即便一病不起。      阿瑜倚在床上,沈浣握着她的手,听她絮絮道:“那死丫头当初那么呛,又总和阎王爷抢人,这会你说阎王爷会不会为难她?”说着一顿,似是在生自己的气,“呸呸!那死丫头烂好人一个,如来佛祖才应该收她,阎王爷可要不起!”      沈浣看着阿瑜不言不语,拍了拍她的手,半晌才道:“阿瑜,怎么回事?”      阿瑜病恹恹的看她:“什么怎么回事?”      沈浣脸色一沉,轻抚着阿瑜小腹,“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她本以为阿瑜是诈杜遵道,谁承想刘福通当场招来军医,一切脉搏,确是喜脉无疑。若说杜遵道的脸当场便青了,那么沈浣的脸色足足忍到两人进了帐子,这才猛然黑了下来。      阿瑜看着沈浣,“没怎么回事。一个半月了。”      沈浣重重叹了口气:“阿瑜,这孩子父亲是谁?”      “是你。”阿瑜答得毫不犹豫。      沈浣神色复杂的看着阿瑜,良久轻声道:“我当真希望是。可是阿瑜……这对你不好。”      阿瑜闻言却是坐了起来,定定看着沈浣良久,听她道:“当年我便与你说过。若有一日你有心仪的男子,我便做个辙将你当作自家妹子风风光光八抬大轿的嫁出去,绝不叫你受委屈。”      阿瑜仍旧不做声,双唇抿得紧了。沈浣见她模样,心中猛然一惊,一把抓住她的手道:“难道……你……你被人……欺负了?”      见得沈浣眉头皱的极紧,脸色竟比自己还苍白几分,阿瑜拍了拍她额头,“沈大将军你糊涂了?在这颍州军里,谁敢动你沈大将军的随军夫人一根汗毛?”      阿瑜这般一说,沈浣一颗被骤然捏紧的心才微微松了下来。的确,便是营中杜遵道与她为难,但还没有人敢对阿瑜如何。她两只手合握了阿瑜放在被子上微凉的手,指掌相交,直视着阿瑜清澈眼底。那里乌黑晶亮,而她知晓平日里这双媚色横生的双眸下面,清澈却又炽烈,最是真诚。她轻轻拍了拍阿瑜的手,柔声道:“阿瑜,如今颍州军的情形你也知晓。这次主公扶立了小明王称帝,无异于将元虏所有兵力都吸引过来,置自身于逆命之地。如今百万元虏挥师南下,直逼太康,旨在将严守淮水门户的颍州军悉数击溃。眼下情势早已今非昔比,这次连我与师兄都已没了把握。否则师兄也不会由川中战场抽身,调兵北上与我合营太康。我与杜遵道所言句句属实,这次我与师兄已打定了最坏的主意。”      阿瑜这些日子一直因为路遥死讯极是消沉,并不晓得前线情势。如今听得被诸将敬如军神的沈浣都已这般说,不由倒吸了一口气。沈浣拍了拍阿瑜的肩:“阿瑜,我孑然一身,既然披坚执锐,早便明了自己许是会有战死沙场的一天,可唯有你与阿竹我最是放不下。我若过得寻常生活,当真希望这孩子能是我的。可是阿瑜,如今眼下情势,我当真希望你与这孩子能有人依靠。阿瑜,我虽不如你男女之事看得透彻,可是却也不瞎。你老实同我说,这孩子是不是……”      “阿浣!”沈浣未曾说完,便蓦然被阿瑜打断,“这孩子,是我的!”      沈浣一愣,却见得阿瑜坐起身来,“这孩子是我的!当年我便说过,阿浣,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家,你怎地还不明白?你说你便是战死沙场也放不下我与阿竹,可我如何能在此时放下你?眼下,你需要这个孩子,也需要我。这个孩子是我的,而我现下是你的随军夫人,那这孩子便是你的。”      沈浣皱眉劝道:“阿瑜……”      阿瑜摇了摇头,“我早不是当初那个刚进红帐被人欺辱的小娘,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阿浣,我跟在你身边八年多了,我认得路丫头也有两三年了。遇到你以前,我也曾想安安稳稳的嫁人,哪怕是个侍妾通房,也能安稳过上一辈子。若是能找个贴心称意的,便是个庄稼汉子也是好的。可是阿浣,这些年我看了你如何一步步走过来,路丫头又是如何一次次犯傻,我便觉得人这一辈子不该就那么忽忽悠悠的混过了,总得做些什么,临死的时候,也能跟阎王爷说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沈将军得有个女人,才成体统,否则总有些狗在边上狂吠。而阿瑜,也愿扶助你,且成就人这一辈子总当做过的这一件能跟阎王爷说道说道的事情。”说着一手轻轻抚上小腹,“阿浣,你需要我们,才能安心扬刀跃马。我们也需要你,这一辈子才不算白活。”      她这一番话说罢,但见沈浣双目紧闭,唇边翕动,缓缓开口道:“阿瑜……”良久她蓦然睁眼,一字一句道:“好!这孩子,将来无论男女,就叫君同。沈君同。”      三曲采薇长歌遍,君心可与此心同?      --      阿瑜很快就明白了沈浣所言的“没了把握”是何等意思。      那日中军大帐议事之后,太康大营的紧绷气氛一天更胜一天。两军三部人马,萧策沈浣手下强将如云,每日集聚中军大帐议事,派出的领军将士仿如流水。一个个皆是行色匆匆,脸色沉肃,连贺穹也没了高声大笑骂娘的时候。      中军大帐营寨日夜灯火长明,议事不断。诸将们仿佛都是钢铸铁打的一般,几日几夜不曾合眼。然则斥候所报消息,却每一条都听的诸将心惊。      腊月二十,元军攻占宁陵,宁陵守军关生战死,五千守军全数被歼,屠城血洗而过,三万民夫无一生还。      腊月二十四,元军直下楚庄,楚庄守将开关降元。      腊月二十八,元军与罗文素守军激战于远襄。罗文素乃是萧策、沈浣、刘福通参议许久方订下之人。他老成持重,素来稳妥,萧策沈浣不求他克敌,只要他能将元军阻于远襄延缓南下便是胜仗。萧策前思后想,更派了自己副将叶行云为罗文素前锋,以保万无一失。然则战况由远襄传来之时,萧策与沈浣心中同时一沉:罗文素十万兵马在元军炮重强火之下半数覆灭,罗文素重伤,被死里逃生的部下抬回太康,半身是血,昏迷不醒。而同去的叶行云所领的前锋无一生还,叶行云下落不明。萧策与沈浣查问罗文素的亲兵足足三个时辰之后,皆是脸色青黑忧虑重重。元军此次领了脱脱战淮安时在重兵上吃亏的教训,竟备下了百余门夺门将军炮。在其下加装车辇,由数名士卒向前推行,攻击极猛,将罗文素的人马压制的全然无法接近其主力,退后稍慢半分即便尸骨无存。      而如今元军已然驻进远襄,与太康毫州一线官道,只隔了不到五十里,再往南半步,太康毫州一线被切断,则两地必失,毫州再无生机。而远襄之南,唯有一处可守,便是柘城。      中军大帐内,诸将齐聚。主位之上,刘福通,萧策,沈浣皆是沉色不语。罗文素叶行云,皆是军中老将,能征善战当之无愧。如今他二人一人重伤一人死生不明,又有谁自付能强得起二人联手,可拒元军于柘城之北?      良久沈浣抬头,看向萧策道:“这次我亲自带人去柘城。”      事实上,当此际者,这个提议萧策已经在脑中转了数转。如今千钧一发之时,军中能更胜罗文素叶行云的,唯有沈浣。然则萧策双眉皱紧。他带兵历来最讲稳妥,不到万不得已,绝没有将主帅做前锋派出去的道理。      “不妥。”萧策摇头,“你麾下二十万人马,你需得居中策应。何况太康这方乃是你基底之地,你必当留于军中,以备最坏的打算。”      刘福通却道:“可柘城若失,太康毫州再难戍守。”      萧策叹了口气。刘福通所言又何尝不是?他看着沈浣,同出一门,沈浣的本领,他再是清楚不过,良久开口道:“如此……也好!”说着取过桌上牙牌将令,沉声道:“沈浣听令!予你二十万兵马,不日既往柘城。”      沈浣起来,肃身而立,刚要接过,狄行却忽然踏出一步,“主公、元帅、萧帅,元帅乃是三军主帅之一,轻离太康实是不妥。末将愿代元帅领兵二十万,坚守柘城!”      沈浣与萧策互视一眼,皆是不语。一时间心中竟然拿不定主意。狄行论功夫论计谋论军威,实是沈浣手下最为得力的大将。行事稳重可比罗文素,一手枪法犹胜罗鸿。若是寻常时候,沈浣与萧策绝没有半分不放心。只是如今,柘城必然乃是一场恶战,死生难料,沈浣与其情同手足兄弟,实是不欲让他代自己前往。      然则沈浣尚未出声,萧策忽然开口道:“好!狄行接令!既是你请战,本帅便令你为大将,陆恒与贺穹为你左右先锋,领兵二十万,拒元军于柘城!”      “末将得令!”三人同时躬身接令。      沈浣抿唇不语,神色复杂的看着狄行。一瞬间,她想起了当年她、狄行与何沧三人那些同一碗喝酒,同一线杀敌的日子。三个人平时皆不是话多之人,奇怪的是凑到一起,纷纷变得健谈起来。何沧沉默之下掩着豪爽,而狄行的沉默之下多了一分细心。如今昔年的同袍兄弟只剩其二,而眼下,狄行却要代自己前往柘城。她是三军主帅之一,心里明白非是万不得已,她绝不应该轻离中军。但若有半分回转余地,她也绝不愿狄行代她前往。半晌沈浣微微叹了口气,起身踱到沙盘之前,问道:“狄行,柘城东南有坡名为鬼坡,你可晓得?”      狄行点头,“元帅的意思是?”      “鬼坡之所以名为鬼坡,乃是因为每月月初必有三日于夜间狂风大盛,风过呼啸仿如厉鬼,其声之大震耳欲聋。彼处地势平坦,俯瞰柘城。你可于柘城之南向北扎营,届时答失八鲁见你营方位,必扎营于鬼坡以占地利。”沈浣言至此处不由起身到得狄行身侧,神色凛然,“下月初五,乃是狂风初起之日,当夜你可分兵两路,一路为疑兵,沿你营寨至元虏营寨正面而攻。而另一路精兵则沿坡背阴一面峭壁而上,攻其不意。当是时者,狂风震耳,元虏必定无法分辨你实兵所在,无以应对。当此可得大胜。”      狄行听闻沈浣叮嘱,闭目凝思,过得片刻,开口问道:“若元军在初五中夜之前率先来攻,又当如何?”      戴思秦却在一旁摇了摇折扇,“狄将军可记得淮安一战脱脱缘何不敢轻进?”      狄行双眼一亮,“中军是说……令其生疑?”      戴思秦点了点头,“兵者之道,无非虚虚实实。他不能确信你真假,你便已然胜了一半了。”      狄行眸光大盛,不由微笑,躬身拱手:“属下领命!”      散得帐来,沈浣尚未回得自己帐子,便有士卒一路小跑前来禀报:“沈元帅,营外有名女子请见。”      沈浣一怔,“可有说是谁?”      “那女子自称姓纪,说是元帅故交。”      沈浣已连续多日心烦于前方战况,不曾见半分笑意。如今听得纪晓芙来访,心下一喜,唇边竟带了三分浅笑,“快请!”      纪晓芙刚刚生产完不久,比起二人上次相见,身材微丰,脸色红润,却显得有些心事。然则二人年余未见,相逢之下,仍是喜不自胜。沈浣事务繁忙,无暇多叙,只带了纪晓芙往自己帐子而去。纪晓芙问道:“阿瑜姐姐如今如何?”      沈浣一听,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正要同你说此事。你这次来,多陪陪阿瑜。她……不是很好。两月之前她刚从金陵回来,不久便得了小路过世的消息。她是性情中人,历来又和小路交好,听闻之下一下便病倒了。如今……如今……又有了孩子,吃不下睡不好,眼下都已瘦了一圈。偏生如今战况吃紧,我少有时间陪她,你这次来了,倒可好好陪她一陪。”      纪晓芙听闻沈浣所言,纵是担忧阿瑜,也不禁一喜,笑道:“阿瑜姐姐没来接我,原来是有喜了。恭喜沈大哥了!”      沈浣听闻,笑着点了点头,“刚想好名字,叫君同。”      两人说着便到了沈浣帐子外,却见得狄行正立在帐外,垂头沉思,而一旁罗鸿转来转去,一脸焦急。      “你二人怎么在此?”      罗鸿见了沈浣,一步踏上,“元帅,我请与狄大哥同战柘城!”      “为何?”沈浣问道。      “我……我……”罗鸿看了一眼沈浣,竟不知如何回答,“……我想守柘城。”      沈浣一皱眉,“胡闹!眼下战事吃紧,怎是你想做甚就做甚的?!”      罗鸿被沈浣一喝,不由一哆嗦,却又不愿这般放弃,“……狄大哥请战的时候……元帅怎地不问为什么?”      沈浣横眉严声道:“罗鸿,你如今已是副将,不是当初初进颍州军肆无忌惮拆堂子的毛头小子。大敌当前,怎地如此任性使气?狄行与贺穹陆恒均是老成持重的大将,而你如眼下这般任性,我要怎生放心你去柘城?”      罗鸿被沈浣这般一数落,再不敢吭声,半低着头,却还偷偷瞥着沈浣。沈浣见他模样,叹了口气,放缓声音道:“你也无须这般急着要去柘城。留你在军中,之后自有用你之处。”      罗鸿一听,脸色不由一亮。沈浣转向狄行道:“可还有事?”      “无事。”狄行拱手道。      沈浣点了点头,“那便去吧,时间紧迫。”      狄行躬身行礼,拉了犹自回头看向沈浣与纪晓芙的罗鸿一路去了。      沈浣若有所思的看着二人背影,良久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同纪晓芙进了帐子。      --      沈浣给狄行所设之计乃是声东击西之计。兵书有云,声东击西,虽为胜战之计,然最是凶险。若敌为其所惑,则百万雄兵犹如探囊取物。然则若敌不惑于此,此计实为引火烧身之计。沈浣一生最忌行险,然则这一次百万雄兵强火铜炮在前,沈浣不得以出了此计,连向来稳妥为上的萧策都已认同了沈浣此时下此计策。      但正是这一计,几乎让她悔青了肠子。    第六十四章 长空万里下山河   狄行的二十万人马一走,萧策与沈浣丝毫不闲,手下强将如流水一般派出。楼羽加防毫州,周召与郑铎加防建城,方齐与罗鸿亲自戍守屯粮,穆威星夜前去联络正在杭州的徐寿辉加援,连刘福通手下唯一的大将刘六任都被派去毫州亲守小明王。太康大营内校尉以上的将官能派的几乎悉数派了出去,剩下营中文官监管余部兵马。      沈浣与萧策每日均于帐内等候柘城前线回报。      正月初二,元军初抵柘城,果如沈浣所言,见得狄行营寨,当即扎营鬼坡。      正月初三,狄行命军士寨前挑衅叫阵,元军闭门不战。      正月初四,狄行命武艺精良士卒以斧砸碎元军免战牌,元军仍旧不战。      沈浣与萧策得此消息,绷了良久的心微微一松。这般挑衅,答失八鲁仍旧不出,显然疑心甚重。如此一来,初五中夜的声东击西之计便有了八成把握。      然则到了正月初五,前方消息竟是蓦然断了,这一下,连萧策都有些坐立不安,频频在帐中踱步,等着前方柘城回报战况。      直至正月初六正午,柘城的消息到了。然则前来禀报的却不是斥候,竟是狄行的副将王重。沈浣与萧策一见得王重进帐时的模样,一颗心立时沉到了谷底。只见他盔甲,满是发黑污血,发髻全然不在,上身战甲系带被斩断一半,铁甲零零落落挂在肩上。下身铠甲已不成囫囵挂副。脸上数处挂彩,腰间以黑布勒紧,显示受了不轻的刀伤。王重一被人搀进大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七尺男儿竟是哭得泣不成声,“元、元帅,萧帅!末将死罪……!”      萧策深吸一口气,强自沉下心,开口道:“发生何事?前线战况如何?你细细说来。”      王重哭道:“柘城、柘城丢了!陆将军阵亡,贺将军被鞑子一箭射中了左眼,箭入三分,如今昏迷未醒。而狄将军……狄将军他……”      沈浣霍然起身,“狄将军如何?!”      王重几乎被沈浣神情吓到,“狄将军他为敌军炮火所围,命末将拼死突围报信,自己留下断后,至今……至今不知生死。”      “啪啦”一声,刘福通手中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沈浣“嗵”的摔回椅子,脑中竟开始有些发懵嗡嗡作响,隐约听得王重哭道:“我等按照元帅与戴中军所设之计行事,狄将军初三初四两日接连于鞑子寨前叫阵,鞑子果然疑心,不敢轻进。到得初五夜里,狂风大做,仿如鬼嚎。狄将军命人分出两路疑兵,分别由西面引住鞑子注意,自己则带我们由东面陡坡而上,欲偷袭鞑子一个措手不及。然则谁承想鞑子全然不理两路疑兵,百余门将军炮全数陈于东面,趁我军登坡未半而猛轰。兄弟们……兄弟们死伤惨重。而更要命的是,鞑子仿佛知道我等要偷袭,竟然趁夜袭取了我们坡下大营!狄将军本来已经带兵撤回,谁承想进了营寨,才发现开门的士卒乃是鞑子假扮的!鞑子关了寨门,寨外围了几十门襄阳炮,将我们围在当中以襄阳炮围攻。我等实在无以相抗,若非狄将军亲自断后,末将亦无法突出重围前来报信!”      一时之间,大帐内鸦雀无声,唯余王重喘息之声。      良久,刘福通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沈将军……柘城已丢,太康毫州一线必为鞑子所截,如何是好……”      沈浣脸色惨白,闭口不语。      萧策垂目良久,森然道:“刘平章,恐怕你们小明王得从毫州换个地方了。”      刘福通见得萧策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凛冽,不由自主的一哆嗦,“换……换去何处?”      萧策叹了一口气,“安丰。”      一旁戴思秦忽而出声道:“兵贵神速,元虏新近得了柘城,必然疾速进兵,此时由毫州迁都,怕已然来不及了。”      萧策闻言,脸色益发白了,微微一叹,惨然合目。      众人只听得自得了柘城消息便一直不出半声的沈浣忽而开口,声音不似以往简利干净,却是轻的仿似羽毛:“来得及。”      戴思秦一挑眉,连问道:“何出此言?”      沈浣似在想着什么,微微出神,幽幽道:“由此往北十里,尚有一铺,名曰皇集。我亲自带一万兵马去那里,可多阻元虏于皇集两日。两日时间,足以让师兄助平章将毫州兵马迁至安丰。”      萧策似是早已料到沈浣所言,蓦然睁开双眼,定定的看着她,一双手放在众人看不见的身后,微微发抖,脸色却是掩饰不住的惨白。师兄妹多年,沈浣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一万兵马,焉能是百万元虏敌手?这已是万不得已时断臂取血的计策。而此等情形下,如今军中,除了沈浣,又有谁能有把握拖住元军两日?      大帐之中明白这点的,又何止萧策?连身为文官的杜遵道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沈浣这一去,便是能回来,也是九死一生。一瞬间,无论是沈浣部属还是平日里与沈浣不合之人,皆是鸦雀无声。过得良久,众人忽而听得一声大叫,“沈大哥不能去,我去!”却是罗鸿越众而出。      沈浣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你若还叫我一声沈大哥,就给我闭嘴!”      此时杜遵道却是有些踌躇地开口,“让罗将军去许是也行……”      杜遵道当初在众将面前那般逼问羞辱沈浣,沈浣都未曾公然动怒,眼下她闻言竟是勃然大怒,怒喝道:“滚你娘的!”诸人何曾看过沈浣口出恶言,全然吓得一个激灵,杜遵道一哆嗦,竟是碰翻了面前木案。      此时大帐之中仿佛只剩了萧策与沈浣两人。萧策看着沈浣,心头竟是无比纷乱。十数载同门,这个“师弟”是他一点点拉扯大的,不是手足骨血却又更胜亲生兄弟。她的武艺,她的兵法,更有不少是他亲自所教。如今她领兵已近十年,兵法武艺已然不弱于自己,一杆长枪更是青出于蓝。可在他心里,她仍旧是那个初初上山略带惊恐的小师弟。在这世间上,她亦是他唯一挂念之人。      这些年来,他从来都将她当做男儿要求,无论是书房之中还是沙场之上。她戎装战甲掩饰自己身份,为了履行答应自己拒元军于淮北的诺言,女儿家豆蔻年华在烽烟战火之中飞速消磨,连唯一一点点情思,都深埋心底,寂寂无声。十余年来,她几乎从来没为自己求过什么,想过什么。而如今,连这十余年的豆蔻年华都已不够这漫天狼烟吞噬,她这一去,许是便再也回转不来。      “我去。”萧策这一句话出口,几乎如同本能。      沈浣只看了萧策一眼,轻声道:“运筹帷幄,我不及你。跃马扬刀,你不及我。师兄,毫州十余万将士,无数百姓,能在两日之内安顿完毕之人,这帐子里,只有你。”      萧策深吸一口气,近乎用尽全力抑制住自己手上的微微颤抖,拿起面前案上那仿佛有千斤之重的牙牌将令。七天之前,他将其给了狄行,而如今狄行下落不明,恐难再有生还。七天之后的如今,他又要将其亲手递给他唯一也是最疼爱的师弟。      “不行!”罗鸿彷如被狠狠咬了一口一般嚎了出来,似头豹子似的蓦然冲向萧策,伸手便要去抢那牙牌将令。然则手尚离得将令有二尺之时,身形猛然一顿,竟被沈浣一掌拍在大椎穴上,再也动弹不得,颓然倒地。      萧策手中执了牙牌,却再也不知如何开口。众人但见沈浣跨过罗鸿身体,平静的接过萧策手中牙牌将令,不待萧策说话,躬身一礼:“沈浣领命。”      --      军营之中,消息传得极快。不到一炷香时分,将士之间便已纷纷传言沈元帅要亲自领兵阻截元虏于皇集,眼下正在精选勇悍之士自愿前往。一时之间,报名者竟是踩塌了征人的帐子。然而险些塌了的,不止征人的一处小帐,连中军大帐都险些再一次塌下。这却不是由于人员太多,事实上,人只有一个,便是阿瑜。她跟在沈浣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前线战事明白不少,自是晓得沈浣此次怕是有去无回。      阿瑜冲进大帐的时候,帐中只剩萧策与戴思秦。阿瑜惊怒彷如烈火一般,见得两人,二话不说,一把抓住萧策前襟,只觉心尖气血上涌,竟是“啪”的一声,狠狠扇了萧策一个耳光,大怒道:“他是你师弟!”      萧策受了这一耳光,却仿做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素手而立,任阿瑜揪着自己的前襟,不言不语,神色犹如冰川。      一旁戴思秦长叹一声,幽幽道:“萧帅却也是他师兄。”      阿瑜身形一颤,不可抑制的抖了起来,彷如秋末的零落风花,眼泪蓦然流下,片刻间洗刷了惨白脸颊,泣不成声,“你要她十年时光,她给了。你要她放下心中所念,她放了。如今你竟然还要她的命?!她欠了你萧策什么?!欠了颍州军什么?!欠了世人什么?!她已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连最后这一条性命都要搭进去?!”      萧策微微闭眼,负手凝立,仍旧一语不发,唯有微微翕动的唇泄露出些许心事。      戴思秦看着阿瑜,轻声道:“阿瑜,萧帅派去的,不是沈浣,不是自家师弟,派去的,是军中最强的战将,去争那能保住毫州剩余十五万将士与我们根本的两天。”说着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道:“今日若换萧帅与元帅易地而处,萧帅也同样会去。”      阿瑜惨然看着两人,踉踉跄跄退后两步,“你们这群疯子!疯子!”      看着阿瑜冲出去的背影,萧策凄厉一笑,低声喃喃道:“我倒当真希望自己是疯子……”      --      纪晓芙心中正懊悔方才一手慢了,没有拉住猛然冲出去的阿瑜,焦急的满营寻找阿瑜身影,却又不敢离得沈浣帐子太远,怕阿瑜自己回来找她不到。恰逢此时,见得沈浣往自己这边而来,不由松了口气,几步上前,同沈浣道:“沈大哥,方才阿瑜姐姐得了……消息,便冲了出去,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你还是快去着人找找吧。她身子不好,莫着了寒凉。”      沈浣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她去哪里了。你且放心,她不会有事,一时半刻便回来了。”      纪晓芙听得沈浣这般说,才微微放心,想起刚才阿瑜急怒之间同自己所说的只言片语,不由担忧更甚,问道:“沈大哥,你……当真要带兵去皇集?可是凶险得很?”      沈浣却不答纪晓芙所问,向纪晓芙微微一笑,柔声道:“晓芙妹子,我托你一件事可好?”      纪晓芙见得沈浣神情奇异,心中一惊,却又不由道:“沈大哥有何事情尽管吩咐,但得小妹力所能及,无不尽力。”      沈浣笑得更开,“那便先谢谢妹子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纪晓芙道:“这次我去皇集,不同以往。若是我能回来,你将这信还了我便是。可若我死在皇集,便劳烦妹子跑一趟武当山,将此信交给武当俞二侠。”      一瞬间,纪晓芙只觉得手中那薄薄一封信近乎烫手。然则看到沈浣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神情,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良久向沈浣躬身重重行了一礼,“小妹决不负沈大哥所托。”      沈浣亦是认真回了个礼,看着她模样,拍了拍她肩膀,清浅而笑,“好妹子。”      看着沈浣离去的背影,纪晓芙但觉鼻子猛然一酸,眼眶微红,不由伸手拭泪,待得抬起头来,沈浣已然去得远了,阿瑜却从侧面一步步过了来,看着她手中那信,神情凄厉,盯着纪晓芙。纪晓芙知她意思想问这信是什么,心中不忍,却又无法拒绝,只得轻声道:“沈大哥说若是他……回不来,便叫我将这封信给俞二侠。”      阿瑜狠狠的盯着那封信,良久,忽地猛然一拉纪晓芙,压低声音急促道:“晓芙,快去,你现在就去给俞二侠。马上就去!立刻就走!”    第六十五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正月初七。      天色阴沉,野云低垂,沉沉的笼罩着灰蒙蒙的大地。风渐渐凛冽起来,夹杂着土腥席卷而至。嘶啦啦的打在人的脸上,仿佛苍天力竭的喘息。      眼见便是一场大雪将至。      沈浣的面前黑压压的是无数张脸。      年轻的,年老的,追随多年的,新近征入的,每一个都是她的手足兄弟,同袍同裳,同忾同仇。      她端起酒碗,一跃上了点将台,运起内力朗朗而道:“五年之前,元虏南下欲取颖州。彼时我们的兄弟,何沧何将军,以一万军士死守开州十余日,最后殉城而亡,一万兄弟无一生还。三个月后,我领军抗击元军于沙河,何将军的奠礼上,我向所有兄弟言道:我沈浣,不能确保你们六万人出征六万人还,但是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绝不会有第二个开州!”说至此处,她抬手仰头一碗酒饮尽。      一万士卒,是她亲自过问挑选。此时行列整齐,军容严整。      “你们是我亲自挑选,多为颖毫二州子弟。家中独子者不要,已有妻儿者不要,父母无依者不要。今日,我沈浣仍旧不能保你们一万人去一万人回,更不能保皇集一战会不会是第二个开州,但是我沈浣在此依旧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只要我沈浣还没有去见何兄弟,你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就绝不会遭元虏所害!”言罢第二碗酒饮尽,“啪”的一声将碗摔碎在台上。      军士当中隐隐而动,迅速传播开来。沈浣的声音却依旧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我这青龙帅旗到得如今已经高悬五年有余。今日只要这青龙帅旗不倒,我这主帅便未亡。只要我这主帅未亡,就会竭力力保你们每一个人!”说着最后一碗酒一饮而尽,碗碎之声空前响亮。      一万士卒瞬间躁动起来,片刻间呼声震耳欲聋,“誓死追随将军!”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从黑压压的野云当中穿过阴郁天空乘着寒风铺天盖而来。      --      正月初七,夜。      往襄阳府而去的官道边,小小的客栈仍旧未有关门,只待被这大雪所阻的旅人留宿一夜。店小二窝在暖烘烘火炉旁,看着越下越大的雪,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正当此时,忽听得一骑快马飞速由南而来,四蹄翻飞,疾如雷电,在这四野茫茫的冬夜雪原上清晰异常,转眼便快到了客栈门口。店小二喜滋滋的站起来便去开门,琢磨着这生意上门倒是快。门栓一卸,大门猛然被狂风吹开,风雪猛然涌进,凛冽之势几乎让店小二睁不开双眼。待他看得清楚,却惊见那一人一马竟过了客栈门口,看也不看一眼,直直往南而去了,风雪之间,马上隐约一个粉衣女子。      “唉唉!姑娘,风雪太大,走不得路了!”小二出声高呼,实是不信这般风大雪紧的夜里竟还有姑娘家飞骑赶路。      然则待得他话音一落,那一人一骑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再有人影?      武当山上,鹅毛大雪由黄昏时分便下了起来,铺天盖地,却又寂静无声。好似多年岁月,只一转眼,便已茫茫一片。      紫霄宫后殷梨亭的小院,窗内微微亮着的灯在这雪夜之中散发些许暖意,“噗”的一声,被人吹得灭了。随即房门无声无息的被推开,张松溪轻手轻脚的从房内出来,回手掩上了门。      院中东墙下,摆了一排药架,却是刚从客院搬来不久。如今那药架上落满了雪,只一晚上,那雪便厚有寸余。      张松溪见了那药架,无声的叹了口气,呵出的白霜在漫天大雪之间轻盈上升,片刻便淡了去,化入雪里。他抬头看了看茫茫天色,微微苦笑一下,抬步出了院子。      刚一出院门,便见得一个身影在远处古松之侧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这边院子,正是俞莲舟。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身上的雪已有了厚厚一层,沉沉雪夜之中,仿如身侧古松。      “二哥。”张松溪上前,压低声音招呼,“二哥怎在此处站着?来看六弟?”      俞莲舟问道,“六弟可睡了?”       张松溪苦笑:“我点了他睡穴,这几日折腾得太狠了些,再下去怕他身体也受不住。”      俞莲舟点了点头,与张松溪并肩而行,不发一语。张松溪看着身侧的二哥,自打殷梨亭出事到得如今,他几乎未曾说过两句话。然则夜深大雪之中独立在六弟房外,只为问一句人是否安好。年少时候,几个兄弟都是看不透这个二哥,怕他的严厉冷肃,如今年纪大了,却觉得那深夜之中默然伫立的影子竟在雪夜之中热得灼人。      “二师伯!二师伯!”一个小僮急促声音穿过漫天大雪穿了过来,伴随着一路飞奔的脚步之声。      见俞莲舟一皱眉,那小僮此时才回过味来,脸色一垮,连忙噤声,怯怯的看了俞莲舟一眼,细米小牙咬了下唇。      “何事?”俞莲舟沉声问道。      小僮连忙道:“峨嵋派纪女侠求见,说有要事请见二师伯。”      俞莲舟与张松溪对视一眼,夜深大雪,纪晓芙忽然上山,却不知是何原因。俞莲舟心中一沉,大步直往前山而去。张松溪眉头皱得紧了,问道:“纪姑娘可说自己这次从哪里来的?”      张松溪发问,那小僮大大松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说着偏头想了想,道:“纪女侠身上倒是风尘仆仆,似是连夜赶路而来。”      张松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急往前山跟去了。      刚进得前厅,不由一愣。      纪晓芙虽为女子,但素日里历来武功颇佳,脾气刚健。而如今前厅之中,她两眼通红竟似哭过,而且疲惫不堪的瘫倒在椅子上,连礼数也顾不得,声音沙哑哽咽:“俞二侠快、快去吧……再晚些,怕便见不到了……”      张松溪但见从来喜怒少形于色的俞莲舟撕开信封之时,手上竟是微抖。他疾速浏览一遍,脸色青黑,抿着的唇角却是泛白,听得纪晓芙仍旧喘息不均的哑声道:“沈大哥他说,他若是再也从皇集回不来,便叫小妹将此信转交给俞二侠。可是……可是阿瑜姐姐让小妹现在就送来……我寻思着俞二侠与沈大哥相交情厚,若是再见不上一面,总是……总是……”说着再也开不了口,心下恻然。      张松溪上前极轻的唤了一声:“二哥。”俞莲舟此时模样,师兄弟二十多年,他只见过一次。那次,是俞岱岩重伤性命不保之时。      张松溪这极轻的一声让俞莲舟蓦然回过神来,他将那信往怀中一揣,沉声同张松溪道:“我下山一趟,来不及禀报师父,回来再向师父请罪。六弟之事,你与三弟多照应些。”      张松溪一点头,“二哥放心,山上自有小弟担待,你……多加小心。”      俞莲舟不语,拍了拍他肩头,转身大步去了。      --      正月初八。      狂风呼啸一夜,雪越下越大。      皇集元军营寨,答失八鲁坐镇中军大帐,但听得流星探马一路进来:“报——”      答失八鲁九尺高的剽悍身形猛然转过,“可探得清楚了?前方何人领军?多少人马?”      那流星探马高声回禀:“回总兵,风雪太大,前方人马数目不甚清楚,但不会超过两万。中军大旗上面写得乃是‘沈’字,疑是毫州叛军主帅沈浣!”      右边副将乌力罕拍案大笑,“两万?两万人马他们竟都有胆子来?给咱们填牙缝来得么!”      答失八鲁闭口不言,眉头皱紧。      乌力罕腾地起身,“末将愿为先锋,一举击溃叛军,生擒沈浣。”      答失八鲁横了他一眼,“坐下。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沈浣历来狡诈,如今竟只带了不到两万兵马,只恐有诈!”      一旁图格道:“如今我军气势大胜,若是直取毫州,攻其措手不及,则叛军必溃。可若在这里耽搁,毫州有所准备,则恐……”      答失八鲁一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也先与脱脱前车之鉴犹在,对付沈浣,丝毫大意不得,决不可轻进。传令下去,全军原地扎营,诸将严禁轻举妄动。你们几人,随我出营看看沈浣这次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五里之外,颍州军中军大帐,沈浣抬头,但见自己青龙将旗在狂风之中烈烈而展,一如当年十里坡上她与俞莲舟分别之时,中军大帐自己那面由他所挂上去的将旗。而彼时其余人的,“狄”、“贺”、“楼”、“方”、“周”如今却已都不在她身边。她心中不由几许慨叹,却又一笑。此时此刻,她不欲任何一个兄弟再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看着清冷的帐子,阿瑜熟悉的戏谑笑颜也已不在。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被她管被她训被她照顾,如今蓦然又变成一个人,当真不甚适应。      想起自己这次出兵之时,一脸坚决要跟来的阿瑜被她一指点在昏睡穴上,如今醒来,怕是已将太康大营闹得鸡犬不宁了。她微微一叹,她的路,阿瑜已经陪了她太多年。以后的路,但愿罗鸿那毛小子能陪阿瑜慢慢走下去。这些年下来,当初的毛小子枪法见长计策愈佳,唯有对待姑娘,始终是个愣头青。偷偷喜欢上阿瑜又情不自禁,想来如今正不好受。她放心留下阿瑜,想来阿瑜若是不中意这愣小子,也决计不会容他近身。      “报——元帅,右翼营寨安顿完毕。”斥候一路高声来禀。      沈浣神色一凛,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衣不卸甲枕戈待旦,今夜元军必来袭营。备足火种,另拨千名士卒充作鼓手,置于营寨两翼外侧。一旦营前乱起,当即擂鼓高呼。”      “是。”斥候一路去了。      沈浣踱到帐前一撩帐帘,凝望着狂风大雪的寒冷夜色,冷冷一笑,“答失八鲁,我倒想知道,我沈浣这一条命,你得疑神疑鬼多久,才敢来取!”      --      正月初八,夜。      官道一侧小客店里,店小二昏昏沉沉的倚着火炉睡着。风雪太大,除了昨日黄昏飞驰路过的那名女子,再没在官道上碰见半个人。不大的店堂被红色炉光映得熏然。然则忽然一阵急速而来的马蹄翻飞之声将伙计惊醒。下意识的起身去开门,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喊道:“风雪太大,客官不歇歇?”      然则还没等他一句话说完,那一人一骑已经风驰电掣般去得远了。      店小二不满的看着那人绝尘而去的一行行迹,咕哝着骂道:“这都来来去去干什么的!赶着投胎么?!”      此时天地已然分不清彼此。鹅毛大雪被狂风夹带而来落在地上,地上的大雪又被狂风吹起飞天。天地之间,仿佛唯有这在狂风之中肆虐的鹅毛大雪,再无其余活物。      俞莲舟所骑的青鬃马在这冰天雪地之间狂奔一日,如今早已筋疲力竭。然则他越催越急,丝毫不敢喘息。      这般大的风雪,鞑子可会缓战一两日?他不由一摸怀中那笺薄薄书信,心中狠命一紧。沈浣办事历来简利,便连这绝笔书信,竟也这般薄薄不过一页。薄得,令人触目惊心。      “俞君敬启:      见字如面。      今以此书,权做相别。      吾戎马倥偬已近十余载,从戎初始,便知终有一日当得马革裹尸而还。兄闻噩耗,不必伤悲。吾此生尽己所学,以清平世间为念,为己、为竹、为世人,生为此,死于此,殊无憾矣。      吾幼逢家变,全仰兄相救,方得保全。相交六载,两心相通,实为吾平生最大快事。若有来生,愿能再逢于长亭。      吾年二十有四,纵死亦不为夭。抗元虽未业成,然后继有人,师兄亦在,再无憾矣。心之所念,唯家中幼弟。十载征战,少叙手足骨血之情,吾心大愧。幸弟竹心智纯澈犹如赤子,不谙生死之别阴阳之隔,吾心甚慰。      然则吴伯终有百年之后,师兄征战四方亦终有无法顾及之时。前年世伯来信告知,兄多年探望看顾弟竹甚勤,吾虽不言,心中则感激之至。今冒昧相托,吾即身故,烦请兄代吾护持弟竹。吾临死之际,私念唯此,肯君垂怜盼顾。黄泉之下,为君祝祷,不甚感激。      临别匆匆,言不达意。愿君身体康安,勿再以吾为念。      浣绝字。”      寥寥百余字,声声句句,最后为的,是自己的幼弟。那轻薄信笺,将人的心沉坠得生疼。      俞莲舟飞驰于冰天雪地当中,身上的大氅已被雪水浸得湿透,又复结冻成冰,寒意仿佛能直直刺入心里。他怕那书信被雪水浸得湿了,将其往里塞了一塞,手上忽碰上了一样硬物,触手温润,却是沈浣当年相赠的竹笛。他不通音律,数年当中除了淮安一战交与沈浣于城关之上聊吹一曲以遣沉郁之情之外,这笛子再未响起过。      风雪呼啸当中,忽然隐隐约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幽幽传来,轻细至极,片刻间化入漫天飞雪之中。      来时旧里谁人在,别后沧波几路迷。那声音竟似是沈浣最常吹奏的那曲《江上逢故人》。      俞莲舟心中猛然一动,侧耳细听,却又哪有什么声音,唯有一天的雪一地的冰,漆黑夜色里,诱出人心底的记忆。      再不耽搁,他运力一夹马腹,一骑绝尘,在雪地里留下深没入尺余的行迹。      --      正月初九。      “报——禀总兵,属下绕道抄入叛军后营,探得其人马确不足万余。”      “什么?!”答失八鲁气得急红了眼,“如此昨夜叛军两翼何来杀声震天?!”      斥候激灵一下,“是……依雪上脚印,昨夜叛军东西两翼各不超过……千人。”      “你再说一遍,多少人?!”答失八鲁一把揪起斥候衣领,将其由地上拎了起来。      斥候吓得哆嗦,“千、千人……”      “沈浣!”答失八鲁勃然大怒,一把扔下那斥候,“我倒要看今日你有几条命再来戏耍于我!”      若非漫天风雪,此时当已是正午过后。然则此时天空之中乌云密布,雪似是永生永世下不完般,穿透沉郁天色扫向地面。      沈浣抹去颊边被浓烟染上的灰土,照雪乌龙身上已被士卒的血染成鲜红。烈烈狼烟早已将厚厚积雪熏得化了,合着鲜血深浸入土。厮杀一夜,手下亲兵体力已是不堪。      “元帅!右翼来报,鞑子突出万余人马直扑右翼而去。郑校尉那里快挡不住了!”      沈浣神色一肃,“传令下去,左右两翼向中军收整,精锐调集至前锋!”      “是!”传令官策马飞驰而去。      沈浣盯着远方风雪之中元军模糊的战阵,冷笑浮上,“答失八鲁,只这一面将旗,阻你百万大军整整一日却步不前,我沈浣这一辈子,仗算是没白打。”      左右两翼急速收拢,数万元军不明其意,一时之间竟是不敢倾力追击,虎视眈眈三面围住颍州军,只待答失八鲁将令。      沈浣极目南顾,灰蒙蒙的远方风雪茫茫。到得如今,已是一日半时间。这一日半,师兄萧策可已撤出多少毫州将士与百姓?她一横手中沥泉,不再回头,金枪银甲,晃亮了所有士卒的眼。      师兄,运筹帷幄,我不及你。扬刀跃马,你,不及我。      不足万余人马急速集结,精锐悉数聚于前锋。中军攻战阵型已成,沈浣心中近乎长吐一口气。此战之后,一切便已结束。十六领兵,征战一世,她不负幼弟,不负雁留,不负先祖,不负世人,不负苍天,亦不负自己。忽地她心下竟觉得快意无比。此一战,会是她最痛彻心扉的一战,却也是她生平最为痛快的一战,无需再权衡利弊,更没有后顾之忧。      万余士卒只听得主帅一声长喝,照雪乌龙仿如神龙腾跃而出,身侧青龙牙旗紧随其后,一个沈字浓墨重隶,风雪之中飞驰而起,紧随其后的是追随沈浣近十载的三千亲兵,同此一身,生死与共。      青龙将旗所至,士卒刀枪所指。一万颍州军顿做利斧,撕扯开狂风暴雪,疾速劈向元军中军主帅所在。杀声震天响起,颍州军气势锐不可当。沈浣不曾留下后援,更不曾再用虚实疑兵之计。那些计策在抱定有此一战再无回转的一万精兵之前,再也无甚用处。      身后擎着牙旗的亲兵已不知倒下多少,换了几人,那一柄青龙牙旗却始终在利斧锋尖之上,狠狠劈开元军层层防线,直指答失八鲁所在。元军中军亲卫大惊。谁都不承想颍州军锐头竟是如此勇猛,先锋来得如此之快。      “亲卫何在?快放箭!挡住他!”图格见到只在十数丈开外的青龙将旗,怒喝出声,横枪挡在答失八鲁面前。      他身后,答失八鲁冷声下令:“传令两翼,合围叛军,一个都不能留!”      长箭犹如暴雨梨花,铺天盖地向颍州军前锋射来。几乎一瞬间,沈浣身侧十数名亲兵先后中箭,连挡在前方的数名元军都未能逃过。四周杀声震天,血光竟已映红了广袤雪原。巨大浓密的野云在狂风呼啸当中被猛烈撕扯,雪花疯狂飞舞席卷,沥泉枪下惨嚎之声已被风雪湮没。沈浣一个回身,枪尾拍落十余支从侧面射来长箭,枪头一挑,猛然挑落一员元将,此时却但觉肩头一痛,两只箭羽同时钉入左肩。那感觉不是疼痛,而是冷,仿佛一天一地的冰雪由那箭头透入血脉之中,寒彻心肺。      箭羽一拨拨暴射而来,答失八鲁的帅旗却还有七八丈余,那其间相隔的更是无数精良元军亲卫,便是有通天本领也再难破开道去。      沈浣长吸口气,一声高喝,身形猛然一跃,在无数元军惊恐呼声当中,身形从照雪乌龙之上生生拔起竟有三丈余高。瞬间无数长箭顿向沈浣追身袭来,她单手一抄,抓住五只射向自己的长箭,不顾其余箭雨,运起十成内力,猛然脱手甩出,五支长箭破空而出,急速射向答失八鲁所在。但听得数声惨叫,竟是数名近身元将同时去挡,两支被挑开,三名元将亲卫被长箭透体而入,同时倒下。      照雪乌龙嘶鸣一声,四蹄跃起,接住半摔半落下来的沈浣。她方才那一跃,直接曝身于元军弓箭手长箭之下,此时已有六七支长箭透甲而入,不知深浅。      沈浣周身只觉得寒意仿佛要冻住奔涌血脉,手臂渐渐发麻,身形越发涩滞。手中长枪挑落两名劈杀而来的元军,眼前刀光一闪,她身侧中箭无法弯腰,危急之间侧头一转,颈际要害避开刀光,脸颊之上却是一震剧痛,鲜血涌出,天寒地冻之间滚烫异常。      她自知再也耽误不得,猛一咬唇,清醒三分,一声长喝,复又由照雪乌龙背上飞身而起。      依旧是猛然追身而来的密密麻麻的长箭,依旧是单手一抓五支长箭入手而再不顾其它,依旧是十成内力甩手掷出,元军仿佛被她这般勇悍震吓住,竟是慢了片刻。随即答失八鲁身侧又是几名亲卫倒下。一瞬间,沈浣隔着风雪直直看向答失八鲁,竟是忽而一笑。那一笑答失八鲁看得清清楚楚,猛然愣住。电光石火间,沈浣身形尚在半空,“呛啷”一声,身后长剑出鞘,运起十成内力,脱手暴射甩出。长剑势如奔雷烈火,划破漫天风雪阴郁,直向答失八鲁心口而去。      “小心!”乌力罕全力一扑答失八鲁,那剑旋即“噗”的一声透体将乌力罕与答失八鲁的右肩对穿刺透。      沈浣一声长叹,无数骇然惊叫声中,再无力躲避蜂拥而来的箭雨,只觉后心一凉,有什么狠狠透体而入,耳中传来自己赶来亲兵的惨呼,随即猛然摔落在泥泞雪地当中。      天色依旧阴郁如昔,狂风大雪打在她脸颊之上,身体却已没了感觉,疼痛和寒冷蓦然消失。耳边金戈铁马的厮杀之声,连带漫天风雪的尖利呼啸,都已远去。一时之间,这个她身处了十余年的沙场竟是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雪花在空中狂舞,寂静无声。狼烟染过天空,她忽然隐隐约约想起信州道上那个小姑娘所唱的歌儿。      来时旧里谁人在,别后沧波路几迷。      不由自主的,她竟是微微笑了一笑。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长枪,些许余温,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最后看见的,是空中“沈”字青龙牙旗飘落下来,风雪之中,蔽日遮天。    第六十六章 铁衣十载黯红颜   天明时分,肆虐了整整三日的暴风雪终于停了下来,漫天乌云悉数随着夜色消散而去。碧空万里,冬阳轻轻缓缓的升起,大地之上及膝深的皑皑积雪覆盖了一切,雪原广袤平坦,橙色的阳光洒落在雪地之上,澄澈如镜。      安丰西南三十里,颍州军行营。      将官与士卒皆是里出外进忙碌不已。三天之内大军由太康急速迁来此处,各种事务万绪千头,一时之间,连校尉将官都在与排头兵一道打桩支帐。眼下刘福通在安丰,萧策带兵严守毫州南线,军中大将或在外带兵,或重伤昏迷,或下落不明,军中唯剩罗鸿一员武将坐帐中军,与戴思秦杜遵道两名文官,三人共撑大局。      忽然一队人马由西面而来,未悬牙旗,速度颇慢,步履甚是艰难的在雪地之上跋涉。走到近前,但见人马容色疲惫,士气低迷至极。      “站住!来者何人?!”当值戍守的军士在营前警觉喝问。      还没等对面为首之人开口,“砰”的一声,喝问的军士便被校尉郑铎狠狠一脚踹开,“瞎了你的狗眼!那是派出去寻元帅的探马!”言罢腾腾两步,亲自上前打开营门,大雪之中,他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跄跄的冲了过去,一把拉住那队人马当先一人,急切道:“赵哥,怎么样?可有元帅消息?!”      为首的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一眼郑铎,抿唇不语。      郑铎一颗心悬在一半,声音极轻仿如喃喃自语,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没……找到?没找到也好……总有希望……”      那中年汉子听了这话,喉头一动,七尺大汉竟是红了眼眶。      郑铎悬在一半的心瞬间被狠狠一攥,张口便要追问,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中年汉子沉默着向侧面迈了一步,身后几个士卒随之向侧面退开,露出行在队中之人。      六个士卒,手中抬着临时由两只长枪与军衣架起的担架,那上面,隐约躺着的是个人形,然则郑铎却看不清楚,只因那躺着的人身上,覆着一面被狼烟熏黑,染满血迹的青龙牙旗,牙旗残破,其上浓墨古隶写着一个字。郑铎识不得几个字,可这个字他偏偏认得。近十年间,颍州中军大营前,高悬不落的,正是这个“沈”字。      郑铎直愣愣的看着那青龙牙旗,牙旗之下是谁,他看不出来。      一瞬间,所有人蓦然安静下来,全都看着这队斥候探马,等着赵校尉开口。谁也不敢多喘息一下,仿佛只要喘息的重了,那面青龙牙旗就会自己滑落下来。      没有人敢看那下面是什么。      赵校尉却是仍旧一言不发,抬手一挥,手下之人瞬时收整回原来队形,沉默郁郁的进了行营,直往中军大帐而去,留下尚站在雪地之中发愣的郑铎,一动不动。      --      大帐之内,鸦雀无声,寂静得让人背脊发寒。      六名士卒,抬着那担架久久不动,立在大帐中央。青龙牙旗依旧严严的覆盖着担架上的人,不见面目。      罗鸿一辈子,到今天之前,从没有害怕过。然则此时看着那泛着血腥的再熟悉不过的青龙牙旗,他只觉得心中的恐惧仿佛瞬间吞噬掉他心智,弥漫在血脉当中。戴思秦与杜遵道谁也没有出声,定定的盯着那担架,喘息急促。      赵校尉单膝跪在地上,他是掌管斥候探马的武职校尉,便是自己剩下一口气,也当得把消息清清楚楚的说得明白。      “……皇集郊外积雪太厚,敌我混杂,人数实在无法清点……我等在附近搜索许久,没有发现我军任何生还之人……属下便将……便将元帅先行带了回来……”说着声音一抖,再也说不下去。      一时之间,罗鸿、戴思秦、杜遵道三人皆是沉默,没有人追问,更没有人有勇气去碰那青龙牙旗半分。      忽然之间,大帐门口侍卫低呼一声,打破了帐中的沉默:“俞二侠。”      随即罗鸿几人只见得帐帘一撩,一个人进了来,身形高瘦,风尘满面,深灰大氅、石青长衫,其上早已结满厚厚冰霜。正是一日两夜未曾合眼快马而来的俞莲舟。      罗鸿见到他,心中一时痛极,继而五味陈杂,喉头发紧,“俞二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俞莲舟极轻的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盯着那青龙牙旗覆盖严实的担架,脸色沉得仿如昨夜的暴雪天色。      那青龙牙旗,当年在沈浣接掌十万义军之时,他曾亲手替沈浣挂在中军大帐之前。这一面青龙牙旗,撑起的是帅者将威,是三军士气。      主将不亡,牙旗不倒。      然而昔日里那飞龙在天的牙旗,如今却静静的覆盖在担架之上。寂静得令人心惊。        这一面残破的青龙牙旗,却是清清楚楚的记下了两日两夜里,皇集如今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之上,曾有着怎样惨烈的厮杀。瑾青之色已被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浸透,泛出沉沉黑红,上面依旧留着烽烟的灰黑,将那在天飞龙生生衬得狰狞起来。残破的旗面被无数兵刃割裂,那一个巨大的“沈”字却仍旧辩的分明。      牙旗下面,隐约是一个人形,静静的躺在那里。那牙旗盖得太严,从头顶到脚下,什么都被遮住,能看见的,只有无数断箭由牙旗下伸出,将那牙旗撑开,嶙峋支离,仿似一个怪物。      帐中的气氛仿佛要将每一个人肺中气息尽数挤压出来。没有人能说话,没有人能抬手,更没有人敢上前去碰触那青龙牙旗。仿佛只要没有去人看清那人是谁,下一刻营前便会传来人马归营的声音,会传来照雪乌龙的咴鸣之声,然后那个熟悉的高挑削瘦的银甲战将会一如既往的掀开帐帘,满身沙场狼烟的气息,端坐帐中等着诸人禀报营内事务。      忽然间,一个人影打破了大帐之中那几乎要将所有人神智挤压破碎的沉寂。      俞莲舟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青龙牙旗,眼中神色深沉肃然,却是在所有人不能也不敢动的时候,定定走到担架之侧。他垂目看着那青龙牙旗片刻,楞骨分明的手青筋隐隐,却是稳稳的抬起,将那牙旗由上掀了开。      一瞬间,帐中一片冷气倒吸之声。      牙旗之下,是一张支离破碎的面目。那面目仿佛是被乱军马蹄狠狠踩踏过,颅骨破裂,血肉模糊,五官早已如一片烂泥,分不清口鼻,一只残碎的眼球被从眼眶里挤了出来,粘挂在一侧。深可见骨的刀痕由左面劈过,碎裂的白骨森然的从伤口处戳了出来。      那旗下战将,远比那残破牙旗更加惨烈。      帐中诸人,无不是沙场之上征战多年,早已见过太多血腥惨烈之事。只是如今,眼睁睁的看到那牙旗之下的银甲战将,血腥之气仿佛如刀一般生生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狠狠的反复剜过。      俞莲舟的手顿住,执了那牙旗一边,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双肩与后背僵硬仿如岩石,不显喜怒的双眼一瞬间弥漫了漫天大雪,一如前夜夜色。      担架一侧,放着的是一柄长剑,银质吞口,玄玉作柄,朴素云纹,俞莲舟被那霜刃青泓狠狠的晃了下眼。信水之上。因缘际会而与自己换了长剑的少年浅笑的模样忽地浮上心头。他还记得那少年沉静而不苟言笑之下,所掩饰住的少年人的活泼天性,与偶尔酒后难得一露的肆意胡闹。当初灯火之下面色嫣红酒醉熏然的少年,如今,竟是这般支离破碎的躺在这单薄的担架之上。鲜活而强悍的生命,竟是连十年时光,都没有能撑过。      担架之上的人,勉强可见的脸颊轮廓映入眼中,依稀便是当年信州道上重逢时候的模样。白袍银甲此时早已满是血污,其上不知多少刀枪剑戟留下的痕迹。而一只手中紧紧握着的东西,正是虎符将令。其上一个沈字,统帅三军,令行禁止,数十万人马无敢不从。      他一只手轻轻的摸向那筋断骨碎却犹自握着虎符的手。极轻的将那手舒展开,欲将虎符拿了出来。      那只手生前无论如何艰难,都将这只重于千斤的兵符握住,为了十余万将士,殚精竭虑,不眠不寐。而如今静静地躺在着里,且就将这系着十余万性命之物放下,且安心而去吧。      俞莲舟一只手极缓慢的取出了那被少年执掌了多年之物,仿佛那少年只是睡着了,触碰稍稍重些便会被惊醒一般。足有半炷香时分,那虎符才被他取了出来。俞莲舟良久的看着眼前之人,一只手终是轻轻的握上了那残破的手掌。触到那如同虎符一样冰凉的指掌的一瞬间,俞莲舟一直不躲不避直视着眼前之人的双目似是忍将不住,蓦然闭了上,双眉皱紧,没有半分声音。仿佛只能一只手反复摩挲着那只七八岁时握着他指掌不肯松开的手,除此之外,再无法动作其它。      “啊!”忽地,他身后一声尖利的呼喊撕破了整个大帐中几欲将人压迫致死的气氛。      “阿瑜!”罗鸿惊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刚刚得了消息进得帐来的阿瑜。她只瞥了一眼那担架之上的人,旋即一声尖锐的刺人心智的惊呼,只一瞬间,脸色与唇色即便惨白犹若死人,随即软软往地面摔去。      “混账!谁放她进来的?!”罗鸿急得红了眼,死命的按着她鼻下人中,一抬眼,却见得她身下裙裳之上一缕红色血迹迅速漫开。      “来人!军医呢!快叫军医!”罗鸿惊惧失态的大吼,其余将官均是急了起来。阿瑜是沈浣唯一的夫人,腹中怀的更是其仅有的子嗣,若有意外,如何对得起自家元帅的未散英魂?      一瞬间,十余个满面悲色的大男人七手八脚的扶人倒水传叫军医,大帐里蓦然混乱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俞莲舟皱着眉,身影由大帐之中一闪而逝,脚下展开轻功往皇集方向急速而去。      --      冬日里异常难得的暖暖冬阳洒落在积雪覆满的皇集郊外。      碧空澄澈,万里无云。      那雪极厚,将大地之上惨烈厮杀之后所留下的所有焦土疮痍都覆盖在洁白霜雪之下,在阳光中,竟是熠熠生辉。放眼望去,雪原平缓起伏,一望无际。仿佛那两日两夜的恶战从来便未曾存在过。      没有人会知道,就在这雪下三尺,横伏着多少尸身。汉人的、蒙人的,皆年轻而健壮,如今却在这雪原里,化作孤魂。唯有那些零星尚未被风雪埋没的残破旌旗战鼓,显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惨烈的战场,在这大雪之下,竟这般幻化得明净,却也寂静得令人心惊,混不似人间。      此时这寂静却蓦然被打破,一个人影由东疾速而来,踩在这常人极难跋涉的雪地里,竟是踏雪无痕。但见他脚下轻功展开,放眼四顾,疾速的扫视过一切,雪地里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错过,似在寻找什么。      这人正是由安丰大营出来的俞莲舟。      雪地之中,阳光强烈而晃眼,他却是不肯放过雪地之上半分蛛丝马迹,皱着眉仔细搜索。此时俞莲舟心下不知是猛然松了口气,还是被更紧得揪了起来。只因方才担架上得那个人,绝不是沈浣!      身形高挑,脸颊清瘦,青龙牙旗,白袍银甲,玄玉长剑,精铁虎符,每一样,无一不与沈浣极似。然则当他触及那筋断骨折的指掌时候,沉入深渊的心情仿如被狠狠一刺,猛然惊起,只能闭了双眼才能掩饰住眸中的震惊与无法言喻的喜悦。只因那双手掌,绝不会是沈浣的手掌。      那手掌心之中的茧,实在薄了些,少了些。      沈浣自幼习枪,枪法凌厉迅猛,精于力道变化。他出身武当,武学之上对于力道运转最为精研,极清楚兵刃之上若是力道变化灵活,则习成时候,指掌之上的茧决计不可能只有手心一处。五指对于兵刃方向精微至极的掌控必然使得五指之间全是茧子。      而且,沈浣用的,乃是他赠与她的沥泉枪。沥泉精钢为柄,点金盘龙,枪刃更是玄铁混了西方精金所铸,沈浣使用这般份量的长兵刃,他便是不看,也知道她手上的茧子必定远比其它习武者厚得多。而方才担架上之人,手中只有掌心一层不厚的粗茧,决计不可能是手执沥泉,一手雁留枪法征战四方多年的沈浣。      “沈浣!”      俞莲舟一路疾速而来,内息流转,平复下在帐中时极不规则的吐息心跳,声音在雪原之上朗朗送出。      那个人不是沈浣,然则沈浣是否还活着,他不知道。只是除非亲眼见到她尸身,他却也决计不会信那个执枪坚守淮水的少年会这般无声无息的去了。皇集既是她最后一战之地,他便必然要来寻她。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突然,他双眼似被一道光芒刺了一下,本能的一侧头避开,然则一瞬间,灵台一亮,连忙睁眼向雪里寻去。但见阳光之下皑皑雪原平坦起伏,毫无异样。俞莲舟脚下微移,连换了数个地方,果然那光又忽然晃了一下他的眼。这一次他看得清楚,那浅金色的晃眼光亮分明是阳光照射着雪地之中某样事物,随即晃入了他的眼。      他展开轻功几步抢了上去,一掌扫开彼处一层浮霜,但见雪地之中,一点金色露出,耀眼至极。他心中猛然一紧,运起内力,衣袖一扫,拂开的积雪竟有尺余厚。而露出来的,却是一节金色盘龙,五爪大张,栩栩如生,张开的口中,含着仿如青泓秋水一般的利刃。      正是沥泉枪。      三尺之雪,此时竟显得如此之厚。俞莲舟不敢用力,只得一双手急速的将雪向外挖开。黑色的衣角露出,是一个元兵的尸身,冰凉冷硬,仿如岩石。俞莲舟一掌推开,下面,是另一个元兵的尸身。沥泉枪斜斜从下方伸出来,被几具尸体同时压住,一动不动。      俞莲舟内息运转不停,才能让自己的手稳定下来,疾速将极具元军的尸身一一推开。      入目的,是一个人。      削瘦,高挑,银甲,白袍。      手中牢牢握住的,正是他亲手交给她的沥泉枪。      那人闭着双眼,静静的躺在那里,左颊之上,刀痕深可见骨,半面容颜上的鲜血早已冻成了冰。一身铠甲与白袍,被鲜血与战火洗得看不出本来面貌。十数只断箭钉入身体,不知深浅。身下的鲜血早已渗入雪里。      俞莲舟心中仿如被寒冰刺入,心肺之间,竟是难以起伏。然则他仅是微微一顿,便伸手想去把人抱上来。这雪地里太湿、太冷,她家乡湘楚,便是征战淮北多年,早已习惯忍受得了这北方的漫天冰雪,也绝不会喜欢。      指掌伸向她的颈际,想将她揽上来,然则触及那肌肤的一瞬间,俞莲舟猛然一怔,仿佛被雷击了一般。      那里触手冰冷,冷得疼痛灼人。但是肌肤,是柔软的。      俞莲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其它,身形一转坐到她身后,将其揽了起来,靠着自己。      不仅是颈际,沈浣的上身亦是柔软的,并没有方才元兵的僵硬死气。俞莲舟拂上她颈际,却半分感受不到她的呼吸。去握她的右腕,然则那手牢牢的握住沥泉,挡住脉搏。随即去按左手,但觉指尖之下,一片沉寂。俞莲舟心中一沉,却仍不死心,手上一拂,将沈浣身上战甲的系带震断,露出被血染透,复又冻成冰的长衫。他提起三成内力,抬掌猛地一下击向沈浣后心。      半倚在肩头的人依旧没有半分反应,柔软,却冰冷,没有脉搏,没有呼吸。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俞莲舟一皱眉,转瞬间将内力提至七成,又是一击。      人被击得狠狠晃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反应。      俞莲舟心念如电,瞬间决断,定了主意,又抬起右掌,提起十成内息,又是一掌击在沈浣背心。      武当俞莲舟十成内力的一掌,无论谁受了,难有不死。然则便是在这一掌之下,原本冰冷死寂的身体下,却极轻极缓的微微发出“嗵”的一下,竟是一下心跳之声。虽然微弱,却是异常清晰。      俞莲舟知她刚毅坚持,眼下却近乎感激她的性情。若非刚强倔强,谁也难以在如此重伤之下,在雪地中坚持如此之久。      然则他来不及心喜,拇指食指成鹤嘴之势,内力不停,去按压沈浣耳尖三分处的龙跃窍。直到按了几十下,只觉怀中身体虽然依旧冰冷,但是却已隐隐有了脉搏,一下下,极弱极缓。      他不敢吐气,龙跃窍上的右手上丝毫不停,左手从怀中取出白色瓷瓶,撬开沈浣僵住惨白的嘴唇,将其中数枚白虎夺命丹喂了进去,随即避开沈浣背心透骨之伤,抵住她后心,一股内力缓缓送了进去。沈浣反应极是微弱,但是她自幼修习了近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在俞莲舟内力催动下缓缓流转起来。足足两炷香时分,那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脉搏,终于渐渐稳定下来。虽然仍是微弱,却不再轻断。      此时俞莲舟刚将怀中之人侧过身,却发觉她呼吸异常艰难,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勒住她无力的吐息,让她无法将那接济生息的气吸入肺中。      俞莲舟伸手一探,只觉得似有什么东西牢牢的勒住她胸口,压迫住她微弱的起伏喘息。他一皱眉,不知那是什么,然则沈浣命悬一线,他无暇多想,再做耽搁。当下扯开那早己被血浸透,冻得犹如坚冰的长衫,同时内力到处,压束住其呼吸的东西被悉数震断。      血迹染透的白绫散开。      一瞬间,俞莲舟猛然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不同于沈浣因征战沙场风吹日晒而呈现蜜色的脸颊与手臂,平日里那历来高掩的衣领之下,是白皙滑嫩的肌肤。而方才被紧紧缠束住、压得平坦的胸口,却是曲线微隆柔美。      一时之间,俞莲舟脑中狠狠一愣,一口气压在喉间,看着怀中之人,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所见代表什么。      那个跃马扬刀横枪而立,辗转四方血战无数,一柄长枪一面帅旗震慑百万元军,坚守河南淮北多年的人,竟是个女子。      心中一时之间千般思虑滋味涌上,却无暇细想。眼下他已顾不得这许多。纵然她已有了气息脉搏,可那般重的伤势,江湖好手亦难已熬过。无论她是男是女,那样的伤势,都足以马上要她性命。      她身上衣衫早已结成坚冰,迅猛的吸取着她身上刚刚恢复的一丝热息。俞莲舟不再犹疑,侧过头去,双眼避开不看,手上却将那和着鲜血凝结成冰的长衫震开,随即用自己外衫裹在她身上,又严严的以大氅遮好,扣在她后心的手掌之上内力丝毫不敢或断,打横将其抱起,四顾片刻,随即展开轻功,一路疾奔而去。    第六十七章 知君何事泪纵横   四周白茫茫一片,皆是柔和的白光,分不清天地景物。小姑娘踮起脚尖四顾而望,却看不清任何东西。一时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是梦是醒。      忽然间,面前的柔和白光蓦然强烈而耀眼起来。小姑娘不由微眯了双眼。却见得那强烈的白光之中缓缓出现一个身影,益发清晰。      那身影仿如引出了小姑娘尘封多年的记忆,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看着那熟悉的面孔,小姑娘不敢置信一般的呆了。      “景儿。”那身影蹲下身,向小姑娘伸出双臂,微笑鼓励,“到娘这儿来。”      “娘……”小姑娘睁大了乌黑的双眼,喃喃出声。      小姑娘的娘亲微笑不语,      “娘!娘!”小姑娘看着眼前温柔而笑的女子,“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撒开腿拼命的跑了过去,一头扎她的怀中,“娘……娘!”      那怀中温热之感让小姑娘心安,却又仿佛将她所有泪水引了出来,似是极为伤心,又似是撒娇一般,抱着娘亲的腰,大哭不止。      女子抱住小姑娘,轻轻拍抚,一只手慈爱的顺着小姑娘的头发,哄道:“景儿,不哭了,乖,不哭了。”      谁知那小姑娘听得娘亲劝慰,哭得却是更加厉害了。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沾湿了两人衣襟。      女子微微叹息,轻柔的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一下下的拍哄着她,“景儿乖,不哭了。景儿从小就是勇敢的孩子,哭花了脸,可就要丢人了啊。”      小姑娘一瘪小嘴,“景儿不丢人。景儿打败过元虏第一猛将苏赫巴鲁,计胜过元廷名相脱脱,最后……最后还拖住了百万元军,重伤了答失八鲁!”说着拉紧娘亲的衣袖,仿佛想要得到娘亲嘉奖一般,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女子笑意闪现,替小姑娘理了理鬓边不听话的头发,抱着她道:“景儿不丢人,不愧是先祖陆家的传人,不愧是你爹爹的孩子,你爹和我都晓得的。”说着一双手温柔的替小姑娘将哭花的脸擦干净,轻声道:“我的景儿长大了,是阿浣了,人前能顶天立地,人后会照顾幼弟了。”      小姑娘听得娘亲温柔笑语说到幼弟,似是极为不安,双手捏着衣角,纠结异常:“娘……我、我……”抬眼去看娘亲的眸子,见那里一片温柔鼓励之色,良久嚅嗫道:“我把……我把炎儿托给了……托给了俞二侠……我知道自己皇集怕是再难生还,只能将炎儿托付给他……娘,对不起……我没、没能办到答应你和爹的事情,好好照顾炎儿……”      言罢她再也没有勇气去看娘亲的脸。不能长久的陪在幼弟身边照拂,始终都是她心底深处的愧疚沉痛,仿如一块化了脓肿的伤疤,越久越痛。      女子轻轻拍着小姑娘,笑而不语。      小姑娘似是想说什么,拉了娘亲的衣角,像是要分辩一般,略是急切的道:“可是娘亲放心,俞二侠乃是重信君子,我将炎儿托付于他。他定会尽心尽力妥善照料,绝不会让炎儿受委屈的。”      那女子柔柔一笑,“阿浣既然都放心,娘亲又有何不放心的?这些年你已将炎儿照顾的很好。我和你爹爹却多担着你一分心,只是如今,娘亲和你爹爹也能安心去了。”说着俯下身,抱住小姑娘,不舍的亲了亲她的小脸,“以后你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这般不顾惜性命身体。”      小姑娘仿佛感受到了娘亲的去意,猛地拉住她的衣袖,死命抱住她不松手,“娘亲……娘亲!你别再丢下我,我要和你与爹爹一起走!”      女子微微一叹,轻轻的拍了拍小姑娘,“景儿,你是阿浣了,可不能同我和你爹爹一起走,那不是你现下当去的地方。”      小姑娘顿时泪水溢满乌黑眸子,甩着手,任性不依道:“不要!阿浣也要和娘亲与爹爹在一起!景儿和阿浣娘亲谁都别扔下!”      女子看着任性的小姑娘,一只手轻轻的替她擦了擦眼泪,“娘亲不是要扔下阿浣。可是阿浣现在不能和娘亲走。何况还有人在等你。”      小女孩眼中愈发迷惑,“等我?……谁?”      女子会心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脸,却并不多说,一只手执了小姑娘的手,“来,娘送你去你当去的地方。”      小姑娘不明所以,然则手上的温热之感让她害怕母亲离去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女子拉着小姑娘,背着强光,缓缓而行。小姑娘的耳边传来娘亲温柔絮絮的反复低声安慰。      “景儿,莫哭,别怕。”   “阿浣,莫哭,别怕。”      四周的白色光芒越发柔和起来,景物却也越发模糊,转眼间,小姑娘连身边的娘亲模样甚至身影都看不清了。但那手上传来的热力温暖、稳定,让她莫名心安,在一片迷蒙的柔和白光之中,握住她的手,引着她缓缓的沿着一个方向而去。手上传来的热力仿佛渐渐渗入她的周身血脉,舒服和暖得令人叹息。耳际隐隐约约传来低沉柔和声音,似是娘亲,又似不是。      “娘?娘!”再也看不见娘亲身影的小姑娘眼泪又下了来。      朦胧间,手上的温热仍旧鲜明,她听到依稀的叹息之声。      “莫哭,别怕。”      --      沈浣艰难的睁开眼,只觉得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便似用尽了她全部的精力。      映入眼帘的,是被昏黄灯火微微映亮的松木屋梁。一时之间,她脑中有些糊涂,仍旧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周身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一般,唯有自己握紧的左手之上有着温热之感隐隐传来。然则转瞬之间,习武者本能令她警觉起来,强打起精神欲微微欠身,谁知刚刚一动,便觉身体四处立时感到无数尖锐疼痛,只一瞬间,额头便是冷汗涔涔。      “别动。”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只手轻按住她欲抬起的肩头,止住她的移动。      她侧头看去,却见灯火映亮了床侧之人身形。神情耿然清卓,双眉却是微微皱了起来,几许忧色,微微欠身,伸出右手两指贴了贴她的额头。      只这一个动作,沈浣的心忽然猛地无名一酸,前事一瞬间涌上心头。      毫州、皇集、遗书、将令、风雪、恶战、牙旗。      许是生平第一次,与死亡如此之近的擦肩而过,又许是方才那一片白色的梦境之中梦见了母亲,乍见眼前之人,沈浣竟是有些把持不住情绪,喉间与眼中蓦然酸楚难过。没注意到自己左手下意识握得更紧,那温热之感熟悉异常,与梦中如出一辙。      “俞……”她一开口,便觉喉中犹如火烧,声音嘶哑难辨。      俞莲舟向她摇了摇头,让她莫要开口。随即松开了手,取过桌上的碗,倒了一碗温水,坐在她枕边,一手欠起她的头,一口口的喂她慢慢饮了。      清水滋润了她仿如火烧的咽喉,缓缓流入胃中,让她精神慢慢恢复过来。      一碗水饮尽,俞莲舟将她头扶回枕上,看着她正自皱着眉头神情担忧,便知她心中所虑。素来不喜多言,如今倒是不等她问,便一一道来:“今日是正月十六,你已睡了七日。此处是皇集西北十五里的一座山腰,这房子像是猎户春夏时节上山打猎时所居,尚算安全。”      “太康大营已经尽数迁至安丰西南三十里扎营,如今营中是罗鸿主事,戴思秦辅之,营中军心尚安。”      “刘福通扶助小明王,与合城百姓由毫州迁往安丰城内暂避。徐寿辉部的援军已然到了,萧帅如今正统兵三十万,与徐寿辉所部一西一东与毫州元虏对峙。”      数日来的军情被他简单清楚一一道来,沈浣自醒来便悬着的心终于微微放了下去,这才有心注意到自己周身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她心中猛然一惊,脸色骤白,连忙试图挪动一下身体与四肢,谁承想刚刚用力半分不到,却只觉全身各处稍稍一动尖锐疼痛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袭来,让她眼前泛黑。      俞莲舟见她瞬间又是冷汗涔涔,翻手一扣她肩头,接连闭了她肩井、缺盆、俞府几处穴道,皱眉道,“莫要动。你伤得不轻,身上麻木是因我恐你醒来之时疼痛难忍,闭了你数处大穴所致。”言罢见她喘息不止,左手按在她肩头,一缕内力缓缓送入。沈浣但觉胸肺之间压力骤轻,脸色也好了些,听俞莲舟道:“你背心右侧之伤重创肺脉,吐息之时切莫要用力。”      沈浣躺在床上,半晌缓将过来,这才觉得周身虽然麻木,却有着隐隐暖意传来。她轻轻得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坐在床侧沉默不语的俞莲舟,故人相逢,滋味百千。皇集一战,自她拿过萧策手中牙牌将令,便再没能打算活着回来。她还记得,看到自己将旗倒落的一瞬间,她最后想起的却是眼前之人。彼时她以为,那面由他亲手挂上的牙旗一倒,此生已再无相见之期。      其实又何止是她?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那……一万兄弟可……”沈浣小心翼翼的轻声询问,仿佛期盼上天能将那一点点眷顾多降些许。      俞莲舟看着沈浣,知道瞒她不得,半晌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直接答她,良久方才轻声道:“你们一万人,斩杀元虏将近十万,重挫了答失八鲁。”      风口浪尖之上,她无法力挽狂澜,只能以最小的代价来留给萧策一个惊惧异常谈战色变的对手。      沈浣无言的侧过头,合上双眼,喉头微抖。      那些都是追随她十年的亲兵,情逾骨肉,同袍同裳,死生与共。      何沧已经走了,尸骨无还,只空余一柄芦叶点钢枪与沙河岸边的十八记炮响。   豪迈仗义的贺穹重伤未醒,性命尚自不保。   老成稳重的罗文素与沉默寡言的狄行下落不明,死生难料。      颍州军中,她是三军主帅,撑起的是青龙将旗,更是三军士气。每一条噩耗传来之时,她必定须当镇定沉稳,调度安排运筹帷幄,以安军心。而这些年来征战四方,跟随她的将士,曾经肩并肩的骨肉兄弟,又有多少人埋骨荒野喋血沙场?多少内心积郁,悉数藏在心里,不露声色。只是如今,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在这偏僻而安宁的小木屋中,身前唯有这可以性命相托之一人,沈浣的泪水再也忍将不住,寂静无声却又不可抑制的滑落下来。      萧策交给她牙牌将令时那一时的犹豫与无言,她又何尝不明白其中那种亲手送自己手足兄弟征赴死途时的绝望与痛彻心扉。      自古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俞莲舟看着床上之人,只见她脸色犹自苍白,仿佛不欲让他瞧见,侧过头去背着他泪水簌簌而落,浸湿枕衾,却还咬牙忍耐,强止悲声,连身体都隐忍得微微发抖。      他悄声一叹,知她心中这股郁结生生压制已久,缓缓道:“你哭罢。”      俞莲舟这三个字仿佛一瞬间打破了沈浣所能忍耐的极限,顿时隐忍了数日甚至多年的泪水蓦然倾盆而下。她喉间与肩头绷得死紧,泪水犹如泉涌,所流出来的是沙场之上常人难以想象的血腥惨烈与荒芜冰冷,亦是心底深刻入骨撕心裂肺的揪痛,却偏偏每一滴每一缕都落得无声无息。      他坐在床侧,扶着她扣向内侧的头,向右侧转了转,将她敷着厚厚伤药与棉布的左颊转到高处,“你左颊伤口甚深,沾不得泪,且靠着右边罢。”说着一手拿了先前她高烧时敷额的巾子,替她抹去越来越多的泪水,另一手按压住她手太阴肺脉少商、列缺二穴,替她输导右肺不畅的肺息,防止她真气走偏。      俞莲舟看着她无声落泪,良久不言不语。无论是她多年前年纪尚幼,还是多年后统领三军,无论是饥饿难耐生计无依,还是百万强敌兵临城下,他都未见她落过泪。她担着太多人的性命与希冀,恐是早已忘了落泪的感觉。今日便在这再无他人之处任其全数哭出来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黎明的黑暗渐渐散去,一缕熹微晨光映在窗棂之上,浅浅投在沈浣脸颊之上。沈浣泪水渐息渐止,气息缓缓平静下来,双眼通红,被那橙红色的晨光映得有些刺痛。俞莲舟取来水喂了她一些,一边道:“萧帅派人来寻过你一回,已经得了你的消息,要你在此先行疗伤。”      沈浣微微点了点头,萧策既然要她在此疗伤,必然能将营中安排妥当。心下微松,侧过头去,目光一扫,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再行看去,只见自己由被下露出的肩头甚是白皙。      一瞬间,她心中猛然一惊。      身处颍州军十载,为了掩饰身份,她便是在自己帐中与阿瑜共寝,也决计都是整齐的着着全套中衣,遮得紧密严实,如何露出过半寸肌肤?而如今,方才她周身被俞莲舟闭了穴道以免伤口疼痛,是以周身无甚感觉,加之心中牵念甚多,无暇留心这些细节。如今眼下微一注意,浅浅挪动身体四肢,立时发现自己被下竟似是不着一缕!      沈浣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从醒来到现在,她所忧所问皆是战事军情,居然忽略了如此要紧之事。自己既然已经昏迷七日有余,俞莲舟照拂在侧,必是早已发现自己女儿身份,更何况如今自己被下更是丝毫没有掩饰。      一时之间,她委实没了去面对俞莲舟的底气。      他对自己当初便有救命之恩,这些年来更是倾心相交、真挚以待,甚至多有照拂沈竹。而自己竟隐瞒他此事如此之久,更曾在汉水之畔为了掩饰此事而语出欺骗。如此这般,她却又如何敢再看他?      俞莲舟不动声色的替她将被子拉得高了些,遮住因饮水而不小心露出的肩头。见她转瞬之间脸色变了又变,微微一顿,低声道:“你外伤伤口太多,创面又广,若不欲遭罪,须当拔干伤口,眼下穿不得贴身衣裳。否则若是伤口脓肿溃烂,恐有性命之忧。”      沈浣心中纠结愧疚于自己隐瞒,实是不知如何接话,更不敢多看他。      俞莲舟也不勉强于她,将被她自己压住的左颊上的绵巾从枕颊边抽出,缓缓道:“你高热刚褪,身体尚虚。眼下先莫要多想,徒费心神,只安心静养便是。其余琐事,自有我料理。”    第六十八章 承君一诺无相负   沈浣的中衣衣襟交叉掩在身前锁骨上,背后却由后颈褪下,露出后肩背颈,直至腰际。中衣雪白,而背脊之上伤口骇人狰狞,背心一道伤口三寸有余,深入体内。      当时利刃由背部刺入甚深,又抽绞出来,重创肺息,血肉破裂形貌狰狞。若非沈浣内功底子深厚,只这一处伤便能立即没了性命。      浓稠药酒散发出的苦辛之味异常浓烈,俞莲舟手上一点点以内力将那几近成膏状的药酒缓缓在沈浣背心伤口之上推开。      药力借助俞莲舟手上热力迅速渗入肌理,而他能明显的感到指下的肌肤在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沈浣的身形僵硬,双肩后腰都死死的绷着,吐息渐重。难以忍受的疼痛从那伤口随着俞莲舟的内力渗入进身体,直透血脉。沈浣只觉得枪刃刺入身体的那种疼痛也远比这疼痛容易忍受得多。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却连后颈之间都以冒出涔涔冷汗,俞莲舟见了,低声道:“前些天我教你那凝神静气的法门呢?”      沈浣方才精神恍惚,如今听得俞莲舟这一开口,勉强提起被剧痛侵扰的异常散乱的心神,意守丹田,按照俞莲舟前些时候教她凝神静气的心法缓缓提起一缕真气,经由督脉散入四下,透骨之痛微微缓上了两分。      俞莲舟手上益发加快,半炷香时分,药酒已然均匀推开,全然渗入背部狰狞伤口之中。沈浣一口气松懈下来,只觉全身上下都撑得有些酸痛。俞莲舟提起滑落在沈浣身后直到腰际的白色中衣,搭回沈浣肩上,扶着她慢慢靠回床头,递了擦汗的巾子与她,“我去看看正煎的药,你好生调息。”      沈浣点了点头,接过巾子擦去额上汗水,半倚着床头拥被而坐,看着俞莲舟出得门去。      这木屋正如俞莲舟所言,是猎户春夏时候上山捕猎之时所居,只一间小木屋内,一桌一椅一床,些许简单用器,如此而已。其余良药器物均是萧策派贴身暗卫送来门外。从她醒来到得如今十余日时间,再无第三人进得房来。开始时候她伤势不稳,俞莲舟每日里除了替她上药煎药,便常指点她一些调养生息的法门,不敢轻离。这些天她精神伤情都是见好,俞莲舟知她挂心前线战况,白日里有时便去毫州安丰二地以外设法探听些军情动向出来,转告于她。到得夜里,便盘膝坐在椅上,合目调息整夜。      她与俞莲舟这许多年相交下来,绝非头一次单独相处,却是头一次如此心神不定,      自己小心翼翼掩饰了近二十年的身份忽然被揭开,初始醒来时尚只觉得心中愧疚,然则十余日下来,她却发现更加让她难以措手的尚在后面。      如方才那般上药,初始时候,她并非不曾窘迫尴尬,毕竟身后在她背心伤口肌肤间推药按压的乃是她多年来心仪的男子。然则她见得俞莲舟神色如常一派君子坦荡之色,言语神情之中皆是对她伤势的担忧,立时为自己那一点点窘迫心思感到异常惭愧。她有意欺瞒他多年,他尚且待己如常不曾有异,如何自己竟当先矫情起来?如此一想,当即警告自己收起诸般胡乱思绪。只是这里外仅一间房,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想淡定如常,也实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看着俞莲舟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沈浣微微叹了口气。这几日他待自己始终如一,她却不由的感受到似乎两人之间有些不相同了。然则真若要说是什么,她却又说不清楚。      正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俞莲舟声音响起:“萧帅。”      沈浣一惊,挣扎着便要坐起。便见得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进来一个人影,身材颀长,玄色战袍,正是萧策。俞莲舟知他师兄妹二人乍逢相见,定有话要叙,不声不响的出了门去。      “师兄。”沈浣心中蓦然一酸,生死之后亲人相见心中触动分外强烈,一时之间除了这两字,竟在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萧策几步到得床前,来不及坐下,细看倚在床头的沈浣,但见其苍白削瘦异常,整个人陷在枕被之中,几乎剩不了多重。然则她脸色之中隐隐显出佳好的血色,精神亦是不差,显然正在一点点恢复当中。萧策一敛战袍前襟,坐在沈浣身侧,伸手去探沈浣脉息,神色凛然。半晌之后,这才缓缓睁眼。沈浣脉息虽弱,但是中正平稳,十余天便得恢复得如此,已然非常难得。      萧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妹,此时整个人半倚在床头,拥被而坐,一头青丝披散,拢在身前,清瘦异常。然则便是她,在这烽火连天血染中州的土地之上,撑起十几万将士的士气在阵前,挡住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在身后,一杆长枪所向披靡,不惜性命。两人师兄妹亲如骨血,她接过他手中牙牌将令的一刹那,他又如何不痛彻心扉?      阿瑜说得不错,沈浣是他师妹,戴思秦说得亦是不错,他又何尝不是她师兄?只是彼时,他是三军主帅之一,而接过牙牌的,是三军之中实力最强的武将。      萧策微微一叹,一只手拂过沈浣耳际散落青丝,十多年征战,心中滋味从未如此疲惫却又安慰,生离死别之后,多少关切体己言语,都只化作一句叹息:“阿浣,你说得对,跃马扬刀,我已不及你。”      --      萧策将这十余日来毫州与安丰军情一一同沈浣道来,他身处前线,又是主帅,确比俞莲舟所述更详尽三分。      “现在颍州军中知你消息的唯有阿瑜,那是俞二侠夜深潜入颍州军中转告于她的。其余均以为你这次已然阵亡,三军挂白,停灵发丧。我并未将真像道破,只想看看这关节上,人心之底。”      沈浣沉吟片刻,轻声道:“以我看,这办法好。狄行柘城一战,当时我便觉得事情必有异处。否则元虏如何得知我等疑兵之计与实兵所在?只恐……营中怕是有了细作。”      萧策点头道:“我已经将暗卫全部派了出去。你是颍州军心所在,你若阵亡,军中此人必然按耐不住有所动作。这次明面上挂白发丧,实则让暗卫们盯紧了军中每一个人。若不将颍州军中清理干净,后患无穷。”说着顿了顿,见得沈浣眉头不展,便道:“你如今无需忧心此事,这等事情,难道尚信不过我么?”      沈浣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师兄动手,我自放心。我是在想二虎……就是被罗鸿他们误认为我的那个……”      萧策一早便想问此事,“我正要问你,那人是谁?如何执了你的兵符与长剑?”      沈浣微微叹息,“他是我三千亲兵中的一个校尉,这些年来算是我心腹。兵出皇集之时,我便将那兵符暗中教给他,嘱咐他,若有我万一,便携了那兵符尽力突围出去,将它亲手交到你手里。当日我以长剑飞掷重伤答失八鲁,元军只恐我另有后手计谋,便护卫中军仓惶而撤。想来当时二虎是不甘心我那佩剑落在元军手里,拼死抢了回来……谁知终究没能突围走脱。唉,答失八鲁……这些年确实愈发厉害了。”      萧策听了沈浣所言,却不由沉思。此次元军声势太大,他才与沈浣合营一处,共抗百万元军。按理说,他是徐寿辉部主帅,沈浣是刘福通部主帅,她手下二十万大军的兵符,无论如何,不该教给他才对。      果然听得沈浣言道:“师兄,此处再无外人,我便直言。这些年来我反复思量,无论是如今,还是以后,若我当真有阵亡沙场的一日,我手下这二十万儿郎,按理应当归属小明王与刘福通所统。”说着她微微一停,抬眼看着萧策道:“可是,那些都是这些年来我一手带出来的人马,便如手足。他们的生死与前途,我只放心,交到你手里。”      萧策初听沈浣要人拼死突围带兵符与他,便猜到她意思。只是她这般亲口说出,仍旧不由震动。沈浣是小明王所立毫州大宋的兵马元帅,临死却欲将自己所部悉数交与徐寿辉部,若是说将出去,于刘福通部便与谋反无异。      “吴世伯,你,和我都清楚,刘福通虽是一时豪杰,但是目光魄力终是逊上三分,不畅军事,为人多疑,这些年任事愈发专横不听人言。便是问鼎中原,这位子,也是坐不长久的。届时无非又是一常你争我夺的血腥杀戮。我本以为,再怎样说,他出身贫寒,能体恤百姓疾苦。前年时候,攻打开封,他为求速功,置无数中州百姓性命不顾,煽动其造反声势。结果颍州军攻不下开封,那些事先被其煽动的百姓悉数被鞑子屠戮殆尽。我这二十万军马,每折损一人,必有其所。我不能让我手下万千儿郎的血,去染他问鼎中原野心功名的路。”      她言罢拉住萧策的手,一字一顿道:“师兄,你应了我,若我今后再有万一,定将这兵符交与你,而这二十万人马,你也悉数带了去。”      萧策闭上双目,半晌终究缓缓的点了点头。      这一应,应得是什么,他与沈浣心知肚明。      二十万兵马转手易主,百年之后,青史长策之上,沈浣便担定了这乱臣贼子的污名,而他凭白“抢”了刘福通二十万军马,奸猾狡诈一词怕是跟定了他。两人殚精竭虑了却天下事,却终是记不得身后名。      一时之间,两人均是沉默下来。半晌萧策拍了拍沈浣,不欲她心情不畅,语气轻松:“阿瑜如今有罗鸿他们照料,你不用担心。前些日子阿瑜飞信报我,说是身体已愈,胎位尚好,要你莫要担心,只需安心在此静养便可。营中那里所谓‘丧事’,自有她替你做足戏份。”      沈浣一顿,皱了眉:“阿瑜是否身子仍旧不好?以她性情,定要来照料我才肯放心,如今怎地……”      萧策压低声音笑道:“好到是好了的,她同我言道不过是装给人看。营里面她得做足戏分不说,另一面倒是装给俞二侠看的。”      --      事实上,当初沈浣伤情刚一稳定,俞莲舟即便趁夜潜入颍州军,将这消息告知了阿瑜。      当时阿瑜身子刚刚转好,一听之下,悲色尽去,大喜过望。      俞莲舟思前想后,不知沈浣身为女子之事还谁知晓,但是阿瑜这个“随军夫人”怕是必然知道。此时元军在前,颍州军中亦不太平,刘福通不是可靠之人,他唯一敢请也能请来贴身照顾沈浣的人,唯有阿瑜。      只是阿瑜一听俞莲舟开口,艳色笑容漫上眉梢眼角,被子一蒙,缩在床头,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俞二侠,我这胎位可还没稳,大夫说了,等闲三两个月可下不了床。你一位大侠,可不能强着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胎位还不安稳的孕妇去伺候人吧?”      俞莲舟亦是颇为为难。看着阿瑜身子尚未复原,也实是不宜照顾沈浣。正为难间,只听阿瑜声音娇媚,竟有些幸灾乐祸,“俞二侠,如今这营里可不太平,杜遵道那只老乌龟想尽办法扳倒我家将军,外面元军又是虎视眈眈,探子比那山里的黄鼠狼还多。你要是找个村姑仆妇之类的照顾我家将军也非不可。只是到时走漏了我们将军身份,这节骨眼上给将军与萧帅引来祸端,可就麻烦您俞二侠出手收拾了!”      阿瑜说得皆在情理,俞莲舟如何不清楚,当下再无他法。比起其余杂七杂八的说法,沈浣的安危、前线的军情才是再要紧不过。是以才有这十余日来朝夕相处。      --      萧策与沈浣一番商讨,直到近日落时分。沈浣重伤未愈,精神不济,萧策便嘱咐了两句,随即出得门来。      一出门,只见俞莲舟坐在门外大石上闭目调息,想是听得萧策出得门来,收功起身,拱手为礼,“萧兄。”      萧策连忙几步上前,躬身一礼及地:“俞二侠,若非有你,阿浣早将性命送在皇集战场大雪之下。这些年来你几次援手,在下虽不在近前,但是都记在心里。大恩不言谢,俞二侠高义,我同阿浣,与这几十万中原义军儿郎,永世不忘。”      俞莲舟见得萧策大礼,连忙避身相让:“萧帅何必如此?能替义军出些力气,本也是我等江湖人的本分,这礼俞二当不得。”说着却向萧策回行了一礼,“倒有一事,在下须得问请萧兄意思。”      见得他一本正经,语声端肃,萧策敛了神色,“俞二侠请讲。”      俞莲舟正了颜色,拱手道:“在下今年三十有六,乃是恩师张真人座下第二弟子。武当一派,虽不比贵胄人家,但清正自持,生活亦是康足无虞。萧兄乃是令师妹兄长,令师妹父母师长皆已辞世,萧兄弟长兄如父。如今在下恳请萧兄应允,将令师妹嫁与在下为妻。”他说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言罢肃手向萧策躬身行礼。      萧策却是不闪不避,坦然受了,听得俞莲舟这番求亲之语,双手抱胸,半晌一挑双眉,问道:“俞二侠,你可知道你所求为妻之人,乃是什么人吧?”      俞莲舟郑重点了点头,“令师妹乃是颍州军三军主帅,将兵二十余万,十余年间驰骋沙场拒元军于淮北。若论抗元功绩,普天之下能出其右者寥寥。”      萧策大笑,“这般媳妇您都敢娶愿娶,可见俞二侠当真心胸宽阔更甚山河海天。”      俞莲舟肃了脸色,认真道:“在下若得令师妹为妻,定会好生相待。如今烽火迭起世道纷乱,令师妹主持颍州军务,无暇顾及一身私事,亦数应当。萧兄若是点头,待得令师妹痊愈,在下即便回转武当,承禀恩师,去长沙吴老处下聘。先将名分定下,等到令师妹方便之时,再行成亲。”      萧策仔细将俞莲舟所言一个字不落收入耳中,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俞二侠乃是厚德君子,最重侠义。可想过若有了这么个未婚妻子,这将来的日子,不好过的很呐!”      俞莲舟沉声道:“在下自已思虑通透。令师妹重任在身,在下别无所长,这一身功夫还算过得去,愿尽己所能倾力相助。”      萧策点头,“当年淮安一战,俞二侠武功卓绝,不仅颍州三军,连元虏都早已传开。阿浣若有幸能得此夫婿,无论于她自己还是麾下颍州军,都是莫大的助益。”说着话锋一转,忽而问道:“俞二侠方才说,待到阿浣‘方便’之时再行成亲。俞二侠想必明白阿浣只要还是颍州军一天的主帅,这天下还一天没太平,这‘方便’之时,便难以到来吧?难道俞二侠要这般一直挂个名分下去?”      俞莲舟淡然道:“萧兄与令师妹为天下百姓所谋所战,从未计较得失利弊。令师妹更是于萧兄有着十年千金之诺,何尝顾虑过一身年华青春?俞二不济,却也不是那俗夫庸浅之辈。令师妹于萧兄做得十年一诺。俞二何尝便做不得?十载廿载也好,百年一世也罢,便若是一世不得此‘方便’,俞二亦问心无愧。”      萧策听得此语,便非沈浣,也不由心中触动,良久问道:“我们带兵打仗,都是枪头刃血一条性命半数悬在将旗之上。若是……阿浣还没等到‘方便’的那一日,便亡于沙场呢?”      俞莲舟缓缓道:“若真有此一日,令师妹征战一世,人前当以军礼为葬。人后俞某自会扶灵归于武当,亲以妻礼相待下葬。”      萧策看着俞莲舟,当年金陵茶楼之中,他便知道,此人可托终身,可托性命。沈浣此生能得遇他,便算是上天厚待于她,尝她多年苦战,于天下百姓之功。他缓缓换了口气,直视着俞莲舟眼底,良久双唇微勾,“俞二侠眼下当真定了主意,想要求娶阿浣为妻么?”      俞莲舟点头,“正是,还望萧兄应允。”      萧策眸中闪过万千神色,无数滋味浮上心头,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异常温和柔软。随即却是眼中精光一利,冷声道:“不行!我绝不同意阿浣嫁你为妻。”    第六十九章 徒问青丝知不知   夕阳西下,微暖的冬阳洒落在一望无际的寂静雪原之上,橙色的光芒将白皑皑的冰雪染得透了,竟仿似也将这寒冷刺骨的严冬映得和暖了一些。萧策抬起头来,看见雪枭在天空之中一声长啼,猛然划过苍穹,展翅向北而去,转瞬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已经十年了……从阿浣下山到现在,转眼都快十年了。”萧策轻叹口气,“师父过世后,知道阿浣身份之人,只有吴老,阿瑜同我。”说着,他侧头看向俞莲舟,“其实,俞二侠就算不知,想必也曾生疑吧?”      俞莲舟微微一顿,半晌,缓缓点头,“确曾有过短暂相疑,只是未再有深思。”      萧策微微一笑,“俞二侠当时为何不问?”      俞莲舟却是不言不语,只微微摇了摇头。      萧策道:“俞二侠是想无论男女,沈浣便是沈浣,又有何不同?可对?”      俞莲舟抬眼看了看萧策,虽未出言,却是默认了。      萧策无奈而笑,“武当一门门风清正精严,武当七侠论品性论才得,能出其右者恐是不多。而你此番又救得阿浣性命,悉心照料至今,于公,你救下了颍州三军的军心,于私,你救下了阿浣一条性命,论情义论恩德,莫大于此。俞二侠,你是厚德君子,不探人私隐之事。既与阿浣倾心相交,无论她是男是女,你都偏顾她几分。能将失踪多年、诸多战将无缘一见的武穆沥泉寻来相赠,可见你对阿浣情谊绝非一般。按道理讲,自家妹子能得俞二侠这般人物相托终身,身为兄长绝无不愿之理。”      说至此出,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俞二侠,近来风波迭起,阿浣是你亲手所救,便是有趱越之处,亦是出于形势所迫。你品性至诚,阿浣心胸豁达,便是一室同处,也是清清白白犹如风光霁月,俞二侠何必拘泥于世俗偏见?阿浣都未曾于此多说一言,可见她深信俞二侠绝非拘泥世俗之人,俞二侠如今竟将阿浣当做庸碌凡俗女子,用这世俗偏见繁文缛节来缚这雪枭苍鹰的翅羽么?”      俞莲舟却是皱了双眉,“萧兄误会了。在下与萧兄提及此事,也并非全然出于近日之事。萧兄说在下偏顾令师妹三分,在下确是有此心意。”说着转身,看了看木屋,感慨道:“在下虽非义军中人,这些年在旁却也看得明白,深知要在这中原六路行省一十八州撑起几十万义军,又有多难。而令师妹这一守,便是十年鏖战,今后亦不知仍有多少岁月,更不用提这之间受过多少磨难咽了多少苦楚。身份一事,在下不知便罢,如今既然知晓,若能定下名分,今后无论相护还是相助,替她分些忧虑苦楚,也就更无不便之处。”      萧策闻言,双手不由抚上太阳穴,沉默良久,苦笑道:“俞二侠即如此说,身为阿浣师兄,我知我今日若不应你,立时便要后悔莫及。可是,我若应了你,怕是他日,阿浣会怨我一世。”      俞莲舟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萧策抬头,看向俞莲舟眼底,一字一顿道:“只因,阿浣她,心仪于你。”      俞莲舟猛然一滞,颇是讶然的看着萧策。他与沈浣相识十五载,倾心相交六七年余,虽然聚少离多,但自来两人心意相通,不需太多言语便能知对方所想。然则他竟是从未察觉沈浣有此心意。一时之间,俞莲舟心念如电,诸般念头纷至沓来,无以开口。      但听得萧策道:“夫妻之间,情之一字,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呐!今日若是阿浣无这一番心意,而仅是孺慕于你,那你便只是怜她,我倒当真可以将点头应了你与阿浣一事。你自是能护持阿浣一世,而我亦信阿浣决计能当得起你俞二侠的内子。你二人虽无男女情思,却有挚友情义,同甘同苦一世相伴,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说着他亦看向那木屋,半晌轻叹道:“可阿浣她心中对你不仅有敬有义,更有多年真心爱慕。如此这般,你若只能偿与她朋友之义与怜惜之情,那你二人若成夫妻,心中受苦的那人终究也会是她。眼下她身在军中,自知前途艰险死生难料,虽是心仪于你,却从未求过一个结果,自然不曾思量此事。可是今后如若你俩人结为夫妻,待她明白过来自己心仪的枕畔之人待自己有义有恩却并非非卿不可之时,恐怕是要怨我今日允婚的。”      俞莲舟听得这一番话,双目微合眉头皱紧,一只手指掌成拳,抬起放下数次。此生三十余载,他潜心武学,尽心武当,教养师弟,于男女情事之上从未有过太多思量。今日听得萧策所言沈浣倾心于己,已然讶异至极。与他而言,只觉男女之间若为夫妻,相敬相伴便已足够,相知相扶更可算是难得。而萧策这一番所论,他实是闻所未闻。      然则转念一想沈浣,他心中却又忽然一动。沈浣戎装铁甲沙场转战,温婉柔顺容德言功恐是一样也谈不上的,可在他心中,自知晓此事,便觉得她实是世间一等一的好姑娘。萧策所言‘非卿不可’是何情分,他实是无从体会。但觉如沈浣这般女子,理当有人如此待她才好。      萧策看向俞莲舟,脸上笑意愈发苦了些:“俞二侠,我也不用瞒你,这一次事情前前后后,你当是早已知晓。两军阵前,为得保住几十万义军与毫州百姓,我这个在她心中犹如手足血肉的师兄,为了一个‘义’字,也得狠下心亲手送她去死,只因我与她,各为两路主帅。她从不曾怨,可我知晓她心中是苦的,甚至远胜我心中苦楚。我兄妹二人间,当先是义,其后才是情。可是,我却绝不能再给她找个夫婿,仍旧把这能送她去死的‘义’之一字放在‘情’先。那样……阿浣这一世,可就当真活得太苦了。”      --      俞莲舟放下手中灯火,以指侧贴了贴沈浣额头,发现并未再有发热,便放了心。      昏黄灯火微微映亮了她熟睡的脸。重伤之后精力不济,原本早已习惯枕戈待旦而异常警醒的她此时睡得极沉。散落下来的发丝静静的贴附在削瘦而微白的脸颊上,双手紧紧扯着被子,一双英挺的眉宇此时却是紧紧皱着,似是梦中依旧为什么事而担忧心烦。      那样,阿浣这一世,可就当真活得太苦了。      萧策临走时候的话忽然浮现上来,俞莲舟心中不由叹息。眼前之人,忧心何事,烦恼何事,牵挂何事,承担何事,所为何事,单单是一桩一件,都能让常人难以负荷。然则如今仿如山川一般叠在在一起悉数担在她身上,却有从来不声不响,其中多少咬牙坚忍可见一斑。      他曾感动敬重于她所为所行,尽心尽力助她帮她。可如今与萧策一番相谈,心中却又更多了三分旁的心思,探究不明,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相待于她才是最好。      轻盈跳跃的灯火之下她病后略带悴色素颜益发鲜明起来。俞莲舟无声一叹,直起了身,刚要回到椅中闭目运功,沈浣却似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嘤咛”一声,缓缓醒了过来。      俞莲舟放下灯火上得前去,递了杯水。      沈浣显是犹自有些未得睡醒,睡眼惺忪有些迷糊,但觉口中干咳,便就这俞莲舟的手喝了水,眼中不甚清明的看向俞莲舟,半晌才反应过来,“俞二侠……?我睡着了?师兄呢?”      俞莲舟扶了她躺下,这才道:“萧兄走了已有四个时辰了,再过一会,便亮天了。”      沈浣这才明白已经是转天黎明时分,不由有些懊恼,“本来还有话同师兄讲……”说着,似是想起昨日之事,“我昨日……后来睡着了?”      俞莲舟点了点头,“你身子尚未恢复,昨日与萧兄说至一半便先睡了过去。”      沈浣皱眉道:“唉,我本来当告诉他,营中我在暗中有几个心腹,可助他查访营内细作。这般要事怎地就忘了交代?!”说着看了看俞莲舟,问道:“俞二侠和师兄可谈过了?师兄可否问过此事?”      俞莲舟想起昨日与萧策所谈之言,心中微微一怔。灯火之下,只见沈浣一双乌眸此时竟是格外明亮,闪动着晶莹光滑,正定定的看着他。      “俞二侠?俞二侠?……”沈浣见得俞莲舟若有所思,不明所以,轻声唤他。俞莲舟被她一唤,这才反应过来,却是不动声色的慢慢摇了摇头,肃声道:“没有。萧兄未曾问过此事。”      沈浣慢慢点了点头,“也罢,师兄的暗卫也不是等闲之辈,若有需要自会来问我。”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难得的有些兴奋起来,“不过师兄昨日倒是留下了坛杜康,号‘千日醉’,据说是难得的佳品……”说着目光移向墙角。那里却是放着一个乌沉坛子,陈年红封,一见便知是窖藏多年的好酒。      俞莲舟一听,立时脸色一板,“你伤势未愈,如何能饮得酒?”心中不由纳罕,萧策行事历来稳重可靠,如何此时敬会给伤势未愈的沈浣送酒来?      沈浣心知理亏。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她重伤在身,事事皆是俞莲舟照拂。俞莲舟怕她思多伤身,每日里只叫她调养心神,是以这十来天实是她自下山以后过得最为踏实的时候。一时之间,性子也渐渐活络起两分,不再如身在军中之时那般严律己身。加之因为伤势,每日里除了汤药便是清粥,若无美酒在侧也便罢了,偏偏明知那是极品佳酿,却又动不得,仿如百爪挠心,实是难受得紧。      俞莲舟见她虽不再提,一双眼睛却几次瞟向那酒坛,心中无奈,肃声道:“你好生养着,背心之伤早些落痂,便可早些尝那杜康。”言罢顿了一下,加了一句:“到时我陪你同饮便是。”      沈浣闻言,心中立时高兴了起来。他二人已有近三年未见,更是许久不曾月下把盏对酌相谈,俞莲舟今日一言,她便不由暗自期待起来,连连点头应了。      窗外此时已有熹微晨光透了进来,俞莲舟见沈浣看着窗棂,便替她掩好了被子,将床边的窗户支了起来。寒冷清洌的冬日气息迎面扑进,随之透来的是难得的冬日晨光。沉沉夜色与延绵雪原之间,一缕灰白渐渐化为浅淡蓝紫,由东方划开苍穹与雪原之间的界线,片刻功夫,那浅淡的蓝紫愈发明亮,转作金黄,光芒划过无垠雪地,轻轻洒在窗棂之上,竟让人在这寒冷的清晨感到一丝暖意。      两人在床边坐着,皆静静的看着这雪原之上的日出。一地冰雪与初阳将这满是战火疮痍的大地覆盖,脱去纷乱兵戈,宁静得仿佛如同另一个世间。      沈浣青丝拢在肩侧,拥被而坐,晨光之中心情渐开,唇边浅浅带了缕笑意,柔和安宁。俞莲舟见了,与萧策一番相谈之后心中始终不甚清明的心思却是渐渐沉定下来。      玲珑骰子安红豆,又何必徒问青丝知不知?    第七 十章 为谁生死一掷轻   安丰行营。      帐内一灯如豆,阿瑜接过小丫鬟递过来的汤,一口口的喝了下去。      汤是枸杞山药乌鸡汤,有安胎补血之用。      隆冬时节,连月战事,保持军粮供给已是不易,能在此时弄到鲜肥的乌鸡、枸杞与山药,可见送汤之人花费了多少力气。      小丫鬟看着阿瑜,片刻功夫便有些发呆。这些天来,她还是常常看着阿瑜便不由自主挪不开眼。妖娆而不俗艳,妩媚而不娇腻,便是同为女人,也忍不住常常看她看得入了迷,但觉这女子实在是美得能动人心魄。      阿瑜看了小丫鬟一眼,美目一转,逗她道:“小丫头要是个男娃,可一定是个小色胚。”      小丫鬟脸“呼”得一下红了,跺脚道:“夫人!才、才不是……是夫人生得太、太好看了!”说着不禁艳慕道:“香儿哪怕能赶得上夫人一根手指头就好了……”      阿瑜笑睨着她,问道:“生得好看可有什么用?”      小丫鬟被她问得一愣,呐呐的不知如何回答。      天下女子无论何等身份背景,富的穷的贵的贱的待字闺中的早有儿女的,全都只愿自己能再漂亮些。然则却少有女子想过这美貌究竟有何用处。      见阿瑜等着自己应声,小丫鬟粉脸微红,“生得好看……旁人便格外待你好些……”说着一双眼睛瞄了瞄帐帘,“夫人这般漂亮,这营里的军爷们都待夫人好……香儿这两天听说,元帅大人在的时候,也对夫人……”      她话到这里,忽地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在这全营挂白披素的时候说得极是不合时宜,想起自打刚来第一天就受到的严厉吩咐,立时住了口,一双小手捂住说错话的嘴巴,大眼睛略有惊恐的看着阿瑜,“夫、夫人……我、我说错了……”      阿瑜也不计较,“你是要说元帅对我很好么?这是真真的,你可没说错。”      “夫、夫人……”小丫鬟仍旧不安的小心翼翼探查阿瑜的脸色,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又想赶紧带过这茬话,“您千万别……别伤心……我娘说女人有身子的时候要是哭,会给娃儿折福的。而且、而且就算元帅他……还有那么多人待您很好很好啊!您看罗军爷,每日那么忙,都要来帐前……”      阿瑜闻言,竟是脸色微微一黯,一反平日风流笑意,皱眉轻声道:“那呆子还在外面站着么?”      小丫鬟一看阿瑜脸色,更不敢多说,轻轻跑到帐子门口将帐帘掀起一处缝隙,但见得冰天雪地之中自晚饭时分便站在那里的人影仍旧动都未动,不由咋舌,回来同阿瑜道:“还在呢!这都一个多时辰了,都没挪过地方,可也不怕冷……”      阿瑜叹了口气,妙目微合,摇了摇头,“这呆子!由他去吧。过会三更他便得去守灵了。”说着看向小丫鬟,嘱咐道:“这事你看便看见了,可不许出去乱嚼舌头,知道么?”      小丫鬟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这事传了出去,总是对夫人名声不好。不过……罗军爷……”说到这里偷偷看了阿瑜一眼,“罗军爷可是真心喜欢夫人的。”      阿瑜噗嗤一笑,一只素指戳在小丫鬟额头,“你个小毛丫头,又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小丫鬟小脸粉红,分辩道:“怎么就不懂呢?我听人说,元帅头七那天,罗军爷半夜守灵时候一个人喝酒,喝得醉了,一开始哭元帅怎么就去了,还哭着说什么自己对不住元帅。后来哭完了,就守着元帅牌位跟元帅念叨,说是让元帅安心去,说此后一定敬您为主母,还说一定和兄弟们一起把元帅的孩子教养成人,继承什么遗……遗志什么的……香儿是不怎么听得懂,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似乎那以后,罗军爷每日里在帐子外面站的时间就格外的多……而且总是很难过的样子……”      阿瑜揉了揉小丫鬟头发,忽而感慨道:“所以说,这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呢?都道是红颜祸水红颜祸水,祸的是世事,伤的是人心呐!”      她少艾年华出身风尘,遭遇坎坷,世道人心看得再清楚不过。跟在沈浣身边多年,身处颍州军中,虽然不会执枪拿刀,然则这些将领兄弟之间的心思,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狄行缘何坚持要替沈浣守柘城。沈浣又缘何坚决不让罗鸿去战皇集。      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与谁都没说。三军将士都如狄行一般以为是沈浣的,而沈浣终究再清楚她不过,只一眼便明白是罗鸿的。至于罗鸿,真心实意却是被她一骗再骗,当真为自己的情意懊悔,也当真以为并庆幸这孩子姓沈。      何等的将帅,便能带出何等的亲兵。将一缕情思私念藏在心底,能为甘为兄弟坦然赴死的,又何止沈浣一人?      小丫鬟听得迷糊,皱着眉懵懵懂懂的看着阿瑜,听她道:“罢了罢了,待会三更时候,你去灵帐那里给他送件元帅的大氅去。如今营中武将以他为首,这天寒地冻的,楞头小子若是病了,全营兄弟都安生不了。”      小丫鬟点了点头,没能看见阿瑜背过身去时的戚戚之色。      红颜祸水,伤的却不知是谁的心。      --      三军披素,全营挂白。夜深时分显得格外寂静冷清。      灵堂设在主帐之侧,“奠”字高挂,挽联对书。两侧白烛高举,灵柩之前,香案陈设,牌位之上有书:靖国武侯沈公讳浣之位。      守灵的士卒皆被罗鸿打发走了,他一人靠坐在香案之前,面前酒坛一只,酒杯一个,却不是他自己所饮,只不言不语的一杯杯倒了,复又洒在地上。      赵校尉手下斥候抬了沈浣回来的当天,这灵堂便设了起来。自那以后,无论白日里忙乱到何种地步,罗鸿每日夜里必来这灵帐中守上一两个时辰。每每打发走了士卒,有时候便对着灵位自言自语的说些什么,仿佛对面的不是灵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时候只是坐着,什么都不说。      今夜这一坛酒倒完半坛,罗鸿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起。一回头,却见是一身书生长衫的戴思秦踏着夜色而来,手中尚拎着一只未开封的酒坛,显也是来祭沈浣的。      “戴中军。”罗鸿向他点头。以前他在沈浣手下带兵做将军校尉的时候,常有时看戴思秦这么个掉书袋的酸书生不甚顺眼。如今军中将军,重伤卧床的、在外带兵的、下落不明的皆是有之,这几十万人的颍州军,一天一夜之间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在其位,谋其政,他方始明白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平日里替沈浣分担了多少营中军务。自己一个沈浣的副将,能在此时稳住三军,亦是多赖他殚精竭虑精心辅佐。此时想起以前自己常常伙同了士卒们捉弄于他,不由心下愧疚后悔。      罗鸿历来是爽快人,也没什么磨不开面子,抓了抓头,“戴中军,以前兄弟我常得罪你,现在想想可实在对你不住。你要是生气……你要是生气揍我一顿便好,我绝不还手!”      戴思秦将自己带来的酒倒好,端端正正供在香案之上,这才向罗鸿摇了摇头道:“况同生之义绝,重背亲而为疏。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      罗鸿又抓了抓脑袋,龇牙咧嘴。戴思秦这两句话,他是半个字也没听懂。      戴思秦怕是也没指望他能听懂,“营中诸将执戈所向,所为皆同,兄弟之谊,可轻生死。罗将军即唤我一声兄弟,又何出此言?岂不是辜负了元帅一片苦心?”      罗鸿闻言,也是不由一叹,“沈大哥生前曾说这营中你最晓他心思,如今看来实在不错。”      戴思秦苦笑摇头,“罗将军也有个妹子吧?听说一身功夫可是不错,巾帼不让须眉。”      罗鸿笑道:“倒是。野丫头一个,功夫倒是不差。”      戴思秦道:“我也有个妹子,只是……身子不好。只此一事,很多时候便能明白元帅心思。”      罗鸿一愣,半晌道:“倒是听几个兄弟偶尔提过此事,听说是元帅也有个弟弟,自幼便身子不好?”      戴思秦一叹,“如你我之辈,征战一世血染黄沙,有几分为了自己?有几分为了骨肉手足?元帅他这些年,怕也有不少说不出的苦处。”      罗鸿道:“以前做副将,觉着上阵杀敌便爽快,如今当了这月余的家,才知道沈大哥不易。几十万人的颍州军,上上下下一脑门子官司。”言至此神情颇是愤愤,咬牙道:“沈大哥尸骨未寒,刘老头和明王就盯上这二十万人马。今天你来索要人马,明天我来安插人手,实在是……他娘的可恶!”      戴思秦重重一叹,“当年颍州起事,韩兄弟称是徽宗八世孙。如今韩兄弟去了,论名正论言顺,自然是其子继之。可刘福通终究是头位元老。如今他毫州扶立小明王为帝,无非是对众人向当年的韩兄弟给个交代,怕担了篡逆之名而已,却又怎能始终屈居平章之位?明王势力虽弱,胜便胜在这‘名正言顺’一词。”      罗鸿只觉越发头大,沈浣在时,他只管一心冲锋陷阵便是,何尝半点陷于这般勾心斗角之中?      戴思秦冷笑道:“元帅在时,军中积威甚深,将士人心所向,他在刘福通与明王之间不偏不倚,两边都欲拉拢,又都忌惮他三分,咱们下面将士倒能求个一心征战,安生度日。如今元帅一去,二十万颍州军这么一大块肥肉,刘福通与明王谁吞下去,谁便是毫州之主,更有可能便是天下之主。杜遵道是明王的人,赵明达是刘福通的人,早在毫州被围之前,就已剑拔弩张,如今……哼哼!且瞧着吧!”      罗鸿扼腕道:“我罗鸿及不上元帅一成本事,可决计不能让这群畜生打兄弟们的主意!什么刘福通小明王杜遵道赵明达,老子就认元帅一人!”      戴思秦一皱眉,一拉罗鸿道:“这等话想想就罢,可莫说将出来!元帅在时,为了十几万兄弟,周旋在刘福通和明王之间,都不敢说这等话。你若说了,岂不是让元帅这么多年花的心血吞的闷气付诸东流了?”      罗鸿听得戴思秦如此一说,立时住了口,脸上恼怒神情却是一时褪不下去,看了一眼沈浣灵柩,忽地生出无限悲伤之情来,恨恨抹了把脸。      正当此时,忽听得帐外有士卒低声道:“罗将军?罗将军?”      罗鸿心头郁闷之气正盛,听得有人靠近,眉毛一横,“谁许你们来的?”      那士卒颇是委屈,“将军息怒,小的如何敢违您将令……只是……只是……萧帅来了。”      罗鸿一听萧策到了,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掀开帐帘,“萧帅来了?”此时不过四更,夜色犹自深沉,萧策此时亲自前来,定然是有极要紧之事。      那士卒咋舌道:“这次可不止萧帅……刘平章、盛丞相全都来了!”      罗鸿一愣,“什么?!”四更时分,这三人竟是齐到,便连普通士卒,都明白怕是所出非常。      那士卒看见罗鸿瞪眼,哪敢多说?罗鸿身后帐帘一掀,却是戴思秦出了帐来。方才士卒所言,他听的清清楚楚,此时一拍罗鸿肩膀,冷笑道:“走吧,盛文郁都来了,且去看看今天这是哪一出。”      罗鸿脸色从听得萧策来了时候的兴奋一下子沉了下来,“来人,传令下去,破金升帐。”      --      中军大帐,帐外寒风凛冽,帐内灯火通明。      颍州军中,自罗鸿以下所有将官战甲齐着,肃手而立。大帐之中,左中右三条长案。      左手案后,坐的乃是一身战甲的萧策。萧策虽非属颍州军,但却是蕲黄盟军的主帅,兼之若论抗元资历,比刘福通资格都要老上五分,又是沈浣师兄,颍州军中,无人不服。      右手案后,坐得则是刘福通。正如戴思秦所言,刘福通虽然官位只为平章,却是毫州的实权一派。这些年无论他与沈浣是否神合,至少貌上未离。虽然自沙河一战以后,沈浣手下的二十万人马早已脱离他掌控,面子之上,沈浣还是给足了的。      而中间主案却是空着的。主案之后,一面巨大的青龙牙旗,其上赫然一个浓墨重彩的“沈”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三军将士竟不约而同的未将那牙旗撤下。      将校齐列,各自归位,然则更有一人,颇是高傲的站在帐中,却无有所去之处。正是丞相盛文郁。      毫州刘福通扶立小明王称帝,以盛文郁为丞相,杜遵道与自身为平章,沈浣为骠骑大将军,刘六任知枢密院事。论官位,眼下这帐中倒是确属盛文郁为尊。      罗鸿站在左手武将首位,冷眼看着盛文郁,想起来时路上戴思秦低声同他解释毫州内部情形。刘福通恐背负篡逆之名,便是实权一派,也只能扶立名义上为前朝皇室后裔的小明王为主。然则又怎能甘心屈居平章?是以以自己亲弟刘六任任最要紧的枢密院事,亲领毫州殿前亲军,将毫州军权牢牢握在手中。至于小明王,同样不甘只做傀儡任其摆布,这两年明码暗布了无数棋子,丞相盛文郁与平章杜遵道便是其亲信。一来二去,毫州明争暗斗的厉害,双方各自忌惮沈浣,却都欲拉拢沈浣。沈浣手下二十万兵马,皆是多年来浴血沙场真刀真枪打拼下来的精兵强将,绝非毫州刘福通带出来的那十万人马可比。这二十万人马无论倒向哪一方,另一方必然再无胜算。      只是如今,一夜之间三军披素,狄行贺穹罗文素等老将更是不在军中,如今这盯死这二十万颍州军的眼睛一双双都仿似冒着绿光的恶狼一般。      盛文郁一介文臣,倒是头一次来着沈浣的颍州军。一路进来,但见素白奠仪之下,刀枪剑戟林立,虽是战败迁营以避敌军锋芒,营寨却是齐列有序毫无乱象。这天寒地冻深夜四更时分突然破金升帐,帐下所有将军校尉战甲兵刃精严肃穆,连一众文官都是一个个精神健旺,不由心下盘算。来之前小明王几次叮嘱,务必将颍州军权拿到手,更勿让刘福通碰得颍州军。如今一见颍州军容,心中念头无数。这等精良虎狼之师,若能入手,刘福通十万殿前亲兵又岂能在话下?一时之间,他心下倒是颇为庆幸沈浣身死,狄行不知所踪,罗文素贺穹重伤,否则这兵权岂是轻易能窥得的?      盛文郁甚是淡定的拂了拂袖子,打算先发制人,看了眼左首萧策,与右首刘福通,施施然一拱手道:“请恕在下趱越了。”说着便往正中间的主案而去。      刘福通脸色微沉,抿唇不言。萧策只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盛文郁略有得色,正要迈上主案木塌,却猛然觉得身前凛冽劲风扫过,寒光一闪,竟是一柄长枪横在身前,身侧一个声音冷冷开口:“盛丞相,您可走错地方了吧?”      盛文郁无论如何也是丞相,刘福通也要给上三分面子,如何被这般以利刃相向过?他心下愠怒至极,却隐忍不发,侧头看去,但见身前之人二十出头,剑眉虎目,身着兽面连环铠,手中七尺长枪枪头犹如秋荻芦叶,精炼如霜,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呵!你是何人?如何敢对本相兵刃相向?”盛文郁挑眉道。      “元帅帐下右偏将,罗鸿。”罗鸿手中芦叶点钢枪横于盛文郁面前,半分不让,“兵刃相向可是不敢,无非是想提醒丞相,您走错地方了,那主案,您坐不得。”      盛文郁一推身前长枪,冷声道:“我乃大宋丞相,受圣上钦命而来。本相都坐不得,难道罗将军坐得不成?”      罗鸿长枪一指,“罗鸿不才,虽是代掌颍州军兵符,却也自知尚未有资格碰得此位置。”      此时右首文官一列戴思秦步出,不卑不亢道:“盛丞相,此乃颍州军中,不是您丞相府。那个位置,坐得只能是掌的起颍州军二十万人马之人。”      盛文郁一拂衣袖,“放肆!区区二十万军马,皆是我大宋所属,本相如何便掌不得?你们难道要反不成?!”      此言一出,帐下诸将无不怒目而视。盛文郁一脚刚要踏上木塌,但听得呛当当一声,身前劲风猛卷而起,凌厉寒光袭人,脚下不由一抽,待看清眼前事物,心中一惊。只见罗鸿手中长枪和同另两柄钢刀竟是齐齐插入自己身前木塌之上,通明灯火之下泛着冰冷寒光。随即但觉颈项上猛然一痛,待反应过来,才发现竟是罗鸿瞬间欺进他身侧,一柄锋利匕首割入他颈项一分,鲜血立时泊泊而下。      盛文郁大惊。他是文官,毫州之中诸人再如何与刘福通明争暗斗,表面之上从来都是一片太平,如何见过三军之中动辄刀枪相加、一言不和即便见血的场面?罗鸿的匕首此时只需再多如两分,便立时能割断他咽喉。盛文郁一滞,但听得罗鸿咬牙开口道:“盛丞相,元帅刚去,我们兄弟现下心绪皆是不加,月余未曾演武,这手可是有点生。不过同是为国出力,要是一个不小心伤了您,您婆娘孩子可不会跟咱们计较吧?”      盛文郁此时丝毫不敢动,心下却将刘福通的祖上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这次他奉旨急着与刘福通一道来欲一争兵权,刘福通当时见了竟是丝毫不急,只笑晏晏的言道颍州军中清苦,此行恐怕是要多多委屈盛丞相。却不曾告诉过他这群颍州军竟被沈浣教得一言不合即便白刃见血。      戴思秦此时却是凉凉开口,“罗将军,盛丞相远来是客。如今元帅不在,可莫要叫旁人笑话了我等被元帅教得不懂待客之道。”说着提高声音道:“来人,给盛丞相看座!”      帐下士卒当即领命,片刻时分便送了个凳子进来,放在客位上,赵校尉上前拿衣袖一拂一掸,道:“盛丞相,咱这地方太穷,除了元帅主案的虎皮椅,就只剩这凳子了,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且将就将就吧。”      盛文郁一看那条凳,乌七麻黑的,很是肮脏的模样,有些摇摇欲坠之感,不由怒道:“你们颍州……”      一个“军”字尚未说出口,便猛然觉得后心衣领一紧,竟是整个人被罗鸿提了起来,径直拎去那凳子之前,嗙地一下猛地按在那凳子上,“盛丞相,坐稳了!”      盛文郁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股下传来两声喀嚓的碎裂之声,随即砰的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栽了过去,而那条凳已经碎成一片片。      帐下诸将无人笑出声音,但却均是低头强忍。刘福通侧头捋须与身畔侍从低语似是有要紧事情,萧策径自轻点着茶碗盖子,仿佛觉得那青花很是好看。      赵校尉大声道:“哎呀呀,盛丞相,实在对不住,咱军中实在穷了点,上次几个士卒误了粮草配送,被元帅罚了一百军棍,当时行刑用的这凳子,估计是那时候打得松散了,撑不住您这贵人啊!”说着大笑,却也不再多拿凳子来。      盛文郁狼狈的从一摊破碎木板上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刚要开口,却听得左手案头萧策咳了一声,帐中立时安静下来。      萧策扫视诸将一眼,沉声道:“今日夜深升帐,劳烦诸位前来,乃是为了件要事。柘城一战,蕲黄颍州二军惨败,人马折损大半,狄将军下落不明凶多吉少。本帅与刘平章、盛丞相彻查此事,方得查明,此次出兵失力,皆系军情泄露所致。我军疑兵之计,早在柘城鬼坡两军相接之前便已为元虏所知晓,故而有此惨败。”      萧策此言一出,帐内鸦雀无声,颍州军诸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唯戴思秦与罗鸿眉头皱紧,似是早有所料,但听得萧策冷声问道:“关校尉何在?”      诸将当中步出一个干瘦汉子,“末将在。”      萧策问道:“你手下可有一百夫长,名唤徐力?”      “回萧帅,有!”关校尉躬身道。      萧策又问:“那你可知这徐力可是何处人氏?”      关校尉一怔,回道:“徐力祖籍山西,幼时随寡母迁至卫辉。前年卫辉黄河水患,他走投无路,投效我军。两立战功,晋为百夫长。”      萧策脸色冷如严霜,“你到是不糊涂,可你却如何未曾注意,此人武艺精良,屡次趁夜潜出颍州军营寨,偷渡军机?!”      关校尉倒吸一口冷气,震惊的看着萧策。      萧策不再理他,一挥手,喝道:“带上来!”      帐外早有人在,得了萧策喝令一掀帐帘而入。诸将但见四个精壮汉子押着一个以重镣扣锁住的人进得帐来。那人身上尚是一身夜行黑衣,精神尚是清醒,但身上颇是狼狈,显然被擒时经过一番剧斗。      萧策抬头道:“今夜捉住此人,深夜升帐,便是欲与诸位一同问清军机泄露前后,也给远襄、柘城、皇集阵亡的无数兄弟一个交代。”      萧策正说至此处,刘福通忽地咳了一声:“萧元帅,您为我军尽心竭力,纠察出细作卧底之人,刘某在这里先谢过了。”      萧策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却听得盛文郁忽然阴阴开口:“不过萧元帅,您乃蕲黄军军主帅,我颍州军这内务,你怕还是不方便问吧?”      颍州军诸将对于萧策颇是敬服,半是因为他乃沈浣师兄,半是因为为其智计折服。相比之下,诸将对于毫州文官厌恶程度更甚于刘福通。此时听得盛文郁所言,无不怒目。罗鸿几乎便要跃众而出,却被一旁戴思秦死死拉住。盛文郁此言虽然让人咬牙,却并非没有道理,萧策无论如何是蕲黄军主帅,此次毫州一战,只是合营,并非代掌。罗鸿战功虽高,资历却浅,此时出声,只能惹祸上身。      一时之间,帐内悄然无声,诸将都看向萧策,只盼其一语噎住盛文郁。然而萧策却是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他茶碗尚未放下,众人只觉得夜风猛然由身后帐门处灌入,一个声音清洌列的袭进:“萧帅不方便问,本帅可方便问否?”      一瞬间,凝立良久半分不动的营中诸将无不如闪电般迅速转身,但见帐门口站了两个身影。当先一人,身形高瘦气势端肃,正是月余不见的俞莲舟。而后面一人,白袍银甲,面如寒霜,昂然而立。      诸将同时只觉得脑中猛然一空,随即仿佛全身血液涌上。罗鸿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声音颤抖近乎带了哭腔,“元帅!”    第七十一章 凭何驰骋战四方   帐中原本沉肃的气氛,仿佛被罗鸿这一声“元帅”瞬间激了起来,一个个身披战甲笔直而立的战将竟是不再奉军令,呼啦一下全部拥上前去,每一个都恨不得去拉沈浣,可又不敢靠的太近,仿佛不信眼前所见,稍一动作就会将其惊散。      “将军!”   “元帅……”   “沈大哥!”      沈浣脸上未显喜怒,只重重向众人点了点头,径直往帐中主案而去。一群重甲将军校尉围在沈浣周围,不敢挡她去路,却又争相欲上前细看自家元帅。皇集一战,沈浣执了牙牌将令走出这帐子的时候,诸将鸦雀无声。如今沈浣归来,诸将同样千万般话皆是说不出口。一片静默之中,一群汉子却皆是红了双眼。      同样是惊,颍州诸将是惊喜,刘福通是惊异,盛文郁可却是惊恐了。本当死了月余之人,此时却是脸色铁青、银盔重甲一路行来,身上杀伐沉肃之气竟是迫得人生生喘不过气来。      沈浣却看也不看旁人,抬脚便迈上了盛文郁半晌也未迈上的主案木阶。罗鸿一个闪身,木阶之上原本寒光沥沥倒插于其上的芦叶点钢枪与两把九环霸王刀被他一抄手全部收走,随即躬身而退。待沈浣于主案之后坐定,帐内一片“哗啦啦”战甲响动之声,竟是二十余名将军校尉同时单膝着地而跪,齐齐垂头拱手,声音近乎震得主帐梁柱应声而颤:“参见元帅!”      三军之中,所谓元帅,只关人心,无关爵位。不同于怒气蓬勃的盛文郁,刘福通却是渐渐看出了门道。他瞥了盛文郁一眼,笑意冷寒。哪怕便是沈浣死了,这一群汉子,认得也是一个“沈”字,男儿的屈膝一跪,是一刀一枪浴血拼杀出来的爱戴崇敬。      沈浣此时抬手肃声道:“众兄弟不必多礼。来人,给俞二侠看座。”      不等沈浣话音落下。一旁诸将之首的罗鸿早已几步奔出帐子,亲去取了条长凳回来,恭恭敬敬的摆在客位首席,殷勤道:“俞二侠,请。”      “有劳罗将军。”,俞莲舟拱手谢过,一掸前襟坐了下来。他旁边便是被戴思秦“请”到客座之上的盛文郁,脚边则是方才碎裂的条凳木片一地狼藉,然则他坐在那里,也不多看旁人,神肃气定,竟让惊怒交集的盛文郁一时间却是不知来者深浅,噤声不语。      沈浣脸色犹如寒霜,看了看帐下跪着的徐力,双眼微眯,半晌开口,却不是问徐力,“关校尉,你放才说,此人徐力,祖籍山西,幼时随寡母迁至卫辉。前年卫辉黄河水患,他走投无路,投效我军。两立战功,晋为百夫长。可对?”      方才萧策命人压了徐力进来,关校尉便是心中大惊,如今冷汗涔涔,躬身道:“回元帅,正是。”      沈浣冷声道:“他被编入你部下时,你可否知道他识文断字?”      关校尉点头:“末将知晓。此人自称父亲生前乃是个私塾先生,略通文墨,升为伍长后,曾助末将与佟校尉处理中军备案文书。”      沈浣双眼微眯:“略通文墨?你可曾见过此人字迹?”      关校尉一皱眉,“见过一些。”      “好!来人,去取徐力所里的备案文书来。”      一名侍卫应声而去,沈浣话锋一转,“我且问你,去年十一月二十五,十二月十四,十二月三十,今年正月初四,这几日中,他可有出营?可有夜不归宿?”      关校尉一滞。去年十一月到得如今,兵事频起调动频繁,诸将疲于奔命,他身为校尉军务繁重,常例巡检有所疏忽,平时必然每日亲查的士卒出营归营记录便未有详问。      沈浣脸色一沉,看着关校尉。关校尉垂头道:“回元帅,末将不知。”      沈浣不再多言,沉声喝问:“徐力只是一个百夫长,是你手下哪一名千夫长的属部?”      关校尉微一踌躇,“李塞属部。”      “传李塞来。”诸将从未见过沈浣脸色如此青黑,皆是噤若寒蝉。      片刻功夫,便有人带了一名身形剽悍浓眉大眼的汉子来。李塞方才在外面已经听闻沈浣归营,惊喜交集夹杂不敢置信,和一群兄弟远远围着帐子不敢靠近诸将议事之处,忽然间却见两名侍卫出来,点名说元帅要见他。兴奋之间夹杂忐忑,然则所有心情踏入帐子的一瞬间便立时消散,只觉得帐中气氛异常紧绷静默。抬头望去,但见主案之后端坐一人,正是无数兄弟崇敬异常的主帅沈浣。只是李塞尚来不及惊喜,便听得沈浣声音冷如裂冰,“李塞,此人可是你手下百夫长?”      李塞一看被五花大绑的徐力,心中一突,沈浣目光之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是……是!”      “去年十一月底到今年正月初,你手下百夫长与士卒的出营与夜勤记录,你可清楚?徐力可有出营?”      李塞一怔,倒吸了口凉气,“有……”      “所为何事?”      “这……徐兄弟跟我说他家中老娘年岁高了,没人倚靠。这次出兵还不定能不能活着回来,想把这几月的军饷送回家中,将老娘托给他人照料。”      沈浣冷笑,“倒是孝顺。只是依军令,戒严期间,士卒出营,必由所属千夫长与校尉亲批,呈报中军与偏将备案。为何徐力出营数次,中军全无记录?”      李塞哑然,半晌道:“这一路报上去太花时间,而且……我见徐兄弟他日夜不安,便……便放了水。”      沈浣大怒,“嗙”的猛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李塞!你身为千夫长,是颍州起事时便在军中的老将了,本帅三令五申,军规条条件件须得尽数执行一丝不苟!你都听到狗耳朵里去了?!百万元虏在前,数十万兄弟在后,你这一次放水,可知便放掉了十几万兄弟性命?!”      “啊?!”李塞大惊,关校尉与其余诸将却均是心中一沉。      中军文书承上了徐力当初经手的备案文书,沈浣怒火正盛,一挥手将几张薄纸挥掷于地上,怒道:“本帅这次未有及时归营,便是要看看倒是谁心怀不轨,趁军中空虚之际暗度陈仓,果然萧帅手下当场于行营之南捉住此人正在与元虏细作传递消息!”      诸将惊疑不定,却见萧策身后的一名葛衫书生模样人物,上得前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与关校尉。诸将一看,只见两份文书字迹一模一样。前一份是颍州军中普通的粮草备案文书记录,后一份却是字迹略显潦草,详述了安丰行营新近布防与各岗任事将官。      沈浣双眉一抬,眼中精光闪过,怒视向徐力:“徐力,你还有何话说?”      沈浣怒气蓬勃,诸将乃至刘福通和盛文郁,皆被沈浣怒意震慑,不敢出声,唯那徐力在沈浣威视之下竟是不惧,“元帅,这实是有人陷害于我,这笔迹谁都仿得,如何只凭这一纸便笺便定了我污名?”      “还敢狡辩?!”沈浣呵斥,“只凭这一纸便笺?本帅且问你,你对李塞说你是去探望托付老母,可缘何萧帅的探子回报,你那老母早在一年前便已去世?更兼,你以为,你那密信送去元虏营寨,便再无人拿的出来了么?”      “这……”徐力一滞,未尝说话,便见沈浣向俞莲舟一点头,“俞二侠,有劳。”      俞莲舟一直端坐客位,静观事情起伏,未有出声,见得沈浣向自己点头,便起了身,从怀中拿出一叠纸笺,约有五六张模样,递与关校尉等人。关校尉等人一阅之下,无不大惊失色,啪啦一下,纸笺掉在地上。      沈浣看着徐力:“徐力,你还有甚好说?这六张纸笺,乃是你先后数次与元虏通传我军消息机密,包括我与戴中军给狄将军所设柘城声东击西的攻敌之计,我军粮草、调度、带兵将领,无一不落入元军掌握之中。这字字与你军中备案文书字迹相同!俞二侠前日趁夜潜入元营取得书信,这铁证如山,如今你可还能说是我乱定你污名?”      徐力一滞,转头看向俞莲舟,半晌凄厉大笑,“罢了!当初进得你们颍州军,便听得淮安城头有人生擒脱脱一事,是我大意,听得入耳却只当士卒添油加醋夸张之语。你沈大元帅竟能拿到我已送入主公大营的密信,我格图力死在你手上,也算不枉!”言罢只见他牙关疾速一动。      “扣住他!”沈浣大喝出声。电光石火间,只见徐力身前数名战将被悉数震开,一条人影身法快如闪电,扣住徐力下颌,正是相隔了三四丈的俞莲舟抢将上来。然则事出突然,俞莲舟离得太远,徐力又在诸将之间,终是不及。只转瞬间,便有黑红血液由徐力双眼与鼻腔中溢了出来。      沈浣扼腕,暗骂自己怒气太过疏于防范,竟没套出多一句的军情。谁承想就在此时,七窍流血的徐力忽然转向右首文官之首的杜遵道,恶狠狠道:“杜遵道,你我同是为国效力,可你为在总兵和乌力罕将军面前争功,害死我老母,今日我格图力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言罢一口血沫喷向杜遵道,随即头一歪,断了气。      这一句狠厉诅咒仿如一石惊起千层浪,帐下诸将,毫州文官,连带萧策沈浣俞莲舟皆是一惊,同是侧头看向杜遵道。      杜遵道是颍州起事的元老之一,谁也不能预料他竟与元虏有所勾结。      一时之间,大帐之中鸦雀无声,浓厚的血腥味道弥漫四溢。杜遵道脸色憋得通红,怒指着徐力尸首,“你、你……你!”      刘福通一眯双眼,冷声道:“杜平章,你可要说什么?”      “我、我!他……他胡说!他、他这是……”杜遵道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是“呜”的一声背过气,倒栽昏阙过去。      几个侍卫奔上,带了绳子,看向沈浣,请示如何处置,只待沈浣点头便要捆人。      沈浣站在主案之后,双眉皱紧,看了言徐力尸首,又瞥了一眼刘福通,沉声道:“捆了,先押下去,重兵看守。”      刘福通出言道:“此人即被指为细作,沈元帅打算如何处置?”      沈浣看了他一眼,片刻道:“杜平章非是我麾下之人,在颍州帐下乃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效力,沈浣无权处置,只能上书陛下,再请定夺。”      刘福通点了点头,“沈将军不怕留他性命再祸害颍州将士么?”      沈浣一瞥散落在地上的纸笺,“我沈浣帐下,讲得是铁证如山。何况重兵看押之下,不怕他能翻起大浪来。”      刘福通微微一笑,“沈将军好气魄!这等腌臜事,且让我们这等文官通秉陛下吧,沈将军伤势方愈,莫要劳了心神。”      沈浣淡淡看了他一眼,却是不再答话,坐回主案之后,扫视诸将一周,沉声开口道:“李塞,我军十七禁令五十四斩,第三斩是什么?”      李塞抬头看向沈浣,气息一顿,猛然垂头,心中一横,“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第十二斩,又是什么?”      “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李塞“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沈浣盯着他,随即看向帐中诸将,神色凌厉,“徐力一个百夫长,数次出营,为元虏通报我军军机。李塞,你身为其直属上官,不执将令军规,私下放人出营,懈军背军,两斩兼犯,你可还有话说?”      李塞一咬牙,“回元帅,没有!”      沈浣闭目点头,“刀斧手,校场斩首,以正军法!”      “元帅!请……手下留情。”周召出声道。      沈浣蓦然睁眼,“留情?答失八鲁得我军机,围歼我十数万将士的时候,可曾手下留情?军规如铁,军令如山,我今日留情,转日又有多少兄弟要死于非命?”      周召哑然。颍州军此次战败,十余万士卒,数名老将全部折损,失职校官不以重处,又如何能治军?军规森严,只因这无数儿郎得性命,都系在这十七禁令五十四斩之上。      沈浣看向李塞,“你去吧。你家中妻子与三岁幼子,我自会照拂。”      李塞一抹脸,七尺汉子红了眼,“谢元帅!”言罢头也不回,径自出了去。      片刻功夫,刀斧手一路到得帐前,单膝跪地,手中托盘之上蓝布覆盖,鲜血浸染,其下分明便是一颗人头。      沈浣看了一眼,随即转向关校尉,“关校尉,你身为徐力所部直属校尉,本当按日清查千夫长所报出营士卒行踪去向,然则战事戒严期间,你却反复失察,军情军机屡次泄露,懈军背军,两斩兼犯,你可还有话说?”      关校尉“嗵”地跪下,“没有。”      沈浣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刀斧手上来,关校尉却是不理,“末将谢过元帅当年宿州一战救命之恩,此生再不能追随元帅杀敌,只盼元帅此后保重。”说着向沈浣嗵嗵嗵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猛然起身,昂然出了帐去。      俞莲舟看向沈浣,只见她脸色沉肃不言不语,然而放在案下掩在袖中得手却是紧握成拳,几不可见的微微颤抖。他心中一声长叹。明白这一刀下去,斩得是属将兄弟的项上人头,更是刀刀砍在沈浣心上。      又是片刻功夫,帐前再有一刀斧手并排跪下,托盘之上,又是一颗人头。      沈浣深吸口气,蓦然看向帐下武将首位的罗鸿,“罗将军。”      罗鸿一步出列,不等沈浣问话便开口道:“禀元帅,关校尉乃是末将属部。末将疏于督导,以致部下常例巡检松散,实是责无旁贷。轻军慢军,末将无话可说,但凭元帅处置。”      罗鸿声音未落,帐下十数名校官几乎同时出声,求道:“元帅!”      沈浣看着帐下诸将“唰”的一下齐齐跪倒,抿唇不语。      一直没说话的萧策忽然出言道:“沈元帅,罗将军于颍州军危难之时临危不乱,独撑大局,坐掌三军,回兵皇集,镇守安丰。此功,已大于失察之过。何况百万元军在前,正是用人之时,还请元帅三思。”      诸将的心几乎被沈浣的一皱眉高悬气来,但听得沈浣冷声道:“罗将军疏于督导部下,军规巡检松散,轻军慢军罪无可恕。然毫州一战,我军重创,他独稳军心,调度有方,虽不抵过,亦不可不记。来人,带下去,二百军棍,以正军规。观其后效,允其戴罪立功。”      一瞬间,几乎所有将士都猛然松了一口气。罗鸿拱手行礼,不待士卒上来,自行出了帐去。      营中诸将这厢刚刚起身,却只听得沈浣后面一句话,瞬间“噗通”又全部跪了回去。      “我沈浣身为颍州主帅,带兵十余载,却对帐下细作一事一无所知,导致贺、罗二将军重伤,狄将军下落不明,十三万颍州军兵溃柘城,一万精兵尽数阵亡于皇集,无一生还。这十余万兄弟性命,数万军资粮草,毫州西北城池一十二座,皆因此而丢。轻军慢军,懈军背军,实以我为尤。今日不处,实无以对十余年来我颍州军阵亡的数十万儿郎英魂有所交待。”      “将军!”   “元帅!”   “元帅不可!”      帐下诸将连带所有文官侍卫,悉数跪倒于地,呼声震动帐顶。      戴思秦朗声道:“元帅,试问哪支军中无有细作?哪路人马没有折损?您是三军主帅,如今强敌在前,万要保重自身,否则三军将士何以安心抗敌?”      刘福通起身,皱眉道:“沈元帅,戴中军所言甚是。你是毫州肱骨之臣,千万莫要自戕。”      萧策亦从案后起身,“沈帅,三思。”      一时之间,帐下诸人皆是语出反对。唯有俞莲舟站起身,却只看了沈浣一眼,合上双目,再无多言。      沈浣沉声道:“诸位不必多言,若非我轻军失察,狄将军与十余万兄弟早已柘城大捷,毫州安好,如何会得今日十余万英魂空归?不处沈浣,何以肃军纪,正军规?望今日诸将以我为戒,这十七禁令五十四斩,绝非用来戕害士卒,实是几十万儿郎性命,全系在这军规军纪之上。今日二百军棍,无可容恕,诸位再有多言,便是蔑视军规,同罪并罚。”说罢她一拂衣袖,迈下主案,临走看了一眼俞莲舟,见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随即径直往校场而去。      诸将鸦雀无声,再无人敢多言半句,却同是随着沈浣出了中军大帐,拥往校场而去。      刘福通重重一叹,向萧策与戴思秦拱了拱手,出了帐去。盛文郁早在沈浣连斩两员武将之时,便看得傻了眼,这会才反应过来,不知何处凭白生了一股怒气,大袖一挥,“如何一群荒唐匹夫!”看也不看三人,一路走了。      萧策向俞莲舟点了点头,竟是微微一笑,“俞二侠,拜托了。”,亦是侍卫离去。      大帐之中,只剩戴思秦与俞莲舟二人。      帐外校场之上,远远传来士卒报数之声,“……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罗鸿方才出去领刑之时,那报数之声两人皆是未有听清,远没这次的清晰,字字震耳,数数入心。      戴思秦看向俞莲舟,长叹一声,“俞二侠,元帅素来敬你,你如何不劝一句?”      俞莲舟负手而立,沉声道:“这二百军棍,肃的是军纪,恕的是她为兄弟日夜负罪愧疚之心。相比之下,这伤伤在身上,总强过烂在心里。”言罢向戴思秦一拱手,出帐直往校场去了。      戴思秦看着俞莲舟背影,不由微怔,不知所言,却是若有所思。      --      阿瑜得了信儿赶来校场的时候,远远便听见报数之声,“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一句句报的她几欲杀人。待得她奔至校场边上,只见周遭早已围满了将士,一个个皆是虎目通红,见了她来,纷纷让出条道来。阿瑜急怒攻心,不顾其它,冲到前面,只见两根粗壮立柱之上,各自一根草绳粗环,离地四尺余高。沈浣跪在立柱之间,背对众人,双手死死扣住绳环。她战甲银盔卸载一边,身上只有单衣外袍,此时后背早已被血浸透,血肉模糊,一声不吭,双臂却是紧绷。      唰的一下,阿瑜眼泪就掉了下来,惊怒交集,一脚跺在挡在身前的一名士卒的足面。那人哀嚎一声蹲下身去。阿瑜推开他,摇摇晃晃的抄起场边兵刃架上的一柄长刀,尚未拿稳,就直冲柱边报数的校官而去。众人见了,哪里敢拦?更不想拦。自动腾出一条道来,任其双手合抱着刀柄,怒气蓬勃的向报数校官而去,口中骂道:“操.你.姥姥的会数不会?!不知道一百一十一后面是一百九十九么!”      那校官早已报得句句惊心,如今见得阿瑜一幅分明就要他性命的样子,竟连数到几都忘记了,“一、一、一……”      “我操.你个猪油入脑的猢狲!”阿瑜破口大骂,刀还没有拿稳便要挥刀砍人,只觉得手中一空,抬头看去,却见刀已在俞莲舟手中。      俞莲舟挡在她身前,沉默着向她摇了摇头,将那刀扔在一旁,深吸口气,转头对那校官低声道:“一百二十。”      阿瑜红了双眼,再也忍将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俞莲舟负手而立,身形岿然不动,势如凝岳,静静的看着始终不曾出声的沈浣。      无数士卒,再无一人出声,唯有校官微颤的报数之声清晰可闻。      “一百五十五、一百五十六、一百五十七……”他知沈浣回营,必定是一番风波,十数万兵马,不能凭白折损。      “一百六十九、一百七十、一百七十一……”他知沈浣既然选了这条路,便会走到底,为了沈竹,为了自己,为了颍州军中无数儿郎。      “一百九十、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昔日少年今朝戎装束甲,无论是肩头还是心里,都要担当起数十万士卒性命。这二百军棍,实已是她所担下的东西中,最轻最易的。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报数校官仿如大赦,周围诸将同是拥上。俞莲舟一手托住沈浣摇摇欲坠的身形,抬指接连闭了她数处大穴,以外袍罩住她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抬手取了三粒天王护心丹喂入她口中,一手抵住她缠紧的胸口,内力送入输导心脉。阿瑜此时却是扶着沈浣另一边,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霸王刀,怒瞪着急切想要上来查看沈浣情况的诸将,呼呼胡乱几刀逼开众人,声音哽咽却是破口大骂道:“操.他.姥姥!哪只王八龟孙再敢动姑奶奶男人?!” 第七十二章 今夜月明人尽望   主帅大帐帐帘严密掩着,隔绝了外面凛冽夜风。大帐之中,一片静谧,灯光昏暗,没有半个人影。一侧架子上放置了沥泉长枪与银甲,转过正中长案和黄淮地势图,便是一个不大的隔间,内设寝室。隔间之中透出微微灯火,寒夜之中,暖意昂然。      寝室之内,一张简单的行军床,一桌一椅,地上放了两只炭火铜盆,将内室隔间烘得温暖万分,令人昏然欲睡。另有两盏油灯高举,照着床上之人。      沈浣趴伏在床上,脸颊靠在臂弯中,双唇虽然仍旧无甚血色,吐息却是悠缓均匀,显是正在熟睡之中。她腰际以下盖着厚被,腰际以上却是半缕未着,一头青丝拖于枕畔,露出劲瘦紧实的肩和腰,曲线修长。然则整个背部,却是横七竖八深深浅浅无数棒伤,血虽然已经止住了,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但伤口仍旧无比狰狞,皮肉外翻,绽裂开来。背心之处深入肺部刚刚愈合的旧伤也有些裂开,不断渗出血水。      俞莲舟坐在床侧,目不斜视,以洁净棉布擦去她背心伤口新渗出的血水以及旧日伤药,将手中一瓶苏木五合散一点点仔细的均匀敷在甚是骇人的伤口之上。他手下已是极轻,沈浣睡梦之中却犹自不住皱眉。      药粉渗入沈浣背后血脉,强烈的刺痛之感连俞莲舟闭住她数处穴道都止不住,“嘤咛”一声,沈浣睁开了眼,额头隐隐冷汗滑落。      俞莲舟低声道:“再忍片刻。”言罢两指按压她后腰椎骨处命门、阳关二穴以缓解疼痛。      沈浣本来背部撕裂一般的疼痛几近入骨,喘不上气来,此时却觉得一缕温热内力由命门阳关二穴注入,沿督脉缓缓而上,胸口吐息一松,疼痛之感略减,然则腰际椎骨之上的温热触觉却益发鲜明起来。带着薄茧的长指按揉着腰间肌肤,沈浣心里猛地漏跳了一拍,这才注意到两人情形,不由微微一窘。      她非是闺阁女子,征战多年,皇集一战能留下条命来便觉是万幸,如何会计较繁文缛节之事?皇集郊外木屋之中转醒之时,窘迫片刻,转瞬便淹没在自己曾隐瞒诓骗俞莲舟的愧疚之中。她身份一事决计不能让旁人知晓,阿瑜那时又胎位不稳,是以当时只有俞莲舟照顾左右。月余下来,两人虽然清白坦荡,但肌肤相触却是避不开去。      只是如今,比起那时,两人之间却似有了些什么不同。言语之间她难以形容,心中却察觉到异样情绪,仿如一点点微小的嫩芽,悄悄打心底冒出头来,竟是有些熟悉,与当初沙河大捷以后,两人再汝阳城中夜饮之时那种心情一样,忐忑之中带着三分窃喜,偏偏又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俞莲舟知晓的。于是只得侧过头,藏起脸上神情,一时间竟连背上疼痛都不那么难以忍耐了。      俞莲舟见她转过头,将脸隐在臂弯里,只道她疼痛难以忍受,出言道:“很快便好。”      沈浣伏在床上,微微点头,不敢要俞莲舟察觉她心思,乱以他语错开话题道:“阿瑜呢?当时我听得她也来了。”      俞莲舟淡淡道:“阿瑜姑娘在照顾罗兄弟。”他本欲请阿瑜来照料沈浣,谁承想大哭了一顿的阿瑜只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谁家的混账王八羔子谁操心”之后,施施然奔了罗鸿的帐子去了。      被骂做“混账王八羔子”的沈浣倒是全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又问道:“师兄呢?可还在营里中?”      俞莲舟这次却不再说话,手上却是快了三分,将沈浣后肩最后一点伤处厚厚敷上了苏木五合散,又将一件干净的中衣搭在沈浣背上,这才开口道:“你已睡了一日了。昨夜毫州城外协防的蕲黄军传来战报,鞑子兵出毫州,往安丰而来。萧帅与众将连夜升帐议事,之后便亲自引兵五万出营,带人于汾川阻击元虏。”      沈浣听闻,哪里还顾得背上伤处疼痛?立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此时衣衫不整,一件薄薄中衣连胸口也掩不住,只抓住俞莲舟衣袖,“昨夜来报?师兄什么时候走得?走了多久?谁为先锋?谁为偏将?可安排下后援?元军出兵多少?何人旗号?”      俞莲舟不动声色的替她将滑落肩头的中衣掩好,开口道:“萧帅辰时出兵,先锋是叶将军,偏将是周、方二将军,后援则由安丰城内急调了楼羽楼将军。鞑子约有六七万余,何人旗号尚是不知。”      “可有流星探马前来回报前线战事?”沈浣皱眉追问。      俞莲舟摇了摇头,“未曾有过。”      沈浣这下如何还能躺得住?当下便要穿衣起身,习惯性的回手一摸,拿过了放在枕畔平时用来缠胸的白绫。那白绫早已有数处将断未断,血迹斑斑。沈浣一皱眉,这才反应过来俞莲舟此时便在自己身前,而她一想到那白绫用处,立时便滞住,不知如何动作。      俞莲舟面色不变,一压她手腕,沉声道:“你伤口未愈,用不得此物。”      沈浣颇有些窘迫的一收手,像是掩藏一般,将那白绫推到身后。      俞莲舟却是递给她一件外衫,又回身取过自己搭在椅上的大氅,“冬衣厚实,你披上这大氅,旁人等闲也看不出什么。”      沈浣“腾”地一下,从俞莲舟手中抢过那比自己身形尚大些的披风,一抬手臂便往自己肩上披,却不小心牵动背上伤口,立时便疼得额头渗出冷汗,右手一抖,披风滑落肩头。      俞莲舟见了,心中微叹,抬手替她拉住右肩掉落的大氅,系好带子,沉声道:“走吧,可要我扶你?”      --      月上中天。      冬夜之中,北风虽停,寒气却不断由地底渗出,将空气冻得冷冽如冰。      安丰行营西侧,沈浣伫立高坡之端,极目北眺,望向汾川方向。      深沉夜色之下,徒见山川影,不闻马蹄声。      连续数个时辰,前方未有战报,沈浣如何能放下心?她旧恙未愈,又添新伤,披不得重甲,执不得长枪。同袍兄弟出兵应战在外,胜负难料生死未决,她一颗心悬在半空,只能深夜之中站在这坡头,伫立凝望远方烽烟战火所在之处,数个时辰皆是一动未动。      俞莲舟坐在一旁,盘膝合目调息,并不去劝她。      沈浣心情,他又如何不明?大氅下的削瘦身形,披坚执锐时一肩担了十数万兄弟生死,而此时,也只能这般独立坡头,来陪前线征战的同袍手足。      两人守着这坡头,一守便是整整一夜。      黎明之时,夜色最浓,寒意最甚。安丰行营灯火通明,大帐一侧,戴思秦皱着眉,看着营寨外一夜未动的沈浣与俞莲舟。      身后亲信士卒上前道:“中军,您已熬了一夜,天寒地冻,还是回吧。”      戴思秦摇头长叹,“熬了一夜的,又何尝是我?”说着问道:“前线仍未有战报传来?”      “没有。”士卒回道,说着试探问道:“元帅他……”      戴思秦一摆衣袖:“莫要去扰元帅。吩咐厨下,多备姜汤,天明时候给元帅送去。”      言罢又是重重一叹,径自回营,收整核对往来文书备案。      戴思秦这厢刚进大帐,一夜皆是闭目调息的俞莲舟忽然睁开双眼,低声道:“回来了。”      沈浣内力略逊,可是也不过片刻时分,便听得西南方向马蹄声大做,极目而望,片刻间便见得一路人马踏破熹微晨光而来,军容严整,旌旗高展,为首一面之上,赫然一个“萧”字。      沈浣带兵十余载,只见着了这军容一眼,久悬的一颗心便立时放了下来。      “师兄……”她蓦然心中一松,鼻子里竟然有些泛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正当此时,她忽然觉得天寒地冻之中,肩头一热,却是俞莲舟一手搭上了她右肩,意在安慰。      沈浣侧头望去,只见俞莲舟也正在看她,熹微浅淡的白色晨光之中,竟是向她极浅一笑。一时间,天寒地冻之中,沈浣只觉得那历来冷肃的脸上,笑意仿如搭在她肩上的手一般烫热灼人。      二哥。      不由自主的,这称呼仿佛便如天经地义一般要从沈浣口中唤出来,到了嘴边,她才觉得如此相唤,只怕唐突,却是收之不及,只来得及将那声音压得极低,语声含糊不清,借以掩饰。      俞莲舟却似是没有听清,只抬目遥望归营的颍州军,面上忽然显出些许异色。      沈浣见了,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见之下,不由惊呼出声,顾不得伤势未愈,脚下一点,展开轻功疾奔而去。 第七十三章 不许人间声色戚   熹微晨光中,归来人马队伍旌旗罗列,一面将旗高挑,其上赫然竟是一个“狄”字。      沈浣生平近乎是头一次,身形如此之迅捷,几乎如飞一般过去。但见青龙将旗之下,黄骠骏马之上,赫然身影,不是狄行却又是谁?      狄行尚未等沈浣到得近前,立即翻身下马,单膝着地,抱拳沉声道:“末将迟归,自请元帅治罪!”      瞬间沈浣喉间一紧,只一手按在狄行肩上,重重的拍了拍他,声音微抖的道出一句“回来就好!”,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日夜忧惧愧疚的心大喜过望,一时之间竟是笑不出来,唯有眼中酸涩。      当日狄行以沈浣所授的的声东击西之计兵出鬼坡,却因为军情泄露,被元军提早得知。两军恶战突围之中他力战乌力罕,中了一枪一箭落马,由坡头跌下。本是乱军之中难有生理,却不承想那坡下河水甚急,隆冬之际竟也为冻结成冰,是以昏死之中随水飘走。后来被下游农户救起,这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狄行伤势不轻,比险些丧命的沈浣却是好些,只不过沈浣伤后,俞莲舟料理得颇为妥善,狄行却是在农户家中,匮乏医药,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才能下床。刚一赶到柘城城郊,便遇到了萧策的人马。      此时安丰行营忽然营门大开,前前后后诸多战将得了狄行归营的消息,竟是连衣裳也不及穿,光着膀子便冲了出来,拥到狄行与沈浣身边,大笑大叫着去拍让全营将士忧惧月余、历劫归来的同袍。      重伤不便行动的罗文素与贺穹都忍不住出了来,贺穹让人扶着,脸上缠着白布覆住一只中箭而瞎的眼,声音却是豪爽粗旷,竟似不曾受过伤一般,拍着狄行肩膀大笑道:“操他娘!你个臭小子!俺就说,老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混蛋都没死,咋能轮到你这女人都没摸过的小子!”      挨了二百军棍趴在床上休养的罗鸿,数九寒天只穿了条亵裤,也不顾背上一片片绽开伤口,一把死死抱着狄行,猛垂他的肩,一句话不说,“嗷”的一声哭嚎出来。      连月来柘城战败,皇集战败,毫州撤军,颍州军重伤战死无数,狄行、沈浣的死讯接连传来的时候,他代掌帅印、扛住颍州军的大旗不倒,来不及掉更不敢掉一滴眼泪。如今见到狄行,却是再也忍不住,也不管脸面,无数同袍战将面前,当先大哭出来。      他这一哭,数名狄行当初手下副将校尉更是忍将不住,七八尺高的汉子纷纷哭出声来,哭间却又杂着笑,难语难言。      晨光浅白,哭笑之声响彻荒芜平野。      一向斯文的戴思秦此时也只穿着中衣,脚下连鞋也忘了穿,定定的看着抱头痛哭的将校们,神情亦悲亦喜,良久开口轻声道:“男儿戎马,其志千里,便是喋血,其死家国,你我兄弟如何要做戚色悲声?”      他声音不大,却是清晰。俞莲舟一听,蓦然想起沈浣遗书中的那一句:生为此,死于此,殊无憾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为何沈浣在这一群生死兄弟之中,会独引戴思秦为知己。他转过头去看戴思秦,见得他纵然说着“不做戚色悲声”,却犹自悄悄转过身,伸手偷偷擦过眼角。      一直没说话的狄行,听得戴思秦这一句话,却是朗笑出声,大手一挥,“戴中军说的好!今日便是我死在柘城,也是死我家国,兄弟们何必难过悲戚?”说着转向沈浣,“元帅,以末将看,咱们颍州军便立了这规矩,有同僚死在战场上,那是死得其所,兄弟们谁也不许哀戚哭嚎!”      沈浣定定的看着他,一擦眼角,笑了出来,大声道:“好!”      男儿戎马志千里,不许人间声色戚。      安丰行营门口,一个窈窕人影倚门伫立,望着冰天雪地中的一群大哭大笑的生死兄弟,同样轻轻侧过头,悄无声息擦了擦明亮的眼睛,唇角微钩,悲喜交集。      --      三天之内,原本败退数百里连丢十余城的颍州军竟是士气全然高涨起来。      沈浣、狄行先后归营,贺穹罗文素伤势越见起色,更有萧策亲自带领十余万蕲黄军驻防。一时之间,似乎丢了都城毫州都以不是什么大事了。      事实上,萧策二字,在颍州军中,实是颇为特殊。      说回当日沈浣以一万精兵拖住了答失八鲁三日余,萧策以沈浣师兄身份,代行将令。颍州军因沈浣关系,历来敬服萧策,无不奉命。      刘福通虽然看重那三军军权,却也不是蠢人,知晓值此危难存亡之际,若欲力挽狂澜,最好的办法便是与蕲黄军通力合作。是以对于身为蕲黄军主帅的萧策代行颍州军将令一事,不置一词,甚至亲引萧策往毫州调度人马,筹措撤离一事。      毫州政权新建,颍州军本多是农户出身,城中一群文官仍旧满头满脑都是称帝一事,于军事上实在不甚明了。只听得萧策一个外人要毫州撤空全城,当下便炸了窝,一片反驳嘘声。      彼时萧策冷着脸,看着一群文臣为了撤与不撤争执不休,每一刻时间,却都是沈浣带了一万精兵死战皇集,用血肉性命夺过来的。      当枢密院行走钱成在明王面前喋喋不休历数沈浣不臣之举,劝明王千万莫要避祸安丰之时,始终未说一字的萧策沉着脸,蓦然一步踏上手起刀落,钱成一个脑袋飞起三尺,“嗵”地一声落在地上,腥红鲜血喷溅一地,刘福通却看着倒在一地血泊之中犹自抽搐的无头尸体,从始至终双眼也没眨一下。      当日满堂文官一片惊恐叫声中,萧策玄铁战甲长刀拄地,拱手一礼,声音却是冷如寒冰:“请明王移驾安丰。”      只这一件事,就足以让“萧策”二字在颍州军与新建的毫州宋廷掷地有声。只不过在宋廷“萧策”二字是被骂得掷地有声,而颍州军中却是萧策一道将令掷地有声。      且不说被迫拖家带口搬往安丰的文臣们如何在明王面前咒骂萧策,被沈浣剿杀了尽十万人马的答失八鲁,一进毫州,但见严冬之中城池萧萧,举目而望连鬼影都不见一只,更不用提空空如野的粮仓,当下怒火上涌,只恨不得把沈浣挖出来再鞭尸一遍。      沈浣出兵皇集之前,他与萧策便都想得极是清楚。隆冬之际,元军千里南下,已是兵困马乏。何况一百万人,便是被沈浣在皇集剿灭十万,仍有九十万大军,供给十分艰难,便是得了毫州,若无粮草,也难久持,只有撤军,无甚好处。      果然这一次三军挂白,答失八鲁也以为沈浣已死,数次欲趁势重创颍州军,再下安丰。未承想先后三次突袭,都被颍州军挡了下来。守着毫州一座空城,遥望安丰,答失八鲁恨得双眼冒火,几欲将颍州军前萧策这个临时“借”来主帅咬死,以泄心头之恨。      而前日夜里前线探马忽然来报,颍州三军寨门大开,灯火通明,随即后军便有骚乱喧哗声传出,不知出了何事。      答失八鲁虽不知出了何事,却不愿错过时机,当下登台点将,南下汾川,兵临安丰。      萧策早在三更半夜大张旗鼓在安丰行营中连夜升帐之时,就算好了这一步,趁着答失八鲁兵出毫州之时,假作迎敌,实际暗中派了蕲黄军三万人和同沈浣手下三万颍州军,绕过毫州袭取柘城,切断了元军供给的主要粮道。      这一招实在狠厉,一夜之间,如何填住九十万张要吃饭的嘴,便牢牢套住了答失八鲁的全部精力,再无力考虑连下安丰一事。而也幸得如此,颍州军终于得了空档休养生息,沈浣更是极是难得的,在白日忙完军务以后,到了晚上可以有些空闲时间休养。      而这些日子,一到晚饭以后,总有这样对话。      沈浣皱眉,看着自己寝帐外的侍卫,“阿瑜呢?”      侍卫见得元帅皱眉,心下打突,连忙道:“夫人去了伙房。”      伙房,伙头军恭敬道:“夫人去了医帐。”      医帐,医官战战兢兢:“夫人方才在帐门口和戴中军说话来着……”      仓房,戴思秦拍拍脑袋:“瑜夫人寻萧帅去了。”      大帐,萧策挑眉:“阿瑜?去看罗鸿了吧?”      罗鸿寝帐,罗鸿不安抓头:“阿瑜?啊不,夫人!夫人……?刚刚骂了我一顿,气走了,好像往元帅您的寝帐去了。”      寝帐门口,本来吓得脸色泛白的侍卫见了沈浣回来,脸色瞬间变成青黑了,哆哆嗦嗦道:“夫人……夫人刚刚……来了一次……命、命小人……转告……转告元帅……”      沈浣双手横抱,皱眉道:“夫人说什么?”      侍卫在迅速衡量了得罪元帅与得罪夫人哪一样自己会死得比较惨以后,心一横牙一咬眼一闭,暗念一声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保佑,猛吸一口气,口吐连珠一般:“夫人说混账王八羔子该找谁,找谁去!”      侍卫的判断相当精准。沈浣心中长叹一声,长久以来的经验,对于阿瑜的忌惮,以及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得她一个字没说,自觉的认了这“混账王八羔子”。但是是她找该找之人,还是该找之人找她,却是难讲。      虽是难讲,结局却无不同。营北校场之后,是一片池塘,此时水已结冰,塘西横卧几根粗壮枯木。此处时颍州行营外侧,日落以后没有操练,很是寂静。      俞莲舟这段时间常于此处练功。沈浣先前身体不佳,这几日气色见好,便也逐渐恢复练功时辰,有俞莲舟在旁偶尔出言指点一二,倒也颇有进益。      这夜沈浣以枪法与俞莲舟拆招,一套枪法拆罢,两人皆恐她背后伤口复发,便收了兵刃,随意坐在枯木之上休息。此时恰逢月色东升,映在结了冰的池塘之上,澄澈如水。沈浣看着,心中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只觉心中空落落的带着无端的失落,思念起幼时百泉轩中的日子。时光一去不返,幼年时分安然无忧不知世事的时光,自八岁年,便不再复。      怔愣良久,她微微一叹:“都说是‘千里共婵娟’,可这么些年,我走过这么多地方,却看不到当初年幼时在百泉轩里看到的月色了。”      俞莲舟侧头看她,见她罕见的有些失落,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是你心中再不似当年年幼时分了。”      沈浣一愣,微微苦笑:“只怕如此。”说着有些黯然,轻声道:“这么些年,我惦念的,其实不过是想给阿竹和自己一个故园。只是如今看来,便是真有一日能克复中原,这故园。许是也不在是当初记忆中的那一个了。”      俞莲舟不语。      沈浣的失落他隐隐了解,岁月如水世事如棋,皆是无可追无可还。无论谁人,都追不回那些如斯逝者。沈浣幼逢家变背井离乡,这十多年来又是转战四方、奔波动荡,心中最念的就是幼年时分记忆中的宁静月色,只却怕是终究再难以见到。      沈浣此时似也想到了此处,心中闷闷酸痛,不由抓住了身侧俞莲舟的手。俞莲舟只觉手上一热,微微一动,却未有抽开。      百万军前万骑丛中,指挥若定更胜萧曹的沈元帅,受伤昏迷之际,夜深无人之时,其实也只是个无家可归、惊惧倔强的孩子。      俞莲舟只觉沈浣无意识间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皆是磨出的厚茧,掌心一道伤疤,是多年前断崖之上她徒手去握韩普的匕首锋刃来救阿瑜时留下的。当时利刃几近入骨,这许多年,仍旧不褪。      刚刚将沈浣从皇集救回来的那几日,山间的木屋之中,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反复去看她手掌。只有见了她遍布掌心与指间的厚茧与掌心那一道深刻断痕,以及她缓慢的吐息脉动,仿佛才能放下自在武当山上见到纪晓芙时就紧悬的心情。彼时他只道这次情形实在太过惊险,事后方有此难解不安。只是如今细思,却是明白了其中关窍。      俞莲舟转头,静静看着沈浣,良久,声音低沉中竟带了极少见的三分柔和:“武当的月色,也是不错的。”      沈浣尚未来得及明了他语中之意,却先讶于他语声中难得的柔和,略略惊讶的侧头看他,微微张嘴。      俞莲舟正色道:“若有一日,海晏河清,你不必再忧四起兵乱,可愿同我……”      正当此时,两人同时听得远处脚步声蓦然响起,皆是一怔。侧头看去,却见得是军中的郑校尉一手拉了个女子,直往营北校场而来。      此时月上中天,沈浣与俞莲舟落在阴影中,二人内功深厚吐息极轻,郑校尉并未察觉。沈浣见那女子却是眼熟,原是军中王医官的小女儿,本来家住毫州,这次撤离至安丰,便常来军中探望父亲。如今见得两人颇为熟悉的模样,双手相牵一路跑来却是脸色晕红。      沈浣正要出声招呼,却见得郑校尉停在池塘另一侧,那姑娘脚下一个不及,撞在刚刚转过身的郑校尉怀中。郑校尉却是大笑出声,一把抱住那姑娘的腰,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随即一转,便吻上了那姑娘红唇。那姑娘初始有些矜持推拒,片刻间便不再坚持,仰头婉转相就。清朗朗的月光之下,但见两条人影合在一处,缱绻无限。      这下一对鸳鸯挡在沈浣与俞莲舟离去的路上,两人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如此情景,俞莲舟自是无法再同沈浣继续说什么,当下闭目而坐,调息用功去了。沈浣隔着池塘,看着自己属下同姑娘蜜意浓情唇齿相依,实在是哭笑不得。然则她听得身边俞莲舟吐息渐缓,知他在闭目用功,仿如鬼使神差一般偷偷看了他一眼,但见月光之下他眉目耿然清卓,竟是心中“砰”地无端一动,心中和脸上手心同时大热了起来。连忙收回目光,再看池塘对面那对吻得难舍难分的鸳鸯,只觉血脉涌动得更加快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浣几乎怀疑自己的吐息中军大帐中的人都能听见了,郑校尉和那姑娘才分开,依偎在一处,缓缓往南边去了。      俞莲舟仿佛是听见了两人脚步声渐远,这才收了功睁开眼,见沈浣神情奇异,尚未开口,便听她苦笑道:“上次只纠军纪实在不够,这般下去,可要纠军风了!”言罢无奈摇了摇头,转向俞莲舟问道:“方才我们说到哪里……?”      俞莲舟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忽然听得什么,却住了口,站了起来,转过身道向着营北栅栏外一片树林中朗声问道:“是四弟么?”      沈浣一惊,回头望去,还没见到人影,却听得一个略略温和的声音道:“二哥!” 第七十四章 南风偷知谁人意   沈浣但见一条人影由树林外走来,墨色长衫,步履身形轻健无声,到得两人近前,向沈浣一拱手道:“沈将军,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沈浣见得近前之人三十出头,面容清瘦,正是当初在临安有过数日同行的张松溪。她这些年虽未与武当其余诸人有过太多交往,然则因着俞莲舟的关系,心下却亲近武当三分。此时得见故人,心下微喜,含笑抱拳:“承张四侠惦念,沈某尚好。”      俞莲舟下山多时,心中惦念师兄弟,“四弟如何来了?可是派中有事?”      张松溪摇头道:“二哥无须忧心,派中一切安好。只是二哥离山太急,这些日子又无消息,师父与大哥便让小弟下山来看看。”      俞莲舟离山当日事出突然,如今日子也已不短,心中惦记着派中师兄弟,如今听了张松溪言道武当并无他事,心下稍宽。      沈浣心下却颇是过意不去,连忙道:“都是沈某这里连累俞二侠久滞不归,对不住贵派。这几年俞二侠屡次出手相助,与我颍州相助甚多,这一次又救我性命,于公于私,皆是大恩。沈某如今人在军中,不得□。待得来日,实当亲上贵派拜见张真人与……咳咳、咳咳咳!”她伤势尚未痊愈,这一句话说得有些急,一不小心岔了肺息,牵动将愈未愈的背心伤口,不由咳嗽了起来。      俞莲舟皱眉,一手贴在她背心替她梳理混乱肺息,一边道:“你伤势未愈,不可轻动肺脉。”      张松溪一早便见沈浣比起六年前瘦了不少,脸色也不甚好,身上冬衣略厚,显是身体不佳。想起当日里纪晓芙在俞莲舟下山后向他所言的毫州战况,以及这一路上所听得的关于颍州军接连战败撤军,转迁安丰的各种传言,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不由看向俞莲舟。      俞莲舟见得张松溪看他,知他怕自己也有什么损伤,便要了摇头,“四弟不必担忧。”说着同沈浣道:“时辰不早,回营吧。”      沈浣点了点头,拾起横置一旁的沥泉枪,同张松溪道:“张四侠远道而来,还请营内一叙。我颍州军穷是穷了些,这两年伙食倒还不错,张四侠赏光。”      张松溪笑道:“赏光可是不敢。张四能做沈元帅的座上宾,脸上有光却是真的。”      三人回得颍州大营,沈浣当即命人准备饭菜,收拾客帐,刚在桌边坐定,便有士卒上来通报中军戴思秦正在寻她,说有要是相商。      沈浣颇有些过意不去,向张松溪告罪。张松溪笑道:“沈大元帅军务繁忙,耽误不得,二哥与我自叙便好。”他这话说得圆转,沈浣也便不再拘泥,拱手起身。      俞莲舟随手递给她搭在椅边的大氅道:“你肺中寒气未去,莫再着了寒。”      沈浣点头接过,出了帐去。      一旁张松溪看着沈浣离去,身上披着的是自家二哥的披风大氅,若有所思。      俞莲舟倒十分坦然,心中牵念师弟,开口问道:“六弟可好些了?”      张松溪点头:“好上许多。月前傅庄主亲自来了山上一趟,送了些六妹的事物用器过来。六妹七七过后,师父就命六弟随同他老人家闭关去了。”      俞莲舟重重一叹:“师父年岁渐高,我们师兄弟却还每每连累他忧心,实是不肖至极。”      张松溪闻言亦是叹息。自从俞岱岩重伤张翠山失踪,武当的是是非非便未有断过。本以为俞岱岩伤愈,以后便是另一番气象,却不承想又有是非接踵而来,凭白牵累无辜。想到此处,他忽然心中一怔,开口问俞莲舟道:“二哥,小弟一路而来,听得流言不少。有说颍州军兵败,也有说颍州军撤出毫州不过是计,更有说沈元帅他早已……身遭……”言至此出只觉不便再说,闭口看着俞莲舟。      俞莲舟点了点头,皱眉道:“虽是流言,却也相差不远。皇集一战,她一万亲军悉数覆灭,自己身上中了一十七箭,背心枪伤直透肺脉。我寻到她时,她已在埋在冰雪之中一日一夜。若再多上个把时辰,怕是当真丢了性命。”      纵然已然想到皇集一战定然惨烈异常,张松溪闻言依旧讶然,“竟当真如此?那沈元帅伤势如今如何?”      俞莲舟微顿,半晌才道:“外伤已痊愈得八九成。只是背心一枪透体入肺,在雪地里又着了寒,肺脉创寒终是难愈,以后寒咳之症怕要随她一世。”      张松溪默然。廿载师兄弟,他深知自家二哥为人,虽然从后营相遇到得现在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却看出他待沈浣极是不同。无论是校场林边叮嘱她莫动肺脉,还是方才帐中理所应当的递与她大氅披风,仅是其中自然而然之情态,便让张松溪诧异。此时待他听得历来沉默寡言的俞莲舟言语中明显的忧虑,不由更是若有所思。      盏茶功夫,张松溪看了看俞莲舟,出声道:“二哥不若给傅庄主去封信?以他与六妹在医界的人脉交往,必能请托名好大夫来替沈元帅诊治。”      俞莲舟道:“此事我已想过,正打算去信相询。等毫州形势稍缓,便陪同她通往江南一趟。”      张松溪闻言怔愣。他本是想问俞莲舟何时回转武当,然则话到嘴边又不知缘何说不出口,思索半晌方道:“二哥还需在颍州军中停留多久?小弟也好给师父与大师兄带个讯息,要他们安心。”      俞莲舟微一沉吟,开口道:“不用,我明日便与你一道回山。这次下山事出紧急,未向师父请示,如今事情已毕,自当回山向他老人家请罪。”      张松溪闻言,不再说话,一边用饭,心中却不知在思量什么。      --      三更。      张松溪蓦然睁眼,一起身,见得俞莲舟已然起来,立于帐边。片刻后,帐外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脚步声马蹄声来往频繁,显是营中有所调动。俞莲舟掀起气窗遮幕,帐外行营之中士卒成行往来,搬运粮草辎重,火把闪烁,一片沉肃。      “二哥。”      俞莲舟皱眉,“这般频繁人马调动,定是有事。”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帐外有熟悉脚步声疾速而来,转眼帐外沈浣声音响起:“俞二侠?”      俞莲舟一掀帐帘出了来,沈浣一身重甲戎装,显是未曾合眼。      “出了何事?可是有人袭营?”俞莲舟问道。      沈浣摇了摇头,“未有。只是常规往来调度。方才师兄与我及众将商议半夜,决定由我调领军二十万驻守太康,与安丰两处陈兵,再图毫州。”      “近日便要开战?”俞莲舟皱眉。      沈浣摇头,“不会。答失八鲁现在头疼他九十万人的口粮,我们拖得越久,便越有利。”她说着顿了顿,半晌轻声问道:“张四侠此来,可是要你回转武当?”      俞莲舟点头,沉声道:“这次下山事出突然,未及禀明师父,如今也该当回转武当了。且归山以后,尚有不少琐事要办。”      沈浣微微低头,心中叹息。自己与他各有脚下之路,偶尔一逢已是幸甚,又如何贪求得朝朝暮暮?他师门事繁,她军务吃重,此时一别,再相逢怕已不知几年之后。      半晌她抬头而笑,“我今夜便需动身,明日怕是送不得你了。”      俞莲舟一摆手道:“无妨。你军务繁忙,自去便是。”      沈浣笑得有些苦,却是向他一抱拳,“那你和张四侠一路保重,我……”话至此处却有些说不下去,顿了半晌,只向俞莲舟躬身一礼,转身便去。然则未行几步,却猛然转身跑了回来。      俞莲舟微讶,只见沈浣走到近前,轻声开口问道:“俞二侠,我有一句话,若是不问,心中难安。”      俞莲舟似是了然,只道:“你问吧。”      沈浣一皱眉,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出言道:“你即知我身份,却绝口不提此事……可是……恼我欺瞒于你?”自皇集山间木屋中醒来以后,二人朝夕相处,俞莲舟却从不曾主动问过或是提过一句她女儿身世,她心中忐忑纠结许久,只恐他恼她故意相欺,却又不敢主动提起。      俞莲舟看着眼前重甲戎装的人一瞬间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晶亮的双眼躲避着自己目光,缓声道:“没有。”随即一顿,又轻声道:“这样也很好。”      沈浣闻言猛然抬头看向俞莲舟,却见他面上竟是带了些许笑意,一只手拍了拍她肩头,沉声道:“去吧。一切小心。”      沈浣神色一亮,看着他半晌,眉间眼角都是欣喜,足足盏茶功夫,才重重点了点头,“嗯!”随即转身而去,快步而去。      --      由安丰到武当山,须得四五日路程。俞莲舟与张松溪一路归心似箭,第四日一早便到得山上。此时武当正是冬末春初,倒比毫州冰天雪地暖上两分。      后厅之中,宋远桥俞岱岩莫声谷均在。俞莲舟深夜下山,宋远桥等人第二日听得纪晓芙说了毫州战况,无不忧虑。如今见得俞莲舟与张松溪归来,皆是放下了心。      莫声谷与沈浣更是熟识一些,拉着俞莲舟问道:“二哥,沈大哥如何?纪师妹说……战况很是不好?”      俞莲舟道:“当时确实凶险,如今人已无恙。”      莫声谷松了口气,“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沈大哥身系数十万义军,家中又有幼弟,若有万一,可是糟糕!”      俞莲舟点了点头,听得宋远桥道:“好了,二弟。师父这两天也惦记着你。入关前特意吩咐,说你若回来便去报知一声。”      俞莲舟不敢怠慢,当下应道:“我这便去。”说着便往后山而去。      莫声谷正要同去,却被张松溪拦下,低声问道:“七弟,你与沈元帅可熟识?”      莫声谷抓了抓头,“熟识?算是吧!我和沈元帅的幼弟到更熟些。四哥你知道,就是这两年我和六哥常去长沙探望的那位。若说沈元帅,二哥到更熟一些吧?”      张松溪点了点头,又问道:“二哥与沈元帅,相交有六七年了吧?”      莫声谷算了算,“差不多。不过我问过二哥,二哥只是不答。”      “不答?”张松溪略略惊讶,若有所思。      一旁俞岱言听得张松溪似有未竟之语,急忙追问道:“四弟,怎么?可有什么不妥?”      张松溪细思自己在安丰行营所见,缓缓摇头,“倒也不算有什么不妥。”      俞岱岩和莫声谷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却听张松溪轻声微叹,似是自语道:“二哥为人沉稳持重,又怎会有何不妥?”      --      武当后山,沿积雪消融的鹅卵石小径一路穿过练武场,半晌时分便是经冬犹自碧翠的后山竹林。竹林深处一处院落乃是张三丰闭关所居,清幽寂静,寒篱竹舍。小院竹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形高大的老者出了来,青布道袍,须发如雪,正是张三丰。      方才俞莲舟到得门外,不敢出声打扰,只恭敬等在院外。张三丰与几个弟子名为师徒,情同父子,俞莲舟离得仍远时,他便听出其脚步声,当下收功出得房来,一摸长须,笑道:“莲舟回来了?”      俞莲舟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师父。弟子深夜未及禀明师父便下山而去,请师父责罚。”      张三丰一把扶起他,“起来起来。远桥已同我禀明过事情起因。你与沈元帅有所交情,此去又是相助毫州义军,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既然纪姑娘都说军情如火,难道还能等我这老头子出关再走么?又有何责罚好治?”      俞莲舟躬身拜谢了,这才起身,陪张三丰坐于小院石桌边。张三丰捋了捋白须,问道:“这些年我少有下山,也常常听闻这十来年间,抗元历来有‘北沈南萧’的说法。莲舟,你这位小友好得很呐!听说这六七年,鞑子们悬赏他的赏金就已从白银两万一路涨到黄金十万,倒是淮南淮北一代百姓,都拥戴这沈元帅的很。”      俞莲舟听得张三丰开口夸赞沈浣,心下喜悦,应道:“沈元帅义薄云天,治下颍州军亦是军纪整肃,弟子也极是佩服。”      张三丰点头,问道:“你刚从毫州回来,如今他们情形如何?听说鞑子占了毫州,意图南下?”      俞莲舟听得张三丰询问,当下将毫州一战由远襄兵败到皇集恶战再到迁营安丰向张三丰讲述一遍。      “弟子与四弟回转之时,沈元帅率军驻守太康,欲与萧元帅两相夹击,再夺毫州。”      张三丰听完,不住点头,同俞莲舟道:“鞑子暴虐无道,我辈侠义众人,虽不常于行军布阵,但这等忙却是合该援手的。你这次救得沈元帅,实在很好!你既与他相熟,以后他们若再有所需,你尽力相助便是。”      “弟子知晓。”俞莲舟应道,说完微一踌躇,看向张三丰。      张三丰历来晓得这个徒儿外冷内热,沉肃寡言的性情,一见他神情便知他有未竟之语,当下温声道:“怎么?莲舟有话要说?”      俞莲舟神思如电,想起与沈浣这些年的事情,信水相遇、长沙对饮、广元劫粮、沙河鏊兵、淮安退守、皇集相寻、安丰夜谈等等等等。萧策那日与他所言的话越发清晰,一瞬间他便拿定了主意,起身一敛前襟,双膝着地跪在张三丰身前,“师父。”      张三丰被他这一跪弄得有些糊涂,“莲舟,这是做什么?”      俞莲舟道:“师父,徒儿想请您做主,提一门亲事。”      张三丰一听,不由猛然一愣,待得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哈哈大笑,红光满面皆是喜悦,“莲舟,你今日竟然为此开口,为师又哪能不允?你且说说,是谁家的姑娘?我也好叫远桥去准备。”      俞莲舟抬头,坦然道:“便是刚才师父您老人家所提的沈元帅。”      张三丰猛然愣住。      一时间,风过修竹,沙沙作响。冬日清晨的武当山上,寒冷之中几许暖意,悄无声息的随风蔓延而上。南风偷知谁人意?卿梦早已到西州。    第七十五章 千里江川千里血    二月末,颍州军二十万,以楼羽为先锋,周召、方齐为偏将,兵出安丰。      二月二十八,颍州军三更渡河,绕过汴梁,直下兰考。兰考守将孟恩未料颍州军弃汴梁不取,不曾重兵设防,甲不上身即便被周召生擒。      二月二十九,颍州军连夜直扑扶沟、湖岗二地,由西北两方直逼太康。      三月初一清晨,太康城下激战始起。太康守将阿尔斯楞亲点二十名精良探马突围往毫州,呈报主帅答失八鲁求援,为颍州军所剿,唯一人得到毫州。      三月初一,颍州军力战太康西北,不下。      三月初二,颍州军收拢精锐,力战太康城西,仍不下。      三月初二夜,毫州元军分兵十五万,援抵太康。      三月初三,颍州军歇战。      三月初四,颍州军以十二门将军炮炮轰西北二门一日,城下尸首如山残石凌乱,依旧不克。      三月初五,双方歇战。      --      太康城西,颍州军行营主帐。      沈浣立于沙盘之前,沉着脸听着戴思秦一项项将折损人员、兵器、战力逐条呈报。      颍州军先前在远襄、柘城、皇集已然折损不少兵力,狄行、贺穹、罗鸿几员大将伤势不轻,上不得阵。元虏太康驻军近三十余万,如今又有毫州分兵而来援的元军,于颍州军来说,太康一战绝不宜久持。      沈浣望着太康坚固城墙徒自叹息。      太康是毫州的屯兵之所防御咽喉,也曾是她常年驻守之地。数年之间她殚精竭虑,将原本城不过丈余高的太康城修筑加固,防御攻势一梁一椽都曾是她亲自过问订下。整个太康修得有多坚固她比谁都清楚。皇集一战情势紧迫,萧策撤空毫州已是不易,顾不得太康太多。于是当初沈浣亲自督建的太康防御攻势反到成了阻住颍州军东进的最大障碍。      “右侧前锋折损一万三千人,由中军调补十队带甲步军,共计一万人,配白蜡杆铁矛。”戴思秦抬手又勾掉录册上一项。      沈浣皱眉:“再给他们五千。右侧前锋正对北面塔防,一万人补不上空缺。”      戴思秦抬头,为难的看向沈浣,“元帅,这怕是难补。中军的张、冯两校尉前日都已重伤落马,手下万余精锐折损严重。再调五千人出去,一旦前锋顶不住,中军恐是极易溃散。”      沈浣揉了揉一直在隐隐作痛的额头,“后军赵校尉呢?还能不能调出人来?”      戴思秦叹了口气:“赵校尉被飞石砸中,现在仍就未醒。元帅昨日才命罗将军带伤坐镇后军。”      沈浣脸色仿如沉水,盯着眼前的沙盘。戴思秦见了,半晌轻声道:“元帅?”      沈浣看他一眼,“思秦有话尽说便是。”      “恕属下直言”,戴思秦微微一顿,“我军新近半年来折损连连,将士战力匮乏,兵器战马均是后继无力,如今毫州九十万大军又陆续分兵来援,加之太康城池固若金汤,以属下看,这一仗……怕是难胜。”      沈浣看了看他,摇头叹道:“你所言我又何尝不知?难胜已是客气,说是必败也不为过。”      “元帅!”戴思秦声音一凛,“元帅切莫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兵法有云:避实击虚。如今元虏势头正胜实力日增,我们相避也是正理。”      “思秦所言我自晓得。”沈浣盯着沙盘道,“你先下去吧,同王大夫那里计数一下伤病情况,让我再思量一番。”      戴思秦听了,当即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沈浣看着那沙盘,心中犹疑不定。      太康城防乃是她亲自过问,一手督建,天下实没有第二人能比她更清楚其中情况。      强攻下太康,不是不能。她既然有办法以一万士卒在皇集阻住百万元军两日夜,就同样有办法强下太康。只是,同当初皇集一样,只她一道将令,颍州军折损下去的,可能便是几万甚至十几万人。      流血漂橹换来的,或许只能是太康那一座城。      沈浣叹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退不得,二十万颍州军退不得,元虏亦是退不得。千载之后史书之上,谁人功成?谁人枯骨?      “报!”正当此时,帐外斥候声音响起。      “进来。”沈浣沉声道。      但见一个绿衣斥候领了一人进来,黑衣红带,却是萧策的亲信暗卫之一。      “禀元帅,此人持了萧元帅手术前来,说是有要事知会将军。”那斥候恭敬道。      沈浣点头,“你下去吧。”随即转向那暗卫,“师兄有何事?”      暗卫与沈浣熟悉,当即拱手为礼,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极好的密信道:“元帅命我将此信亲手交与沈帅。”      沈浣接过,但见其上火漆封口,信封之上无有字迹。她拆开信封,其中竟只有一个极小的字条,上面笔走龙凤,却只有四个字。      沈浣见了那四个字,不由一怔,双眉皱紧。      那暗卫亦不吭声,只站在那里,仿如柱子一般。      足足半个时辰,沈浣盯着面前沙盘之上那标着太康的竹筹,一次次拿起复又放下。过得良久,她长叹一声,转头看向那暗卫道:“你去告诉师兄,我与他意思相同,这便去办。”      --      沈浣寝帐之外,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战战兢兢的躲得甚远,谁也不敢站在寝帐门口。罗鸿隔着甚远听着寝帐内的动静,一手不停抓头。戴思秦长叹一声,“唰”的一声收了扇子,向罗鸿眨眨眼道:“子曰非礼勿听,罗将军,咱们还是先走吧。”      罗鸿抻了抻脖子,龇牙咧嘴:“走?可是元帅他……他……他……他不会有事吧?!”      戴思秦“啪”的以扇子一敲他脑袋:“有道是夫妻床头吵架床位和,还能吵出什么事来?”      罗鸿一想到阿瑜那火爆脾气,缩了缩脖子,一句“谋杀亲夫”被他连运三口气才勉强咽下去。谁知还没等他缓过劲儿,就听得“嗖”的一声,一只黄铜油灯从帐子里面疾飞了出来,“嗙”的打在一个侍卫脑袋上。那侍卫疼得眼泪都要下来,却丝毫不敢出声,抱着头蹲在地上。      罗鸿和戴思秦同时咽了下口水,多年征战练出的决断瞬间使得二人不约而同决定明哲保身,立马转身,当做什么也没看到,更不知自家主帅正遭人殴打,只顾得自己快步离去。到是一旁始终贼笑的贺穹临走之时顾念同袍兄弟情谊,十分仗义的对着帐子大喊一句:“元帅!女人嘛!一上了床,就什么都好说了!”      话音未落,就见两册兵书伴随着一句“滚你姥姥的!”的脆声怒骂“嗖”地飞了出来。两个侍卫咬牙看着豪爽大笑的贺穹,当真快要哭出来了。      寝帐之中,阿瑜美目怒睁,一手扶着微隆腰身,一只素指指着沈浣鼻子破口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当初答应过老娘什么?!送老娘走?想得美!送走了老娘让你再找个狐狸精来一双两好?!滚你娘的!做梦!”话到这里越说越气,腾地伸手拿起沈浣放在桌上的长剑,“唰啦”一声抽将出来。      隔着长案,对面的沈浣被她吓到,急道:“阿瑜你快放下,小心伤了自己!”      “呸!伤个屁!你敢送老娘走!老娘今儿先砍了你!”说着一手倒提着长剑,“呼呼”空劈两声。      沈浣看她不会用力,长剑险些划到自己衫裙,顿时吓得白了脸,连忙摇手:“放下放下!什么都好商量!阿瑜你先放下那东西!”      阿瑜正火冒三丈,越听沈浣说话越气,拿起桌上剑鞘向沈浣砸去。沈浣哪里敢躲,“当”的一下被剑鞘砸到额头。虽然阿瑜力气不大,但剑鞘到底坚硬,沈浣额角被砸出个肿块,甚是疼痛。      阿瑜没想到自己这一下当真能砸到沈浣,见她额角红肿一块,顿时一怔,心疼起来。可随即想起方才她一脸无可反驳的坚持要送自己去金陵,同情心顿时消散,娇声怒骂:“放个屁!”说着随手抄起一本书册,劈头盖脸的砸向沈浣。她身体不若沈浣,这一番折腾,早已呼哧带喘脸色嫣红,脸颊额角全是汗水,怒气勃发,粉红明艳的,倒也煞是好看。      沈浣见她力气不继,骂人的声音也不若方才中气十足,心下长出了口气,怕她牵动胎气,这才脚下一个错步,躲过劈面而来的书册镇纸,一步上前扣住阿瑜的腕子,抬手一指点住她肩井、盆缺二穴。      阿瑜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却还怒瞪着沈浣,似是恨不得吃了她泄恨。沈浣无奈的叹了口气,将阿瑜打横抱起,往寝室而去,边走边道:“这么大火气,你这肚子里要是个姑娘可怎生是好?定是个暴烈脾气,将来难嫁出去。”      “呸!”阿瑜啐了一口,“嫁个屁!是闺女就招个上门女婿!”      沈浣将阿瑜放到床上,哭笑不得,“上门女婿,怕是也得被你们母女两个打走了吧?”      阿瑜双眼一瞪,恨不得咬沈浣一口,“哼!还等得到我们母女打?!现在就有人要轰我们母女走了!”      沈浣无奈的叹了口气,同一个正怒火冲天的女人讲道理,实无异于同一队杀气腾腾的元军讲仁德。她无奈的轻轻摸了摸阿瑜微隆的小腹,叹气道:“你便是不为自己想想,也好歹为孩子想想。”      阿瑜哼了一声斥道:“我在这营里怀的他,他父亲是三军主帅,没道理你在战场上拼命,我和他在这时候躲到后面清闲!当真要是这么个孬货,老娘不如扔他了喂狼,省得将来丢人现眼!”      沈浣看着阿瑜不语,安静下来,脸色却益发难看。她少有这般神色,仿佛心中有什么挣扎一般,偏偏闭口不言,脸上尚带着经夜未眠的疲惫憔悴之色。阿瑜历来吃软吃不硬,见了她不语模样,蓦然心中一软,火气立时消了大半,“怎么了?干嘛非赶我们娘俩儿走?难道……又是战况不好?!”      沈浣轻轻摸了摸阿瑜头发,道:“战况虽是不好,倒也不算危急……方才我与思秦商议半晌,师兄那边又来了急信,如今已有了破敌之策。”      阿瑜皱了眉,“既然如此你吃撑了?赶什么人?!”      沈浣无奈摇头,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与阿瑜,“此乃是师兄派心腹暗卫交与我的。我左思右想,如今我军伤亡极重,不宜迎敌锋锐。此计虽毒,但是除此之外,其余他法,无不损兵折将,徒增损伤。”      阿瑜接过那字条一看,但见其上四个字银钩铁划笔风凌厉:火烧太康。      阿瑜狠狠一怔,惊疑不定的看向沈浣,“火烧?”      沈浣合目,点了点头。      阿瑜犹自有些不信一般,“整座太康城?”      沈浣又点了点头,“整座太康城。太康是我一手督建,防御坚固,强攻损伤必然极重。然则太康乏水,城中井少,全仗北面引水细渠。如今西北风盛,只需截断北面水源,借风放火,元军决计再难守住太康。”      阿瑜手上一紧,握着沈浣,“当初毫州撤军,太康便未有全然撤空。如今元虏进城,尚不知是否有得幸存百姓。你这一把火放了去,可是连人带马一起烧啊!”      沈浣颓然闭目不语,良久低声道:“我若不烧,强攻太康,那么这二十万兄弟里面,至少有十万要去送死。”      这一次,阿瑜也终于沉默下来。      十万兄弟手足,与太康城城破之时仍旧幸存的平民百姓。选哪一个,都无异于在沈浣心上深重一刀。她从来没有野心、甚少权欲,她只渴望着能给亲人和世人力争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可往这条往故园而去的路上,铺满的是累累白骨、森森碧血。      踏过枯骨破千刃。她在这条路上每走一步,手中与脚下都必然染满鲜血。敌人的,兄弟的,世人的,自己的。      良久,阿瑜手上一热,抬头之间沈浣定定得看着她,轻声道:“阿瑜,我派人送你去金陵。”话至此处,又是一顿,“火烧一计太损阴德,日久必有后报。你我沙场一生,不得好死便也罢了。可这孩子,我决计不能让他有丁点损伤。”言罢用力握了握阿瑜的手。      阿瑜回握着她,看着她良久未眠而青黑的脸色,心中蓦地微微泛酸。她跟了沈浣十年,看了她十年,被她护了十年,也护了她十年。十年间她陪她看过太多刀光血影,度过太多沙场荒凉。她出身微贱、命薄形单,少年时后所思索求,不过是一夕安稳,是她让她见识了什么叫做天高地广,什么叫做立定乾坤。当金陵满庭芳华之中的锦衣玉食满壁金辉,那些她少年之时求都不敢求的东西终于到得她手中的时候,她却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眷恋起军中糠皮野菜粗布寒衣的日子。这里有被她如何骂都不敢回嘴的人,有她再任性也只会用温热的手拉着她的人,有一群饿着肚子顶着伤势看到同伴会笑得无比豪爽的人。      这里有一群笨蛋,一条满是荆棘与碧血的长路,和一个她想飞多高就有多高的天。      她忽然发现,同笨蛋待久了,自己便也变得笨了。许是也不用待得很久,从她第一天跟了沈浣的时候,就已经笨的可以了。      手上的温热渗入血脉,透入心里,让她心里越发算酸得难受。她瞪了沈浣一眼,却靠在她肩上,脸颊贴着她肩井,倚着她怀抱,感受到她的手揽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阿瑜低声喃喃道:“好,我听你的。谁出事君同都不可以出事。”      可真若有后报,我便与你分一半吧。      但以此身,得与君同。      --      时逢战事,正是用人吃紧之时,诸将□乏术,沈浣尽力筹措,竟将自己一半精锐亲卫调与阿瑜,护送她前往金陵。      百余人的精锐人马轻装简从,只两架马车,由太康行营南门而出,转而调头向东而去。      沈浣军务繁重,并没有来送阿瑜。阿瑜坐在车中,却有些心神不宁。手里握了那张萧策的字条:火烧太康。      萧策的字迹龙飞凤舞,锋锐凌厉,看得阿瑜无由阵阵心惊。      太损阴德,必有后报。      沈浣的话字字在耳,阿瑜只觉右眼阵阵的跳得厉害,雪白贝齿咬紧红唇。      忽而之间,阵阵呼啸寒风之中隐隐低送来金戈之声。      阿瑜一惊,抬手一撩帘幕,远方厮杀之声竟是凭风遥遥传来,但见西北方向火光冲天,将整个沉沉苍穹黛色山峦染得如血一般,狰狞恐怖。      “停车!”阿瑜喝到。      军士们不敢有违,当即停车。事实上,沈浣这百余亲卫,也无不频频回头望着将西北染得殷红的熊熊火光。      如沈浣所计,傍晚时分火烧太康。      阿瑜站在车上,踮起了脚,遥望西北,仿佛这样便能看到太康战事一般。      亲卫头领郑校尉便在阿瑜车边,低声道:“西北火起,当已是两方交兵了。元帅此时当在太康城西堵截鞑子。”      阿瑜举目而望,除了被火光染得殷红如血的半壁天空,再也看不到其他。      “此处可有地方能望到太康?”      郑校尉连道:“瑜夫人,元帅吩咐,要末将送您直奔金陵。无论出了何事,皆莫要回头。”      阿瑜瞪他一眼:“你违了你们元帅将令,回营才会受罚。可如今我若是看不到太康,管叫你连营都回不了!”      郑校尉一怔,也不知是惧于阿瑜的手段,还是自己心下亦想看太康战况,当下命人将车赶至左近高坡之上。      阿瑜坡头当风而立,但见远方太康城下黑压压一片,全然看不清人影,更无从分清元虏还是颍州军,亦或是无路可逃的平民百姓。遥遥传来的厮杀叫喊金戈相击之声,交织在夜风之中,虽然微弱,于她而言却声声清晰异常,仿在耳边。许是殷红如血的天空,她仿佛能闻到血腥味道一般,无比熟悉。      阿瑜心下重重一叹。      沈浣的心思她忽然更加明白了三分。      她惦念沈竹,却绝少回家看他。她恋慕俞莲舟,却从不做婚娶念想。只因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心系之人身处在这样的金戈之地,那远比自己身处其地更加痛彻。而沈浣,注定一辈子在这样鲜血火光之地辗转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郑校尉上前道,“瑜夫人,动身吧。此处离太康不远,恐有小股鞑子。”      阿瑜点了点头,正要上车,却忽然听得队尾忽然尖锐哨声响起。      郑校尉猛然一凛,那声音正是队尾探得元军动向的警报之声。      “夫人,上车!”郑校尉翻手抽出腰间长刀,却见一个斥候疾奔而来,“校尉!坡下有元军包围,正往坡上杀来。后队已经于他们交上手了!”      郑校尉虎目圆睁:“多少人?!”      斥候一顿,“大约千余人!”      郑校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只有百余人,虽是亲卫武艺精良,奈何双方人马差得太多。本计划以火烧太康来吸引元虏兵力,让他们能平安穿过太康战区。却不承想太康火起时候,竟还有元虏兵力能分队而来。       百余亲卫沿坡建防,居高临下,以强弓劲弩阻挡元军。然则亲卫此行乃是护送,轻装简从,箭羽却是并未携带太多,只片刻功夫,箭羽用尽,只得步步后撤。      “夫人,请上车!末将护您冲下坡去。得罪了!”郑校尉见得形势,知晓如此下去必然被元军歼灭于坡顶,不若放手一搏,或有生路。于是当即跳上车,伸手一拉阿瑜。      元军来的极快,只说话间功夫,竟已杀上了半坡坡腰。几人望去,但见坡下密密麻麻一群,如潮水一般涌上,将颍州军亲卫卷去,瞬间淹没在敌军之中,血腥味道猛然浓烈起来。      郑校尉变了脸色,一咬牙道:“夫人!”      阿瑜却是淡淡得瞥了他一眼,素指一指高坡背面断崖,“将军尽力便是,大不了我从这里跳下去就好,决计连累不了元帅英名。”      “夫人!”郑校尉与身边两名惊呼,阿瑜却一挽衣袖,取出沈浣交给她的短剑,戏谑笑道:“跟了你们元帅这么多年,若是连个人都不会杀,当姑奶奶是废物么?!”      郑校尉一咬牙,一把将阿瑜推入车中,当即翻身上马,长剑狠狠一刺马臀,连马带车仿如离弦长箭,向坡下急冲而去。      阿瑜坐在车中,只听得车外惨呼之声不绝于耳,箭矢钉入箱板之声首尾相连。更有利箭透过车窗穿厢而入,狠狠钉在她侧边车板,箭尾犹自震颤不已,伴随着车外喊杀之声。      只行得片刻功夫,但听郑校尉一声痛呼,马车狠命一震,猛然停住。阿瑜被狠狠往前一甩,撞到车厢前板,背部生生做痛。她心中一惊,握紧短剑的手心全是汗水。忽地马车后帘一掀,竟是一名元兵爬了试图爬上来,伸手抓向她。阿瑜蹭楞一声抽出短剑,狠命便朝那元兵劈头盖脸砍去。谁知短剑刚刚出手,那元兵猛然前扑倒地。阿瑜一愣,抬头望去,却见得是一个颍州亲卫随那元兵爬上车子,后背犹自插着两只箭羽深入体内,手上却是拼死勒住那元兵脖子。那元军死死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猛地咬住,吭哧一口竟撕咬下一块肉来。亲卫惨呼一声,手上却是半分不松,腿上一蹬,将元兵抵在车壁之上。阿瑜眼见,心下一横,趁着那元兵挣扎不动,短剑一转,接连数下狠命刺入那元兵胸口,元兵立时气绝。然则待她再去扶那亲卫,却见那亲卫双手一松,蓦然翻到,断了气息。      阿浣惊魂未定,兀自喘息间,耳边只听得车外的郑校尉似是哑声嘶喊了些什么。没待她问,只见得那染满血的车帘又是被猛然撩起。阿瑜顾不得其他,短剑猛然刺去欲先发制人,尚未及得来人胸口,但觉手腕一软,那短剑竟被劈手夺去。阿瑜大惊,定睛一看,却又大喜。但见车外之人剑眉星目,不是罗鸿却又是谁?      罗鸿一身手将阿瑜抱了出来,将背后长剑塞入她手中,将她往自己马背上一放,背对自己,低声喝道:“跟我走!”言罢不等阿瑜回答,狠狠一夹马腹,手上芦叶点钢枪寒光凌厉黯淡枪下血影,那马如迅雷烈火一般,劈开元军潮水,往坡下疾奔而去。      追袭元军疾速而来,罗鸿马作的卢,长枪过处犹如夺命阎罗,尸首堆积,口中喝道:“妖女!杀人会不会?”      阿瑜一抹颊边鲜血,“姑奶奶不是废物!”说着腕子一翻,卷起衣袖,露出腕上绑住的精钢机关袖弩,按动绷簧,一道银影犹如流星破空,急速射向两人身后追击的百余名元军,瞬间便有一人吭哧跌在地上,被马匹踩踏而过。只片刻间,两人便冲下高坡,然则马上驮了两人,速度终究不济,身后百余名追击元军却离得更近了,几次长枪大戟几乎能刺到阿瑜身上。      罗鸿沙场经验不少,知道两人如此共乘一骑恐怕均难走脱,当即低声问阿瑜道:“妖女?西边认不认得?”      阿瑜心中一惊,瞬间明了他意思,咬紧牙关,嘶声嘴硬道:“不认得!老娘东南西北上下左右都不认得!你个孙子别想甩下我!”      罗鸿却不理她,凌空一跃飞身下马,喝到:“你不认得没事!马认得!快点儿滚走,别给老子碍事!也别回头!”说着长枪一刺马臀,那马吃痛,没命狂奔起来,直奔颍州后军而去。      只转瞬间,两人便已相距十余丈。“罗鸿!你这孙子!你要敢死,老娘叫阎王爷阉你一百遍!”阿瑜声音凭风而来,隐隐带了哭腔。      罗鸿咧嘴一笑,“阎王爷可没你残暴!”说着身形一转,芦叶点钢枪一抖,枪头碧血抖落一地,昂然对着疾奔而来气势汹汹的百余元军,朗声喝到:“别跟老子磨迹!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第七十六章 一程白骨一程花   真阳府。      官道之上,行人比平时多了数倍,由北面一路南下而来。一路上多是老幼,衣衫单薄褴褛,神色疲惫木然,少有的青壮身上皆扛着些许破旧家当,更有几岁的孩子饿着肚子哭闹不止,偶有妇人尖锐哭声,瞬间被寒风掩过。      路边野店之中,店伙计将包好的干粮交给俞莲舟,“客官,您收好。”      俞莲舟道:“小哥,同你打听件事可行?”      “您说。”伙计道。      俞莲舟看了看路上摩肩接踵的行人,“北边可是出了事?如何这般多路人?”      那伙计道,“还不是因为北边太康在打仗?这都是陈州、西华一代逃难而来的难民,指不定过几天,咱这小门面也得关门大吉逃难去喽!”      俞莲舟问道:“逃难而来?不只太康在打仗?如何到了南面陈州、西华?”      伙计苦笑:“据说是还没到。可是太康打仗,那群军爷一把火将太康城烧了个精光,蒙古兵一南撤,这不南面陈州、西华的全吓得赶紧逃难南下了么?再不逃,蒙古兵一掳,再跟着毫州那群军爷们一烧,里外里要得还不是咱们这些小民的命?!”      俞莲舟皱眉,“火烧了太康?怎会如此?颍州义军不是向来治军严明善待百姓么?”      那伙计嗤声,“善待百姓?客官,咱只晓得这十多年下来,打仗没断过,征兵没断过,租税没断过,只有收成是年年断。颍州军爷们无非是不掳掠抢劫,不过这仗打起来,遭殃的逃难的永远都是咱们这群小民百姓,难道还分蒙古兵还是颍州兵?”说着一掸布巾,“客官,您还有事?”      俞莲舟缓缓摇了摇头,看向官道之上步履踉跄,脸色灰白的流民,不由皱起了眉。      两日前武当山上,他正练功至一半,便见得四弟张松溪快步而来,脸色凝重,告诉他颍州军久战太康不下,围城数日,伤亡惨重。      他当时一怔,即刻请允了张三丰,下山北上,直奔太康而去。一路急行风尘仆仆,却见得难民不断。      火烧太康。      俞莲舟心中暗惊,却不再耽误时间,当下翻身上马,一骑绝尘,直往太康而去。      --      正如萧策与沈浣所计,一把火凭趁猛烈西北风,将太康城烧得干干净净。      当夜火势由西北一起,沈浣领军八万,楼宇领军八万,分扎太康东南两门,围堵被火烧出城的元军,斩敌无数。      奈何两军兵力悬殊,仍有半数元军由西北城门顶着火势突围而出,向北经睢州路绕道往鹿邑急逃而去。      沈浣与诸将战前已经议过元军撤退路线,当下引军沿涡水直下,两军于鹿邑隔城对垒。      鹿邑,元军前线行营。      答失八鲁瞪着下面被五花大绑仍旧凭一只脚撂倒他三个亲卫的俘虏,但见他行状狼狈,发髻散乱,满面灰黑混了鲜血汗水,一身精铁战甲无数刀痕,前襟束带已在战乱之中被斩断,铁甲直下长衫战袍更是撕扯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你就是罗鸿?沈浣的副将?”      “□姥姥个熊!老子就是罗鸿!你这蠢猪笨熊也敢直呼我们元帅姓名?!”罗鸿被绑得结实,一脚却仍旧踹趴下一个吼着冲上来试图按住他的元兵,紧接着一个回身踢在大帐立柱之上,只听得咔吧一声闷闷裂响,竟是踹裂了中军大帐的立柱。这事他上一次做,却还是初进沈浣的颍州军时。一脚下去,趁着侍卫不敢上来,罗鸿瞪红了眼睛破口大骂,“呸!蠢猪就是蠢猪!养个侍卫也是怂货!”      答失八鲁强按怒气,一挥手,两个偏将当即上前,往罗鸿膝间一踹。两个偏将武艺比侍卫强上太多,罗鸿又被绑得严实,这下再也挡不住,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答失八鲁走下主案,上前几步,“我敬你也是条汉子,武艺精猛。你们汉人不是有个词叫‘虚位以待’?你若是降我,我这右副将的位子便是你的。”      罗鸿白他一眼,讽刺道:“说你蠢你还真蠢!蠢猪狗熊都嫌你丢人!你见过好好的人,给狗熊做副将的么?!沈大哥是当时英雄豪杰,咱就是做帐前卒那也是脸上贴金。给你这么只狗熊做副将,甭说是大爷我,就是你窝棚里这些怂货,也如□!”      罗鸿同阿瑜明争暗斗数年,一张嘴早已磨砺得句句见血。答失八鲁果被他激怒,咬牙道:“是不是怂货,杀你时候,刀都不软!”随即一挥手,“来人,把这蛮子推下去,剁成碎肉,就喂喂咱们营里的蠢猪野狗!”      两个偏将抬手就要将他拎起来,却见罗鸿一个打挺自己从地上起来,脚下一招野马弹蹄狠狠踹了左边哪个偏将的下跨一脚,怒道:“你爷爷会走,不用你拉!”说着也不管哪个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偏将,自己往外出去。      正当此时,忽听得答失八鲁左侧的图格一声高呼:“总兵!少安毋躁!”      答失八鲁回头,只见图格拦下另一个押着罗鸿的偏将,转身同答失八鲁以蒙古语道:“总兵!属下有一计,可以尽除毫州叛军。”      图格素有智名,答失八鲁向来倚仗,听他所言,当下便道:“快说!”      图格看了罗鸿一眼,道:“毫州叛军,祸首明贼不足为惧,实权在刘福通手中,而兵事则全部倚仗沈浣。只要除掉沈浣,毫州叛军不足为惧。”      答失八鲁哼了一声,“你说的我能不知?!除掉沈浣谈何容易?!皇集一战眼见着那人都已中枪落马再无生理,娘的一个来月居然又活回来了!”      图格应道:“上次皇集场面混乱,总兵受伤,顾不得其他。不过这次,却是个极好的机会。”说着瞄向罗鸿。      答失八鲁一皱眉:“什么机会?”      “属下听闻沈浣很是重视这个脏小子,连出道时候的芦叶点钢枪都送了他。如今咱们有这小子在手里,如何还愁除不掉沈浣?”      罗鸿听不懂两人以蒙古语对谈,只是成心与两人捣乱,故意大叫大跳:“□姥姥的有完没完,要杀就杀要刮就刮,少叽里咕噜的在你爷爷耳朵边上猪哼哼!死都不让你爷爷安宁,小心变了厉鬼缠死你!”      答失八鲁脸色铁青的看着罗鸿,问图格道:“非要留着这聒噪的小子?”      图格点了点头,躬身道:“请总兵三思!”      答失八鲁一抚额头,头痛的挥了挥手,“拖下去拖下去!给我把他嘴堵上!堵严实了!”      --      颍州军行营。      主案之后,连战连日两夜未睡、刚刚回营点查兵马的沈浣阴沉着脸,怒火中烧。      三军查点,唯少了罗鸿。      帐内鸦雀无声,诸将皆未曾见过沈浣怒气如此蓬勃,皆是大气亦不敢出一声。      沈浣盯着跪在帐下的罗鸿的亲兵,“罗将军坐镇后军,不当临阵。你们倒好,如何竟将后军主将都弄丢了?!”她声音不高,却是冰冷,那亲兵从未见过元帅如此盛怒,早已吓得发抖。      沈浣怒气上涌,没有了耐性,“嗙”的一掌拍在案上,但听那案几喀喇一声,几面应声而断,随即哗啦啦的几声,将令虎符掉落一地。      两旁侍卫动也不敢动,噤若寒蝉。      狄行低头上前,“回元帅,此事并非罗将军亲卫过错,罗将军擅离后军,实是另有隐情。”      “说。”沈浣双眉皱紧。      狄行答道:“您与楼将军劫杀鞑子于太康城西北二门之时,罗将军于后军接到探马来报。瑜夫人往金陵的车驾为鞑子所劫。罗将军本欲派兵追击,但是时逢战时,又怕是敌军疑兵之计,不敢善自调遣,只得引了百余人亲卫,亲自一探。结果被敌军发现,虽然抢回了瑜夫人,亲自殿后的罗将军却为敌军所擒,至今未有音讯。”      沈浣刚刚回营,不曾晓得阿瑜竟出了此事,如今听得狄行禀报,心中亦是一惊,没等开口,便听狄行续道:“王大夫已给瑜夫人看过,只有轻微外伤,但是马上颠簸,动了胎气,如今正在卧床。护送亲卫折损约有半数。”      沈浣眉头皱的更紧,“太康元虏应当都在西北两门恶战,如何能有千余人元军走脱而你我不知?”      戴思秦答道:“恐是毫州派来的小股元军袭扰,不巧被碰上了。”说着一顿,又补道,“周将军已经带人亲自在袭扰之地搜寻罗将军下落,尚未有所回报。”      帐下诸将但听得又是“喀喇”一声,却是沈浣手下用力,生生将座椅扶手掰得断了。兵荒马乱之际于敌军重围当中落单意味着什么,她又如何不知?      她一抚额头,厉声道:“加派一千人马给我搜,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挖出来!”      她话音刚落,诸将只听得外面一声“报——”,斥候一路奔进帐来,单膝着地,双手承禀一封帛书与沈浣,“元帅,方才有人将此书以箭射在我军行营东辕门之上。”      “拿来我看。”沈浣沉声道。她接过帛书快速阅览一遍,众将只见了她脸色,便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各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沈浣连看了那帛书三遍,一声长叹,随手将那帛书递给狄行,开口道:“传令周将军回营吧,不用找了!”      戴思秦一怔,“元帅?”      沈浣摇了摇头,“罗鸿失手被擒,答失八鲁派人送来书信,邀我元虏行营一叙。”      “元帅!”众将闻言,无不大惊,纷纷单膝跪地。      “元帅去不得!”   “鞑子用心险恶,绝不能应啊元帅!”   “元帅,三思!”      沈浣双目扫过众将,闭口不言。      众将见得劝不动沈浣,不由纷纷看向戴思秦。颍州军中,以他能说会道,战略计策之上又颇得沈浣看重,众将只盼得他能劝住沈浣。      一时之间,大帐之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戴思秦。      戴思秦站在下首,闭目而思。良久,他上前一步,躬身一揖道:“元帅,属下恳请同往。”      诸将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戴中军!”      戴思秦却是静默无语,淡然而立,只看着沈浣。      一直未有出声得狄行腾得单膝跪下,“末将亦请同往!”沈浣脾气他最是清楚,不去是决计不可能的。      他这一跪,贺穹、楼宇等将纷纷跪地请命,“元帅,末将请带三千兵马同往。”      沈浣看着跪了一地的将校,缓缓摇了摇头,“不用。答失八鲁信中说了,只请我一人而已。何况罗将军在他们手中,多带兵马,只会更难谈拢放人。”说着她看了看戴思秦,“只思秦一人与我同去便可。”      “元帅!”狄行待要再谏,沈浣却起身到得他面前,一把将他扶起,“狄行,你跟我最久,军中威望最高。主帅离营,颍州军必须有人坐镇。你且记住,若我与思秦三日未归,你便是这颍州军三军主帅。”她言罢手腕一抬,袖中落出一物,塞入狄行手中。      精铁虎符,正是颍州军主帅兵符,犹自带着沈浣体温。      狄行只觉得那温热的虎符竟似烫的灼手一般,全然不敢相握,奈何手却被沈浣牢牢攥住,自己被那虎符仿佛直直灼痛至心里。      “元帅……”狄行待要再言,却被沈浣摇头止住,带了他走出几步,以只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道:“若有一日……若有一日……”她踌躇半晌,似是不知如何措辞,又似故意跳过,只是一顿,接着道:“有事不决,你可派人去找萧元帅。”言罢她一叹,按住狄行握了兵符的手,“千万记得,这一只精铁虎符,令行禁止,所系的是无数兄弟儿郎的性命,杀伐决断之间,重之慎之。”      狄行看着沈浣,腾地跪下,“元帅!”      --      颍州军与元军虽是不容水火,但两座行营相距却不过二十余里,中间隔着鹿邑城。      晌午时分,答失八鲁正自与众将议事,忽听得一个斥候疾奔入帐,“总兵。”      答失八鲁被打断议事,极是不悦,“什么事?说!”      那斥候连忙跪地,“总兵,营门外来了两人,自称……自称……”      答失八鲁一皱眉:“自称什么?”      “自称……乃是应总兵邀约前来一叙。”      答失八鲁与众将同时一愣,“沈浣?这么快?!”      斥候被十几名将领盯着,不由胆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答失八鲁并不理他,冷笑道:“他来得这么痛快?!胆子倒是不小!”      帐下诸将当即议论之声四起,乌力罕性子直爽暴烈,当即喝道:“这蛮子竟然敢来!总兵,属下愿埋伏在正门口,待他进来,一刀砍了了事!也给这么多年死伤得兄弟们报仇!”      他此言一出,帐下诸将无不点头。      “正是如此!”   “这蛮子早便该杀!”      答失八鲁却是不发一语,皱眉看着诸人。      图格却是若有所思,上前一步,“总兵意下如何?”      答失八鲁一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说,“你的意思我晓得。既然都来了,不妨见上一见。我们与他恶战十年,苏赫巴鲁、也先、脱脱全都先后栽在他手上。今日若是不见上一面,也是可惜!”说着他一扬头道:“来人!传令下去,‘恭迎’沈元帅!”      --      元军行营辕门之外,只沈浣与戴思秦两人。狄行派出的五千精骑依沈浣吩咐屯扎在五里之外。      辕门之内,营道笔直直通中军大帐。片刻间两队大汉百余人手,从后营整齐列队疾奔而出,一个个均□着精壮上身,手中竟均是执了长柄利斧。为首将官一声令下,百余大汉同时大喝,分立营道两旁,双手高举利斧,斧柄相交。“当”的一声长响,金铁交击,震得人双耳隐隐作痛。      沈浣却是不理这般阵丈,一手扶住刚刚勉强爬下马,身形犹自摇摇晃晃的戴思秦,兀自好笑道:“怎么?可好些了?”      戴思秦那扇子此时是扇不动了,全靠沈浣支撑,勉强立稳身形,抱怨道:“这、这狄将军的坐骑是哪、哪门子的好马?狄将军成心害、害我的罢?差点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沈浣这下忍不住笑出声来:“狄行可没害你,他这马是关外极好的黄骠,千里难寻,虽然比不上我那照雪乌龙,但在颍州军中若论良驹,除了照雪乌龙,还真没哪匹能排它前头。”说着玩笑道:“要不思秦,你回程时候试试我那照雪乌龙?许能配合你骑技一些。”      戴思秦脸色一白:“别!千万别!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好,照雪乌龙属下这骑技怕是无法消受,下回您还是找匹劣马来给属下代步吧!”      沈浣大笑,“思秦,你在这颍州军中十余年,骑技进境实是有限的很呐!阿瑜进境都要比你多上不少。”      戴思秦听闻却是不高兴了,“非也非也。属下当初连马厩也是不碰半分的,如今也能策马小跑片刻。”      沈浣似是难得这般有心情说笑,挑眉道:“策马小跑片刻,倒也勉强算是。小跑不过两蹄离地,片刻不过盏茶时分。以我看,以后你若犯了军规,便贬你去做流星探马,不出一月,长进定然不可估量。”      戴思秦闻言,脸都青绿了三分。      两人这般你一言我一语说笑,却是全然不理身前两丈开外,元军行营内,营道两旁利斧高举寒光沥沥,营道一端正对他二人,而另一端,答失八鲁却是带着众将正看着二人。然则半晌元军诸将却只见得二人侧对营门兀自闲谈说笑,竟然谁也没多看这边一眼,似是未将人和人放入眼中,不由皆是心中暗怒。      正当此时,图格以汉话道:“敢问外面贵客,可是沈元帅么?”      沈浣这才微微侧身,看了看六七丈开外元军行营之内的元军将领,身着蒙古贵族衣饰,精悍高大。她一笑,拱手道:“图格将军,你我皇集一战后,可是数月不见啦!”      图格一路穿过斧阵到得沈浣面前:“数月不见,沈元帅倒是更显健旺。”      “承福承福!”沈浣挑眉道。      图格话锋一转,“沈元帅既已到了行营辕门,如何不入?”      沈浣扫了一眼那气势汹汹寒光凛凛的营道斧阵,笑道:“在下一个客人,怎好乱走?如今图格将军既然相请,自然遵命。”言罢她一拂衣袖,当先往那营道走去,却是看也不多看两边那些只要手中利斧落下一柄就能将她劈得身首异处的百余名刀斧手一眼。      答失八鲁双眼微眯,但见她身形削瘦,眉目清俊,薄唇微抿,虽是浅笑,双眸却带着肃杀之气,一路步履稳健负手行来,风撩起白色葛衫长袍襟袖,·便是在场诸将多曾在她手上吃亏大亏,却仍旧抑制不住目不转睛的看着来人。      十余年后,察悍帖木儿在少室山脚下看到那一面写了“沈”字青龙牙旗的时候,几乎一瞬间,便想到了当初自己所见的这一幕。      白衣卿相,羽扇纶巾。千百寒光利斧之下,一路稳步浅笑而来。 第七十七章 可悬肝胆昭日月   元军中军大帐,答失八鲁看着端坐客位首席气定神闲的沈浣,想起太康那一把迎着北风的大火一夜之间便烧掉他们近二十万人马,一口气梗在心中,右手近乎捏碎酒盏。      “沈元帅,太康一战里外奔忙,如今看来气色倒是不错。”答失八鲁声音阴冷,神情却是微妙。      沈浣只做不见答失八鲁神色,语气淡然,“尚好。多是兄弟部属们费心,本帅也只操心一二,临阵督战而已。”      答失八鲁闻言道:“沈元帅部下历来武艺娴熟,咱们都是晓得的。尤其这次,乌力罕在太康城南巧逢罗将军,多年老相识,想请罗将军回营一叙,倒是花了不少时间功夫。”      沈浣听得答失八鲁这一句“请”,心中冷笑,面上不露声色,拱手道:“对不住,我这属下平日里便难以约束,不驯得很,贵营里可没什么损失吧?我看你们这中军大帐的柱子倒是该修缮一翻。有我罗兄弟在这里,当换渝州桐木的才好。”答失八鲁与图格尚好,一旁将领听得沈浣所言无不瞪眼。罗鸿那踹裂总兵中军大帐立柱的一脚早已在诸将之间流川。如今听得沈浣影射此事,无不惊异。      答失八鲁闻得沈浣语气,不由一怔,随即大笑:“难道沈元帅的大帐也被罗将军踹塌过?”      沈浣挑眉:“颍州军虽穷,倒是比贵军的帐子坚实不少。”      答失八鲁听得沈浣意有所指,恼意略起,“罗将军乃沈元帅爱将,长居在咱这破营烂帐中委屈了些,沈元帅还是将人带回去吧。”      沈浣听闻答失八鲁要自己带走罗鸿,毫不惊讶,只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听得答失八鲁继续道:“罗将军既是沈元帅得副将,身份超然,如何也不能辱没了他身价,沈元帅,可是?”      沈浣瞄他一眼,淡淡道:“总兵想要什么直说便可。”      “哈哈哈哈!”答失八鲁被沈浣这句一激,不怒反笑,以拳击桌,“元帅果然是爽快人!那咱们便也不客气了!罗将军既然是太康一战被‘请’到我这帐下,咱便就要这太康城!”      沈浣闻言却是双眼眨也没眨一下,仿佛全然未曾听见一般,兀自慢条斯理得饮茶。一旁的戴思秦更是从进得营门到现在,半个字也未说过。      大帐之中一片寂静之中,坐在答失八鲁下首得图格忽而开口道:“沈元帅,您这一把火吧太康烧了七七八八,连日火炮又轰塌了半面城墙,城防功势焚毁殆尽,如今断井残垣,无非孤城一座,便是占了也难以戍守,就算沈元帅今日不应,他日这太康孤城终究也是要落入我几十万大军手中。沈元帅,还请好好考虑考虑。”      沈浣一杯茶饮尽,不紧不慢的点了点茶杯,这才抬头,凉凉道:“太康是不易守,不过你等想取太康,可也不易。”说着她忽然转头看向答失八鲁,“敢问总兵,你们毫州粮草还有多少?在下虽是不才,不过总兵若有兴趣,倒可以试试让部下们饿着肚子强夺太康。”      图格却道:“此等事情倒还不劳沈元帅费心,毫州粮草尚足三月之用。”      “哈哈!三月?”沈浣忽而大笑,“毫州若是还能有三月粮草,我沈浣愿意亲手把自己项上人头割下,双手奉送。”言至此处她蓦然转向答失八鲁,眼中锋芒凌厉,“毫州怕是不出两日,就要断粮了吧?!”      答失八鲁与图格心中蓦然一怔。元军粮草虽然被烧,然则随军粮草却始终不曾为颍州军所知。二人倒是不成想沈浣能对毫州粮草数量了若指掌。      沈浣只见答失八鲁瞬间一滞的神情,立时便知道自己这大胆猜测恐是正巧命中。果然听得一旁图格话锋一转道:“素闻沈元帅爱护士卒犹若手足,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实。沈元帅,无论我军粮草还够三天还是三月,罗将军的性命,可便系在你一念之上!”      图格料定沈浣兄弟情义深重,这几句话字字句句意在要挟,以罗鸿性命换太康城。      沈浣听了只浅淡一笑,“男儿束甲,本是死家死国,又有何足惧哉?”      图格冷哼一声,“沈元帅带出来的兵马倒是真不畏死。沈元帅戍守的城郭百姓却也得不畏死才行。这太康一把火,烧了多少贫民百姓,多少中州流民?”      沈浣自得进了元虏营寨,始终态度淡然,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可图格这一句话,却如揭开她旧创一般,让她抑制不住的脸色一白。火烧太康,殃及多少百姓与流民如今已然难以计算得知,只是却也正因为难以查点,这一道疮疤哉沈浣心里愈烂愈深,再难愈合。      戴思秦听得图格极其此事,当即脸色一沉,森森道:“图格将军说笑了!贵军每过一城,必定烧杀抢掠鸡犬不留,我颍州军此次乃是万不得已,和贵军比起来,实是难以望其项背。”      答失八鲁与图格同时一滞,似是未尝想到戴思秦这个自打进营便一语未发的书生出言便如此尖锐,皆是惊讶。      “够了!”沈浣皱眉一喝,衣袖蓦地拂过面前案几,衣袖之下右掌内力暗中无声一震,众人但听得“咔嚓”一声,那案几竟是从中裂了开来。大帐之中气氛一滞。在座诸人均知沈浣武艺了得,却从未见过这等以衣拂裂案几的功夫,一时之间无不噤声。      一片凝滞寂静当中,但听得沈浣冷声道:“总兵,先把罗将军请来吧。”      答失八鲁怔愣片刻,似是被沈浣怒气震慑,又似是另有考虑,当即挥手招了人来,吩咐两句,那人随即下了去。      片刻功夫,两个身形高大的侍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之人进得帐来。那人一身精铁战甲,衣衫狼狈,神情却是精悍,奈何被紧缚,连嘴都被赌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那人一见沈浣也在帐中,不由大异继而大惊,神情激动,不是罗鸿却又是谁?      沈浣看了他一眼,衣衫狼狈,精神倒是不曾萎靡,尚有精力同押着他的侍卫暗中较劲,便略略放心。她转向答失八鲁,扬眉道:“总兵,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请我沈浣来,想要拿罗将军性命换太康城是假,想要拿他性命换我性命才是真!”      答失八鲁与图格听得沈浣一语道破二人计策,同时一惊。图格旋即笑了一声,“沈元帅身价,自是十个八个太康城也比不上。”      沈浣一摆手,“非我沈浣自大,你这营寨,想困住我,尚难了些。便是走脱不了,凭我沈浣一身武艺,拉了你们总兵与帐下三五个大将得性命作陪却也是一定的。”      她此言若是片刻之前出口,帐下诸将怕仍有不少不服。然则见了她以衣袖拂裂案几这一手功夫以后,众人闻言当即面面相觑,无人敢驳。      答失八鲁开口道:“沈元帅此言也算不错。只是如今戴先生和罗将军均在此处,沈将军要带着两个人冲出去,可不那么容易罢?”      “出去甚难,杀你却易。”沈浣冷冷道,“总兵若是不信,大可试试。”      “你!”答失八鲁恼怒,却是哑口无言。沈浣所言,他确实不能不信。      沈浣抬头道:“多说无益。纠缠不清,饶舌妄论徒费时间,大家皆是武将,便较艺一场,一定输赢。我沈浣若是赢了,人我带走。若是输了,我这一条命和罗将军得命悉数留在你这大帐之中便是!如何?”      沈浣此言一出,本是鸦雀无声的帐下顿时议论之声四起,答失八鲁与图格互视一眼,百般算计转过。二人确实低估了沈浣武艺。他二人并非江湖中人,武学造诣只限沙场枪术刀法,全道她一入自己营寨,再怎样终是势单力孤,难以回天。直到方才见了沈浣那一手“拂袖裂几”的功夫,方了解沈浣能驰骋沙场十余年,一身功夫决计不止如神枪法一样。若真将她逼得急了,玉石俱焚拼出性命不要,今日这帐下怕是主帅连带大将皆要重重折损。      审时度势,两人片刻有了决断,答失八鲁道:“沈元帅所言不错!你们汉人那些勾斗言语,我们蒙古人也是不屑!比武一场一定输赢生死,甚好!今日咱们便给了沈元帅这个面子!”      他语声刚落,一旁图格接道:“只是沈元帅威名远播,我军将士皆有耳闻。如今能有幸与沈元帅比试,自然谁也不肯错过这般好机会。我们总兵体恤下属,也不能吃独食,愿让三人来向沈元帅请教。我等给了沈元帅一个面子,沈元帅也当给我们将士一个面子吧?”      他言下之意,却是要以三敌一,否则便不应沈浣这一局比试之约。      沈浣心中冷笑,“以三敌一么?图格将军好算计,那便来吧!”说着一掸衣摆,蓦然从座位上起身,袖手淡然而立,环视大帐一周,“哪三位上?”      图格笑道:“沈元帅不急。”说着招来一名侍从,低声吩咐一句,片刻时分那侍从即便回转而来,双手捧了托盘,盘上两只酒盏,酒香浸人,色如琥珀。图格步下座位,到得沈浣面前,“沈元帅,比武之前,我等不若先饮一杯,以助兴致,如何?此酒乃是当年丞相脱脱赠与总兵之酒。沈元帅与脱脱可是老友了吧?这酒可不能不饮啊!否则我等若应了元帅比试邀约,可是对不住脱脱丞相。”说罢从盘上去过一只酒盏。      沈浣心中一凛。她当年淮安城下与俞莲舟于万千元军之前生擒脱脱,又将其毫发无伤的放回。一来一往骗得元帝对于脱脱的疑心,罢他兵权,顷刻间四十万元军风流云散。此后脱脱再未能带兵平叛,郁郁不得其志。      图格与她立场虽异,倒也是光明正大之人,行酒之前提起脱脱,摆明告知沈浣要与她算脱脱这一笔帐。当年淮安宴无好宴,她以诡计击退脱脱四十万大军,今日这酒只恐亦是酒无好酒。沈浣虽明知酒中定有手脚,可若不饮,今日她与罗鸿戴思秦怕均出不了元军大帐。      帐下诸将多听懂言中之意,一时之间猛地寂静下来,无数目光盯着沈浣面前剩下的那只酒盏,但看她喝与不喝。一旁罗鸿急得怒目圆睁,死命挣动,两个偏将险些按他不住。然则他想要呼喝出声,却被布巾堵住嘴,说不得话,只能“唔唔”出声。      众目睽睽直下,沈浣一笑,抬手取来盘上另一支酒盏,道:“多年不见脱脱丞相,今日便以这酒敬他一杯。”言罢便要饮尽。帐下诸将听得她如此笑言,无不惊异。恰逢此时,一旁忽然伸出一只手,隔住她酒盏。那手不同于帐下无数武将厚茧遍生,却是白皙修长,俨然书生文人握笔的手,正是沈浣旁边的戴思秦。      “思秦?”沈浣连带诸人怔愣之际,戴思秦一介儒生,出手竟是迅速,一把拿过沈浣手中酒盏,举杯向图格与答失八鲁道:“我家元帅伤势初愈,不宜饮酒。这杯酒,我替他喝了。”      “思秦!”沈浣一喝,扣住他腕子。      戴思秦却缓缓向她摇了摇头。他意思沈浣甚是清楚,三人之中,罗鸿被缚,他又身无武艺,若想出去,全赖沈浣。何况恶战在前,沈浣以一敌三,这酒若是饮了,三人生计堪舆。沈浣一滞,尚未及权衡利弊,戴思秦却蓦然将那盏中之酒一饮而尽,挑眉向图格笑道:“脱脱丞相这酒却是不错!”      沈浣重重一叹,“思秦……”      戴思秦只做无事,行事如常,退了两步回到自己位上,“元帅请。属下一介文人,这耍刀弄枪的活计,还是躲得远些为好。”      沈浣从腰中取出一只白色瓷瓶给他,“天王护心丹。先用三粒,再说其它。”      戴思秦不发一语,接过那药,依言用了。“两刻钟内,定带你与罗鸿出去。”沈浣低声言道,重重一握他手,随即转身于大帐之中凝然而立,“说罢,哪三位欲来与我一较?”      答失八鲁冷声道:“图格,乌力罕,戈雅特,你们三个向沈元帅讨教讨教。”      三人领命,当即起身出帐,沈浣随之而出。诸将与答失八鲁也很快跟了出去。      图格与乌力罕均是答失八鲁帐下大将,武艺是元军将领当中数一数二的,沙场之上早已与沈浣是老相识。而另一人沈浣却未曾见过。但见其二十出头年纪,面目黝黑,眉目英武,身形高大,一身暗金战甲,棕底长袍,手中持了的却是一只丈八大戟。      沈浣看着那戟,微一皱眉。抬头却见那将领盯着自己的神情甚是奇特,眼中光芒凌厉如锋,几欲滴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仇恨。      答失八鲁见了,不由大笑,出言道:“沈元帅尚不识得戈雅特吧?他乃是当年我军第一勇将苏赫巴鲁将军的独子。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十年磨一剑’?且看看我们戈雅特这七年磨出的一剑利是不利吧!”      沈浣一怔,猛然想起那丈八大戟正是当年苏赫巴鲁的兵刃。再打量那比自己尚年轻上几岁的青年,只见他眉眼确实与苏赫巴鲁又五六分相像。      杀父之仇。沈浣一下明白这青年眼中的仇恨是为了什么。七年前,正是她在川北劫杀苏赫巴鲁的时候。      她微微唏嘘,“总兵倒是会选人。”说着向戈雅特一拱手,不再多言。戈雅特皱眉看她,手中大戟握的紧了三分,眼中似有无边火焰燃烧。      她祖上留有遗志,又逢幼年家破人亡,注定沙场征战一世。而眼前青年,则是因为自己七年前朝天岭一战斩落苏赫巴鲁,而踏上沙场。      她猛地一怔,一世又一世,一代又一代,无穷无尽。唏嘘之间,她手上忽然微微发麻,那酥麻瞬间换为火烧般刺痛,由掌心一路蔓延至小臂,疼得揪心发抖。她一惊,转头看向一旁的戴思秦。却见他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滑落,另一只手扣住自己小臂,身形倒还勉强稳住。      她一下明白过来,方才那酒却非好酒。只是毒未曾下在酒中,却是涂在了酒盏之外。戴思秦摸了酒盏,她亦摸了酒盏。      回头看向图格,却见他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叹。当年她设计脱脱,虽比不得今日图格所计霸道,可也委实比他歹毒不少。      她一挥手道:“我兵刃留在营外未有带入,麻烦总兵借杆长枪。”      答失八鲁一挥手,一个侍卫手捧上一柄长枪导沈浣面前,竟是芦叶点钢枪。答失八鲁道:“沈元帅的兵刃留在营外,我们也不能欺负沈元帅无枪。此枪既是罗将军之物,又与沈元帅渊源不浅,沈元帅用它如何?”      沈浣右手右臂疼痛异常,却不能于此时示弱,当即深吸口气,暗运内力强行压制住右臂之毒,左手一抹额头因疼痛而渗出之汗,抬手取来芦叶点钢枪。那枪本就是沈浣旧物,先赠与何沧,何沧阵亡以后,她又赠与罗鸿。如今这枪得到旧主手中,竟是光华大胜。沈浣右手一个枪花挽过,芦叶枪头凌厉凛冽之气让对面三员战将几乎同时呼吸一滞,一时之间,帐前空场之上寒意激荡。但见她芦叶枪头一抖,一步踏上,七尺长枪与人竟是宛如一体,锋芒莫可逼视,“雁留沈浣,讨教三位高招。”      图格、乌力罕与戈雅特皆是长枪大戟的行家里手,只这一眼,心中皆是绷紧,旋即握紧手中兵刃,丝毫不敢大意。      戈雅特当先抢出,丈八大戟一横,抬手便要向沈浣攻去。然则正当千钧一发之时,诸人但听得行营东面猛然喧哗声大做,竟似是有人闯入营中。那哗乱来的极快,转瞬竟似已经到了左近。      场上诸将同时警觉,纷纷取出兵刃,答失八鲁皱眉喝问传令兵士:“来人!出了何事?!”然则尚未等有人回禀,诸人但见东面一条人影犹若御风而来,几个起落点在营帐之上,瞬间便到了场边。诸将大惊,同时亮出兵刃护住主帅答失八鲁,却见那人影不再欺进,一个翻身落在了沈浣身前。      来人身形高瘦,眉目方正清耿,一身石青长衫,不是俞莲舟却又是谁?      沈浣一惊,不成想俞莲舟如何能出现在此时此处,一声低呼刚要出口,忽然想起此时身在元虏营中,不便称呼。      俞莲舟一见沈浣脸色白中微青,额头犹自冷汗微渗,当即察觉不对。沈浣向他轻轻摇了摇头,枪交左手,右手一抬,掌心当中黑中带紫,显是中毒。      俞莲舟眉头一皱,不再多言,手臂一伸,挡在了沈浣身前,将她掩在后面。      “还是我……”沈浣待要分辩。脱脱的账是她的,苏赫巴鲁的账亦是她的,罗鸿为了就阿瑜身陷敌营,这账还是她的。既是三军主帅,于情于理于义,这一场于她皆是责无旁贷。      俞莲舟看她一眼,“不用多言。”低沉声音之中,威严不容辩驳,微微叹息之中,却有着唯有沈浣听得明白的柔和疼护。她心中一热,再也不出声,握紧了芦叶点钢枪,站在俞莲舟身后。      “你是何人?”乌力罕当先喝问出声。      图格皱眉,似是想起什么,低声道:“他是沈浣长兄,当年淮安城下乱军之中,与沈浣合力擒了脱脱之人。”      俞莲舟并不理会对方言语,手上一震,长剑“呛啷”出鞘。剑柄倒悬拱手,扫视面前数员如虎战将,沉声缓缓道:“在下替沈元帅领教几位高招。”      他这一句,声音不高,竟是响彻元军方圆里许营寨,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仿如讲话之人便在耳边。话音已落,耳中之声却是回响不去,令人气息凝滞,场上诸将无不惊骇,无人说的出一句“不”来。      “三位请进招罢!”俞莲舟中宫起手,剑尖虚点,正是武当太乙剑法中的“日月昭昭”。 第七十八章 肯借青锋定乾坤   萧策出道,成名于袭取圻州之时以不足五千农夫以少胜多全歼威顺王的谋略奇策。      沈浣出道,则是成名于颍州万军重围之中一柄长枪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凌厉枪法。      千骑重围万军丛中,自是枪戟这等长兵刃为佳。是以极少有人知道沈浣习武最初乃是用剑,后来志在戎马,方改用枪。而她的剑法凌厉迅简一如长枪,功力之上更是犹有过之。答失八鲁、图格、乌力罕等人不知沈浣用剑,场上唯有一人知晓沈浣剑术之功的,便是戈雅特。      两人之间有的乃是杀父之仇。答失八鲁所言不错,七年磨一剑,戈雅特几乎将沈浣的武艺、用兵乃至个人喜好琢磨得一清二楚。比起其他元将只通长枪大戟,他为能报父仇,实是在剑法之上下过不少功夫。      只是如今,戈雅特这七年磨出的一剑,甫一交手,对手却不是他下狠功夫精研的沈浣,而是俞莲舟。他不晓中原武林,并不清楚俞莲舟声名。俞莲舟挡在沈浣身前代她出手之时,恨不得能生啖沈浣的戈雅特极是不耐,只欲十招之内解决了俞莲舟再行与沈浣一战。然则只俞莲舟这起手一式“日月昭昭”,通晓剑术的戈雅特只一眼心中便是一凛。      但见俞莲舟左手剑起手,长剑直指戈雅特中宫三路,内力到处,剑尖微颤剑光闪烁晃眼,竟发出“嗤嗤”微响。戈雅特丝毫不敢大意,当下两剑出手皆是虚招,连退两步侧身避过,并不与俞莲舟兵刃相交。      乌力罕见得俞莲舟这沉缓剑势,不晓其中内里究竟,竟是一声嗤笑,当先一步抢上手中长枪做棍,招式霸道砸向俞莲舟长剑。然则那长枪将及未及俞莲舟长剑一尺之内,乌力罕手上猛然一沉,迅猛无比的力道竟被待得一转一顿,但听得喀嚓一声,诸将定睛看去无不一惊,只见乌力罕长枪枪头竟只在第一招上便被平齐削断。二尺枪头深入地面尺余,只余寸许枪尾露在黄土之外,犹自震颤不已。俞莲舟猱身而上,右臂一扣,压住乌力罕不及收回的左臂,使出六合劲中的“螺旋”与“钻翻”二劲,诸将但听得令人发寒的数声脆响,乌力罕右臂臂骨节节寸断。乌力罕生性勇悍,尽管如此仍旧不退,合身扑了上来。俞莲舟待要补上一掌取他性命,却听得沈浣一声高呼:“俞……二哥不要!”      她话至嘴边方想起称呼之上不妥,连忙改口,却再也来不及喊出下半句话。      俞莲舟听得沈浣称呼,心中不由一动,手上却是未曾停顿。他明白沈浣的意思,如今她与自己,再加上戴思秦与罗鸿,均是身在敌营,今日若有元将丧命,此事怕便不宜善了。于是当下化掌为指,接连闭了乌力罕膻中等三处大穴。乌力罕瞬即委地动弹不得。      两招之内,军中以精勇刚猛为名的乌力罕竟然便这般落败,不仅场上图格与戈雅特,场下元将几乎无不为之震惊。      挡在戴思秦身前的沈浣微微怔愣。她熟知俞莲舟声名与功夫,对于他两招之内制服乌力罕丝毫不意外。她怔愣的却是自己方才那一声称呼。      俞莲舟为人持重守礼,她亦非随意轻浮之辈,是以尽管两人皇集雪原木屋之中,军中行营她伤重之际,皆有过同室共处软语相慰,其后两人之间虽未挑破,却每每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愫。只是无论人前人后,俞莲舟仍敬重的称她沈元帅,她亦执礼称他一声俞二侠。      如今深入虎狼之穴,这曾经夜深之际沈浣自己心底偷唤过的称呼竟是于无数人前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一时之间,她竟不能反应。      然则就在此时,一声金铁交鸣之声猛然响起,声音之厉震得内力深厚得沈浣竟也耳际生痛。定睛看去,却见图格手中长枪已然落地,人连退十余步,脸色惨白身形摇晃,竟似难以站住。随即一口鲜血喷将住来,摔倒在场边。      只转瞬功夫,三员猛将竟已有两员败在俞莲舟手上。场中鸦雀无声,数十名元将手按兵刃,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盯着场中俞莲舟与戈雅特。俞莲舟声色不动意沉气定,戈雅特双眼光芒闪烁精厉如狼,竟是血红。只见场上戈雅特丈八大戟霸道异常,自父辈时便侵染鲜血无数的红椆木戾气纵横,仿如无数血影,卷夹起黄沙飞尘。      淮安驻军之时,沈浣曾数次与俞莲舟比武过招,彼时两人可谓平手。沈浣如今看来,却知自己武艺比他实有差距。但见他一柄长剑不徐不疾,严守法度,在戈雅特招招欲夺其命的猛烈攻势之下,不张不扬,却是式式宛如扼住戈雅特招式要害咽喉之处,剑光过处,黄沙血影立止。元军诸将此时方自看出,这沉缓剑势竟比沈浣凌厉枪法更加难以相与。      俞莲舟早已认出戈雅特手中丈八大戟乃是当年朝天岭一战苏赫巴鲁之物,戟法更是一脉相承,念及当年沈浣与其父一番血战之后仍旧躬身一礼,出手便留了五分余地。然则忽然间但听得圈外一声低吟,随即是沈浣压低的担忧惊呼,“思秦!”      他心中一凛,旋即猜到中毒的只怕不止沈浣一人,当下不再恋战,脚下一点展开梯云纵,蓦然猱身而起,一反剑上沉缓路数,接连数掌疾速拍出,每一掌都直取戈雅特上盘。戈雅特不愧为苏赫巴鲁之后,武艺端地了得,竟是接连躲过俞莲舟两掌,直到第三掌上,再也相避不及,被一掌击中肩头,身形蓦然飞出圈外,丈八大戟呛啷落地,激起飞尘无数。      一时之间,但见圈外数十元将兵刃在手却无一人敢动,黄尘漫起的校场正中,唯有俞莲舟长剑低垂抱胸而立,扫视过重甲利兵的元军,神色冷然,并不言语。      答失八鲁竟也摄于俞莲舟凝岳气势,眼见手下三员大将纷纷倒地重伤,当下没了举措。      一片紧绷的静默中,沈浣清冷声音蓦然响起:“总兵,可要再来一场?”言罢沥泉一横,寒光凛冽。      答失八鲁脸色黑沉。乌力罕勇悍冠绝三军,图格武艺精熟智计过人,戈雅特沙场年月岁短,但在军中却已有其父之名。如今不过转瞬,三人相继败阵重伤。今日便是仗着人多势众强留了沈浣性命,只怕这半营将校连带自己也要被场中之人送去作陪。      身为元军主帅,孰轻孰重他自是清楚。他双眼微眯,冷笑一声:“沈元帅家学渊源深厚,在下佩服!”说着咬牙一拱手,“来人,送客!”      --      来时短短得二十里路,回时却显得异常漫长。      元虏营前沈浣一把拉住照雪乌龙要翻身上马,右手毒发起处触及粗粝缰绳,登时剧痛。俞莲舟一把隔住她手止住她动作,自己足下一点跃身上了照雪乌龙,俯身揽住她腰际一提将她抱了上来,置于身后,沉声吩咐道:“凝心静气,运功逼毒。”      “嗯。”沈浣依他吩咐,扶住他的腰身稳住身形。俞莲舟一夹马腹,历来抗拒生人的照雪乌龙竟是异常听话,一声嘶鸣四踢翻飞往西疾奔而去。后面狄行的黄骠驮着罗鸿与戴思秦急追而上。      然则转瞬功夫,沈浣似是想起什么,蓦然睁眼,伸手向马腹侧面皮袋摸去。俞莲舟察觉,问道:“怎么了?”      沈浣毒气难耐无法开口,只强咬牙关从皮袋之中取出一弯强弓利箭,于马上回身,弯弓搭箭,直指元营辕门将旗。她恐答失八鲁心有不甘之下,在几人出营后派重兵追击剿杀,是以欲射下其将旗以为警告,令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她剧毒乃是由右手掌心肌肤而入,如今已经贯穿小臂,一时竟拉不开平日里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拉开的强弓。      她深吸口气,顾不得额上涔涔冷汗,略去臂上犹若刀割般的疼痛之感,待要再次强行开弓,却只觉后背一热,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她托弓的左手,另一只手由身后环住她,宽厚稳定的右手握住她勾住弓弦因为中毒而青紫的右手,助她稳稳拉开弓弦。正是俞莲舟松了缰绳,回身助她。六钧强弓张如满月,沈浣托弓架箭双手在俞莲舟掌中助力之下稳定异常。      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呛”的一声,箭羽化作寒光犹若流星,疾射而去。眨眼功夫,只见元军大营辕门之上的玄色帅旗猛地一震,旗绳应声而断,帅旗颓然落地。      再无力理会遥遥传来的躁动喧哗之声,沈浣手臂一软,靠在俞莲舟身上,喘息不已。      俞莲舟一翻掌扣住她小臂其门穴,一股真力送将过去助她抑制毒性。      转眼间疾驰出五六里地,忽听得罗鸿一声惊呼,“元帅!俞二侠!戴中军、戴中军他……”      俞莲舟一手扶着沈浣,单手立止健马,待得罗鸿坐骑奔上,伸手一探戴思秦脉息,只觉他脉动竟是越弱,眼见不能再拖。      沈浣看向俞莲舟,“俞二侠……”      俞莲舟晓得她的意思,当下一点头,松开了扣住沈浣其门穴的手,翻身下马,从罗鸿马上接过戴思秦,“罗兄弟,我替他逼毒,你沈大哥亦要疗毒,你须得看守此地,切莫让她岔了真气。”      罗鸿当下一点头,“俞二侠放心!”      此时道边乃是一片树林,冬末时分无甚枝桠,光秃秃的,不利潜行。然则此时却也没有其它选择,四人当即往得林中半里路左右,席地而坐。沈浣催动功力逼住小臂毒性蔓延。俞莲舟则在一旁替戴思秦驱毒。罗鸿红着双眼,一柄芦叶点钢枪握得死紧。      然则只片刻功夫,便听得东面隐隐传来响动,似是几百人马行动之声,其间间或夹杂了蒙古语的呼喝号令之声,竟是一小股元军追袭而来。此时俞莲舟与沈浣皆是行功正急,罗鸿心中一横,芦叶点钢枪提起,蓄势待发。那响动之声越来越近,罗鸿只怕沈浣与俞莲舟听见而岔了真气,频繁回头,见得两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头顶之上袅袅热气蒸腾。他心中打定主意,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人打断两人行功驱毒。      谁知不承想,眼见那百余人马便要进得树林,与几人不过半里,马上便要发现其行踪之时,忽听得一个声音以蒙古话喝令了两声,转眼间逼近的脚步声竟然停了,转眼便似收了队,调头往北而去。      良久再也听不到其它响动,罗鸿一刻快要跳出腔子的心微微放下了些,刚要回头去看沈浣与俞莲舟,只听闻一个脚步声向这边急速而来。他本能一般挑起长枪挡在两人之前,但见得一个高大身影一身重甲,正是方才败在俞莲舟手上的戈雅特。      罗鸿一步踏上,芦叶点钢枪犹若寒光蛟龙,喝道:“站住!先过我这关再说其它!”      戈雅特脸色犹自青白,显然方才在俞莲舟手下伤的不轻。他看了罗鸿一眼,冷笑道:“我若想取你们性命,方才何须调走自己手下?”      罗鸿闻言一皱眉,却是半步不让。戈雅特并不理他,看着正自运功的沈浣与俞莲舟,眼中精光闪过,森然嗜血,带着狂热与狠厉,“沈浣,你这条性命总有一日我要来取!到时定与你死战一决,且看那时这两军阵前到底是谁家天下!” 第七十九章 地火明夷凤垂翼   罗鸿近乎不敢置信的盯着戈雅特离去背影。      他方才见过戈雅特功夫,自己只有四五分把握能挡得住他。原以为此次定然是一场恶战,却不承想对方竟然只气势汹汹的约定再战,也不管沈浣听见与否,便扬长而去。尽管如此,罗鸿丝毫不敢大意,戒备良久,再听不得什么动静,才微微出了口气。待得回头,却看见俞莲舟方自收回了抵在戴思秦肩贞,列缺二穴之上的手,睁开双眼,将戴思秦人倚在一处树干之上。      “俞二侠……”罗鸿叫道。      俞莲舟抛给他一只药瓶,“去弄些水来,将这药三粒化了,给戴兄弟服下。”随即俯身去看脸色青白犹自运功的沈浣。      罗鸿虽担忧沈浣,却也不敢耽误戴思秦病症,当下转身疾奔寻水去了。      沈浣此时额头汗水布满,脸色惨白,一口气气归丹田,身形摇摇欲坠,却是睁开了眼。      俞莲舟伸手稳住她身形,只一探她脉息,便知她运气十成功力只能勉强抑制住毒发,却清不去体内余毒。此时已是精疲力竭,一只右臂仍旧青紫泛黑。      沈浣见得俞莲舟皱眉看着她,勉强开口低声道:“这毒不知是什么来头,路数诡异,上行太快,我只能将它逼得出丹田,却驱不出去。”      俞莲舟点了点头,以他内力替戴思秦驱毒,虽比沈浣轻松不少,却同样无法将毒净除。      沈浣勉力提起一口气看向早已昏过去的戴思秦:“思秦如何?”      俞莲舟道:“性命暂时无碍,毒祛不尽,须当尽快寻到解毒之法。”      听得戴思秦一时半刻没有性命之忧,沈浣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再也顾不得其它,扶着俞莲舟靠在一棵树干之上,半昏半醒,神智有些模糊。      俞莲舟却抓起她右手,但见其上紫黑之气四溢,整只手肿胀异常,不由眉头皱的更紧。不同于戴思秦,沈浣中毒以后,数度运力于臂。内力过处,毒发极快。虽被沈浣以真气逼住不再上行,然而这毒眨眼功夫再不能有所缓解,这一只手只恐废了。      沈浣戎马十余年,全仗一柄长枪驰骋沙场,这一只手实与她的命无甚区别,俞莲舟再是清楚不过。      他见沈浣神智昏沉,再不敢耽搁,当下拔出随身长剑,剑光过处利刃于她右手掌心深划一道。沈浣昏沉之中痛得本能一缩手,却被俞莲舟牢牢扣在掌中。黑色毒血流出,奈何毒气凝滞,流速甚慢,无甚效果。      俞莲舟微一皱眉,再无其它办法,只得俯唇相就,替她将毒血一口口自掌心伤口中吮吸出来。      沈浣昏昏沉沉之中,只觉得掌心一下钻心利痛,想要缩回右手,奈何被扣住不得动弹。随即掌心之中便是温热湿润之感,带着丝丝剌剌的疼痛,和着血腥味道,却让她不由心中无端一跳。待要张眼看清,又提不起半分力气,只得一任自己的手被纹丝不动的扣住。手臂之上痛得已经泛麻,再难有什么感觉。唯有掌心一处,烫热温湿,鲜明异常。      --      沈浣醒来的时候,入目的是自己寝帐熟悉的帐顶。      右手右臂麻木难耐,吐息有些涩滞,其余倒也无恙。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身上猛然一重,一个窈窕人影扑在床边,夹杂着惊恐与怒气的哭声响起。她不由叹气,便是不看,她也知道这回阿瑜决计不会轻饶了自己。      果然熟悉的娇声怒骂在耳边响起,狠狠的把沈浣的祖上十八代连带往下的子子孙孙骂了个遍,字字句句能让军中这群粗鲁汉子瞠目结舌自叹弗如。阿瑜红着眼睛,早哭得花了的脸上因为怒气而涨的殷红。沈浣见得她那撒泼的模样,却觉得俏丽异常,一如觉得她那骂人的声音竟与她唱曲时候的歌声动听不相上下。      本该在富饶之地安享繁华的姑娘跟了她十余年,在这荒野贫瘠的战场上被她的出生入死吓了十余年。让沈浣把一条命陪给她都行,何况只是被那如黄莺出谷般的声音骂上两句。沈浣微微一叹,笑吟吟的任她骂得爽快。      阿瑜怒瞪着眼前这不知死活,无论她怎么骂都照单全收岿然不动的人,恨不得亲手掐死她省得再让自己下次担心。一回头间,看见自将沈浣送进帐内便一直坐在床边椅上的俞莲舟不言不语,心下更是火起。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功夫好,一个比一个主意正,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一个比一个不出声。本以为俞莲舟能让沈浣沙场之上多些眷恋顾及不再那般不顾性命,谁承想一来二去竟适得其反。想起自己为两人花了多少心思,阿瑜咬牙切齿,指着沈浣的鼻子道:“你就仗着有你男人护着,死命折腾吧!原本是一个不要命!现在给老娘弄成俩!本来惦记着你有个情郎能有点女人样儿,可你给老娘越发的不像话!两个人一起不要命!呸!有这功夫、有这本事,你倒折腾出来个孩子啊!杀来杀去的算个屁本事!”      又是“男人”又是“情郎”,连“孩子”都出来了,沈浣听得阿瑜这几句话字字露骨,便是再厚的脸皮也抗不住,急声道:“阿瑜!”话音未落,但觉耳际发热,苍白脸色竟是瞬间红了起来。      阿瑜才不理她,想起方才给沈浣炖的参汤还放在炉子上,一下直起身,双手抱胸斜睨着沈浣,“叫什么叫?!个把男人磨迹了这么多年都没搞回家来,你沈大元帅不废物难道还是老娘废物不成?!”      沈浣下意识的瞄了一眼阿瑜隆起的小腹,脸色登时红中带紫,哪敢应声?      阿瑜才不去理会于她,看了一旁肃然不语的俞莲舟一眼,纤白素指直指着他道:“还有你!俞二侠!你就惯着她罢!”      言罢她再不理两人,径直出了帐子。      阿瑜这一走,声声如珠落玉盘的骂人脏话转眼消散,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被阿瑜这般“教训”一顿,沈浣还如何敢再去看俞莲舟?一时之间,但觉心跳的厉害,脸颊之上滚烫发热,耳间唯闻自己毫无规律的吐息之声,脑中思绪更是纷乱。然则念头一转,却又暗骂自己:俞莲舟仗义出手相助自己,实是侠义之举,如何自己到这般矫情起来?当下虽然仍旧不敢抬头,却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未承想她尚未来得及说一个字,便觉得行军床边微微一沉,一只宽厚温热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探了探温度,低声道:“已经不热了,当快能够下床了。”正是俞莲舟起身坐到她床边了来,手里端了一直一直温着的药。      沈浣张了张嘴,只觉得“多谢”二字实在是多余。      俞莲舟扶她坐了起来,沈浣待要伸手去接那药碗,谁知右边手臂稍一用力即便痛麻,抖得厉害,整个手掌被棉布包裹住伤口,全然端不了碗。      俞莲舟摇了摇头,将她手臂放回被下,“你身上余毒未清,手臂为甚,用不得力。”说着乘了一勺汤药,就着碗递至沈浣嘴边。      沈浣一怔,不知如何反应。      皇集一战重伤之时,俞莲舟也并非没有喂过她。只是这一次两人之间却似有什么不同了。      一时之间,她呆呆的看着俞莲舟,竟不知要张口,只心中腾腾跳得厉害,颊边红潮又要涌上来。      俞莲舟见得沈浣怔愣模样,不明所以,还以为她不愿意吃药,不由心中奇怪。沈浣历来极少任性使气,如何会有这般毛病?      “张嘴。虽苦了些,却是六妹留下的方子,抑制毒性少有药方能与之相比。”      沈浣怔愣间,全然没听到俞莲舟后半句话说的是什么,只听了那一句“张嘴”,不容拒绝的吩咐之中带着些叹息与劝哄。      沈浣果然乖乖张嘴,不知是因为不习惯这般被人喂药,还是因为心跳越快血气上涌,居然愣愣的不知还该做什么,只得任俞莲舟将那匙汤药送入她嘴中,一勺苦的让人舌底发麻的汤药灌进去,自己却连苦也没察觉。      俞莲舟见了她模样,似是明白了什么,微微一叹,居然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理她发呆模样,一勺勺慢慢将满满一碗药喂下去。      一碗药见了底,沈浣抿了抿唇,看着俞莲舟回手将药碗置于一旁,心中颇是有些舍不得,张口便问道:“还有么?”      话刚一出口即便反应过来,随即发现自己竟是舍不得俞莲舟这般相喂,怕俞莲舟发现她心中所想,立时恨不得将刚才那句话抓回来塞回肚子里。      奈何俞莲舟早已听得清楚,并不挑明,应道:“药是没了,阿瑜姑娘在厨下熬了参汤与粥,想是快好了。”      “哦!”沈浣偷瞟他神色,见得他似乎并未发现什么,略略松了口气,靠在床头,却又似有些期待的频频往帐门那里看去。      果然片刻间,帐帘便被掀起。沈浣心里一跳,不成想进来的并非阿瑜,却是本当在安丰镇守的萧策。      “师兄?”沈浣微讶。      萧策笑道:“怎么,等得不是我?”言罢挑眉,竟似是看透了沈浣心事。      “没、没有!哪里的事!”沈浣脸色微红。      俞莲舟倒是从容起身,向萧策抱拳一礼,“萧兄。”      萧策笑着回礼,“这次辛苦俞兄弟了!”      “不敢,萧兄不必客气,俞二份内之事。”俞莲舟侧身给萧策让了点地方出来。      萧策到得沈浣床前,笑道:“不用看了,我刚从罗鸿帐里出来,阿瑜正在那里帮他处置伤口,现下正忙着数落他,还顾不上其它。”      “师兄……”沈浣听得他似是意有所指,不由出声道。      萧策却摇了摇头,示意她静声,随即拾起她右腕,细探她脉息,半晌才放了下来,道:“你余毒未清,不能运力。”      沈浣倒是清楚自己状况,却是更担忧戴思秦,连忙问道:“思秦如何?他一介书生身无功夫,这毒可要如何?”      萧策叹气道:“俞兄弟已助他逼出八成毒质。而且他未曾如你一般强行运气用力,是以发作并不如你猛烈。只是你二人余毒都未能清尽,此毒又是诡异,你尚有内力可以压制,可思秦若长久不清,只恐有性命之忧。”      沈浣听闻,心中一急,便要起身,却被萧策按住道:“你不用急,他现下尚好,只在自己帐中休养,一时无恙,到比你这个已经毒发过一次得好上不少。”说着他看了看沈浣那紫黑得手臂,接着道:“你昏睡之时我已与俞兄弟商量过应付这毒的办法。武当殷六侠的夫人你是识得的,便是前几年替你诊过病的路大夫,因着她的关系,武当与金陵秋翎庄颇为相熟。秋翎庄乃是江南医界之首,他们庄主在医界人脉颇广。你皇集一战受伤以后,俞兄弟就去信托傅庄主代为寻请良医。傅庄主前些时候找到了医界名望最重的叶殊叶老大夫,他已答允替你诊治,你和思秦这毒他也必有办法可解。只是如今河南战火太甚,四处混战,他不便过来毫州。”      沈浣一皱眉,“我尚可拖得些时日,思秦可是拖不得。”      萧策点头,“这我清楚。所以我和俞兄弟商量,既然你与思秦所中之毒相同,便由俞兄弟陪你去叶老大夫那里一趟,待他诊出这毒,开了方子,再将方子快马送回来。这样也省了思秦一个书生中毒之际还要车马颠簸之苦。至于营中之事,自有我与狄行代你主持。颍州军接连征战,眼下正宜休养生息,一时不会开战,你可放心便是。”      沈浣细思片刻,觉得萧策与俞莲舟这计划确实可行,当即点头,“那叶老大夫现下所在何处?”      萧策看了看沈浣,微微一笑,神情竟有些奇特,“这叶老大夫,家本在济南。不过他如今却在外访友。说来也巧,他这故友正在楚州。我已派人快马送信过去,他现下便在楚州等你。”      沈浣一怔,神情波澜微起,有些似悲似喜,“楚州?”      萧策点了点头,“楚州,盐城。”      他拍了拍沈浣手背,任她兀自出神,回身看向同俞莲舟,神色之中颇有深意,“俞兄弟,此去楚州,阿浣便托你多多照拂了。”      俞莲舟点了点头,“自然。”      楚州陆氏,前朝曾是非凡辈出之锦绣门庭。端平三年,嫡长有子,名唤秀夫,才思超群,官至丞相。      楚州盐城,长建里,正是沈浣祖籍故里。      --      沈浣轻手轻脚的来到戴思秦帐前,屏息侧耳向里面听去。      戴思秦一介书生不通武功,因替她挡了那一杯酒继而中毒,她近乎无时无刻不在愧疚不安。萧策昨日与她说了楚州一行,她当即连夜安排调度营中之事,而今日一早,便已准备好与俞莲舟急往楚州,盼着尽快见到叶殊,诊出此毒解法,送回来替戴思秦解毒。      只是临行前,她若不亲来看一下戴思秦,终是不安。      她怕吵到戴思秦休息,并未直接而入,却是在外面听了片刻。只听得里面有低声的“叮叮咚咚”的动静,这才轻轻掀开帘子。      戴思秦帐子不大,内设也和沈浣内寝无甚两样。一张行军床,一桌,一椅,一只箱子。戴思秦此时正倚在床边,半身俯在桌上,一手执了只笔,专注于什么,精神尚好。见得沈浣来了,不由一愣。手上不小心一松,几枚铜钱掉落在桌上。      沈浣几步上前,一看戴思秦桌上之物,忍不住笑了。      三枚铜钱,一只龟背,笔墨纸砚。      “嗬!思秦倒是好兴致,这是开坛做卜算一卦么?”沈浣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戴思秦应道:“元帅可好些了?属下闲来无事,随便卜上一卦。”      沈浣问道:“我一介武人哪会有事。倒是你……你在卜什么?解毒之事?”      戴思秦却是笑而不语,低头看了看方才沈浣掀帘而入时由他手中落下的三枚铜钱卦象:三枚皆阴。      他执笔将一阴爻画作六二。      沈浣在一旁并不打扰他,看他一爻爻逐一掷币做占。      初九、六二两爻沈浣进得帐中之时已成,尚余四爻待占。      两阴一阳,少阳,九三。      两阳一阴,少阴,六.四。      两阳一阴,少阴,六五。      依旧是两阳一阴,少阴,上六。      六爻卦成,沈浣看着那卦象,脸色却渐渐变了。      上坤下离,明夷之卦。火入地中,明德被创,主世暗、诛杀,将蒙大难。      大凶之卦。      沈浣手微微一抖,看向戴思秦。却见他摩挲着那压住画着卦象纸张的镇纸,若有所思。      沈浣皱眉,一把按住戴思秦肩头:“思秦,问卜而已,难说准确与否。”      戴思秦浅笑着摇了摇头,不看沈浣的眼,只手中玩把着那巴掌大的青铜镇纸,其上一只似是麒麟又非麒麟的纹刻张牙舞爪,他看着微微出神。      沈浣按住他的手,将他玩把的镇纸抢了过来放在一边,看着他的眼笃定道:“你放心,我待会便与俞二侠前往楚州一行。此去楚州不过十余天路程,而你这毒五六个月之内发不了,倒时我早已送了疗毒的方子回来,决计不会让你有事。”      戴思秦闻言不由笑了,“所谓‘信者能为可信’,属下若不放心元帅您,还能放心谁?这卦属下卜得并非此毒,只是随便练手而已,元帅不用在意。”      沈浣眉头犹自皱紧,抿了抿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扫一眼那明夷之卦,只觉得眼皮突突的跳,心底不安之情愈重。      正当此时,忽听得有侍卫前来,于帐外禀报道:“元帅,车马已经备好,萧帅问您是否已经可以出行。”      戴思秦听了,向沈浣笑道:“元帅还是赶紧去吧,莫要让萧帅与俞二侠等急了。何况,属下这一条性命可还等着您的药方子呢!”      沈浣叹了口气,“我这便走。思秦你且好好休养,不要多想,营中之事自有萧帅与狄行操心。一月之内,我必定派人将药方快马送回。”说着重重拍了拍戴思秦肩头,“卜卦一事,历来没个准头,不算也罢!”      言罢吩咐了帐门口侍卫仔细照顾戴思秦,即便离去。      戴思秦看着沈浣身影出了帐去,浅浅一笑,却又随即脸色一沉。回手拿起桌上那一叠宣纸。最上一张,画着他方才所卜之卦。其下则是未用的白纸。      然则他手一分,白纸下面,却又有一叠用过的纸张,共有八张,其上墨迹正新,显然是刚刚用过。      张张之上,竟都是一卦。      每一卦,竟都是明夷之卦。      沈浣进来时所见的这一卦,已不是他第一次卜出来。今日一早到得如今,他接连九次问占,而接连九次,皆是地火明夷。      地火明夷,凤凰垂翼。      所卜之事,必然大凶。      白纸之上墨色正新,仿如鲜血,触目惊心。      戴思秦合目而坐。良久,他忽而睁眼,似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沈浣刚进帐时他所占的那一爻。      六二。      他占这一爻时,沈浣忽然打帘而入,他甚是惊讶,彼时手中一松,三枚铜钱掉落桌面,三面皆阴,是为老阴。      他猛然一怔。阴极生阳,是为变卦。他当时惊讶于沈浣忽来,竟忘记变卦。      他提笔,将地火明夷的六二阴爻做阳。      明夷之卦立变。      上坤下乾,地天泰。      地降天升,两气相交,小往大来,万物通达。      大吉。      戴思秦怔住。      地火明夷变作地天泰,沈浣一打帘间,一爻之变,吉凶立转。      他迷惑的看着那纸,久久不动。 第八 十章 九死黎庶问苍天   行营南门,照雪乌龙刨着地,一边将俞莲舟身边的一匹枣红马往后挤。那枣红马如何挤得过照雪乌龙这等万里难觅的名驹?生生被挤了开去,眼巴巴的看着照雪乌龙得意的占了它的地方,靠着俞莲舟,用鼻子一下下亲近一般去蹭俞莲舟手臂。      俞莲舟到未注意这两匹马。此时沈浣尚未到,萧策将他拉到无人之处叙话。      “俞兄弟,吴老前日写信与我,信中提到张真人亲往长沙提亲一事。”      俞莲舟听萧策提到师父张三丰,当即肃手,“家师言道沈家乃是书香传家,登门提亲一事当由长辈出面。我等江湖人不甚留意这等礼数,沈家与吴老只怕在意,是以亲自前去长沙。若非此次太康事急,在下本当与家师同去。”      萧策摇头笑道:“张真人太客气了。吴老高兴得很,当即便应了你与阿浣之事,还说待到天候和暖一些,他便亲上武当回礼。”      俞莲舟一拱手道:“吴老年纪大了,若是不便,待到此间事了,还是由在下亲自登门为宜。”      萧策不答,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与俞莲舟道:“吴老让我将此信转交于你,只让你二人沙场之上万事小心,婚事自有他与张真人费心便是。吴老还说,你二人如今既已定下名分,以后也便不用顾忌。阿浣交托于你照顾,他也能放心。”      俞莲舟双手接了吴澄的信,萧策又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巴掌大小的一枚通体晶莹温润的羊脂白玉如意。      萧策将那玉如意交与俞莲舟道:“这如意俞兄弟先收着。当初阿浣家中遭难,她与阿竹死里逃生,身上只余这枚她母亲匆忙塞给她的传家信物,是陆家历来只传长子的信物。如今也算是陆家唯一的一点东西。前两年颍州军困苦太过,她送阿瑜去金陵之时凑不出半文银子盘缠,只得当了这如意,后来在下费得不少功夫才得以寻回。此物既是陆家唯有的家传之物,如今且便交与俞兄弟做个信物吧。”      俞莲舟听得此物来历,当下郑重收入怀中,“谢过萧兄。”      萧策倒是坦然受了,却对俞莲舟笑道:“阿浣前些日子忙着太康战事,尚未得知此事。我这做师兄的军务到比她还忙些,所以此事还烦劳俞兄弟自己告诉阿浣吧。”      俞莲舟闻言一怔,正要开口,却忽听得有脚步声向这边而来。侧头看去,正是沈浣。      萧策此时也瞧见沈浣身影,当下拍了拍俞莲舟肩膀,再不多说。      沈浣丝毫不曾知晓两个人都说过什么,竟似有些心不在焉。      沈浣接过俞莲舟递过来的照雪乌龙的缰绳,听得萧策唤道:“阿浣,怎么了?”      她见得周围除了俞莲舟与萧策再无旁人,微一犹疑,开口道:“师兄,火烧太康一事……”      萧策只听得她这前半句,似乎便知道她要说什么,只向她摇了摇头,“此事回头再说,不急于这一时。”      沈浣却似未曾听见萧策所言,一边伸手至袖中摸取什么东西,一边皱眉道:“方才思秦卜出一卦明夷卦,我……心中甚是不安。这次火烧太康……”      萧策竟似不仅知道她要说什么,还知道她要取什么,当下按住她的手,“阿浣!”      沈浣被他这一声唤过神来,抬头看他。却见他叹了口气,随即抬手替她理了理罩在外面的大氅,开口道:“太康一事,待你由楚州回转回来再说。眼下你只和俞兄弟前往楚州尽快将余毒清尽才是。”      沈浣听得他所言,怔愣半晌,终究点头应允。      二人当即翻身上马,向萧策抱拳道别。萧策同俞莲舟点了点头,转头向沈浣笑了笑,颇有深意道:“阿浣,你常年带兵征讨。此行楚州,且出去看看外面。”      看看外面,苍生黎民,瞬息浮生。      --      沈浣看着揪着自己衣襟的稚童,久久不语。她蹲下身,轻轻摸着那小姑娘的头。小姑娘衣不蔽体,天寒地冻之中赤着一双满是冻疮的脚踩在泥水里,头上一根枯草草标,怯怯的看着沈浣。      沈浣心中酸涩,不知所言。但觉肩上一暖,却是她身后的俞莲舟一掌按在她肩上。      鹿邑至楚州,千里之遥。      于俞莲舟来说,不算甚远。      自出道以来师兄弟中以他行走江湖为多,这些年张翠山下落不明,师兄弟几人为寻人更是江南塞北踏遍。      于沈浣来说,也算不得甚远。      她常年转战,动辄连夜奔袭,亲领数万兵马一日间急行三百里已是家常便饭。      只是这一千里路,沈浣却是走的艰难异常。这更不是她第一次,被路边这样被变卖的稚童拉住。      中州大地,流民遍地,饿殍遍野,田埂荒芜,十室九空。      自去年夏末,河南一路战火纷飞,兵戈连天,到得如今已是大半年时光,汴梁路、安丰路、淮安路、南阳府、归德府、汝宁府无一幸免。      远襄、柘城、皇集、兰阳这等恶战爆发之处,战火过后,早已是死城一座。寻常百姓如何能有元军与颍州黄州二军动作速度相比?往往尚来不及逃出避难,两军的炮火兵戈便已将半座城轰为瓦砾,血浸三尺。待到恶战过后,只换做断井残垣间无人掩埋的荒尸白骨。      一场恶战下来,死伤最多的,不是元军,亦不是颍州军,而是手无寸铁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寻常百姓。      上万性命,连天烽火金戈厮杀之中,亦不过微薄如蝼蚁。      每一场恶战,来不及出逃的是所攻之城的百姓。而于周边城镇能得以出逃、避开战火的人,却只是灾难之始。      多年战乱,中州之地田野贫瘠,黎民穷苦,家中有米下锅的已是不多,更何谈富庶?一夕背井离乡,无钱无粮,只做得流民。      流民,只是中听得说法。      所谓流民,其实便是乞丐,夹杂无数老弱妇孺,人数上万的乞丐人流。      十余年动荡战乱,接连半年战火连天,中州大地之上,四处炮火疮痍,已少有完整城镇,唯余血色侵染三尺的荒野之上,遍地白骨,一股股流民乞丐徒劳而绝望的缓缓迁徙,祈望能寻出一丝生机。      太康的一把火,烧去的远不止一座城。丧命在太康大火里的平民有多少,沈浣已经无从知道。然则这一把火烧出的流民,却远不止几十倍于两军死伤。北至长垣、封丘,南至西华、陈州,东至虞城,西至通许,整个汴梁路,竟有七八成的城镇已经是空城一座。      蝼蚁尚且偷生。流民乞丐,终究比战火之中一具枯骨强上太多。      从鹿邑一路往南,接连数日,她与俞莲舟竟不曾到过一座尚算完整的城镇,处处荒芜,民生凋敝。天寒地冻之中,荒野天边无处不是缓缓往南迁徙的流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少有青壮多是老弱妇孺。      “好心的大爷,求你买了我吧……”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姑娘说着沈浣已不知听了多少遍的话,红肿的小手扯着沈浣的衣袖。      小姑娘旁边,尚有七八个孩子,各个骨瘦如柴,各个头上插着草标。      “大爷,您别看我家杏儿瘦,缝补煮饭洗衣样样都能干,模样性子都是好的。过得两年大些了,还能给您铺床暖被。您就收了她吧,当个粗使丫头,给口嚼头就行!”小女孩的父亲头发脏污蓬乱,一双眼睛布满红丝,模样狼狈不堪,拉着沈浣与俞莲舟乞求。他见得眼前二人虽然一身衣衫行套不似富贵,但神清气正,挺拔俊秀,虽不知其来历,可念着自家闺女若能跟得其做个粗使丫头,总是比跟着那些来替勾栏收姑娘得人牙子走强上千百倍。      虽是卖女,但声声情切,亦曾带着幼弟流落街头的沈浣又如何听不出其中拳切之意?      沈浣苦笑,暗道若是眼前这汉子知道自己便是下令火烧太康、将这群平民百姓生生逼成乞丐流民之人,是否还会这般将自己当做能给这小姑娘一口饭吃的救命稻草。      那小姑娘也只七八岁年纪,看她不出声,竟哭了起来,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抽抽噎噎道:“大爷,您就收了我吧!我、我、我什么都能干的!也不要钱、钱的。您给我爹爹和小弟两个馍就好!小弟他、他四天没东西吃了,还、还病了……”      犹自稚嫩的童声入耳,蓦然间,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沈浣,仿佛被这小姑娘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饥饿、幼弟、惊恐、病痛、幼时朝不保夕的时光仿佛重现在眼前。      她少年立志,要争一个清平世间。然则如今,近二十年前她所受之苦,经她之手,又被转嫁给这些未曾长成已先尝尽乱世之苦的稚童。      世事离乱,骨肉分散。这便是她浴血沙场十余载的成就。      昔年仅只沈家一家家破人亡,而如今,这放眼望去,哀鸿遍野,又还有多少这般苦苦挣命的黎民?      她为了给自己,给沈竹,给将士,给百姓一个清平世间一个安宁故园,可以不惜性命血染沙场,可以十载韶华一掷金戈。可到底是何处错了?竟然无数将士以血肉、以性命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四处离乱的世间,满眼疮痍的故园?      懵懵懂懂间,俞莲舟如何处理眼前之事她已再无力注意,甚至不曾留意自己使如何上了马继续往南赶路。直到日落时分被俞莲舟带到一户人家大门之前,才听得俞莲舟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肩头,“莫要多想了。”      沈浣苦笑摇头,这才注意到俞莲舟正在敲眼前门户。举目四顾,但见这一处小镇亦是门户破落,大多房屋早已毫无人烟,唯有眼前一家,虽然寒創,总算尚有些人气。      俞莲舟敲到第三次,院中总算传来脚步之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的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手脚粗大,似是个庄稼汉子,只是愁苦憔悴,见得俞莲舟和沈浣,不由一愣。      俞莲舟拱手为礼,开口道:“这位兄弟,在下与舍弟途径此处,天色将晚,可否行个方便,容我二人借宿一宿?”      那汉子犹豫半晌,开口道:“大哥,不是俺不借,实在是俺家不仅没口嚼谷,也实在是不方便。”      若在往常,俞莲舟自是不强求。只是如今沈浣旧日寒疮未愈又添毒伤,连日赶路,她虽不开口,却也只怕多有不适。他当即从袖中取了一两银子,递给那汉子道:“舍弟这些日子身体不适,最忌风寒,还请兄弟行个方便。”      那汉子见得手中一两银子,犹豫半晌,开了门让两人进来,开口道:“我瞧二位不像坏人,住一宿倒也可以。只是……只是我那婆娘正生孩子,家中脏乱得很,两位可莫要介意。”      俞莲舟和沈浣听闻皆是一怔。谁也没想到这家中主妇正值生产,俞莲舟自不必说,沈浣一身男装亦是不便。只是如今既然也已经进来了,也矫情不得。      那汉子将两人安顿在偏屋之中,苦笑道:“家里一点子吃食也是没有,就一点前些日子挖来的野菜,两位大爷凑合一顿吧。”      “无妨。我二人带有干粮,兄弟不必费心。”      那汉子当真忧心自家生产的妻子,也来不及多说两句便匆匆而去。      对方妻子生产,俞莲舟与沈浣自是持守礼数,待在屋中并不外出走动,只简单洗漱,取了些干粮出来。正值此时,忽然有人敲门。俞莲舟起身开门,却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端着一盘煮过的野菜站在门口,见了俞莲舟,有些胆怯,懦懦地道:“爹、爹……叫我送这个过来。”      俞莲舟侧身让小姑娘进了房间。那小姑娘将一盘子煮过的野菜放在桌上,看见桌上两人赶路所备的几个烤馍和些许肉干,当即忍不住的咽了咽口水。      沈浣将她神情收入眼中,温声道:“饿了吧?你爹娘如今怕也无暇顾及你,你先同我们吃吧。”说着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小姑娘坐下。      小姑娘的眼睛几乎掉进那烤馍与肉干里,然则怕生天性却让她犹豫半晌,怯怯看了看一脸严肃的俞莲舟,小心翼翼的坐在床榻边上,仿佛颇是怕他,准备随时逃跑,却又抗拒不了烤馍肉干的诱惑,接过沈浣递过来的筷子。      看俞莲舟虽然神情静肃,一语不发坐了下来,倒也并没有要轰走她的意思。小姑娘稍稍松了口气,两只筷子攥了又攥,却不敢往外伸。正当此时,俞莲舟抬手将一块肉干夹入她面前碗中。她惊讶的盯着碗里的肉干,不信一般用筷子戳了戳。      沈浣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别怕,快吃饭。”那小姑娘再不犹豫,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沈浣看着她模样,心有所感,抬头去看俞莲舟,只见得俞莲舟却也正看着自己。幼时街角的相逢情景历历在目,引人感慨。俞莲舟抬手,夹了肉干放入沈浣碗中,“吃吧。”      声音低沉,似是旧时,却又不同。个中情愫,难以言明。      --      是夜,俞莲舟让沈浣歇下,自己坐在椅上闭目运功调息。      深夜之中,隔壁似有妇人哭泣之声。压得虽已极低,奈何两人均是内功深厚,听得甚是清楚。俞莲舟闭目运功岿然不动。沈浣却是白日情景历历在目,听闻那抽噎,辗转反侧,终是难眠。      时至三更,却听得“嗵”地一声,虽然不大,却甚是突兀。      两人出于习武者本能,立时察觉声音不对,沈浣当下翻身而起,见得俞莲舟已经悄无声息推门而出,跃至院中。      声音异处出自厨下,两人三两步便到厨房门口。一推门,奈何门从内被拴住。俞莲舟微一皱眉,运力于臂,内力过处,门栓从内无声无息震断。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两人见得门内情景,无不一惊。只见房梁之上两条人影,竟是一个妇人和晚间那个小姑娘。      俞莲舟手上一闪,两只钢镖寒光闪过,挂在梁上的草绳瞬间断裂。沈浣已跃身而上接住两人,伸手一探,尚有气息,当下无暇多言,赶忙替二人推宫过血,输导气息。      此时那中年汉子也已听得动静,打着赤膊奔了出来,一见厨下情景,当即明白发生了何事,急得红了眼,待要抢上,却被俞莲舟扣住,“等等。”      沈浣与俞莲舟行动甚快,那妇人与小姑娘被草绳勒得不久,沈浣推宫过血数下,当即缓过气息,悠悠醒了过来。俞莲舟手刚一松,那汉子当即冲上去,一手抱住自己女儿,一手揽住妻子,惊怒哭吼道:“你这婆娘咋地这般糊涂?!咱们一家子逃荒,便是饿死,也死做一处。你猪油蒙了心,咋能带了丫头寻短?!”      而那小姑娘俨然被吓得呆了,哇哇大哭。      俞莲舟与沈浣面面相觑,均不知如何劝起,只得一边扶了那妇人与小姑娘,一边扶了那发抖的中年汉子回了屋中,便避嫌回了自己屋中。      夜深人静,隔壁屋中的哭泣低诉之声,却是清清楚楚的传来。      原来这镇上前些年接连水患颗粒无收,本已艰难,这几年又是烽火连天,朝不保夕。去年年末远襄一开战,镇上之人便陆续逃难而去。只是这对夫妻,妻子怀了身孕,无法长途跋涉,只得留了下来。然则世道艰难田埂荒芜,家中早已断炊许久,全仗丈夫刨些野食过活,有上顿没下顿。那丈夫虽只是个粗人,却是重义,不肯抛下妻子独自逃难求生,强撑着等妻子生产完,打算带着分娩过后的妻子一同南下逃难。      然则那妻子心中明白此等世道,逃难之中一人过活已是艰难,丈夫又如何养的活自己与女儿,加上一个刚刚降生嗷嗷待哺的小儿子?她不愿连累丈夫,却又望能给丈夫留个后,左思右想,低泣半夜,一狠心带着大女儿自尽,只盼能省些粮食给丈夫与小儿子,莫做拖累。      隔壁夫妻哭泣之声渐弱渐息,沈浣却再不能眠,怅然独立窗边。俞莲舟也未曾想到会遇到这等事情,叹息一声,取了大氅,替沈浣披上,问道:“可要出去?”      沈浣只觉着屋中无比憋闷,当下点头。      两人也不走远,只当跃出窗外,一翻身上了房顶。      --      静夜之中,月色深寒,沈浣心中纠结难耐,无声叹息。      俞莲舟递过一物,却是一只酒囊,低声道:“皇集之时萧兄送来的酒。”      沈浣一怔。那时他不让她喝,只说以后待她身体见好,再陪她喝。她回营以后,军务繁重,已把此事忘光,却不曾想他到还记得此事,如今竟带了这酒一起。      沈浣心情郁结,只欲痛饮一场,当下一声不吭接过酒囊,仰头便喝,一口气竟足足喝了半袋。      俞莲舟也不阻她,任她仰头痛饮。      那酒号“千日醉”,确实是极品的杜康。以沈浣酒量,半袋下去,也只觉得酒气上涌,双颊发热。胸中块垒,烈酒难浇。      她肩上忽然一沉,却是俞莲舟拍了拍她。总是没有只字片语,内里安慰之意却是鲜明温热。      沈浣心中一动,只觉不吐不快。      “我年幼尚不晓事之时,便知父母要我做男装打扮是为了能替阿竹承担祖父遗志,克元复宋。其实那么小的孩子,又懂得什么蒙汉之分?后来家中被鞑子屠灭满门,流落街头,直到被师父收入雁留,传授武艺文史。十岁那年师父问我:此生愿以何立身。我说愿从军旅,效前朝狄武襄、岳武穆,驱尽元蒙,还我山河。      师父又问我,为何要驱尽元蒙?我踟蹰许久,说:元蒙无道,不曾善待天下。此生若能驱除鞑虏,使得天下之人不会再如我与阿竹一般门户被屠骨肉离散,还自己与千万人一个清平世间,一个安宁故园,便能俯仰无愧。      那时师父叹息,沉默良久,要我立下重誓:他日征战四方,决计不可忘了此言此志。”言至此处,沈浣苦笑一声,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酒。那酒仿佛一直由唇齿灼烧至心中,让她不由微微一颤。      “后来的事情,俞二侠也大多知晓。我十五那年师父过世,我出师下山,由颍州起事,这些年扬刀跃马,战胜过,战败过,愤而出走过,隐忍不发过。麾下人马从一千到二十万,忽忽十余年。所为始终不曾或变,只求能与这天下百姓一个清平世间。我沈浣自问,此生不畏强权不惧生死,若以我一条性命能换得千万兄弟百姓性命,我沈浣决不眨眼。只是,这世间历来求死易,求生难。求一人死易,求众人生难。要我战死沙场再易不过,而要得保全这些我争清平世间所为得的百姓,却是难上加难。      太康一战,敌强我弱,若是不用火攻,元军得以南下,整个中州义军必然一溃千里。然则这一把火烧下去,烧死得是几万元军,和十几甚至几十万百姓。惘我沈浣自诩为世人求取一个清平世间,不让亲人骨肉离散,可如今,凭着气血之勇,为一己所念,令这些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不是我却又是谁?”      “我空谈着清平世间之志,行着涂炭黎民之事的,何以对得起当初师父让我牢记的那一句重誓?”      转眼那整整一袋酒竟然已经见底,她边说边喝,也不等俞莲舟回答,只一个人自言自语,酒意上涌,口齿愈发模糊。到得最后,已经迷迷糊糊不知再说些什么,酒意太浓,她头中眩晕,终于一侧头,靠在俞莲舟肩头上睡了过去。      求死家国易,求生众人难。      为将者,当为一战之谋,征战沙场以死报国,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帅者,当为三军之谋,惜存兄弟战力,运筹帷幄讨贼兴复,取胜全盘。      为天下者,当为黎民之谋,生民之生,死民之死。      她十五岁为将,为一战之谋,颍州一役威震三军。      二十为帅,为三军之谋,淮安一役英名远播。      如今她二十有五,终究看到了,为黎民之谋的苦难与艰辛。      俞莲舟静坐半晌,看着她渐渐睡熟,替她拉紧了大氅,微微叹了口气,“你到今日,仍能记得当年幼时你师父让你记得的话,便已着实对得起这一句重誓了。”      他低沉声音消散在夜风里,也不知倚在他肩头睡着了的沈浣,是听还是未听进去。 第八十一章 江南昨夜落花天   三丈城墙,九尺新柳,便是冬末寒重,这盐城也处处透出江南水乡所特有的山温水软。      历朝历代,无论盛衰,盐城历来都是江南文人士子的聚集处所之一。烟雨楼台,杏花春水,吴歌清唱,文采风流。      楚州盐城长建里,便是沈浣的祖籍。前朝陆氏一门书香传家,门庭锦绣。      只是沈浣从来未有到过盐城。她自出生便在长沙,年少流落江湖,躲避元兵搜捕追杀,更不敢往祖籍盐城而来。而如今,驰骋沙场令几十万元军望而却步的沈元帅站在城门之下,望着这名副其实的故里祖籍,有些怔愣。      她一世经历,所起皆因祖上陆秀夫未竟遗志。只是这一条遥遥无期的路走了这许多年,她竟也从未得机会回来祖籍看过一眼。      冬末春初之际,嫩绿微吐的新柳衬着斑驳古旧的城墙。      没有雁留的三九苦寒,没有中州的凛冽风雪,没有赣南的遍地野火,没有黄淮的血染兵戈。      她日日触目相见、夜夜梦里所闻的,皆是白骨累累、碧血森森,这样的锦绣繁华书香墨染之地,让她的心忽而空落落的,竟有些无措起来,仿佛一个人,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世间。      这当真便是她的故里所在,一个她毕生命运所起之处,一个让她异常陌生的故里,也是她曾所想过的,脚下这条路的尽头。      沈浣征战十余载,攻城战阵不可计数,从来皆是所向披靡身先士卒,这一座小小的盐城,竟让她踌躇却步。      近乡情怯。近的是何样的乡?怯的是何种的情?      沈浣牵着照雪乌龙,不知是进是退。      忽然耳际一声微微叹息,左手一松,是俞莲舟接过她手中照雪乌龙的缰绳,同自己的枣红马牵做一处。沈浣还没反应过来,忽而只觉得手上又是一热,竟是俞莲舟牵起了她的手。      “站在此处惹人生疑,先进城吧。”俞莲舟将她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知她到得这故里祖籍心情纷乱难解,并不点破,话语间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言罢一手牵了两匹马,一手却是牵了沈浣的手。      手上温热熨贴,令沈浣猛然一怔,不由睁大了双眼,看向俞莲舟。俞莲舟却似全然没注意到她惊异模样。两人皆是沉默不语,进了盐城。      --      医馆静室之中,鸦雀无声。      沈浣坐在下首,右手放在桌面药枕之上。俞莲舟负手而立于她身后,垂目不言。      而坐在上首的叶殊三指探脉已有足足半刻钟,左右两手交替切了三次,却只是皱眉,半晌没下一个方子。      沈浣倒是并不担忧,只是打量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轻大夫。她与傅秋燃虽不熟识,但是因着阿瑜与路遥的关系,傅秋燃对此事确是颇为尽心,一次便托了两名大夫前来。沈浣关心的却非这些,而是那年轻大夫的态度实是令她不由有些好奇。那大夫姓苏,一身青衫,微圆的脸颊,一双桃花眼,颇是俊秀。只是却似有什么心事,满面愁容。他好像与俞莲舟颇为熟识,两人方才大门口甫一见面,俞莲舟便拱手问好,称那人为苏大夫。二人言语之间声色不露,沈浣却隐隐察觉气氛些微紧绷。那苏大夫更有些不敢看俞莲舟,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避开眼,不看二人。      正得此时,叶老大夫忽然起身,向那年轻大夫道:“苏小子,你来看看。”      年轻大夫点了点头,抬头看了俞莲舟一眼,立时别开眼去,无声坐了下来,一手搭上沈浣手腕。      这苏大夫倒不似叶老大夫,一边号脉一边频频抬眼打量沈浣,神情颇是惊讶。又是将近小半刻钟,他站起身,看了看俞莲舟,欲言又止。      沈浣见得接连两个大夫皆是神色为难,心中微沉,语声却是爽快:“大夫,此毒可是难愈?直说无妨。”      叶老大夫捋了捋白须,开口道:“这毒算不得什么,想解颇是容易,三幅药便可。”      沈浣听闻不由松了口气,“能解便好。可否麻烦您写个解毒方子与在下?在下兄弟亦身中此毒,现下人在鹿邑。他身无武艺,更是难熬,正等着这解毒之法。”      叶老大夫点头,话锋却是一转,“这毒不过雕虫小技,除去只是举手之劳。不过……”      “不过什么?叶老明言便是。”俞莲舟忽然开口问道。      叶老大夫目光在沈浣与俞莲舟之间徘徊半晌,却未答话,反而开口向俞莲舟问道:“敢问阁下与尊夫人可已有子嗣?”言罢看着沈浣。他不知内情,只见得两人一道前来,举手投足颇有默契,便当两人真是夫妻。      沈浣闻言一滞。她历来做男装打扮,除了路遥并未看过其他大夫。今日虽然男装,也清楚叶殊一号脉下,必然知晓她女子身份。未曾想到对方没有对她女子身份有太多惊异,倒是一开口便问得如此问题。      沈浣不知是心中一热还是脸上一热,面上强作从容,“您老误会了,我二人……我二人并非夫妻。”      那叶老大夫闻言不由又是好一番打量。俞莲舟却是坦然,“叶老可有不便之语?”      叶老大夫听了,却是笑了,“眼下不是夫妻,倒也不要紧。”说着问沈浣道:“沈姑娘天葵历来可准?”      沈浣闻得他开口相问,倒未觉得有甚不好意思,脸不红气不喘,只皱眉思索许久,一本正经道:“好像不是很准,不太记得了……”她却是当真不记得了。从去年秋末百万元军压境到得眼下,未尝得过空闲。这种事情自然不放在心上。      叶老大夫又问,“以前可服药调养过?”      沈浣想起路遥当初所言,点头道:“以前确实调养过。”      她话音刚落,却见俞莲舟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递给叶老大夫,“叶老可是问此方?”      二人临行前,阿瑜偷偷将自己妥善收藏数年的路遥亲笔的药方给了俞莲舟。只说若请得名医诊治,可以此方相问。其间言词闪烁,并未言明沈浣病症。俞莲舟彼时虽然奇怪,倒也并不多问。如今想了起来,听得叶老大夫所言,终于明白阿瑜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是什么意思。      叶老大夫接过那药方,打开一看,赫然署名“金陵路遥”,不由一怔,细看药方,连连点头,“这就对了,原是路丫头开的方子。”随即将那方子递与苏笑问道:“苏小子,你看呢?”      苏笑一听“路丫头”三字,脸色瞬间一沉,一只手微抖的接过方子,足足看了一炷香时分,才低声轻道:“督脉为病,淤血不行,肝郁积劳,难育之症。”      叶老大夫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沈浣,正了神色,“沈姑娘,苏大夫所言也是老夫之意。相信路大夫替你问诊之时也已经说的很是清楚。你少时伤过冲任胞宫一轴,多年疏于休养,旧伤频发,导致淤血不行。似曾调养略有好转,想必是因为路大夫此方之效。但这些年又有肝脏积郁之像,肝肾不调,将来只恐难有身孕。你眼下年纪尚轻,未觉不适。到得年纪大些,只恐你那旧伤益发难忍。”      此事当年路遥便同她说得十分清楚,彼时最难受的却是阿瑜,她虽叹息,却也只是心中一黯,随即便忙军务去了。一来二去这许多年过去,早将此事抛诸脑后。只是如今,有俞莲舟在侧,旧事重提,她忽而觉得心中沉坠,不敢回头。      俞莲舟闻言,蓦地想起当年汉水之畔,沈浣曾遭刺客暗算导致小腹旧伤崩裂。想来彼时不欲他进帐,也必是因此之故,继而开口:“敢问叶老,此疾可有医治之法?”      叶老大夫皱眉沉吟半晌,微微叹气,“难孕之症,依其病因,亦有数种。这一种……只怕不易。便是有孕,也难保全。我观沈姑娘脉象,乃是习武之人。此疾忌寒凉,忌劳累,忌愁郁,更忌与人动武。若是于江南温养上数年,再调养以药物膳食,少动内息,或许能略有改观。只是能孕与否,便看天意了。”      沈浣闻言哑然,良久苦笑一声。      她领军几十万转战中州,战时枕冰卧雪,顶风冒雨连夜起营把寨早已是家常便饭,兼之军务繁重举步维艰,更何谈她戎马一身做得便是两军阵前斩将擎旗之事。若真如这叶老大夫所言忌寒忌劳忌愁忌武,如何还打得起那身后一面青龙牙旗?      叶老大夫见她神色便知一二,叹息道:“沈姑娘想必亦有难处。若非如此,路丫头开得便也不是这温养方子,而下急猛之药了。”      沈浣尚未开口,却听得俞莲舟又问道:“请恕晚辈冒昧,先且不谈其他,叶老可有保她那旧伤不再崩裂之法?”      叶老大夫打量了俞莲舟一眼,笑道:“若只是止那旧伤崩裂,这倒也不算甚难。我这便给你写个方子。外敷内服三日一次,用上六个月,那旧伤便有改观。然则终需小心行事。”      俞莲舟拱手道:“在下先谢过了。敢问叶老可否开些外伤药?若万一那旧伤再有开裂,也可救急。”      叶老大夫捋着胡子:“此事甚是好说。你二人先住下,她这毒总要调解几日方得无恙,剩下拉拉杂杂的方子,老夫这几日慢慢开给她。”随即招来药童道:“你去再给收拾出间客房来。”      俞莲舟和沈浣几乎同时道:“不敢有劳叶老。”      叶老大夫闻言却是不由微微一笑,语气促狭,“呵呵,不敢是么?傅庄主跟老头子说得是两个少侠前来问诊,可没说是一男一女。老头子看你二人还没办事,总不能住这一间房吧?”      俞莲舟一滞,不再多说,拱手谢过。      沈浣却似想起什么,呼的一下便觉耳际热辣了起来,深吸口气,强作无恙,拱手相谢。      --      俞莲舟练过晚功,正于房中打坐,忽而听闻屋外有笛音响起,正是沈浣最常吹的那一曲江上逢故人。那笛声幽幽澈澈,他不通音律,也听得微微一怔,随即收功,出了房去。      沈浣的客房就在隔壁,俞莲舟一出门,就见得沈浣坐在她自己房间的屋顶之上,一身白衫,横笛而奏。冷寒月光漫洒一地,她背着月光,周缘银辉微亮,却看不清面庞。身边摆着数个不知哪里来的酒坛,似是已独饮了好一会儿,隔着数丈便能闻见袭人酒香。      俞莲舟看了一眼,随即足下一点,飞身上了房顶。      隔着数丈已是酒香袭人,如今到得近前,那酒味更是浓郁芳香。也不知沈浣是哪里弄来的酒,竟然只是闻着,就有些让人微醉。她面色殷红,醉意已显,想是已经喝了不少,似有些糊涂,竟未有认出俞莲舟,见得有人跃上房来,本能一般迎面便是一掌劈了出去,丝毫不留情面。俞莲舟微微一叹,左手一扣一带,化去她颇是凌厉的一掌,低声道:“是我。” 沈浣已经醉的有些懵懂,眯着眼睛看了俞莲舟半晌,仿佛才认出他来,即便收了手,晕乎乎的坐了回去,随手拎起半坛酒,递给在自己身边坐下的俞莲舟,“要、要不?”      俞莲舟接过那酒坛,却也不喝,只放在一边。      两人并肩而坐,皆是不言,唯余清寒夜风拂过衣带之声,夹带着江南特有的凉润,在这冬末春初的寒夜里,缱绻的让沈浣心中无由有些空落落的。她吹了半夜笛,喝了半夜酒,却觉得那令人无所适从的空落之感笛音填不入,烈酒灌不满,让人徒生恼意。身边的俞莲舟一语不发,沈浣从后面偷偷看他,忽地便愈发毫无缘由的恼起自己来。她猛地一口将手边酒坛中剩下的一点酒喝得涓滴不剩,那衣袖抹了下嘴,但觉酒意上涌,无数话语不吐不快,于是深吸一口气,一手用力“嗙”的拍在俞莲舟肩上。      她力道不小,俞莲舟侧头看她。他知她如今内忧外患心绪不佳,更知她酒品实在差的不是一般二般,偷窥旁人新嫁娘,在洞房外唱“一心扶立汗华夷”都干得出来,于是便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她如何闹腾姑且都随了她意。结果不成想,沈浣醉意盎然之后,却是一脸恼极了他的模样,似是逼迫似是喝问,虎着脸高声道:“俞二侠,你、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倒、倒、倒、倒底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回来?!”      俞莲舟猛地一怔。沈浣行止历来有礼有节,唯有一次酒醉,任性缠人,却也不难安抚。这一次却是一幅存心找茬的模样瞪着自己。“如何想起问此事?”他低声问道。      “难道还不兴问?”沈浣瞪了眼睛,随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赶紧娶了,带来给兄弟们看看!咱们也算过命的交情,看看还不行?真不仗义!”      被她一句句噎着,俞莲舟却也不着恼,“看与不看又能有甚区别?”      “怎么就没区别?!”酒醉以后任性异常毫不讲理的沈浣听得他所答极不顺自己的意,更加来气,但觉酒意上涌,一腔气血直冲顶门,不吐不快,一把揪住俞莲舟衣袖,怒道:“我不仅得看,还得帮你找个比阿瑜漂、漂亮的!比路、路丫头聪明的!比、比纪姑娘温婉、大、大方的!差一条……差一条都不行!”她这么多年,里里外外的女人就认的这么几个,一一历数下来,便觉得俞莲舟当找这么个姑娘才好。她气血一动,酒意更胜,舌头都有些不太灵光,重重拍在他肩头,一口气将话说得干净,“你赶紧找个好的出脱的姑娘,好让咱死了这心!”      俞莲舟猛然一怔,足足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他以为她心绪不佳是因为初到故里却早已六亲背离,却不承想乃是因为此事。      他静静的看着她背着月光的脸,容颜模糊不清,一双眸子却是晶亮异常,此时光芒涌动,三分酒意,三分任性,三分微恼,剩下一分却是无名难过。      当初他们从元军大营回到鹿邑行营,她还在昏睡之时,阿瑜同他说过的话仍旧清晰:她竭力许给太多人一个将来,已经没法再许给她自己一个将来了。而这个无法给自己许下一个将来的人,此时正借着酒意怒目圆睁的瞪着他,逼迫着她自己。      她死命盯着他,等他点头,答应带个出脱的姑娘来给她看。她激动之下身形微动,身后清辉划过她脸颊,将脸颊之上一道暗红色伤疤映得无比清明。清明的就好像她的艰难与隐忍:半条命系在三军之前,半条命系在枪头之上,兵符将令起落之间,赌得是将士性命,更是自己生死,一如皇集。      俞莲舟按住她揪着自己衣袖的手,直视着她双眼。沈浣但觉得他眼中目光沉静凝定,仿佛能透到她骨子里。她心中一跳,不知是酒意还是血液涌上面颊,居然有些不敢看他。刚要避过眼,却只感到手上一热,竟是俞莲舟双手合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沉柔和,“月前家师已经去过岳麓书院,为了你我之事亲自向吴老提亲,吴老已然应了,过了文定,如今只剩迎亲。”      沈浣蓦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仿佛傻了一般,又仿佛是全然没听懂俞莲舟说的是什么,呆愣愣的看着他,半个字都说不出,连嘴都忘了合上,任他合握着自己的手,方才逼问的气势瞬间消散无踪,丁点不剩。      “你、你、你……我、我……”沈浣一腔酒意被蓦然惊醒了大半,可偏偏好似被钳住了舌头,半句话都说不完整。      俞莲舟又道:“萧兄与吴老都已许了亲事。回头待你军务稍轻之时,你我二人再同去雁留一趟,给你爹娘与师父上坟之时承禀此事便好。”      “可、可……你你、你……我……”沈浣努力半晌,却仍旧没能说出半句话。      “师父也让我转告于你,不用急着回武当,安心做事便可。”      “俞、俞、俞……俞二侠,你……你你不是……不是……”沈浣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呛到自己。      俞莲舟看着她,忽而竟是笑了,将她两只手合握在一处,微微一叹,唤道:“阿浣。”他声音低沉而柔和,清寒夜里传入沈浣耳中,竟让她一瞬间心中连带身体都忽然热了起来。      阿浣。      他从来端肃沉默,极是寡言,声色不露。只是那一句“阿浣”,她今生头一次听到他唤,其间藏的深密的情愫她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阿浣,阿浣。      他唤得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阿浣,你曾说你不知自己所求的一个故园今生能否求得。若有一日你再不用征战,可愿与我同回武当?俞二一介江湖武夫,比不得陆家三代忠烈,一门书香,但愿尽力予你毕生所求。予不得天下,也要予你一处心安故园。”      心之所安,无处不是故园。      沈浣微微一抖,竟不知如何回答。百万敌军营中她从未曾惧,刀光血影之下她亦未曾惧,然则此时她竟有些害怕。怕眼前之人许给她的这一个触手可及的故园,转眼皆是虚妄。      俞莲舟不再多说,沉默着拿过当初师满下山时张三丰交与他的长剑,展开沈浣的手,将那长剑放进沈浣手里。      沈浣惊讶的看着他这柄从不离身的长剑。黑檀为柄,云纹吞口,古朴卓然。当初年幼流落江湖之时,她便牢牢记得这长剑模样。十余载后信水相逢,她首先认出的,亦是这柄长剑。她仍就记得参政府里危急之际,他借她这剑时候剑柄之上的温热;记得淮安兵围之时,他执剑陪她于城头数十日的困守;记得鹿邑营中,他三尺青锋仗剑立于她之前,立定乾坤的一战。一路行来,从孺慕依赖,到敬重感佩,再到相知比肩,终到可托生死。      如今,他将这长剑亲手放入她手中。烫热起来的,不知是她的手,还是她的心。      良久,她将那放在身边的师赐长剑取在手中,默默的交与俞莲舟。古木暗银,十余年来这剑被她系在背后,百万军中出生入死,她的汗与血皆染其上。      他与她皆是言少而情重之人,他方才所问之语似是已不需作答。行军武者,贴身兵刃相交,便是生死性命相付。      “二哥。”她轻轻开口。再不用担忧自己会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嗯。”俞莲舟仔仔细细收了沈浣长剑,听得她唤他,点头应声。清寒月色映亮沈浣半侧面庞,清俊削瘦,英挺眉眼竟被笑颜衬得柔和五分,动人异常。      也不知过得多久,俞莲舟与沈浣谁也不说话,只在房顶上坐着,似是都没有意向打算回房。两人之间气氛愈发微妙起来,沈浣觉得心底发痒,跃跃的觉得似是不能安静下来,却又不知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般感觉却是平生头一次。她一边看着坐在身侧的俞莲舟,一边琢磨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过得半晌,忽然灵光一闪,偷瞄着俞莲舟。      俞莲舟早已发现沈浣坐在身边,不知是因为酒意未过还是兴奋异常,仿佛像个刚刚得了朝思暮想的心爱之物的孩子,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若非自己握着她的手,只怕她已经伸手四处摆弄了。      他心中好笑,正欲说她两句,眼前月光却忽然一晃,清冽酒香味道欺进,随即便觉得温热之中带着微湿的唇贴上了自己颊边。轻轻一触,迅即逃一般的远离开来。原来竟是沈浣趁他不注意偷亲了他一下,速度快得迅雷不及掩耳,随即小心翼翼得打量着他的反应。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沈浣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唯有耳际红热得太过,实在不像是仅仅因为微醺酒醉而至的了。      “阿浣。”俞莲舟叹气。      未承想他话音刚落,沈浣还未曾答话,旋即又是一动,竟又亲了他颊边一下,随即退回身,依旧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理直气壮的看着他。      “阿浣。”他再次叹气,“你我尚是未婚夫妻,这般不合礼数。”      沈浣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道:“郑校尉和王家丫头不也这般?未婚夫妻比私定终身的总要好些吧?”      俞莲舟一滞,随即哭笑不得。沈浣自幼.男装,上了雁留之后每日兵法武艺,更无人将她作女儿教导。下山以后,即便在颍州军中,身边兄弟下属多是粗豪汉子,聚在一处喝酒谈女人,能多直白便有多直白。加之军营之中少有女人,她偶见男女亲热,不是如郑校尉那般偷跑出来幽会,便是有兄弟在青楼红帐之中与姑娘调情,皆是热辣直白之举,再算上一个言语百无禁忌的阿瑜,是以全然不知情人之间如何相叙,心痒之下,只半懂不懂学着郑校尉,胡乱亲吻。三分似亲,七分倒更似舔。      沈浣嘴里胡乱应着,一门心思却在俞莲舟身上。见他只是叹气,并不阻止,心中一喜,紧跟着是欺进偷亲了一下,这次却往他唇边靠近了三分。俞莲舟叹息,“被人看见于你不好。”      “嗯。夜深人静,无人来此处。”沈浣舔了舔唇,补了一句,“便是有人,你我也听得见。”      俞莲舟看着她一意孤行的任性之举,复又叹息,“君子慎独。”      沈浣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再一次欺进身,这次亲他脸颊的时候又悄悄往唇那里靠了靠,几乎碰上他唇角,随即辩解道:“我们是两人,不是‘独’。”      俞莲舟更加哭笑不得,按住她攀上来的手,“‘独’字并非如此解。”      沈浣双眼晶亮亮的盯着俞莲舟,又舔了舔唇,随意挥挥另一只手,平日领军用兵的恢宏气势尽出,“它现在就是这么解了。”      俞莲舟早便也没打算与喝得这许多酒的她讲道理。她与自家六弟七弟年岁相若,只是这许多年来,韶华岁月尽付战火,原本活泼天性死死压住。上一次她这般任性而为,竟已是七八年前了。      他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再不多说。谁承想沈浣的兵法实退虚战之道习的实在太过熟练,见他不再言语,不由喜上眉梢,瞬间一定心思,探身近前,亲的再不是他脸庞,竟是直奔他唇而去。      唇齿相依,寒夜之中烫热灼人。她的唇出乎意料的异常的温润柔软,带着浓郁的酒香,迷迷糊糊的在他唇上说不清是吻是舔是啃。俞莲舟又是叹气,一手却揽住她晃晃悠悠的身形,将她拥在怀中。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冬夜虽是寒重,然则不知谁人心中烫热异常。 第八十二章 义尽可能言无愧   陆家的祠堂与祖坟,便在盐城。俞莲舟心中对于萧策托他陪同沈浣前来楚州的原因自是心知肚明。而沈浣那日伫立在城门之前逡巡不前的情态他更是看在眼里。      她一生的磨难艰辛、血汗功名,都源自一个“陆”姓,源自这一座盐城,纵然这个姓氏她从未曾用过,这江南古城她从未曾到过。这一个姓,这一座城,于她来讲,其间情怀实是纷乱难解。她并非圣贤,诸多磨难之中她并非没有怨憎过这个虚无缥缈的“祖籍故里”给她带来的艰辛。可这里终究是她的血缘所系,是她毕生信念根基之处。      爱恨,恭敬,怨憎,当这些情怀牵绊着对于兄弟手足的爱护,对于战火烽烟的无奈,对于芸芸众生的悲悯,楚州盐城,便成了一个她最渴望来却又最不想来之地。      想来,为得是它定了她毕生命之所系。      不来,亦是为得是它定了她毕生命之所系。      恨不得,爱不得。而这难爱难恨的地方,便是她一处有名无实的故园。      俞莲舟心中清清楚楚,是以他绝口不提沈浣初到盐城本当前去祭拜一事。那坟前,是她祖父的功过,是她父亲的功过,是她自己的功过,于手足兄弟,于家国之义,于苍生黎民。他信以她铮铮傲骨,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这些。他在等她想得清楚明白,等她能够去站直背脊去上一炷清香。      果然,这日一早两人于院中练完晨功,沈浣收了刚刚用得顺手的长剑,同俞莲舟道:“二哥今日可有事?若是无事……若是无事同我一道出去一趟可好?”      俞莲舟听得她如此问,似是知晓了她所思所想,几不可见的一笑,点了点头,“好。”      两人用过早饭,便出了医馆。先在香烛铺子里买了白烛供香,即便策马往城东郊而去。      此时比起中州之地,江南已然有些微微春意。纵然寒气湿重,新柳之上已泛出些微嫩绿之色。      陆家的旧址,便在盐城东郊。      白墙青瓦,滴水飞檐。当年陆氏一门书香传家,门第清贵。      只是这前朝旧日的乌衣门第,王谢厅堂,如今早已多年未有人烟。正门之上,贴着一副陈旧的封条。桐木正门乌漆剥落,墙头青瓦遍生荒草,嶙峋枯木透窗而出,处处皆是荒芜破败之像。      自当年元军南下,陆秀夫于崖山海战之中投海殉国以后,元廷几次清抄陆家,满门屠尽,连隐姓埋名于湖南的沈琼林一家都未能躲过,又何谈盐城这处祖籍?      沈浣站在斑驳破旧的大门阶前良久,一声不吭,只静静的看着眼前的院落。纵然她从未到过此处,从未姓过“陆”,这里留给她的东西却是烙进骨子的。她一身不同于军中粗豪汉子的清隽,一笔颜筋柳骨的书法,如此种种,皆源于陆家。只是伫立良久,她终究微微一声轻叹,但觉肩上微沉,却是俞莲舟拍了拍她,低声道:“还是莫要进去,先去坟前祭拜吧。”      沈浣近乎有些感激的看着他。不需她说,他便能明白她心中纠结之处。      她的祖上死于元廷之手,她的爹娘死于元廷之手,她的幼弟重伤在元廷之手,如论门第,陆家三代满门上下,可谓血海深仇。只是她如今早已不是当年揭竿而起的热血少年,而是颍州军的三军主帅。拼得早已不再是自己一条性命,而是几十万兄弟性命。三军主帅姓沈,不姓陆,无论多深仇恨,她抗元所为,不能是私仇。      俞莲舟执起她的手,拉着她往院落之后走去。      陆家的院落并不大,祖坟就在离院落不远的北面山脚。两人走了片刻功夫,即便到了墓园。说是墓园,多年未有人照料打理,也早已看不出“园”的模样。当初陆家灭门,沈琼林不在盐城,侥幸逃脱,其后曾回过盐城一次收敛打理,墓园只是不敢明书墓碑,是以这一片坟茔,每一座坟前,皆是无字之碑。      两人到得墓园之时,天上竟是下起了当年的第一场春雨。冬末春初之际,细细密密的雨水落下,打在经冬的老竹与古松之上,声声入耳,打叶穿林,远远近近一片迷蒙烟水,荒园之中已是微微泛青。      几十年来,芳草枯荣,转眼便又将是一片青冢,晴翠空山。无情最是这流光芳草,年年依旧,一任无数鲜活声名归于尘土。      供果三盘,白蜡两只,清香一炷。      当年陆氏一门扶危难死家国,如今只留下十几块无字之碑。如今的陆家后人戎马半山血染山河,却又终究不再姓陆。      沈浣跪在墓前一叩到地,心中有些空茫,不知所想。忽地身边一动,却是俞莲舟陪她跪了下来,同她方才一般,行的是五跪三叩的大礼,一丝不苟。      “二哥。”沈浣心中一动,却又说不出话。      俞莲舟拜完,这才开口道:“陆家一门忠烈,沈元帅将兵不能为私仇,但阿浣总是陆家的女儿。”      “二哥!”沈浣动容,侧头去看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      俞莲舟拜完起身,将已跪得有些双腿发麻的她拉了起来,替她拂开被雨水打湿的长发,低声道:“火烧太康以后便一直心中不安,你在害怕,自己成为另一个刘福通。”      沈浣一抖,握着俞莲舟的手更加紧了紧,良久才长叹一声,“刘福通并非明主,只是他已得了天时地利。当年我年少气盛,尚看不明白人事,凭着气血之勇相从扶住。直到那年攻打罗山,刘福通为求壮大声名,派人暗中联络河南北面义士,约定三月十五起事之时约为响应。可是以当时颍州军实力,三月十五之前根本不可能推进到北面一带,届时颍州军不到,那些义士没有援助,必为元军所灭。当时我几次劝谏刘福通,以北方义士性命为重,我军声势为轻,却被他三推四阻。到得最后,河南北面近万余义士,皆死于元军清剿。便是那时,我才明白,这个人揭竿而起,为得并非天下之人,而是一己功业。”      她说着顿了顿,侧头去看那无字墓碑,声音微抖:“二哥,你所言不差,我在害怕,害怕自己有一日也会成为另一个刘福通,为功名,为私仇,为权欲,让自己兄弟的血,染得不是山河,而是那我帅旗。太康之后,我夜夜梦里都在问自己:火烧太康,我到底是不是另一个刘福通?”      俞莲舟一只手揽过她的肩,沉吟片刻,声音低沉:“阿浣,我虽不通兵法,但想天下大道均是相通的。师父常说,为人做事不当拘泥于形势。就像武林虽亦有正邪之分,但并非人在名门正派便是正人君子,而人在魔教便是邪徒。如今正值乱世,你又是颍州三军之首,两军对阵、麾下将士、平民百姓,终有难以兼顾之时。所谓: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你只需问自己是否尽了道义,便是求不得大仁大德,那也并非你的过错。”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沈浣徒然沉默。      为将的一战之谋,为帅的三军之谋,为天下的黎民之谋,其实并没有太多不同,终究都在这一句话中:义尽仁至,庶几无愧。      纵然她求不得仁至的果,她却已竭力了义尽的心。      “二哥,我……”沈浣张了张嘴,一句话不知如何说下去。      俞莲舟摇了摇头,止了她未竟的话语,“不用多言,你今后只需记得这句话便好。”      沈浣看着他,但见他目光沉定,良久,缓缓点了点,微微笑道:“好。”      俞莲舟不再多说。他的妻子祖上王谢三代忠烈,一腔热血重任在肩,他真心敬重亦是拳拳爱护。两人今后或许聚少离多,或许无有子嗣,但他陪她来这陆家,便是想让她明白,是陆家女儿的阿浣不会是鸿鹄单飞,是三军主帅的沈浣亦不会是日月孤擎。      有爱侣之间的情在暮暮朝朝,有夫妻之间的情在金风玉露。      而亦有爱侣夫妻之间的情,却是在艰辛之中所能忆起的爱人的一句话语,苦难之中所能依凭的爱人的一个眼神。只要这些一夕留在她的记忆之中,便能记上一世。      那样的情,乱世烽火之中太过隐晦也太过沉厚,但他信她能明白的、所需要的情意便是如此。因为她非是浅草花丛中的燕雀,而是扶摇御风的鲲鹏。      --      俞莲舟与沈浣一路并肩回得医馆,进了客院。两人房间相邻,沈浣却忽然有些不想回房。两人晌午同去了陆家墓园一趟,俞莲舟所言句句在耳,火烧太康这件死死压在她心头让她透不过气的事情一去,顿时便轻松了起来。此时侧头看向俞莲舟,便觉心中蓦然一软,仿佛无数心情涌动欲出。她不擅这等儿女情长的言语,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几次欲言又止,倒是生生难受得很。      俞莲舟见她一句话到得嘴边有咽回去,反复数次,不由问道:“怎么?”      沈浣被他这一问,更不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当说些什么,只见得他略略关切的看着自己,目光沉定一如既往。沈浣忽地心头一热,克制不住的上前一步,踮了双脚,飞速的探身在俞莲舟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未曾酒醉,又不擅言辞,这一下动作却全然出于本能与自己情意,未经思考。待得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上蓦然红热,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也饶得她平日里杀伐决断迅速果断,当下便立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背着手退开两步,若无其事的走开。独留惊讶于她行径的俞莲舟反应过来以后,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一脸故作淡定撇清干系的模样。      沈浣自知理亏,好在她兵法娴熟,深知奇袭得手,当立时撤军不可久峙,是以立时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兵法又云,撤军当以疑兵掩护,以免敌方追击不放。于是她负着手在院中踱了两步,装作一幅看景模样,权做疑兵之计,随即看准时机便要溜回房中,谁承想一步还没迈到房门口,便听得院门口一个声音忽起:“沈少侠。”      异军突起,计策落空,我军退路被截,只怕要输。沈大元帅漏算一招出师不利,只得灰头土脸的向院门口看去,却见得苏笑正在门口,衣衫微湿,似是已等了她好些时候。      沈浣收敛了神色。她并不清楚苏笑与俞莲舟之间有什么牵扯,却也看得出这几日他对自己与俞莲舟是在刻意相避。是以此时在客院之中见到苏笑,首先的反应便是认为苏笑是来寻俞莲舟的,不由得侧头去看他。未承想尚未看得俞莲舟有何反应,便见得苏笑一揖到地,开口道:“沈少侠……俞二侠。”      二人避让还礼,沈浣正不知说什么,苏笑开门见山同她道:“沈少侠,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沈少侠可否成全?”      不论他与俞莲舟之间有何牵扯,终究是给她诊病的大夫,细算起来于她算是有恩,于是她亦是答应得爽快,“苏大夫尽管开口,沈某自当尽力。”      苏笑踌躇片刻,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其间甚至瞟了俞莲舟几次,见他并不出声,脸色也是正常,这才有些期期艾艾道:“沈少侠那日问诊之时……不是取出过一个方子?”      沈浣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想起路遥当年开给自己得药方,便点了点头道:“怎么,那个方子有何问题?”      苏笑接连摇头道:“没有。只是……敢问沈少侠可否将那药方相赠?苏某已经给沈少侠誊写好了一张一模一样得方子,沈少侠尽管拿去……那张原来的,沈少侠可否割爱?”      沈浣被他说得更是糊涂了,“苏大夫缘何想要那方子?”      苏笑竟是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微微泛白,半晌才轻声道:“那方子……那方子是在下一个故人所撰,如今她、她、她已经不在,那方子……在下想留个念想……”      沈浣听得此言,不由微微吃惊。本能觉得身边得俞莲舟虽然声色不动,气息却是沉了下去。她心念如电,路遥过世一事她是知晓的,却不知将路遥打成重伤进而致死的成昆便是眼前这位苏大夫的父亲。只是别人看不出俞莲舟的不悦,她却察觉的清清楚楚,想来眼前这位苏大夫,怕是与路遥之间亦有不少纠葛联系。      于她而言,虽对路遥亦是心中极为难过,倒是不觉一个药方有多大的干系,只是不清楚内里纠葛,俞莲舟的不悦她多少顾忌上三分。刚抬头去看俞莲舟,却听得俞莲舟几步可闻的一叹,低声同她道:“你便给他吧。”      若说路遥过世时,他尚不明了这些男女之间纠葛情愫,到得如今,苏笑的心情他却能明白一二。思及武当山上闭关的殷梨亭,除了一声长叹,又能如何?      沈浣闻得他所言,虽然仍就不知内里详情,却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张药方。苏笑几乎等不及一般三步并两步上前,双手去接。      沈浣见得他过来,却是些微一愣。到非因为其它,而是他一身白衫,唯独腰间一只巴掌大的青铜坠饰一晃一晃极为显眼,吸引住她的目光。      时下坠饰多为玉石或金银,极少有以青铜为材的。而更让沈浣惊讶的是,那花纹很是眼熟,似麒麟又不似麒麟,张牙舞爪,极为少见。她心念如电,转瞬想到这坠饰竟与她临行前在戴思秦帐中看到戴思秦玩把的那个小镇纸一模一样。      沈浣有些怔愣着看着那坠饰,竟连苏笑取走了她手上的药方都未有注意到,一只空手端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俞莲舟见沈浣少有的惊讶,不由出声问道。      沈浣被他的话问回神,这才皱了皱眉,看向苏笑,问道:“苏大夫,在下也有一个冒昧问题,可否相问?”      苏笑正拿着手中那药方,心绪难过。听得沈浣开口,便道:“沈少侠想问什么?”      沈浣指了指苏笑那坠饰,“敢问苏大夫那坠饰是从何处得来?在下一个朋友手中倒有此物,似是一样。”      苏笑脸色微白,拉住沈浣衣袖,道:“你那朋友姓甚名谁?”      沈浣道:“苏大夫怕是不认得,姓戴,戴思秦。”      苏笑眉头皱得更紧,凝神细思,半晌摇了摇头,“不认识。不瞒沈少侠,这东西是家父的遗物,保存的极是妥帖,似是……似是某种信物……”他言罢看向俞莲舟,不由底气更虚,轻声道:“此物我整理家父遗物之时,乃是在一些信件所在的木匣中找到的。”      “信件?”沈浣不解,没有主意到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底细的俞莲舟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苏笑长叹一声,坦白道:“信中尽是蒙古文字,我不甚懂。不怕沈少侠笑话,家父生前……跟蒙古人有不少牵扯,似是……为他们行事。俞二侠他们,也是清楚的……”      沈浣反应极快,只着一句,立时便觉心头猛然一凉。同样的青铜饰物,缘何会出现在装有蒙古文字所写的信笺的木匣之中?苏笑的父亲是谁?若此言是真,缘何戴思秦会有同样的信物?      临行前戴思秦那一卦“地火明夷”蓦然浮现在沈浣眼前,触目惊心。      颍州起事消息走漏,至正二年她被逼离营,龙门镖局粮草镖银丢失,临安客栈中她勃然大怒,开州前后元军南下的异常顺利,淮安之战众将士的离心离德,柘城一战疑兵之计提前泄露,直至太康一战阿瑜遭劫。十余年中蛛丝马迹林林总总,一瞬间被拼回,仿佛巨大的帷幕被揭开一角,仅仅一瞥,便令人胆寒。      那是她可以为之抛却性命的死生兄弟,也会从容谈笑代她饮下鸩毒的死生兄弟。      俞莲舟一把扶住已经有些摇晃的沈浣,双目盯着苏笑,精光毕露,“苏大夫,你此言可当真?”      “我……”苏笑被俞莲舟眼中精光看得一惊,“确实是真!俞二侠,我虽救过家父,也害死了阿遥,但是……但是家父所为……我、我也……”      俞莲舟不在同他多言,扶稳几乎在发抖的沈浣,听她一字一顿道:“二哥,我们回营!现在就走!”      俞莲舟尚未出声,便高声喝问道:“谁?!出来!”随即飞身一跃,由墙外拎出一个被他制住穴道的黑衣之人。      沈浣从方才的震惊中反过劲儿来,双眉皱紧,见得俞莲舟制住的人,更是一怔,开口道:“二哥,等等!他是……他是师兄的暗卫!”      俞莲舟闻言当即松手,解了他穴道。谁承想刚一松手,便听得扑通一声,那人竟然栽倒在地上。      苏笑本能抢上前去探那人脉息,却蓦然觉得手上一痛,随即被那人内力震出数尺,翻到在地。      只见那暗卫腰间腹部的黑衣竟然都已经被血湿得透了,蹭在地上,竟是满地殷红。他抬头见得沈浣,眸中精光徒然暴涨,拼了力气以手在地上爬行,欲到沈浣身边,身后血迹染红了园中寒土。      沈浣一步上前,还没等开口,就被暗卫死命拉住。那暗卫伤得太重,已然说不出半句话,狠狠咬牙,将手中一张极小得短笺塞入沈浣手中,随即眼神一散,断了气息。      沈浣展开那信,但见暗卫殷红鲜血染透的信笺之上只有短短两个字:速归。      龙飞凤舞,正是萧策的亲笔信。    第八十三章 流水今日月前身   中州官道之上,一前一后两匹骏马四踢翻飞风驰电掣,尘土飞扬,由东往西疾驰而去。路边行人纷纷避走,未待看清来人模样,眼前便仅剩扬起的漫天黄尘。      照雪乌龙几欲生出双翅一般,顶风疾奔。后面的枣红马已经有些吃不住力,相隔愈发远了。      寒风劈面而来,将沈浣的面颊吹得犹如寒冰,仿佛天候不是春初,而仍在严冬。      此情此景,恰如十余年前,同样的地冻天寒,同样的征尘满面。      那年她才十五,方当下山,一手娴熟枪法,一腹兵书策论,一腔肝胆热血,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颍州起事消息走漏,致使三千民夫大半死伤,可她却也一战成名。数万元军重围中一杆长枪三进三出,所向披靡。元军胆寒,失了先机,直到义军取了颍州,也不过数日功夫。      那时的颍州军,还没有元帅,没有将军,没有中军,没有偏将,没有校尉,有的只是千余热血粗豪汉子,同吃一锅糠皮,同饮半壶冰水。      那时的颍州大营,也还没有大帐,没有粮仓,没有校场,没有寝帐,有的只是一顶天,一袭地,寒风冷雨,以及无数被战火波及无处避难惊恐万状的老弱妇孺。      那时的沈浣,也还不是元帅,没有银甲,没有金枪,没有良驹,没有帅旗,没有兵符,有的只是一条性命与一腔至诚。      初夺颍州,战力一盘散沙,用兵毫无策划,屯兵无粮无草,外围元军虎视眈眈,频繁剿杀抄袭。作为三千人中唯一修习过兵法武艺的她,几乎日夜都奔波在偌大的颍州城南北四方,迎战杀敌,力保这唯一一处立足之地。没有战甲,便削减箩筐罩在身前后背抵挡刀剑,没有战马,便用拉货的老瘦驽马套上鞍座出城应战。接连三日抵挡元军无数猛攻,死守颍州城池。      数日之后元军稍退,她甫回军士百姓聚集休憩之处,满面血污灰尘,发髻散乱,一身旧袍已撕扯得不成样子,双眼因为三天三夜的鏖战而布满血丝,手中的芦叶点钢枪上,还滴着方才被她挑落下马的敌将鲜血。      休憩之地军民混杂,四处皆是一片混乱,她疲惫万分的回到自己睡的那一条草席的地方,便见得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狼吞虎咽的偷吃着自己的那份糠皮粥。      她微微一怔,想起自己幼时,心下略略酸涩,只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却不料那偷吃的孩子蓦然一抬头,便看见她由于沾满血污而仿如恶鬼一般的脸,小嘴一瘪,呜哇哇的大哭出来。因着沈竹关系,她最见不得小孩子哭泣,当下便扔下长枪,伸手想去抱那孩子来哄。谁承想她刚靠近一步,那孩子立时被吓得哭声更加猛烈。两军阵前从容若定的她正有些不知所措,便见得一只白皙的手揽过了那个大哭恶小姑娘。      便是那时,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戴思秦。      直至今日,那一幕于她,都仿佛历历在目,宛如昨昔。      烽烟遍染,血污泥泞之地,那个少年一身粗布书生白衫,身上是掩不住的干净与剔透。不同于沈竹令人心疼的精致与脆弱,沈浣仿佛能察觉到他一身书生气之下的坚韧,金戈战火之中,文弱却挺拔。      她怔愣的看着他抱过那个大哭的小姑娘,低声哄了两句,那小姑娘竟片刻间便止了哭泣尖叫,抽抽噎噎的揪紧他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他转过脸看她,目光之中从容淡定,仿佛她身上染的,枪上沾得,都不是鲜血,只是世间尘埃一般。他向她浅浅一笑,整个人一如中秋的月色,清朗而宁静,竟似泛着微光。      在这样明净犹如秋月一般的人面前,任谁也会怕自己太过唐突。刚从两军锋线上厮杀过的她手上袖上满是鲜血混合了黑灰,被他那雪白的衣袖衬得脏污异常。她讪讪的收回了手快要碰到他干净衣袖的手,不好意思的胡乱抹了把脸,却发现似乎自己本就满是血污的脸被抹得更是不堪。她颇是尴尬,只得咧开嘴向他笑了笑,却不承想他没有皱眉避开脏乱狼狈得不成样子的她,而是回了她一个笑容,那笑容是如此清亮干净,纵然十余年时光的过去,她满是烽火狼烟的记忆中,仍旧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的那一个笑容。      “子曰:衣冠礼乐,身之正道。”他从怀中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笑着递给她,“擦擦吧。”淡定的仿佛不像是在乱军之中,更像是在学堂书馆,笑谈着经史子集。      她怔愣的接过那帕子,胡乱的蹭了蹭,尘封记忆里幼年时候家中的朗朗背书声蓦然浮现上来,错乱了前尘旧事,明日今朝。被她用来擦过手的帕子,满是污血,再不成样子。她益发尴尬,攥了攥那帕子,不知道还是不还。      他笑出声,“罢了,你留着吧。”      “这……无功不受禄”,她颇是不好意思,片刻便有了主意,从怀中取出一把蒙古匕首,银柄银鞘,镶满玛瑙,虽不足一尺,却是锋利异常,实为稀世珍品。这本是她前日与一元军大将力战三百回合,将他阵前斩杀以后的战利品。她将它塞到他手里,爽朗一笑,学着他的语气:“礼记言曰: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你收了,兵荒马乱,也可防身。”      他看着那锋利匕首,微微出神,终于点头。      多少旧事,恍如一梦。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上战场,扬刀跃马。他亦是十五岁,初入幕僚,筹谋策划。烽火狼烟中,二人枕戈待旦转战沙场而度那诗酒年华。      再后来,多少烽烟多少鏖战,她与他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强攻罗山,他为不拖她后腿,险些被元军战马踩踏而死;困守舞阳,他为了兄弟之义不肯撤离留她一人孤守,最后困守断粮到呕血;奇袭光息二州,她与他彻夜不眠精心谋划,终于一举功成。      军中多是目不识丁的热血汉子,只认功夫,豪爽有余,学识不足。而他开口言必称孔孟经典,十句话倒有五句话在掉书袋。初始时,军士们看他不甚顺眼,动辄欺他一个文弱书生,百般戏弄。是她军中威信极高,一只手将欺侮他的几个汉子瞬间撂倒,狠狠教训一顿,自此才再无人敢惹他。      她书香门庭,他学富五车,平日里闲聊,最是相投。也唯有他,懂她抗元鏖战之心。不为名,不为利,不为主,只为一个清平世间,一个安宁故园。      同此一身易,同此一心难。而他,纵是手无缚鸡之力,却真正能与她同此一心:遍洒热血,只为争一个安宁故园。他是她的军师,她的兄弟,亦是她的知己。      时光荏苒,她从校尉,到将军,到元帅。他从书吏,到参赞,到中军。      怒而离营时,她气愤难耐,是他最能明白她的心思与愤恨,只淡定的让她离营散心。      淮安退守时,她有口难言,是他站出来支持她为保民生徒费军资军粮的应敌之策。      皇集死战时,她生死不明,是他辅佐尚不经事的罗鸿镇守住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颍州三军。      鹿邑约宴时,她独对强敌,是他一手接过那必有鸩毒的酒杯一仰而尽,保她能有时机走脱出营。      十余年间,一文一武,配合亲密无间。萧策曾笑言,两人放到一起,当真是文能执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三军之中,唯有思秦最懂我心思。”她曾亲口对俞莲舟如此说。      当初字字诚挚,如今却句句诛心。      营中尚有细作卧底,杜遵道并非其人,她与萧策都隐约有所感觉,只是对方行事谨慎,在她连斩数名有功将校,自罚二百军棍以后,立时收敛,是以她与萧策皆抓不住线索,故而只得加强管控,静待对方动作。事实上,她这一次离营,虽为治病,亦有下套之意,只看谁人在主帅离营期间动作不轨。      只是她没能想到,竟会是他,会是她千里东赴寻求解药所为之人。      她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当初龙门镖局的镖银不翼而飞,当夜龙门镖局出现的人,知道镖银乃是军饷的,除了她就只有戴思秦。      临安客栈之中,她乍见旧部心思激荡,方起回营之念,便被他一翻相劝激得暴怒。他明知她对幼弟爱逾性命,若当真想劝她回营,又怎会提议让她以沈竹向刘福通作保?      沙河一战,元军南下之奇之快,何沧死守开州却不被刘福通元兵所救,那时他为军师,又得刘福通信任,如何不竭力劝阻?      淮安一战,贺穹等诸将历来对她心悦诚服,于战略之上少有异议,如何会徒然暴怒,大骂出口?      柘城一战,她密授狄行疑兵之计,两人一笔一划之间行军用语在场听得见的人,除了萧策能懂,便只剩他知晓其意。      太康一战,她送阿瑜前去金陵的路线乃是军机,除了护送将官,就只剩安排车马物资的他知晓。      一个个碎片被拼凑起来,所成之像仿如厉鬼,狰狞可怖,仿佛要生生将她的心剖挖出来,撕成碎片。      思秦,你到底是谁?      你若真是元军细作,为何沙河鏊兵留你镇守大营的时候,不曾倒戈做反?为何淮安退守之时明明众将已经离心离德,你却劝我慰我力保贺穹,而非离间将帅?为何皇集战后颍州风雨飘摇,你却辅佐罗鸿稳住三军?又为何鹿邑元营那一场鸿门宴中,你一言不发替我饮下那杯必会让我无力再战只能束手就擒的鸩毒?      思秦,你要我如何能信?!如何肯信?!      整整两日星夜策马,沈浣竟似无法感到疲累。十余年的过往悉数浮上心头,一桩桩一件件,她反复回想,揪扯心肺,却只盼找出半分蛛丝马迹,告诉自己,他仍是她的兄弟,情义相交,性命相付。      这归时路,竟比来时快了太多,转眼之间,鹿邑行营已是遥遥在望。俞莲舟目力较佳,隔着两里望见行营,便不由一皱眉。      片刻功夫两人驰得近了,沈浣也看清楚异样,但见行营竟是大门紧闭,其内重兵束甲执锐,陈兵严守。而辕门两侧得塔楼上,弓弩手端持强弓劲弩,肃然戒备。      俞莲舟得枣红马不如照雪乌龙,本跟在后面,见得这等架势,不知发生何事,心中一凛,当即策马而上,手中拨转马头,将沈浣往后掩去。正当此时,忽听得塔楼之上有人高声喝到:“来者勿要再前,快快报上名来!否则便放箭了!”      沈浣见得此等布防,便知营中必然出事。她异常警惕,与俞莲舟对视了一眼,手中同时握紧了长剑,开口喝道:“沈浣!”      这二字一出口,营前戍守将士皆是一震,随即便是一阵骚动。      “是元帅!元帅回来了!”   “快开门!”      “等等!”正当此时,却见得塔楼之上是一个偏瘦的身影挤到塔楼前方,止住下令开门的校尉,看向沈浣与俞莲舟这边,片刻扬声道:“敢问二位可有信物?”      沈浣认出这身影正是近几年跟在萧策身边的书生,姓刘名基。当初她皇集战后回营整顿军务,就地处斩违反军机的部将之时,他便在此。她无暇耽搁,当即从怀中掏出一面随身将令,甩手飞掷而出。那将令去势威猛如电,“嘡”的一声钉在塔楼的木柱之上,尾部嗡嗡震颤不已。      塔楼上将士与那刘基见得沈浣将令,当下再不怀疑,立刻开了营门。刘基快步迎上策马而入的沈浣与俞莲舟,“沈帅勿怪,营中出事,萧帅与狄将军下令封营戒严,如无通报而近营三丈以内者,一律就地格杀。”      沈浣疾步往大帐而行,面沉如水,“本帅离营之时发生何事?为何重兵布防封营盘查?”      刘基微微一滞,开口道:“沈帅离营以后,当天便传来消息,咱们由安丰押运来的将军炮共四十五门,全部在宛丘被鞑子劫走。”      沈浣脚步猛然一顿,“什么?!”      刘基沉声道,“咱们押运将军炮的日期与路线被全盘泄露给了鞑子,鞑子事先设了重兵伏击。八千将士无一生还,四十五门将军炮悉数被劫。”      沈浣只觉一桶冰水兜头砸下,让她从头发丝一直寒进心里。      论兵力,论装备,颍州军不及元军。这些年元军益发将河南中州一路义军当做心腹大患,镇压兵力与日俱增。沈浣亲自□的万余精兵铁骑战力之上自是强于元军,但是奈何人数实在太少,长途奔袭游刃有余,攻城略地却是不足。其余步兵,比起高大勇猛元军,却是逊色不少。而这么多年,能将元军牢牢阻挡于黄淮之北的,除了计策韬略,那四十五门将军炮却是重中之中。      萧策与沈浣都甚是清楚,以少敌多,历来皆以重火严守要塞之地,使得敌军无有依凭向南推进,方式正道。      是以于人数始终逊于对方的颍州军来说,这四十五门将军炮,实是颍州军的臂膀所在。      当初沈浣宁愿拼得自己一条性命与一万精兵铁骑给萧策争得两日时间撤空毫州,移置安丰,一半是为毫州百姓,另一半却是为了这四十五门重火将军炮。而若非次次夺回毫州迫在眉睫,她也决计不愿一次便将所有火炮倾囊而出。      押运的人,是她和萧策精挑细选,全部是萧策的飞骑与她的亲兵。      押运的路线,是她和萧策连夜密议,挑选出的最为安全可靠的路线。      如今,十余里外就是数倍于己的百万元军,身后就是退无可退的安丰行营。四十五门将军炮被劫,元军一旦将其转而用于对付颍州军,无异于自己占掉两条臂膀,再将凶器拱手送至敌营。如今,二十余万颍州军,已是送入虎口。那虎牙,还是他们自身将其磨利的。      沈浣的脸,已然面无人色,更甚皇集。皇集她尚有最后一步棋保住人马军械,而如今,她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护住直面重火炮口的二十万兄弟。      俞莲舟一把扶住身形有些不稳的沈浣,听得刘基继续道:“消息到后,萧帅震怒,下令清查消息如何走漏。我们曝露了在敌营之中的三条内线,折损了十余个在鞑子营中卧底多年的兄弟性命,假作消息由元营传出,向我军内的细作索取布防图,逼他不得不动,结果……”他言及此处,不由顿住,看向沈浣脸色。      沈浣闭上眼睛,双眉紧皱,深吸一口气,“结果什么?说!”      “结果,当夜萧帅与狄将军,在行营西北五里当场擒住正在与元虏细作交接布防图的戴中军。乱军之中,细作自尽,萧帅命人扣押了戴中军,如今正在大帐之中与诸位将军共审。”      扶着沈浣的俞莲舟但觉她身形一震,吐息大乱。      她本怀着一丝希望,戴思秦仍是戴思秦,是当初颍州乱军之中向她一笑,递给她帕子的少年,是那个她十余年来倚赖信任的军师,是她可共生死的兄弟,只盼那麒麟坠饰不过是一场巧合,萧策唤她回营亦不过是为了他事。      当场被擒。只四个字,一瞬间刺破了她所有希冀,仿佛刺穿她心肺一般,疼痛异常,竟让她无法吐息。俞莲舟立时一掌抵在她后背之上,内力微吐,沉声道:“收神。”      刘基与俞莲舟有数面之缘,却不甚清楚他与沈浣的交情。听得他这般叮嘱口吻,不由一怔。然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见得方才蓦然面无人色的沈浣竟是瞬间便回复了些,脸色嘴唇犹自惨白,话语吐息却已然稳定下来,“你去嘱咐守营校尉,无论何人进营,无论他自称是谁,一律按你方才所为而办。无有信物,一律扣押,强行近营三丈以内者,就地格杀。将士不执此令者,立斩不赦。”      刘基不敢耽搁,当下领命去了。      大帐帘幕紧闭,沈浣与俞莲舟立于其外。俞莲舟肃然不语,看着沈浣双目紧闭,一下下吐息,似在压制自己心绪,又似在思索事情因果,唯有久久不能恢复血色的脸颊露出她的情绪,握着剑鞘的手臂青筋暴起。      “三军之中,唯有思秦最懂我心思。”她不止一次同他说过此语。      兄弟手足,于她便是血肉性命,他感同身受。      可那仿如一刀刀割在她心上的事情,谁也止不了。她能选的,只有进帐。      俞莲舟心中一叹,刚要抬手替她掀开帐帘,便见得沈浣竟快了他一步,掀开帐帘,昂然而入。      她是三军主帅,无论何事,可以伤,可以死,却决不可逃。      沈浣挺直背脊映在他眼中,他眸光微微一动,抿唇不语。       第八十四章 不恨相负恨殊途   大帐之中,鸦雀无声。沈浣进来之时,几十双目光同时扫来,顿时呼啦拉一片,帐中诸将单膝而跪拜倒一地,却无一人敢出大气。      大帐侧案之后,萧策端坐,见得沈浣到了,不由起身,却也沉默无语。      沈浣目不斜视,一步步往正中主案而行,步履沉稳异常。主案之前,一人书生白衫,身形消瘦,一身文气却是清奇,便如沈浣多年前的记忆一般,正是戴思秦。      沈浣在主案之后坐定,扫视了戴思秦及帐中诸将一眼,一语不发拿起案上的布防图,与萧策命人清查出的戴思秦帐中的所有文书。      没有细作会在自己帐中藏有所盗机密,那些文书皆是寻常公文,沈浣却看得异常仔细,近乎每一张纸,每一个字,都要读清,才肯放下。      她不说话,萧策在一旁闭目沉思,帐下诸将更无一人敢出声。      转眼便是足足一个时辰,沈浣看完了桌上每一分清查出的公文,最后拿起那张布防图,凝视许久。围栏,哨岗,塔楼,大帐,兵营,粮仓,械库,事无巨细。悉数标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分差池。她双目泛红,终于放下布防图,步下主案,直面着戴思秦。他淡然而立,看着她的眼,无比镇定,仿佛并非是被擒的细作,而只是如平时一般在这帐中与诸将参议军机。      沈浣注视他许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戴中军,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戴思秦回视着她,缓缓摇了摇头,眸光竟是宁定异常:“没有。”      沈浣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仿似不信,“当初龙门镖局的镖银,你名为去寻,实为你盗走的?连湖南有镖银出现的讯息,也是你伪造的?”      “对。”戴思秦轻声应道。      “开州一战,你本当劝刘福通尽速发兵,却并未出声,只为让何沧没有援军,孤守战死?”      “对。”戴思秦声音愈冷。      “柘城一战,我授予狄行的疑兵之计,是你战前泄露给了元军?”沈浣喉头微抖,忍不住闭眼。      “对。”      “太康一战,送阿瑜去金陵的路线,也是你透露给元军的?”沈浣猛然睁眼,“为了得手以后元军可以胁迫于我?”      戴思秦长叹一声,瞬间泄去无数精力,“对。”      沈浣深吸口气,死死盯着她的眼,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戴中军,为什么?”      “为什么?”戴思秦竟是轻笑出声,“不为什么。从你们颍州起事的时候,我便是刻意留在颍州军中为卧底而已。”      沈浣但觉这句话竟比皇集一战穿透她铁甲的利箭更利三分,几乎直直射入她胸口,让她一口气也透不出来。      原来那个时候,那个递给她一方帕子的他,便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少年。原来那些烽火乱世中明净清澈犹如明月的笑容,竟都只是一个将二十万兄弟送入虎口的设局。      “元帅,是杀是剐,您请便吧。”戴思秦袖手而立,再也没把生死放在心上。      沈浣吐息粗重。从开州到太康,十余年时间,前前后后,折损在他手上的兄弟,竟已近二十万。      她声音已然微抖,“思秦,为什么?”      她唤他思秦,而非戴中军。      只那一个称呼,竟是让戴思秦身形重重一震,仿佛一刹那虽有在身上堆砌好的防具立时溃塌。      戴中军。他是卧底细作,她是三军主帅。      思秦。他是十余年前递给她帕子的文弱书生,她是十余年前还赠他匕首的长枪少年。      前尘往事,本就不是沈浣一人的前尘往事。大帐之中诸将之前,他早已置生死余度外,看着昔日兄弟的各异神情,强作淡然。然则沈浣的一句话,却瞬间将他将他那苦苦咬牙作出的面具击得粉碎。他神情竟是有些恍惚,良久,幽幽得道:“为什么?因为……我和你所求,本是同样的东西。”      我和你所求,本是同样的东西。      沈浣狠狠一愣。她没想到,此时此地,他竟还会提起此事。      戴思秦声音平淡,仿似说得不是自己,而是旁人的故事:“我是蒙古人,本名思钦达日呼德。我母亲是蒙古贵族,我父亲却是汉人。他二人年轻时候相爱,奈何母亲家中如何会允她嫁给一个汉人?于是两人当即离家私奔。从小时候起,我便记得周遭的孩子皆不喜与我与妹妹玩耍,那时我问母亲为何如此,母亲却只是哭泣。那时我不过三尺幼童,又怎懂得一个血液里面半蒙半汉的人,在这世道之上活着又会有多艰难?汉人呼我们为鞑子,蒙人呼我们为南蛮。只是那时有父母庇佑,尚不晓事。直到我五岁时,我父亲过世,母亲伤心欲绝、走投无路,将我与妹妹送回她娘家,苦苦哀求我那舅舅收留我二人,随即当夜便在房中吞金自尽。我舅舅将我与妹妹视为南蛮异类,没过多久便将我二人由大都逐到颍州郊外一处别院。”      说着他忽然看向沈浣,双眸闪动,却是隐隐泪光:“阿浣,你我都是可怜之人,自幼漂泊流落异乡,朝不保夕,所盼的,不过是一个故园而已。”言至此出,他似是想起什么愉悦之事,微微而笑,“别院虽然简陋,但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节省度日,却过得无比自在。十年过去,便是我兄妹二人因着半蒙半汉的血统而遭尽不公,不容于蒙人亦不容于汉人,可我们自己却不在乎,也从来不与外人往还,几乎都忘了我们是什么人。蒙古人也好,汉人也罢,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愿能守着那一处小院几亩薄田,待得妹妹大些,将她许个她自己喜欢的老实人,我那妹妹生的最是漂亮可人,性情又好,一辈子生两三个儿女,好好过日子便好!便是不嫁,依长兄而居,想如何便如何,一辈子只要她能安然,我便万事好说。阿浣,这种心思,你必是晓得的。”      沈浣一滞。戴思秦所言她又何尝不懂?无论是幼年漂泊之苦,安宁故园只求,还是只望沈竹安然康健之心,她与戴思秦毫无二致。而想来戴思秦少时却比她更佳艰难,她终究是汉人之中名门忠烈,而戴思秦却不见容于任何一族。      “思秦……”她张嘴,声音却是沙哑异常。      “可是,你们却连这一点心愿都不与我!”戴思秦猛然打断她,声音徒然尖利,双眼竟是殷红如血,“我十五那年,不过是去近在咫尺的太和交送代抄的书稿,待到回来,却徒闻你们颍州叛军于前夜暴动,见到蒙古人便杀!我慌忙之中疾奔回家,谁知!谁知竟!竟已然……”说着他身体颤抖,激愤异常哭吼而出:“我妹子只十二岁,她只是个孩子!她懂什么蒙汉之分?!懂什么家国天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从小只因半蒙半汉的血统而受尽别的孩子不曾遭受过的罪!如何变是蒙古人了?!可这群畜生、那群畜生竟然只为她一半的蒙古血统,竟然、竟然轮.暴她!轮.暴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生生将她凌.辱至死!”      沈浣与诸将,甚至萧策,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诸人均未想到竟是如此。      颍州军起事初始,并非以军队编制,只是一群河工农夫,全然不奉军令。起义初始的十数日,场面混乱异常,加之平日里这些人多受到蒙古人挞伐压迫,对其愤恨多年积郁。如今得以发泄,便异常放任恣睢,往往只要对方是蒙古人,仗着人多势众,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对于蒙古女子更是肆意□。直到刘福通与沈浣逐渐将民夫收编,令行禁止加以军令规范,暴行方止。      然则无论今日的颍州军如何,这笔帐,终究是记在颍州军之上。      戴思秦却是似哭似笑,“阿浣,你现在又可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你曾说,你征战多年,为得只是一个故园,给幼弟,给自己,给兄弟,给世人。可是你可曾知晓,我为的,也是一个故园。我毕生所求,本仅仅是一间院落三亩薄田,一个安然康健的妹子。你们杀了我唯一的亲生妹子,烧了我唯一可为家园之地,可如今我无家可回,我妹子一缕幽魂无乡可归!杀我手足夺我家园,此仇此恨,我又能如何不报?”      大帐之中又复鸦雀无声。沈浣,萧策,俞莲舟,狄行,罗鸿,楼羽,贺穹,等等诸人,无不觉得戴思秦的话,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好似要将每一个人所有的喘息都生生压灭一般。      宁做太平犬,不为离乱人。      安宁故园。这大帐之下,无数将士浴血拼杀,又有谁不想要这样一处安宁故园?可这幅员辽阔的大地之上,竟是血可浸三尺,故园,却容不下一座。      一片寂静之中,沈浣忽地身形一转,到得戴思秦下首,碰的一下双膝着地,竟是跪了下来,“思秦,彼时颍州军虽非我掌,今日我却为颍州三军主帅。颍州军,确是对不起你与你妹子。我沈浣定当查清当□害你妹子之人,就地处斩,以正军纪。如今在此,只能先与你赔罪了!”她言罢嗵嗵嗵三声,额头接地接连扣了三拜。她叩得太是用力,待得起身,前额之上竟然已隐隐显出血迹。      戴思秦见得沈浣如此,苦笑一声,侧过头去,声音哽咽,“阿浣,你又何必如此?”      “思秦……这么多年,我从来都当你是我兄弟,更是知己,可谈信念,可托生死。”沈浣起得身来,看着戴思秦良久,似要看到他的心里,忽然唰的一声,随身三尺青峰蓦然出鞘寒光凛冽,衣袂一扬,她声音一句一颤开口:“可是思秦,你几次泄露颍州军机密战报,害死了颍州军兄弟将士十余万,我身为颍州三军主帅,若再与你做得生死兄弟,又如何对得起何将军的英魂?如何对得起凭白死在中州战场上的十万将士?今日兄弟割袍绝义,我只为三军。”      戴思秦闻言,竟是笑了,“阿浣,你这性子,总有一日,必要吃亏。”言罢却是一按沈浣持了剑得手,自己探手入怀取出一柄银鞘镶玛瑙的匕首递给沈浣,正是当年颍州城乱军之中相逢之时,沈浣曾给他防身的匕首,“所谓有始有终,你我昔年相交,以此匕首为始,今日割袍断义,还是以此匕首为终罢!”      沈浣看着那熟悉的匕首,身形一抖,确是咬着牙探手接过,“好!”      但见冷厉寒光蓦然出鞘,一闪而过,“嗤”的一声,沈浣长衫袍袂应声而断,缓缓飘落地面,沾染无数尘埃。      “痛快!”戴思秦大笑出声,接过沈浣反手递来的银柄匕首,“从此以后,阿浣你再不用当我是兄弟!”他笑得那般激烈,眼角却隐隐泛出泪光。沈浣愈发抖得厉害,几乎就要忍不住眼中泪水,却用尽全力瞪大眼睛盯着他那衣袂。戴思秦言罢一掀自己衣袂,手中匕首反转,唰的一下寒光闪过,却蓦然激起大帐之下无数惊呼之声。那匕首竟不是割向他袍袂,竟是直直刺向沈浣胸口。      这下变故太大,便是戴思秦无有武功,一瞬间,俞莲舟,萧策,狄行,罗鸿几人也被惊到,同时便要抢上。然则却见得沈浣习武者本能向后错出半步,手腕一勾去叩戴思秦匕首。戴思秦不通武艺,本不是沈浣对手,谁承想沈浣这一下竟然抢了个空。待得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哑然失色。戴思秦那匕首,并没有刺到沈浣,却被他没柄刺入自己胸口,一入九寸,正中心脉。      “思秦!”这几下兔起鹘落,变数太快,待得沈浣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她一步抢上,扶住堪堪栽向地面的戴思秦。      鲜血急速涌出,瞬间洇红了他的雪白长衫。不同于她零落在寒尘中的袍袂,他的衣袂完整雪白如初。      “思秦!”沈浣只觉从头到脚仿佛被抽干了一般,竟连眼泪也都涌不出来,只能抱住倒在地上勉力喘息的戴思秦。      戴思秦脸色竟是忽然红润起来,不复方才痛苦神色,拉住沈浣,极轻道:“阿浣……你、你必让我自、自裁……我、我就不等你开、开口了……记得,别、别……别当我是你兄弟……”      沈浣看着他那完整衣袂,但觉胸口痛得厉害,仿佛这匕首刺得不是他得胸口,而是自己的胸口。      他不要她当他做兄弟,他自己却不肯割袍断义。      无论他做了何事,到死,却还都当她是昔年乱军之中向他尴尬一笑的少年,当她做兄弟,可语信念,可托生死。      “你放心……我会命人将你们原来那处院子重建,将你与你妹妹葬在彼处。待得查出凶手,定然正法……带到你妹妹坟前祭她!”      戴思秦轻轻摇头,“不、不要……她胆子……胆子最、最小……会吓坏了她……你每年记得……给她烧些花灯……她最、最喜欢……那个……”      沈浣重重点头,“好,一定。每年我给阿竹买陶偶之时,便一定记得给她买花灯。”      戴思秦一口气吐出,眼神已经涣散,顿了又顿。沈浣却忽觉的手被戴思秦握住,背着旁人,一掌纸笺被塞入她手中。      沈浣不明其意,却紧紧握住,忽而之间,只觉得怀中之人力道猛然一泄,再无气息。      鲜血染透白衣,落在地面,浸入给这经年战火,早已血入三尺的土地之中。      众将一片肃然,每一个人都被这短短一瞬的变故惊得哑然。      忽而之间,右侧的罗鸿排众而出,取下头盔,腾地一下,单膝跪在戴思秦之前,闭目垂首,静默无言。      沈浣皇集重伤以后不能归营,他一个根基未稳的少年将军,能在兵败之际坐稳颍州三军,戴思秦尽心竭力辅佐,可谓首功。若非有他,只怕颍州军马早已溃散。      贺穹随即排众而出,同样取下头盔,单膝着地,虎目含泪,拱手一礼。      淮安退守,他与沈浣当场闹翻,淮安战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前去升帐应卯。是戴思秦苦口婆心劝他良久,方始得他不再有心结。      随即陆陆续续,将校之中一一而出,单膝着地行礼。这大帐之中,竟有半数将校戴思秦曾与其有所交情。眨眼之间,跪倒一片。      沈浣颓然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戴思秦的衣袂,痛入骨髓,眼角泪水却偏偏掉不下来半分。一时之间,流年错乱。危城乱军之中的清如秋风朗如秋月,十年征战之中的白衣卿相素扇流云,以及方才转瞬之间的割襟裂袂血染青锋,十余年间一幕幕往昔,凌乱琐碎,却又猛然拥挤上来,回荡不去。      元军将颍州军重火兵械全数劫走,兵临城下便是转眼之事。鹿邑行营危如累卵,二十万人半入虎口,丝毫耽搁不得。沈浣几乎咬断银牙,才在不停回转的往事片段当中起得身来。只是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冷静命人收敛戴思秦尸首,是如何稳稳的坐定在中军主帅案后一一商议应敌之事,是如何将一道道将令吩咐下去调兵布防,冷静淡定的仿佛方才何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唯余左手狠狠握住,指甲刺入掌心,鲜血满手,犹未发现。      三军主帅,她有多在乎这二十万兄弟性命,就得有多断义绝情。      诸将神色肃然,无一相违,当即领命一一而去。百万元军再前,四十五门将军炮在后,被生生卸去两臂的颍州军危如累卵,早已顾不得军中文臣之首的戴中军竟是元人卧底细作这一事实,极快的束甲集结,整装待命。      大帐之中,只剩沈浣,萧策,与俞莲舟。      萧策虽然担忧沈浣,却要急往蕲黄军调兵相援,耽搁不得。当下拍了拍神思不属的沈浣的肩,随即向俞莲舟一拱手。      俞莲舟了然点头,萧策当下便疾步而去。      这厢沈浣竟似有些恍惚,目光游移不定,只懵懵懂懂的出了帐子。      俞莲舟微微一叹,却不去拦她,只远远的跟着,不发一语。      沈浣出得帐子,一时竟不知该往何方而去。但见得营中将士匆忙急速往来,俨然大战在即,她茫然伫立在营前,整个人与一颗心均是空落落的,不知所以,却感到被自己戳破的掌心疼痛益发明显起来。      她一皱眉,摊开手掌,却见得掌心当中,正是当方才戴思秦临死之前,不动声色塞入自己手中的笺纸。      那纸上染了戴思秦的血,亦染了她的血,混在一处,再分不清。      她展开纸笺,却是一怔。      血迹犹存的纸面之上。是十六个字,字迹筋骨清奇:淮阴汉侯,殷鉴不远。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她双眼猛然一酸。      思秦。      他临死之际,最后一念竟是忧她所处之位。军功至伟,功高盖主,稍有不慎,便祸及自身。刘福通绝非明主,功成之日,恐便是她重蹈韩信覆辙之时。      沈浣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似哭似笑,久久无声。      他,当真是她知己,亦是这营中最明了她苦衷之人。      她为三军,割袍断义。而他那割袍的一刀,却是刺入自己胸口。      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她与他本都是能安贫乐道之人,手足安然便是此生最大心愿。却终究踏入这烽火沙场。      她为的是一个安宁故园,他为的亦是一个安宁故园。本当同归,确是殊途。      兴亡有谁能主?      天命有谁能抗?      除了这百万儿郎的十年苦战,兴亡依旧无人能主,天命依旧无人能抗。      除了这染透大地三尺的鲜血,世事依旧飘摇离乱,故园依旧迢递徒远。      思秦,你是负我?负三军?负情义?还是不曾负过任何人?      割袍断义,割得断衣袂,却如何割得断十余年的兄弟之义,知己之情?      “元帅。”温文而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如惯常又有军务谏言承禀,又如叹息着此去相别,她蓦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空空如野,唯有乍暖还寒的春风划过,卷起寒尘,却再无昔日的一袭书生长衫。      白衣不在,知音难求。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思秦,你我不恨相负,只恨殊途。 番外 人生若只如初见-戴思秦   他在颍州军中十余载,位至中军,文官之首。      多少兵丁,多少战马,多少火炮,多少钱粮,多少营帐,他日夜操心,了如指掌。      然则这却是他第一次进这军牢。      钢牢大枷,铁索重镣。这本是关押敌军被俘大将之地,倒不成想今日被用来关他这一个半分武艺也不通的文人。      他带着木枷,半靠半坐在地面之上,但觉寒气逼人,直透入身体。冬末春初的天气,仍旧能冷到骨子里。他费力的往被枷扣住、锁着重镣的手上呵了口气。微白的寒雾袅袅而升。      牢顶的月光透过气窗映了进来,清朗朗的洒落在他脸上。      残月如钩。      细细算来,沈浣已走了十余日。她派人星夜快马带回的解毒方子也已到了三日。      他微微一叹。从鹿邑到盐城,千里之遥,三日去三日回,这方子来得如此之快,可见沈浣费了多少心思。只是每次侍卫端给他熬好的药,都被他悄声倒出了窗外。      从他三日前收到接头人传给他的密令,让他送去颍州军鹿邑布防图的时候,他便知道,四十五门将军炮的被劫,让萧策彻底震怒。这一纸密令,只怕是萧策狠心曝露葬送了不少他在元军中的卧底细作,才假传出来的,只为清查营中奸细。      事已如此,这药用与不用,又有何区别?      只可惜了沈浣一番拳切心意。      鹿邑营中的这一杯酒,他替沈浣挡去,虽然没挡住鸩毒,却终究剖开了他的心。让他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原来他早已不愿这般下去了。      即如此,便让萧策查出来,也无甚不好。更何况,若非如此,他更不知要如何去对全心全意待他的沈浣将所有情仇恩怨说得清楚,了得明白。      他假作不知一切,取了鹿邑布防图交给那接头人。却在周围火把光芒蓦然而起,萧策与狄行带了精兵近卫将他当场围住的时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谁言此生艰难唯一死?他已在艰难之中抉择了太多年,但得一死,何其快哉?      军牢之外,忽然传来响动之声,竟似有人深夜前来探牢。      他想要看看倒是谁这般深夜仍旧不眠,一侧头,却见得进来之人一身葛衫,身形高大俊朗,正是萧策。      这个人,军前许是没有沈浣攻伐锋利,却比沈浣更适合问鼎天下。同是三军统帅,沈浣骨子里的,是儒家仁义之道,而萧策骨子里的,却是法家纵横之理。便如火烧太康,他便是不问也知道,这定是萧策所授之意。      萧策立于牢前,见得他一身铁索重镣,不由得一皱眉,斥那狱卒道:“谁许你们上枷的?去了!”      那狱卒不敢怠慢,当下进了牢门,开锁去枷。      他揉了揉已经发僵的手腕颈骨,站起身,淡然的看着萧策。      眼前之人剑眉星目,气宇不凡,决策千里,运筹帷幄,不拘于仁义,自如于纵横,若非他与沈浣皆是抱着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的执念,将来群雄逐鹿,只怕他便是能登极九五之人。      他苦笑,叹息这乱世间,竟有这许多人抱持着这一个执念痴想,自苦折磨的,纠结矛盾的,失之天下的。最后问鼎天下的,却必是刘福通这等功利枭雄。实在是颠倒!太颠倒!      萧策一敛前襟,跨进牢房。      一个淡然而立,一个势如凝岳。一时间,仄迫狭小的牢房,竟仿佛容不下这两个人。      “为什么?”萧策开口,他却是头一次看见萧策神情挣扎。      为什么?他微微摇头。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进颍州义军?      为什么是细作卧底?      为什么要出卖兄弟?      为什么不斩尽杀绝?      为什么会屡次扶助?      为什么去相救沈浣?      还是,为什么竟宁愿被抓?      他叹息。十年前他或许知道,而如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思秦,原取他本名思钦。蒙古话里,那是“智者达者”之意。      只叹他饱读史书,却堪不透恩仇,斩不断情义,执此一生,苦苦挣扎,何言智?何论达?      一语成畿。      “萧帅,可否命人送些笔墨?”他答非所问。      萧策一愣,双目看向他眼底,足足一炷香时分,才缓缓点了点头。重重一叹,出得牢去。      萧策也是明白通达之人,他戴思秦不想说的事,自是谁也问不出的。      片刻间,有狱卒将笔墨送来,竟是他平日帐里用的徽墨雪笺。      颍州军军资艰苦,当初让他皱眉的粗墨薄纸他都早已习惯。这却还是前年沈浣操练兵马之时,顺手剿灭了一个打劫平民商户的山贼野寨的时候,收缴来的战利。见了这难得的徽墨雪笺,便送给了他。      她穷得叮当响,每月丁点军饷不是送了下属,就是给了阿瑜,或者给家中幼弟买了吃食玩物。于是送他的东西也不多,可却件件皆是精品。      他摸了摸怀中那柄贴身放了十余年的她相赠的银柄匕首,心中百般滋味蓦然涌上。乱军之中初遇之时的一幕幕挥之不去。      她告诉他这匕首是两军阵前她与一元军大将生死相搏,终于将其挑落下马之时,收缴来的战利。可他从没告诉过她,这匕首他本是认识。那是他舅舅的东西。      他的舅舅,蒙恩达日呼德,恨他汉人血统而赶了他与妹妹出家门,却也终究没有为了遮掩家丑而要了两人性命。      她始终不知道,她也算是他的弑亲仇人。      其实也没必要知道。这么些年,乱世情仇,恩怨是非,何尝说得清道得明?      他舅舅从不曾善待他与妹妹,她却是真心实意待他如生死兄弟。      这道理,他一早便已明白。      甚至当年初初相逢之时,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要让她做他妹婿。      他的妹妹善良可爱,娇憨天真。      “哥哥你看,那哥哥好厉害,一手就拎得起两桶井水呢!”自幼漂泊流落,孤苦无依,小姑娘最喜欢高大强悍的少年。      每每他都笑着把她从墙头上抱下来,装作虎着脸问她是不是嫌他文弱书生,直到把她逗得小脸通红,才肯罢休。他却心中暗自定了主意,将来定要给她找个让她能安心倚靠的夫婿。      初见她时,她没有战甲,没有骏马,灰头土脸,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在乱军之中淡定而立,一柄长枪倒扣,气势沉稳。      只那一眼,他竟是异常钦羡于她。那样精熟的武艺,锋锐的长枪,极佳的胆略,确是在这乱世当中,能牢牢护住身边亲人挚友之人。比他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知强出多少。      待见得她宽厚的看着饿极了的小姑娘偷吃自己的干粮,却生怕吓到她一般躲在一旁不吭一声,又手忙脚乱去哄被她惊到大哭的丫头,他心中禁不住一暖,随即便起了贪念。这样的人,定要牢牢抓好了,早早给妹子定下做夫婿良人才好。将来烽火不再,二人在小院里成个家,生儿育女,种田织布,再种上几亩妹子最爱的桃花,便能是妹子最想要的一个安宁故园了。      妹妹的安宁故园,便是他的安宁故园。手足兄妹,血脉相连。      然则蓦然间,他才忽然想起。妹妹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有一抔黄土,满地焦夷。      一幕幕纠缠越深,心神越痛。他猛地一摇头,甩去那些常常浮现上来的记忆。      研磨提笔,落笔之际,确是辗转不定。      事到如今,他仍就放不下那一个卦象。      地火明夷,光明入地中,主暗世,诛杀,是为大凶。接连九次,次次惊心。      他问的不是军务,不是自己,却是沈浣。      与他相交一场,她待他生死兄弟,情真意切。可他害过她,也助过她。军情如火之际险些将她害死过,千钧一发之际也舍身保她平安过。两人这一段情义,于她到底是凶是吉?      可笑可叹竟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只能卜问苍天。      大凶,依旧大凶,仍旧大凶。      他竟然心中大惊,全不甘心。是以接连九次占问,竟也接连九次大凶。      天道循环,本就难以更改。      他颓然。      却不承想她那一打帘踱步而入,竟然让卦象徒然立变。      地天泰,小往大来,万物通达,是为大吉。      一爻之变,吉凶立转。      那一刻他心中竟有着说不出的畅朗,却也有着说不出的酸涩。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所为变卦,说得乃是世事无常,从无定数。原本大凶之事,若遇变数,或许仍是大凶,也或许,便是大吉。      她走后,反反复复数日,他白日所思,夜里所梦的,都是这一卦的卦象。      如何大凶?如何大吉?若这变数真在她自己身上,却又如何保得平安?      他终究是苦于恩仇的凡夫俗子,尚看不穿世情,又如何能参透天机?      这一提笔与一落笔之间,竟是整整半夜过去。      终究,他苦苦一叹,笔下字迹清秀:淮阴汉侯,殷鉴不远。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那是她最大的祸患,也是她最看不透的世事。兴亡天道,不可主也。天命沉重,不可抗也。      其实不智不达的又何止是他?枉她饱读兵书精通韬略,却与他一般,只怕执此一生也弃不了信念,断不了情义。      只盼她牢记这十六个字,到时方可保她一命。      将那写好的纸笺撕成细条,贴身收进袖口。      如今她便要得了他军中卧底的消息,定然即刻往回赶。临死之前,定能再见她一面。      天色微明之时,萧策竟然又来了一次。      满目血丝,神情疲惫,仿似几日几夜未眠一般。      他依旧淡然的看他。      “你可想通了这般做倒地是为什么?”      他缓缓摇头。十年都不曾明了之事,他早已不再去想。      萧策再没有叹息,却仿似知道了他的心事,竟是如朋友兄弟一般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我已派人往盐城报信去了。”      他点头。      萧策定定看他,半晌笑得比他还苦上三分,一语不发,出了牢门。      “萧帅,等等!”他似想起什么,蓦然出声。      萧策回身,“怎么?”      他躬身行礼,一揖到地,“萧帅,今次之后,元帅身边只恐再无精干文臣辅佐。她军务繁重,条条细目皆须有人经管呈报,若无谨慎可靠中军,只怕更加辛苦。在下观萧帅身边刘基刘公子为人谨慎,生性敏达,进退有度,耿谏忠慧,又是萧帅亲手□,带在身边多年之人。从今以后,可否让其辅佐元帅,以助其抗元大业?”      萧策怔住,随即释然。      他戴思秦原来终究,还是将阿浣当做生死兄弟的。      萧策并不说话,回身便行,出了军牢。      却在他出牢门的那一刻,他于牢中清清楚楚的听到他的一句话,坚实笃定:“好。”      他放心而笑。      昔年萧策能给了沈浣罗鸿,如今又何尝不会给她刘基?      牢中一夜,寒气激得他当初舞阳一战落下的肠胃寒症又起,拧痛几欲呕血。只是心中却是释然。这最后一桩心事,终是了了。      --      血溅三尺,尘埃落定。      不用她出口让他自裁,不用她令人军前处斩。这些年,那个昔日爽朗的长枪少年已然太苦,他不愿让她再生纠结。      昏昏然然间,身体越发虚幻,竟是飘于帐顶。      他俯身看着将校们一个个排众而出,以军礼跪送,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滋味。原来人死,尚仍旧能觉得心酸。      他久久无言,看着她端坐于主案之后,调兵遣将。唯有右手文臣首位,如今却是空缺。他又是叹息。那镇静的令人心惊的外表,让他不忍再看。      直到她行令完毕,浑浑噩噩的出了营寨,他才飘然跟出。看着她一袭背影读着他于牢中所写给她的那十六个字,神色凄然,他不由自主的唤出声音:“元帅……”      仿似如以往一般有军情要务禀报,又仿似一去不返此去永别。      她蓦然回身,竟仿似听见他唤她了一般。却满面茫然,终是看他不见。      短短一瞬,他便明白了原来这般便是阴阳相隔。      阴阳相隔,情义依旧。      元帅。      阿浣。      这一声唤,竟是当真此去永相别。      他周遭益发模糊,父母,妹妹,沈浣,萧策,罗鸿,狄行,颍州军,元军,蒙古人,汉人,每一样都渐渐远离。      该说的,那十六个字都已说尽。      不该说的,也再不能说了。      阿浣,今生你我只恨所归殊途,来世但愿相逢清平盛世。      三生若梦,愿如初见。    第八十五章 个中何言痴儿女   大帐之中,方才溅射三尺的殷红鲜血洒在地上,依旧未干。其实也已经没有人能顾得去将其擦干。全营上下从元帅到伙头军,几乎所有人力都被派去前线驻防和安排撤离。元军重兵压境,便在往东二十里开外,被劫走四十五门将军炮的颍州军仿如被拔去牙齿的老虎,凭白得了多余己方一倍战力的火炮,元军却如多生了一对扑食利齿利爪的飞龙。本已艰难对阵的战况瞬间翻转,恶战在前,颍州战将军士无不神色凛然。      沈浣方才已经点过一轮兵马,左右先锋共计三万人几乎在一炷香内便集结完毕,由她亲自引兵,贺穹为副将直奔行营东十里处开阔河床,沿岸下设铁盾,于防线之后细观元军动向。      颍州军马点过,萧策虽是客,颍州与蕲黄二军却是双生,当下便在颍州军中点将行令,着人星夜急回蕲黄军营调派人手。      萧策的五名随身心腹战将一一领命而出,连十余名暗卫,也被萧策一一唤出,分派事务。一旁的俞莲舟虽是闭目养神,耳中却是听得分明。原本这些年只要萧策出现便一直隐在暗处的暗卫如今竟被萧策全数派出,一个未留。萧策历来行事谨慎,此般看来,竟却是当真要放手一搏了。      直到旁边再无其他人,俞莲舟忽而睁开双眼,见得萧策正看着自己往这边而来。      俞莲舟也不同他寒暄客套,当下问道:“在下不晓兵法韬略,这四十五门火炮被劫,可是大事?”      萧策苦笑,“何止是大事?这却是比去年狄行柘城兵败凶险太多。柘城兵败尚有阿浣以一万精兵死战皇集,挡了三日,使元军进退不得。而如今元军数倍于我军兵力,颍州军全靠火器威猛才能扳回一筹。如今火器落入对方手中,只怕……”言至此出,萧策颓然一叹,“中州之地,至今十余年战火,多少儿郎热血浸土三尺。只怕此战以后,这十余年功夫,皆化虚妄了……”      俞莲舟闻言,沉吟半晌,忽然问道:“我闻火器之属,必由硫磺硝炭之物为充引,否则只为蠢笨铁器。若可毁去鞑子营中这等充引之物,此事可能尚有转圜余地?”      萧策皱眉道:“此法虽好,却是难行。一来元虏必然于营中重兵看守。况且便是我们夜袭营寨,一时之间若是难以撕破元军营防,只怕便是引火上身。二来……”说着不由苦笑,“答失八鲁也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如何会与我们此等时机?”      仿似与他话语呼应,他这一句话音刚落,两人耳中便猛然一痛,震耳欲聋的炮火之声相继传来,竟是震得帐子木架咯咯作响,灰尘纷纷掉落。      两人神色同时一凛,沈浣出兵不过半刻钟功夫,前线之上竟已然交兵。      那声音一波波仿佛撼动天地,从东北方向遥遥传来,掩盖过营中喧哗之声。片刻间,一个流星探马直奔而入,单膝跪倒,近乎用吼的声音才能让萧策听得清楚:“萧帅!元帅与贺将军陈兵宿河铺,于东北十里处遭遇元军炮火阻截。”      萧策脸色阴沉,“战况如何?”      那流星探马一顿,禀道:“元军炮火猛烈,黄土喧天,不甚清楚。”      “不甚清楚?不甚清楚你回来作甚?!再探!”萧策一拂衣袖,历来运筹帷幄应对从容淡定,此时却已隐有怒意。      那流星探马一哆嗦,不敢耽搁半刻,当下领命奔出帐子去了。      俞莲舟此时却起身到的帐门之处,举目东望,但见灰突突一片,又如何能望得十里之遥?唯觉脚下大地隐隐微颤,显是元军炮火所致,不由心中一沉。他几次见过两军对垒,而这般几能撼动大地得炮火,竟当真得头一次见。相隔十里已是如此,而沈浣所在的火线之上,又当是怎样一番光景?黄土喧天,将士目不能视,炮火之下,又当如何冲杀?      正当此时,忽闻身后萧策声音响起:“元军这是在探我军深浅根底,只怕阿浣引前军此番与元军交手,必是恶战,令元军不敢轻进。否则元军转眼便要越过宿河铺直逼我营寨了。”      听闻萧策所言,俞莲舟默然。萧策的意思他又如何不明白?沈浣将一条性命放在风口浪尖上,首先所为的便是三军。无论面前的是十数万精锐骑兵,是沙场老将,还是几十门将军火炮,那青龙牙旗必得打起来,撑起颍州门面,三军气势。沙河是,淮安是,皇集是,如今亦是,今后战火一日不熄,她的性命生死,便会一日系在三军之上。      此身此心,生死荣辱,皆不由己。就如临走之时,她连一眼都未曾回头,一语都未及多说。      一时之间,帐中二人再无人出声,唯有炮火轰鸣不绝于耳,金戈厮杀之声隐隐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俞莲舟忽而开口道:“萧帅,元军营防再是严密,防得了百千人马袭营,却难防一两人夜潜而入。”      萧策闻言猛地回头看向俞莲舟。他此言是何等意思,他又如何不明白?一两人趁夜潜入,俞莲舟如此说,显然便是意欲亲自夜探一趟元营。      萧策摇头,“不提其他,这火药磺硝一类充引之物少说也有千余斤。俞兄弟便是功夫再高,这单人独骑,怎可能劫走这许多笨重之物?”      俞莲舟看他一眼,并未出声。      萧策却蓦然神色一凛,“俞兄弟难道是说……引燃?”      俞莲舟抬眼望向东北,仍旧不言。      萧策眉头锁紧,“不可,这决计不可!千余斤充引磺硝,一旦引燃,方圆两里之内只怕瞬间皆做火海!”到时不论是元军还是放火之人,只怕皆尽走脱不了。      俞莲舟并不去说服于他,只是负手而立。萧策沙场十多年,统帅三军运筹帷幄,其中轻重又如何分辨不出?俞莲舟所说之法,确是最为简单折损最小的办法。一如皇集一战,沈浣以身应锋。      果然只片刻间,权衡利弊的萧策又复颓然一叹,神色疲惫,竟似是瞬间老了十余岁般,良久苦笑:“俞兄弟,这为将帅者,心苦更胜身苦!我今日若应了,你此番险行如有万一,我与阿浣都要悔上一辈子。可若今日不应你,鹿邑失守,元虏一路西进直捣太康,这中州战场,我们便再难有翻盘之机了。你……这是在逼迫于我啊!”      俞莲舟低声叹道:“这沙场之上,又有谁人不苦?”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见得一个身影冲进帐来,紫红衣裙,腹部高高隆起,正是怀胎已近八月的阿瑜。方才二人所言,显是被她听了去。但见她一手扶着后腰,脚下却是利落,几步到得萧策身前,素指指着萧策的鼻子,横了一双柳眉瞪视:“萧策,你若应了,便是你苦。你若不应,待得阿浣回来,只怕便是她苦!俞二侠他若不逼你点头,便要去逼阿浣点头!”说着一指戴思秦自尽之时依旧留在地上的血迹,森然道:“她为了三军,已然亲手逼死了最亲的兄弟,如今你还要她从沙场上一回来,便让自己男人送死去不成?”      字字句句,犹如利剑,戳在萧策心上。      阿瑜说得何尝有错?他若不应,便是逼沈浣来应。为了这中州战场几十万兄弟,她一掷过十载韶华,一掷过性命生死,一掷过知己情义,如今他又如何忍心逼她再亲手一掷心底一缕情思?      萧策闭目,喉头微动,“俞兄弟,你此去,千万记得阿浣,莫要让她真的除了手中长枪,什么也没有。”      俞莲舟缓缓点头,抱拳拱手。      --      沈浣帐中,阿瑜咬断针上棉线,将改好的一身黑衣递给俞莲舟。      俞莲舟接过,“多谢阿瑜姑娘。”      阿瑜眼眶微红,“这夜行衣是用阿浣的改的。这家伙动辄做些不要命的勾当,只是运气却历来好得很!俞二侠你……”她微微一哽,“愿能借上些许她的好运气。”      “阿瑜姑娘费心。”俞莲舟话音刚落,便听得帐外一阵喧哗之声,随即便是纷乱庞杂的军士奔跑脚步声,伴随着嘈杂呼喝。      俞莲舟身形极快,出得帐子,但见千余人马正由东北归得行营,人人脸上满面尘灰鲜血,盔甲不全,旌旗撂倒,狼狈至极。一入行营,当即不少体力稍差的士卒一头栽倒在地上。为首马上一名战将,面容被熏得乌黑,甲上前胸护心已然脱落,身后将旗竟被烧毁一半,唯有一双虎目圆睁,身形峥然不倒,正是与沈浣同去的贺穹。      萧策此时也已闻声疾奔出帐,“战况如何?怎地如此狼狈?”      贺穹近乎滚下战马,碰的一声单膝跪倒:“萧帅!鞑子在宿河铺设兵,几十门将军炮三面半围,将我军打压得抬不起头。随即便往西南推进。先锋成校尉所带的三千兵马全部被歼,元帅命我带人立即带人撤出战地回营,告知萧帅立即将全营撤回太康据守。”      萧策心中猛然一沉。一战即退,便是败军之象开端,若非万不得已,沈浣决计不会下令撤兵据守。      “你们元帅呢?”俞莲舟沉声问道。      贺穹打了个突,看了一眼站在对面大腹便便的阿瑜,一咬牙道:“元帅亲自在后军殿后,属下……属下不知!”      阿瑜身形一晃,被身旁一个侍卫赶忙扶住。      萧策身旁刘基轻声上前询问萧策道:“元帅,可要破金升帐?”      萧策此时却甚为镇定,摇头道:“不用。你去请狄将军来,他是副帅,主帅不在,三军撤离必得他下令。其余诸将立即整顿部属,半刻钟后,拔营起寨,退守太康。罗鸿留下,点齐三千精兵,接应你们元帅。”      罗鸿当即一个跃身便要去后营点兵,正当此时,却忽听得行营辕门之前有人喊道,“快看,那是元帅的马!”      一瞬间,营中上千双眼睛同时回头望去。但见一匹战马满身黄土鲜血,早已看不出原本雪白之色,却是四踢翻飞直冲行营而来。俞莲舟目力极佳,一眼便看到马背之上俯了一人,当即足下一点拔身而起,展开梯云纵,越过营前拥堵在一处的无数将士,众人惊呼声中,在辕门之上一个翻身,直向那战马而去。      照雪乌龙性灵,狂奔之下但觉背上一沉,刚要翻踢,便似是认出来人,竟是瞬间异常温顺。俞莲舟于马背之上,一把扶起昏过去的沈浣,探她鼻息,只觉吐息温热,不由松了口气。他怕她另有外伤,不敢动她战甲,一只手由下探入,在她背上接连推揉几处大穴,真气过处,血脉立畅。果然片刻功夫,沈浣“咳咳”两声咳嗽,转醒过来。      她亲自引军殿后,炮火阵地中冲杀之际,不及避闪,被击在身侧不足三尺的一炮震昏了过去。幸得照雪乌龙护主,临危之际驮着昏过去的她向西冲出阵地,直奔归营。      沈浣一时头痛欲裂,额上伤口留下血迹糊了眼睛,看不清眼前境况,以为仍在宿河铺战场冲杀,当下察觉身后有人,心中大惊,手中银光一闪,一柄锋利匕首直刺身后之人胸口要害。俞莲舟反手一扣,卸去她腕上力道,将那匕首扣了下来,叹道:“是我。”      熟悉的声音低沉稳定,让沈浣心中忽然一松,长出一口气。她在炮火漫天的阵地突杀已久,身上数处皆受了外伤,流血不少,此时此地,处境安全下来,顿时便觉身上脱力,不由自主向后靠在俞莲舟身上。      俞莲舟见她战甲染血脸颊脏污,额角上一出破裂伤口鲜血长流,将半边面颊染红,甚是可怖,而半幅肩铠已不知去向,手中却死死握住沥泉,枪头之上,已分不清是血是尘。他在她身后,揽住她腰际扶她坐稳,在她耳边低声道:“贺将军已经归营,萧兄让狄将军下令拔营撤往太康,半刻钟后即便启程。”唯独未说自己夜潜元军营寨之事。      沈浣虽然脱力疲惫,神智却清,听得俞莲舟将她最挂心之事一一道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才注意到自己整个人靠在他怀中。她微微一动,但觉伤口疼痛难忍,随即便放弃,心安理得的半倚着身后之人。      片刻间,照雪乌龙便已奔到辕门之前,俞莲舟当先翻身下马,一把将沈浣半扶半抱下来。营内无数将士瞬间围了上来。      “元帅!”   “元帅伤势如何?”   “你这家伙,让开让开!别挡元帅路!”      一群汉子粗手粗脚的想去扶沈浣,却在一个妖娆娇嫩却怒气勃然的女声之下瞬间吓得缩了回去:“都给老娘滚开!”      元帅、萧帅、鞑子、哪怕是将军炮,只恐都没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姑奶奶难缠。      百十号人瞬间分开,给阿瑜让出道来。      阿瑜便在沈浣帐前,却立在原地不动,双手扶着腰,一双杏眼美目流转看着沈浣。俞莲舟撑着沈浣的肩,陪她慢慢穿过人群,往阿瑜那边走去。      此情此景,恰如当年沈浣在俞莲舟陪伴下初回颍州军行营时的情景。只是彼时,是阿瑜穿过人群,直往沈浣而去。此时却是沈浣与俞莲舟两人缓缓而来。      一时间,阿瑜抹了抹泛红的眼角,对沈浣展开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素指一指沈浣帐前的那根腰粗的旗杆,哼道:“很好,这次也不用姑奶奶我撞死在那杆子上了!”      --      颍州军从副帅到排头兵,皆在紧急整点军资行装,先头五万人已经出营直奔太康而去。狄行为先,楼宇为中军,沈浣在鹿邑行营简单处理伤势,便为三军殿后。      沈浣寝帐内室之中,阿瑜用烈酒替她擦净伤口,涂上金疮药,一一包扎。她历来下手颇重,以前每每都使得沈浣闷哼出声,而这一次却轻手轻脚,极是温柔。      沈浣被她这般对待,竟是颇不习惯,频频扭头去看她,“阿瑜……”      阿瑜帮她裹好最后一处外伤,递过一件干净内衫,见她穿上,这才开口,“方才你不在时,俞二侠和萧策商议,今夜你们撤往太康,俞二侠打算趁夜潜入鞑子营寨,伺机寻到鞑子营中将军炮所用的硝磺充引之物,生火引燃,如此短时之内那些将军炮便是废铁一堆。”      “什么?!”沈浣倒吸一口冷气,腰侧伤口不由一痛,不由闷哼一声俯下身去,却惊骇的拽住阿瑜,“引燃?!”      阿瑜定定的点了点头,“他二人已经商定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沈浣反应极快,脸色惨白,“元军那里,如今至少有千余斤硝磺引火之物。一旦引燃,整个元营瞬间便是火海,二哥他……他要怎么出来?!”      阿瑜看着她,雪白贝齿咬着红唇,半晌摇了摇头。      沈浣怔愣愣的坐在行军床上,眉头紧锁,脸色青白,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      元军劫走他们四十五门将军炮,本就处于劣势的颍州军瞬时被压制得抬不起头,而若能将元军营中硝磺充引之物尽数引燃报销,这釜底抽薪之计实是最为高明的办法。如今若不如此,只怕便是几十万兵马能平安撤到太康,太康城墙也决计抗不住几十门将军炮齐轰。而整个颍州营中,能顺利潜入防卫重重的元军营寨寻到硝磺存保之处,并将其引燃的,除了俞莲舟,便也只有她与萧策。      她腾地站起,探手拿过外衣几下穿妥,不理阿瑜呼唤,快步出帐直奔大帐而去。      大帐之中,萧策与俞莲舟皆在,沈浣一把掀开帐帘,“我去。”      萧策与俞莲舟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说得同时一怔,旋即明白她的意思。      沈浣盯着萧策,“二哥是江湖人,本就不该被拖入两军争端之中。引燃硝磺之事,关乎颍州军存亡,当由我亲去才是。”      萧策与俞莲舟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忽听得营外一阵尖利哨音伴随快马之声疾速而来。沈浣心中大惊。行营之内禁止马匹奔驰,违者处军棍二百。然则却唯有一例例外,便是这鸣哨的斥候。      斥候鸣哨,是自当年颍州起事之时刘福通帐下诸将便约定好的讯号:唯有主公临危告急,才会有此等斥候传讯。      果不其然,颍州三军之中无人敢拦这鸣哨的斥候,只眨眼功夫,那斥候便一路奔到帐前。沈浣身形一闪展开轻功抢了出去,一把掀开帐帘,“为何鸣哨?说!”      那斥候满面风尘似是长途跋涉而来声音都已嘶哑,却是不敢稍加耽搁,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元帅!刘章平前日弹劾杜遵道里通外敌,陛下不允,刘章平不奉陛下令旨,命甲士在狱中将杜遵道挝杀了。”      “这种时候,竟还做这些权术手段?”,沈浣咬牙恨道,“此等龌龊事情,如何需鸣哨来报?”      那斥候道:“元帅,并非此事鸣哨,而是因为……杜遵道之子杜承德为戍守太和城的卢将军的偏将,听闻杜遵道死,第二日便刺杀了卢将军,开城降了元军。如今太和与利辛二城,已悉数落入元军手中。”      “什么?!”萧策听得一清二楚,立时震怒。      太和与利辛皆在太康与毫州战场南方,横亘于太康与安丰之间唯一的通路之上。如今杜承德一反,元军由鹿邑到太和攻势连成一线,仿如一柄利刃,狠狠插入颍州军命脉。便是撤入太康,这几十万颍州军也是孤军,而安丰如今无有大将,又遭太和戍军倒戈,已然是待宰羔羊。      沈浣本就失血不少,此时但觉脑中“嗡”的一下,脚下不稳,踉跄半步,幸得俞莲舟扶住,方得立稳,却一手抚额,喘息粗重。      她本以为刘福通便是算不上光明磊落,却也决计不蠢。却没想到,他竟在此时与明王相斗,挝杀杜遵道。      百万元军与几十门将军炮在前,安丰空虚城防在后,命脉要塞之上将领反水,无异于给了刚刚从去年冬天恶战之中恢复得三分元气的颍州军狠狠一击。      她与萧策均已征战十余载,片刻间杀伐决断,但听萧策喝道:“来人,速去追及前军狄将军,告知他太和倒戈的消息。命他为大将,带兵十万,罗鸿为先锋,转道直奔项城。楼将军中军变作后队,引五万兵马戍守太康!其余将校,由周召方齐待本部人马协助楼将军进驻太康,其余人等,皆直往项城去!”      “不。”沈浣突然睁眼,排开萧策,“十日之内,我军不夺下太和,安丰必亡。太和一战,我为主帅,狄行贺穹为偏将,罗文素为中军,罗鸿前锋。下月之前,必下太和。”      那传令军士看看沈浣,又看萧策,却听得萧策一声长叹,“就这么办,去吧!”      沈浣侧头看向俞莲舟,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所言。      □乏术。      太和一战,当真是颍州三军乃至安丰生死命脉所在,她身为三军主帅,如何能不临阵?      俞莲舟拍了拍她肩头,“去吧。你是三军主帅,太和胜败关键。元虏营寨的那些硝磺,如何要你亲身动手?”      沈浣盯着他的眼,死死握住他的手,足足半晌,才轻声道:“我在太和等你。”      “好。”      --      军情如火,急迫万分。沈浣从归营到得再次整装带兵出发,竟不过只半个时辰。      几十万人马的鹿邑行营,眼见便是一座空寨,只剩运输辎重的后队。萧策只待沈浣开拔,便要驰回蕲州调兵,以作后援。      罗鸿为前军主将,当先便得离营。谁知他刚要翻身上马,便听得一句娇声呼喝,“罗小子,给姑奶奶站住!”      罗鸿一哆嗦,心中说不出是甜是酸,要踏上马蹬的腿却无论如何踏不上去了。      这女人一定是老天派来克自己的。他暗暗嘟囔。      阿瑜才不理他在想什么,挺着偌大的肚子,将他一把揪过来,“你这死小子这次别总做妖折腾。元帅身子还没好利索,你要是再敢给她添堵,仔细姑奶奶剥了你的皮。”      罗鸿被她指着鼻子一顿数落,立时炸了毛,“我什么时候给元帅添过赌?!”      阿瑜横他一眼,“什么时候没有过?!你进颍州军的第一天起就在惹事。这几年越发不像话了,上次若不是俞二侠赶到,元帅险些陷在鞑子行营里出不来。到了现在她那双手痂还没退呢!”      罗鸿这下立时瘪了下来,不敢高声反驳,只敢小声忿忿道:“我就算添堵,哪有你添得多?!”      阿瑜双手抱胸,“嗯?你再说一遍?”      罗鸿极其没骨气的立时噤声。跟阿瑜顶嘴的下场,只怕全营几十万人恐怕都没他更清楚。      阿瑜见他霜打过得茄子一般模样,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手中一个小包袱往罗鸿手中一塞,“死小子,收好了!你那脏兮兮的袍子比麻布还不如,也该换了!”      罗鸿闻言双眼立时一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忙不迭的接过那包袱,怕有人来抢一样抱在怀里,看着阿瑜,抓了抓头,竟是嘿嘿傻笑起来。      阿瑜见他傻乎乎的样子,成心气他:“美个什么?给元帅做袍子剩下的料子,扔了可惜,才给你缝补缝补!”      罗鸿听了却是半分也不恼,抱紧了那包袱:“剩的好,剩的好!缝的也好!”      阿瑜白他一眼,“好什么好!这般傻下去,还做什么先锋?里面还有些内外伤药,你随身带好了,刀枪无眼,总有用到的时候。”看着罗鸿喜出望外的样子,不由更想气他一气,“给元帅准备多出来的,不给你也是浪费!”      “浪费好!浪费好!呃,不,浪费不好!浪费不好!”蓦然发现自己说得不对,罗鸿又抓了抓头,忙不迭改口。      阿瑜又好气又好笑,“还不赶紧走?你要元帅置你贻误军机之罪不成?军规还没抄够?”      罗鸿翻身上马,手中却还抱着那包袱不肯松。高头大马,铁甲快枪,青龙将旗之下的战将抓着个绣花包袱,那场景实是好笑。      将令已行,罗鸿当先策马出营,过得辕门,忍不住回头看向阿瑜。一袭紫红衣裙明媚艳丽,向他撇了撇嘴,却又忍不住向他露出一抹动人笑容,将灰蒙蒙的天空都映得仿佛透出一缕阳光。      仿似得了糖吃的孩子,他朗声一喝,跨下军马四踢翻飞,飞驰而去。      “马猴一般的三军先锋大将,全天下可就这一位了吧?哪有阿浣当年半分样子?”,阿瑜摇头而笑,“明明没有半分相像,可怎么除了阿浣,便总惦记着他呢?”只着后一句,除了平野春风,再无人听见。      前军已动,沈浣战甲披身,转眼便要离营。俞莲舟陪她出得大帐,叮嘱道:“记得每晚定按我方才教你的口诀行气一周,调理震伤,否则必有后患。”      沈浣点了点头,牵过照雪乌龙交在俞莲舟手中,“你此去元营,带着照雪乌龙。它性子最灵,定能助你。”      俞莲舟摇头,“你是战将,如何能不用战马?”      沈浣却不多言,翻身上了士卒牵来的一匹青鬃马,“我确是不能没有战马,所以这马你用完了,定要亲手送到我手上。否则太和一战,我就只有骑这青鬃马了!”      俞莲舟一怔,半晌竟不再相拒,接过照雪乌龙缰绳。      沈浣不再多言,向他一抱拳,张口却是无声,“二哥,一切保重。”      俞莲舟看懂她无声之语,默默点了点头。      沈浣长枪在手,不再耽搁,策马引兵疾奔太和而去。      两人一个是三军统帅,一个是江湖侠士。危机之中,她要领军攻伐力战太和,他要夜潜元营销毁火器,皆是前途未卜。      谁家儿女情长,谁家相聚欢短,狼烟一起,别离之际,只及匆匆数言,即便各自赴险。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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